“咝——痒死了痒死了,快点快点,上边上边,下边一点,左边左边,右边一点!娘的B,晓得听话不罗?”靠里屋的小房间里,男人痛苦烦躁的将女人一推,女人一踉跄,玫瑰色头巾掉在地上,头发乱七八糟地散落。男人只穿个裤衩,面朝里,白色脊背上布满了红色的斑点,抠烂了的,露出鲜红的血;灌了脓的,肌肤里隐着淡淡的黄色;结了疤的,有层褐色的壳。整个背上快找不出一块好肉,爪子的痕迹像蜘蛛网,错乱的交缠。男人拿起竹制的长把爪,在背后乱抓乱挠,疯狂扫荡,疤掉了,新血冒出皮面,脓穿了,黄色液体流了出来,竹爪子被染了色,甚至粘着他自己的皮。女人想吐,不敢再看,委屈的眼泪在清秀的面容上滚落,一双手张开,无措地在半空中悬着,不知道丈夫背上的哪几个红斑在致命地痒。“建国,这样子不是办法啊,走喽,到医院看去喽。”女人小心翼翼地央求。男人只是咬牙切齿狠命地抓挠,呲牙裂嘴,发出“咝咝——”的唏嘘声,听起来即痛苦也痛快,当初被那个女人勾魂失魂的挠不着痒痒的劲儿,今天找着地方了。女人憋着劲,咬着下唇,侧头朝左看那一小窗秋景,泪顺着左侧的脸滚滚停停,像雨点在玻璃窗上犹犹疑疑地,滚滚停停。窗外一片灰白的秋空。风飘进来,女人的发梢懒懒的拂动,女人的睫毛一颤,眼里的泪重新丰盈,有一滴很大的,迅速且坚定地滚落。女人肯定想到了伤心处,新一轮的悲伤袭向她。
女人咬着嘴唇,放开,再重新咬住。那天晚上男人带着一身刺鼻的猪屎味回家,说是夜里看不清,掉进了渔场的猪粪池里,她就觉得男人在说谎。当时她没有质疑,给男人煮了一锅滚热的水,用温软的毛巾给他擦背。第二天男人全身发痒,并长出了豆大的斑点,后来越长越多,越来越痒。她帮他去乡医院搞了些药,外用的,内服的,整了不少,可乡医院的药却不济事,她劝他去镇里的医院,男人不肯出门。整整一个月,她替他挠痒,不分白天黑夜,给他煎药,按时按量让他服下,伺候着男人,并眼巴巴盼着男人好起来。她偶尔会恨,恨的却是那个女人,要与她同争一枚果实。过去了,也就算了,她只希望男人快点好转,一切像场疾病一样痊愈。
男人已经挠得遍体鳞伤。女人擦把眼泪,收回抛向窗外的目光,眼神木然在屋子里逡巡:墙是白的,没有任何装饰,靠墙摆着木色四方桌子,转着四张竹椅;简易木板床,本是是招待客人的,如今男人在这里睡,蓝白格子的床单,已有斑斑血迹。痒折磨着男人,也折磨着她。
草药味是很淡。女人微微耸了耸鼻子,忽然感觉有股糜烂的味道,在草药味里窜游。女人记起来,她夏天脊背上长个大疮,灌脓,就是这种气味。那个疮烂了半个月,用草药敷,去脓,留下一个蛋大的坑,到现在还没长平。如果男人的肉这么烂下去,那男人的命……呸呸呸,不吉利!女人“咯噔”一下,在心里骂了自己,怕失去男人的恐惧揪紧了她。两种气味味混淆一起,屋子里就像燃了一柱祭神的香,仿佛进了办丧事的人家。女人打开后门,让空气对流,冲走霉味。后门向北,打开门,女人的目光就投向右侧的那所房子,这是多少年的习惯了。
房前无人,有条狗,在垃圾堆里寻找什么。
男人长吁一口气,扔下竹爪子,转过身来。男人面容有些惟悴,但英俊不减。女人看到男人的脸上有一丝微笑。
“春生,没得事哒,要好哒。要好哒!”男人用手抠了抠脸上那几块豆大的红斑,安慰女人。
“你总是这样讲,咯久哒,看见好转,你这个场长这么长时间不露面,别个会讲东讲西的。”男人颤抖了一下,好像听到女人话里有话。眉头一皱,脸沉了:“女人家莫探咯多事!我晓得安排的!你栽你的菜喂你的猪煮你的饭喽!”
