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
乌篷船睡了。
小镇睡了。
只有月亮醒着。
河散发出煤炭、谷物、干草和缆绳的气味。
两个影子,沿着麻石阶梯拾级而上。月光洒在地上,如降了一层薄雪。断桥上的四个石狮子,像冰雕。桥下那个巨大的月亮,一半阴暗,一半洁白。
才走几步,吉他的弹奏声就浮了上来。西西扭过头,一个影子站在机帆船昏黄的窗口上。
“就让雨把我的头发淋湿,就让风将我的泪吹干,就像秋风吹落的黄叶,再也没有感觉……”罗中国唱得月色也冷了下来,一种冰冷的东西往西西心底里流去,她不由自主地攥紧了毛燕的手。
“罗中国失恋了。”毛燕说。
“是吗?”西西站住不动。月光下她的脸惨白一片。
“那个小学老师,怎么可能嫁给他呢?会弹吉他又不能当饭吃。谈恋爱浪漫浪漫还可以。”
“那她怎么要去喜欢罗中国呢?”
“罗中国的吉他弹得那么好,谁不喜欢呢?”
“喜欢他,为什么不一直喜欢下去?”
“罗中国要和她结婚,她拒绝了。”
“哦。失恋。”西西有点冷。失恋是什么感觉,也许就像怀念花母猪,怀念猪圈的气味那样吧。
“他脑袋会不会想出毛病来?”西西忽然想到老板娘说的,有的人因为想不开,或者疯了,或者自杀了。
“没那么严重吧?失个恋就疯掉,也太没出息了吧?我没见过男的因为失恋变成精神病的。”
两人默默地走了一段,穿过弄堂时,月光弄出一些浓重的阴影,有时是一抹房角,被月光折了,映在路面上。两边的房子黑漆漆的,窗户更是黑得吓人。
“你说许县长是不是因为……那个……爱情……才疯掉的?”西西忍不住问道。
“我哪知道呢?不过,十有八九是这样,我听说许县长被男人甩了,好像还怀过孩子。”说最后一句时,毛燕压低了嗓子。
“啊?那个男人连她和孩子一起甩了?”西西一惊。想起旧木桥上,母亲掐着她的屁股,恶狠狠地骂“扔了算了”。她的双手在暗底使劲,仿佛要箍住母亲的脖子。
“你紧张什么呀,我只是猜测。再说,没生出来的孩子,只是一块血,一堆肉,说不定还扔了喂狗呢!”
“毛燕你胡说八道!”西西尖叫一声。
“好,不说许县长了,管她怎么疯的,管她怀没怀过孩子呢!”毛燕还是拐弯抹角地在说。
这时,一个黑影从黑暗里蹿出来,跳了几步,靠着墙角站着不动,眼睛像猫一样闪闪发光。
是许县长。她把两个女孩子吓了一跳。
晚上西西梦见许县长双手捧着一个烂苹果拼命地啃。一条黑狗在她身边转来转去。忽然,许县长手中的苹果变成了孩子,只有苹果那么,许县长低下头,一只黑狗扑上来把孩子叼走了。醒来时,西西仿佛还看见许县长满手的鲜血。
10
电影院能容纳三百多人。墙上的放映广告永远是灰糊糊的,总像遭遇过暴风雨的肆虐,支离破碎,让人怀疑张贴的是早已过时的电影消息。门口的空地上永远是一层嚼剩的甘蔗屑、槟榔渣,还有桔子皮、废弃的纸,被踩成了新的路面。新华书店在电影院隔壁,里面除了“年年有鱼”之类的年画以外,就是白纸,红纸,绿纸,和一些文具用品,一本书也没。所在在镇里人看来,新华书店就是卖这些东西的。
请看电影是男孩追求女孩的第一步。
赵宝又来了。说不清是裤子太大,还是人太瘦,赵宝的裤裆总是空空荡荡。他喜欢让裤子稍微往下松垮,皮带系到肚脐以下,因此裤裆空旷得很不真实。上周,赵宝来,一定要请西西看电影,横竖要西西同意,不同意他就一直呆在店里。西西起先还觉得赵宝不怎么烦人,但他死皮赖脸的,她就讨厌他了。她只好叫了毛燕一起,希望可以把他找发掉。趁赵宝上厕所的功夫找,毛燕问西西知道赵宝是干什么的么?西西说不就是一个小混子么。毛燕说赵宝是黑社会的,劝西西不要和他来往,他看电影从来不买票,吃东西也不给钱,那些个体户,每个月还得给他保护费。西西一直以为赵宝是老板娘的亲戚。她不知道什么是黑社会。毛燕也解释不清,只说性质跟土匪差不多。说到土匪,西西就明白了。但她觉得黑不溜秋的赵宝很普通,看不出是个土匪。