春生憋红了脸,泪水又滚下来。
“莫哭丧啊,我又没死。死咯哒有你哭的日子。好些带崽,不许嫁人。”赵建国气咻咻地。
繁星满天,没有月亮,成片成片的渔塘在星夜里闪着诡秘的光,失眠的夜鱼蹦出水面,又或者是青蛙跳进池塘,咚的一声脆响。渔塘像棋盘一样分布,路面上都长着一层“肉马根”——一种很顽强的长不长的贱草,冬枯春荣,踩上去有些松软。路边的水杉笔直,黑黑地排成行。哪条路上,到哪个塘的交界处,有多少颗水杉,哪个塘里下了多少鱼苗,哪个塘叫什么名字,哪个渔塘多大面积,作为场长的赵建国一清二楚。
他不慌不忙地走着,空气里有杂草的芳香、淡淡的鱼腥和猪屎的臭味。经过几个养猪的红砖瓦屋,听到猪咬架的敖叫声,他心里有些得意。猪不发瘟,鱼不生病,他这个场长的责任就完成一大半了。最大的那片渔塘里浮着些黑点点,整整齐齐的,那是场里养的珍珠。好的珍珠比黄金还贵,今年收成后,一定要挑一副上等的珍珠给胡丽满。赵建国暗地里发了个誓。胡丽满是场里插养珍珠的能手,三十岁年纪,大眼睛大嘴巴,性格像汪清泉一样纯净见底。想起她钩针轻挑,在蚌的肌肤上密密地栽植的样子,赵建国就乐呵呵地,一乐朝树上痛快的击了一掌,用力过猛,手有点疼,他甩了甩手,朝树干踹上一脚,勾魂儿失魂儿的滋味是挠不着的痒痒,说不上舒坦还是难受,说不上痛苦还是痛快。
渔场离赵建国所住的槐村不过三四里地。赵建国在渔场有休息室,有时夜了,就在渔场凑合睡一晚,也不必事先跟春生请假的。男人在外面做事,女人家管起来很讨嫌,春生晓得这一点。看看手表,八点差五份,离胡丽满约定的时间还有五分钟。赵建国朝他们的“伊甸园”看去,远远地看到胡丽满的影子在窗前晃了一下,赵建国觉得自己青春勃发,夜色迷蒙显得无比诗意起来。
赵建国搞不清自己怎么被胡丽满迷住了,他想:“我堂客春生比胡丽满硬是要漂亮些,贤惠些,当年我还差点败在那个叫孙正修的家伙手里。是了,孙正修,打开后门就能看到,他带着老婆孩子六口人在那所破旧的房里窝居着,偏屋还是茅草盖的。春生到底没选错,孙正修犁地施肥打农药,天天两脚泥,狗屁都不是。我赵建国是夹公文包的人,时常还得参加乡政府的某些会议,体面的很的。但春生小脸小嘴,细眉细眼,何解就长得一副苦命的样子呢?胡丽满面如满月,嫁的男人却不怎么好,如今我爱她她爱我,也是胡堂客的福气呢。只是每次约会都像那小划子在风雨中前进,随时被会浪股子打翻,危险得很呐!”赵建国一路想,一路得意自己还算个知晴知雨,胆大心细的好舵手。忽然听见身后像有脚步声,赵建国掉转头,只看到墨黑的几幢建筑,有一只夜行的猫悄声跃上屋檐。毕竟还是心虚,把自己的脚步误作鬼声了。赵建国摸了把脸,夏末田野的风一阵一阵,赵建国只觉全身毛孔舒张,精神抖擞。
启动木栓子的声音。一扇单门开了,一束黄色斜光夹裹着女人的身影投射到地坪上,光亮里紧接着填入另一个长影,两个身影叠合,然后随着门的关闭,迅速卷入黑暗。胡丽满窗口的窗帘子落下来,不一会灯就灭了,整栋房子在满天繁星下沉默。
蛐蛐虫不倦地叫着,一声接一声,侧耳细听,它们却沉默了,仿佛知道有人在寻探它们的踪迹。然后有一只小心试探地鸣叫,像是求偶,一只、二只……逐渐附和着鸣唱,越来越多,于是它们又渐渐热闹起来。盛夏过了,青蛙也有些懒得叫嚷,来附和这些小虫子,偶尔会鼓着腮帮子,在嗓子里咕噜几声。草丛中偶尔会有悉悉索索的声音,那是水蛇上岸,去别的池塘,或者是被蛇追赶的老鼠在仓皇逃窜。
百万颗星星的光亮是微弱的,黑夜里的渔场就像一幅颜色偏黯的国画,水色浅灰,浅灰里墨色点点,成排成行;田埂交错,路面浅灰,路边有草,颜色偏黑;天地之间是灰黑,偶有夜鸟穿过这片灰黑,落在深黑的水杉和房子上,不声不响;三两个白点,是还亮着灯的窗口,像黑房子的眼睛。这情景,真用水墨描绘出来,色彩是很难把握的,怎么也比不上这天然的浓淡相宜。
不知怎么忽然响起一阵急促的脚步声,三个男人朝一个方向跑去。“老三,没看错不罗?”“哥哥,我亲眼看见的!这回子那个杂种跑不了。”“婊子养的,老子今朝把他当贼打死!再撕了这个堂客们!”三人手中带的武器很长,黑夜里看去,大约是扁担、锄头、铁锹之类的东西。三人迅速地堵住前门后门,十五分钟前打开的那扇单门“嘭嘭嘭”被擂响了。男人用鸭公嗓门大喊“堂客,开门开门,我是你老倌。”门里没有反应,男人用力踹门,踹不开,就用锄头打门。这时后门有人嚷:“大哥,快来啊,这个杂种从后门跑啦!”被唤作大哥的扛着锄头朝后门追去,黑灯瞎火中跌了一跤,他的兄弟也刚刚从地上爬起来,逃跑的黑影已跑出几十米远。“给老子抓住这个杂种,踩死这个婊子养的!”男人歇斯底里地喊,朝黑影撒腿狂追,两个弟兄高一脚低一脚紧紧跟在后面。
渔场仅有的十几所房子的灯全亮了。
赵建国惊魂未定,气喘吁吁,哪里料想会发生这样的事情。幸亏守后门的男人个儿矮,体力稍弱,他才能把他摔倒在地,冲出包围圈。渔场哪里有躲避的地方啊,就算赵建国再熟悉地形,他也毫无办法。无路可逃,只有被这三兄弟乱棒打死。背后三头恶狼穷吼着“抓住这个杂种”“打死这个婊子养的”,赵建国胆战心惊,慌乱之下冲进了养猪场,群猪遭遇这突然惊扰,也敖熬乱叫,在猪圈里冲撞,于是赵建国暴露了身在猪圈的目标。这时三人的脚步已逼近屋外,更多的脚步尾随而来。猪场的窗口开得很大,所以并不黑暗,赵建国恨不得马上变成一只猪,混进猪群。