赵宝不是来吃米豆腐的。他来找西西,这一次,他要单独请西西看电影。
“西西,新到的港产片,成龙主演,很好看的。”赵宝晃了晃脑袋。
“不行呢,今天生意太好了,干活太累,晚上还要磨米粉,怕是十点钟也干不完。”西西抹桌子,摆凳子,手脚一直不停止忙碌。
“那我帮你磨,磨完再去。”
“不用了,和老板娘一块磨。”
“票都买了,你到底看还是看?”赵宝有点不耐烦了。
“我真的没空啊,谢谢你的好意,你和别人去看吧。”
“猪日的!乡里屄!”赵宝朝凳子狠踢了一脚,一口气把西西的父亲母亲全骂了一遍,才悻悻地走了。
“乡里屄,乡里屄……”西西在恨恨地念着这三个字,气得浑身发抖。
许县长唱歌的时候,西西擦干了眼泪。街上行人模糊不清。她又来回擦了几下眼睛。她想起晚上的梦。她走到门口看许县长。许县长头上包着一块朱红色的丝巾,脸上有细密的笑容。走了几步,许县长把丝巾扯下来,在空中挥舞,喊几句口号,再小心地把丝巾叠好,揣进口袋。
西西忘记了刚才的悲伤,她被那条红丝巾吸引了。
一个肥胖的女人倒退着走到了店门口,她结实的臂膀撞到门框时,目光才从许县长身上收回来,差点被门槛绊倒。
“妈妈……你怎么来了?”肥胖女人刚稳住脚,西西喊了一声,把肥胖女人吓一跳。她定定神,见面前闺女浑身上下干干净净,小胸脯也挺了一些,喉咙里也没有了拉风箱声音,忽然觉得有点陌生。她走了远路,东张西望间,还有些气喘吁吁。
“你先坐下,我给你倒杯水。”西西说。
母亲在凳子上坐下来,把米豆腐店实实在在地看了一圈,拍拍裤腿的尘土,说,“你嫂子又生了一个儿子。”
“你来碗米豆腐吧,味道很好。”母亲拍得很响,西西没听清母亲说什么。
“我说,你嫂子又生一个儿子。”母亲的裤脚拍干净了,再把两只手拍了拍,重复了一遍。母亲一身的肥肉堆在凳子上,有些无可奈何。
“还要等十天才发工资。”西西低下了头。西西知道母亲的身体不太好,她的胖,是虚胖,一个空架子而已。西西也看到了母亲头上的白发,用不了几年,就会和许县长一样花白了。
“再来一碗吧。”母亲一阵风似的,把一碗米豆腐扫光了,西西知道那点东西在母亲的肚子里只是垫了个底儿。第二碗母亲吃得很慢,她似乎才开始认真品尝,又似乎是舍不得那么快吃掉,或者说怕吃完了,两只手闲着不自在。毕竟是镇上,不是自家猪圈和那个熏得发黑的厨房。母亲一粒一粒地吃,那么小的丸子,母亲的嘴巴那么大,刚张开就把它吞没了,轻易得像海里的浪头打翻且吞没一页小舟。母亲还煞有其事地咀嚼一会,以至于咀嚼得有点做作。那么小的丸子,仔细一想,其实只够塞她的牙缝。一碗米豆腐毕竟数量有限,母亲终于吃完了。她用最后一口汤漱了漱口,咽了下去。
“这是二十块钱。我身上一分钱也没有了。”西西的右手一直在裤袋里放着。听见母亲嗓子里咕噜一声,就把右手抽出来,将攥紧的一叠散钞递给母亲。母亲打了一个嗝。打嗝的时候,她伸出手接过钞票。
“那个癫子,歌唱得蛮好听。”母亲说。母亲说完,忽然若有所思,怔怔地看着在街上走来走去的许县长。
许县长已经不唱了,低着头,似乎在街面寻找什么答案。
“你还要赶路,早些回家吧。过些天我再回去。”西西催促母亲。母亲却抓起西西的左手。母亲这样亲热的举动让西西很不自在。因为母亲很少这样。母亲摸摸西西的手腕,手指头停在烟头大的疤痕上。母亲曾说那是胎记。但毛燕和罗婷看过,都说像烟头烫伤的痕迹,因为那一圈皮肤被损坏了。西西没印象,也懒得多想,只是戴了些叮当响的手镯,把疤痕挡住了。
“这些镯子,很费钱吧。”西西以为母亲会说一说她的胎记。
“就买了这一串。”西西说,挣脱了母亲的手。
“真是浪费钱……”母亲无比惋惜。
“你还要赶路,早些动身回家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