“喵——”夜猫叫了一声,从窗台跳下,经过猪圈的矮墙,从赵建国脚旁窜过,一块小石头从窗口落下,“咚”的一声掉在屋外的渔塘里,赵建国猛地想起来猪圈下面的池子。他知道池子的入口在猪场的尽头,便迅速地奔跑过去,毫不犹豫地跳进了猪粪池,胸部以下全部没入池中,他蹒跚到里面更为隐蔽的地方。
什么也看不见,满鼻子刺鼻的猪屎臭味,蚊子立即嗡嗡地围了上来,在耳边雷鸣般的轰炸,往鼻子、嘴、眼睛、耳朵里钻,疯狂地舞蹈,吸血的尖嘴毫不留情地刺进皮肤,赵建国的一双手根本驱赶不过来。猪群在玉石板上面不安地骚动,人的脚步声转近了,又离开,离开了,又折了回来,反反复复地走动。
“你看哒他进来的不喽?”有个男人吸了一口烟,有点狐疑。是一副鸭公嗓子。烟头明灭间乍现的面孔,眼珠子突出,上唇留着胡髭,皮肤毛孔粗得像长了许多麻子。隐约看到他一只手扶着锄头,手指头关节很粗。
“何解不是喽,不是他是鬼啊?老子看哒一坨黑影跑进来的。这个猪日的劲蛮大,老子只怕摔哒腰子。”这个男人矮胖,扁担竖在地上,跟他差不多长短。
“看见人,真的来哒鬼!老三,你看见?”鸭公嗓子提起锄头,重重地锤击着水泥地面。地被震响,猪又惊慌了。
“会躲得猪牢池子里啵?我去搞支手电筒来照照。”对着墙壁哗啦哗啦屙尿的男人捅了一句,转身去找电筒。
“没得这样蠢吧。痒都会痒死这个杂种。老子上回只下去捞手表,手脚痒个一个星期。”鸭公嗓子说到这儿,捻灭了烟头。
有猪屙尿。从玉石板缝里漏下来,直接落在赵建国头顶。一只大蚊子叮得脸生疼,他狠狠地朝脸拍过去一掌,屙尿的猪受到惊吓在猪圈里拱窜。
灰暗中鸭公嗓把头转向猪圈。忽然想起什么,又更大声地补充:“那里头何解躲得人罗。没得可能。老三莫去哒,再在这附近找找看,会不会躲哒渔塘里。”鸭公嗓划根火柴又点了一支烟,脸上挤出一丝狞笑,凸出的眼珠子里闪现邪恶的快意。他靠近矮胖男人,附在他耳边说了几句什么,矮胖男人点点头,便开始围着这猪场周围的渔塘煞有其事地寻找。
赵建国一直警觉地聆听外面的声音。浸在粪池以上的部位,每一个毛孔都被蚊子叮过无数次,连头皮这样的地方,也不能逃过蚊子的攻击。如果能看见,他的单衫上一定躺着无数的蚊子尸体,池子面上一定飘浮着厚厚一层蚊子的骨骸,他的皮肤上印着蚊叮的颗粒与指甲抠出的血痕。赵建国就这样,一面与蚊子战斗着,一面倾听外面的动静。也不知折腾了多久,赵建国只觉弹尽粮绝,疲惫不堪,他渴望一张床,摊开身体沉沉地睡去。他甚至后悔了,今天晚上应该呆在家里,或者说,根本就不应跟胡丽满发生关系,落到在猪粪池里藏身的地步,斯文扫地,名誉扫地。蚊子依然是越聚越多,依然精神奕奕。下半身的压力逐渐增重,双腿已然失去知觉,只能强撑着,不能瘫软下去,渔场场长偷情淹死在猪池里,这叫后辈如何有脸做人?
“森巴子,么子事么子事啦?”陆续赶来的人问道。赵建国知道森巴子就是钱森,那个鸭公子嗓音,胡丽满的男人。“屋里进哒贼股子,狗娘养的,偷得老子屋里来哒!老子屋里放哒现金。”鸭公嗓子说。“钱?丢失不罗?大家分头找找啊!”于是脚步声在赵建国头顶、左侧、右侧稀里哗啦地穿梭。“你堂客没在屋里么?”“堂客困觉,不晓得贼股子进来哒。”过了一会,有人认真地说:“没得,跑都跑个哒,回去看看没丢失么子家伙吧!”这些人七嘴八舌地议论一通,觉得事情很小,越来越无聊,便都陆续回屋睡觉,脚步声和人声渐渐远去。
赵建国鼻子已经闻不到刺鼻的臭味,皮肢也感觉不到蚊子叮咬的疼痒,他开始艰难地向着外面那一丁点灰白亮光处移动,像迎着十级台风前行。他歪歪斜斜地,像只笨重的鸭子,差点倒在池子里。
“哥哎,你说那家伙真的在池子里么?呆个久,没死也只有半条命哒啵?”外面还有人。离池口还有一米远,赵建国绝望地扶着池壁,不敢动。“几点钟哒?”“十一点半呢。”“回去得哒。家丑莫外扬,先莫到处乱讲。”“晓得。哥哎,你何盖处理嫂子喽?”“老子看看,没么子人晓得这件事,就放着,晓得哒,老子就踢她出门。”“嗯……”几个人磨磨蹭蹭地,终于离开了猪场。
猪场屋顶上一团黑影,一小点红火忽明忽灭。原来鸭公嗓子走到几脚就偷偷溜回来,爬上猪场屋顶,看赵建国从池子底下钻出来,带着一身刺鼻的臭味,余惊未息地逃离渔场,他的脸上有复仇的窃笑。
天幕下古槐像团静止的黑云,槐树叶丛婆娑地响,急匆匆经过古槐树下,一坨鸟屎“叭”地落在赵建国的头上,赵建国听到古怪的鸟叫。
田埂上,春生头挽玫瑰色头巾,右臂弯挎着空空的竹篾篮子,去地里摘菜。
风来了,灌满她宽松的衣服;风过去,衣服贴紧她消瘦的身躯。皱纹已经悄悄爬上她的眼角,尽管她的眼睛还是那样乌黑清澈。小巧精致的五官,早没有少女时的活泼与俏皮,生育和生活把她磨练成一个地道的农村妇女,到了一个羞于打扮自己的年龄。裹头巾,只有上四十岁以上的女人才这么做的。头发是女人的第二张脸,哪个女人不想脸面的美丽持续更长一些。春生三十五岁开就开始这样把一头乌发藏了起来,春生自己解释:“生孩子坐月子时吹了风,天气一凉就脑壳痛。”
秋天的田野,禾叶青里透黄,谷穗像个刚刚成熟的女子,微微羞涩地垂下了头,偶尔一块荸荠地,碧绿的尖细的叶苗,像葱一样,一根一根,聚集成束。有的被偷偷挖起来了,沾满泥土的根部并没有长成荸荠,被失望地扔在绿色丛中,颠三倒四。可以一步跨越的水沟里长满杂草,水面上,细脚长长的不知名的昆虫,稿不清是贴着水面飞行还是爬行在水面,水里也有它细细的影子。远处的田埂上站立一只长脚白鸟,悠闲地行走几步,又展翅腾空,把身影嵌在蓝天;村舍,树木,行走的人,就像蓝色海底生长的东西。混在稻田间的菜畦很多,种水稻的土地肥沃,菜便绿得发黑,一棵一棵,硕大肥重,连野草也长得像模像样,丝毫没有枯黄的迹象。生物界的事,也那么匪夷所思。
乡里人,怎么藏得住话;纸,怎么包得住火呢?沉闷的生活着的人们,本来就期待发生点什么,当然最好与自己无关,可以翘着二郎腿聊,打着闲牌聊,靠着篱笆桩聊,在塘边捣洗衣服时聊,去园里摘菜时聊、有意也好,无意也罢,时间过得快了,活干得轻松了,乐趣就达到了。不过,由于赵建国在槐村、在渔场还有点威信,且没捉奸在床,所以流言便是表面平淡里涌动一股暗流。人们偷偷地议论,散播,枯燥的生活照样因此精彩起来。
春生下了田埂,脚便陷入潮湿而松软的泥土里,留下一行浅浅的脚印。春生在菜地里兜转,菜篮里没有填补一样东西。她不知道采摘什么样的菜回家,或者,她原本是挎着篮子散心来的。屋子里的气味太难闻了,男人像牛一样倔强。她只有听从他,顺从他。是啊,他见的世面广,他懂得的是比自己多,他知道该怎么做,自己一个女人家,除了浆衣煮饭,喂猪打狗,生儿育女,还能做么子喽?太阳从东边升起,在西边落下;小鸟在天空飞翔,夜晚在树上栖息,又会有么子变化呢?春生在田埂上坐下,脚放在菜地里,手指胡乱地扯路边的野草。旷野的风,吹开心中的云。稻田里堆起细浪,娑娑地响。人呆在大自然中,才是自由舒坦的。
一个男人和黄狗在田埂上走着。挺健壮的个儿,裤脚长一只短一只,双手背在身后,前倾着身体。像大多数农民一样,长着风里雨里炎日里熬成的黑皮肤,只是面目善良,眉眼清澈。他东看看,西瞧瞧,摸一摸谷穗,咬一咬谷粒,在埂边踩紧几脚泥,扶一把倒下的稻苗,在分叉路口犹豫了几秒钟,朝春生的菜地走来。
“搞点么子菜掐(吃)喽?菜长得蛮好啊!”男人站在春生五米外。背着手。裤脚一长一短。黄狗围着春生欢快地摇尾。
“没得么子菜。都还好呐?”春生还是坐着,拍拍黄狗,笑,皱纹在眼角开花。牙齿还是很白。嘴角两边有细细的酒窝。
“差不多。你蛮辛苦啵?比旧年子老些哒。”“崽都差十几岁哒,我何解不老喽。”春生答是笑着答,心里还是有些不对劲。别人说她老也许无所谓,眼前这个男人说,就大不一样了。
“你莫发气,你晓得我不爱做乖面子讲漂亮话。”“发么子气,我又不是十七八岁的妹子。”春生是随口说的,说完就后悔。她不是故意要提从前的事情。
“没是的喽,都快二十年了。时间过得真的快啊。”这个男人叹了口气,脑子里闪现十七八岁的春生,又想起难产死去的妻子,摇了摇头,有点沧桑。无聊地望了望天空,他似乎很随意地问道,“好久没看见赵场长哒,没么子事吧?”
“没得么子事。孙正修,你是不是听别见个讲哒么子?”“听是听哒一点,外面乱讲的,你莫信咯多。”孙正修言不由衷,明显是在安慰春生。
“我晓得。我摘菜去。”春生站起来,飞快地提起空篮子走到那片辣椒地里,弯下腰,眼泪滴答滴答往菜叶上掉,叶子承受不住,将眼泪颤颤微微地抖落,消失在菜地里。秋辣椒也没有几个了,她胡乱地摘了辣椒叶子往篮子里扔。她听到身后孙正修在说“注意下身体”,然后唤了黄狗,离开了菜地。等孙正修走远,春生终于软坐在菜地里失声痛哭。
原来听人说赵建国跟邻队一个寡妇搞过,自己死活不信,赵建国不是那样的人呐!再说吧,赵建国不喜欢女人高大,怎么可能搞这个一米七的寡妇呢?村里又传闻哪家的儿子长得像赵建国,暗示赵建国到处下种,分明是妒忌她春生找了个好老倌,赵建国各方面都让人眼红而已。可今天赵建国这一身的毒斑,自己去哪里给他找一个合情合理地解释啊?她取下头上的围巾抹着鼻涕眼泪,玫瑰色的鲜艳刺痛了她的眼睛。她说她头痛,想要条围巾扎头,赵建国就在城里带了这条围巾给她,他怎么还会对别的女人好呢?那个叫胡丽满的女人,何解随便同别的男人睡觉?
哭完了,春生用手指头掠了掠头发,抓着围巾擦了擦脸,重新盘在头上。然后蹲在地里,拨掉几株枯死的辣椒树,清理围着菜苗生长的一些杂草,给裸露的菜根填土。只要男人骂了她,或是为别的事情生了气,她就跑到菜地里狠命地劳作。她不太好反抗,她的心永远是一块衰弱的海绵,无声地吸纳与消融那些痛苦与忧伤。她爱这土地,爱这些亲手种植的菜苗,在与土地相亲的过程中,她获得慰藉,心情渐渐平静,于是她觉得自己哭得莫名其妙。
一只老乌鸦怪叫着落在离春生十米外的地方。它全身乌黑,眼睛骨碌滚动,眼珠子翻动一线浅白,显得很狡猾。乌鸦是不吉祥的东西,春生挥手哄赶,它偏了偏头,怪叫着往村里的树林里飞去,落在春生家门前那棵老梧桐上。
天黯了些。风急了些。埋头修整菜园的春生,在空旷的野外显得那样渺小。忽听得有人呼唤,“妈妈,妈妈——”,春生直起腰,看到三个儿子边喊边向她奔跑过来。他们在田埂上排成一行,由大到小,由高到矮,赵四胸前的红领巾一飘一飘,赵三的书包在屁股后啪搭啪搭,赵二摔了一跤,春生便拖着长调喊:“崽哎,跑咯快做么子罗,慢些走喽——”儿子给春生注入精神力量,春生眯缝着眼,无比爱怜与宽慰地笑。渐渐地她发现有些不对路,赵三和赵四好像在哭,赵二焦急地皱着眉头,神情异常沉重。
“妈妈……爸爸发高烧哒……快点回去喽——”还没到菜地,十三岁的赵二上气不接下气地对着春生喊,面容极像母亲。
“妈妈,爸爸总哒喊你……喊你的名号!”赵三和赵四齐声嚎啕大哭,把脸哭得脸乱七八糟。
“天啊!”春生脑子里轰地炸开了黄蜂窝,“那只倒霉的乌鸦!”她恐惧了。她撂下手头的活飞奔上田,竹篮子被踢得她老远。她奔跑的姿势非常难看,跨步很小,双手拘谨地、小幅度地甩动;她踩过刚刚整好的菜地,培了土的菜苗被深深地踩入泥土,一只鞋子脱落在泥土里,头巾也掉了,风把它卷起,跌落,飘飞,然后就看不见啦。
放学的孩子们叽叽喳喳,耍耍停停。有的折断别人家篱笆上的枝条,捏在手里胡乱地抽打;有的把用枝丫和橡皮筋做的弹弓枪对准树上的麻雀,“叭——”,弹出去的小石头惊得群鸟乱飞。各家房顶都升起了炊烟,青色的炊烟是在燃烧干枯的稻草,待火越烧越旺,青烟便渐渐摇曳成乳白色;冒黑烟的是灶里拨不明亮的湿柴,仿佛能听到被烟呛起来的咳嗽声。
春生奔跑着穿越这个忙碌的时分,一直未舍得剪短的头发披散着,忽然像一个美丽的少女。她另一只鞋子也在半路甩掉了,脚板底被小石头顶得生疼。她经过牛棚,牛蹶着尾巴拉屎;狭窄的篱笆小径晾着破旧的衣服,菜园里有胖女人喊“春生堂客,跑么子啦?”“爸爸病咯哒。”后面跟上来的赵二替母亲作了回答。
“恐怕……得到镇里看病了……猪日的家伙,蛮不好过哒。”仰躺在床的赵建国全身通红,那些斑点格外红亮,肌肤烫手,他还一阵一阵地发抖。
“晓得哒,就去就去。”给男人额头搭上冷毛巾,春生感到了无措与慌乱。“快,快点去喊孙正修叔叔。”春生对着一群儿子说。她匆匆将头发挽起一个髻,胡乱用块布擦脚,穿上平跟布鞋,吱呀一声打开旧式衣柜,拉开抽屉,手往里探,摸出一个布包,打开,刚把一叠十元的纸币揣在怀里,孙正修和七八个乡人就进来了。人是刚在菜园里喊“春生堂客”的妇人杨小青叫来的,她是孙正修的续妻,一个发胖的大嗓门的中年妇女。
人一多,屋里便乱了。男人们用竹制睡椅飞快地做好了简易单架,七手八脚,将赵建国连同被单一起抱上来,再用被子裹好,把脸围上,孙正修和另一个男人一前一后,担起单架,春生和另两个村人尾随,五个人急急地上了路。
天刚蒙蒙亮,淡雾弥漫,小道上缓缓行走三个影子。昨天黄昏抬出去的人,今天清晨抬回来了。孙正修在前,低着头,机械地走,担架压扁了他的肩。春生距离十米外,身影单薄,步子有点蹒跚。没有一点声音,没有一点声音,静静地,像水中行舟,悄悄滑过槐树下,滑过槐树下……
没多久,高屋场台子上哭声骤发,一群孩子和女人的嘶喊声,向着天空无过无际地传散。
赵建国死了。赵建国本来可以不死。如果他不与胡丽满私通,如果他不在那个晚上与胡丽满私通,如果他私通后不躲进猪粪池里,如果他中毒后不躲着不出门,如果他听从春生的劝告……春生的哭诉中隐隐约约流露这些关于“如果”的遗憾与假想;何解不强迫他去医院喽?何解自己不到镇里搞两剂药哦?何解也懵懵懂懂,侥幸希望?何解?帮到他,何解暗地里还要恨他啊?赵建国病不致死,罪也不致死啊,我何解就这样无能喽!春生没有说出这些话,她哭声里充满了痛苦地自责;猪日的骚堂客,发情的母狗,你害死我的男人,你这一世又何得安乐啊!我高处有老的,脚下有小的,带哒四个崽何得清白何解活哦!春生在心里骂,哭念的是别人听不清的话。哭丧是村妇无师自通的本领,像所有的农村妇女一样,她哭得抑扬顿挫,婉转起伏,自成曲调;数落得有条有理,翻天覆地。陈年旧事,芝麻蒜皮,痛悔追忆,像在阳光下翻晒发霉的衣物一样,全部抖落出来。
帮丧的人很多,高屋场台子出现少有的热闹。中午时分,乡人七手八脚用宽宽的竹蔑垫子搭建了灵棚,安放死者。在县城念高中的大儿子赵易到家了,停歇了的嘶哭声又重新开始。
钱森来的时候,人群中有短暂的骚动,有人还担心他会闹点什么事出来。钱森只是用那双凸出的眼睛怜悯地看了看寡妇和孩子,将带来一块深蓝色的尼子布料和一挂千响鞭炮,搁在死者的脚头,然后用他粗糙的庄稼汉的手抹了一把鼻子,转身就离开了。
离村址两里路远的堤脚下,有片坟山,高高低低,用目光数下来,大约有百把个坟头,也不晓得是哪年开始有的。埋了像孙正修的前妻那样难产死的女人,淹死的孩童、服毒的、在古槐枝丫上吊的、车子压的、病死短命的……这片坟地被踩出了新泥,添了些乱七八糟的新鲜的脚印。鞭炮声久久地响着,掩盖了嘶心裂肺的哭喊声,最后的决别在一锹一锹黄土的掩盖中结束,一个崭新的土冢,忽然间从地面上冒出来。
有人看见,一个黑衣女人朝这个方向张望了很久。
2002.2.1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