胭脂河穿过小镇,在两岸的逼迫中,忽然修长,像美女的腿。断桥所在的位置,正是这条修腿的膝盖部位。膝盖以下,胭脂河微微转折,向西延伸,在这微曲的膝盖弯里,总是停泊着十几只乌篷船。乌篷船很小,基本上是胭脂河上捕鱼的工具。篷是半圆形的,用竹片编成,中夹竹箬,上面涂满了黑油;船尾一般用橹,有的一支,有的两支,船头直立一根竹篙,用来定船。有的船里还备有棉被,低矮的桌子,简单的炊具,偶尔有炊烟在船尾飘荡。船与船的缝隙里黄叶飘浮,一层尘屑蒙在水面,女人们踩着船沿,到靠近河心的干净处洗衣服,一荡一摆,使河面飘浮的东西,变得更为拥挤。
在这一溜乌篷船中,并靠一只大船,比所有的船要高,要长,原先的乌篷,改装成一个木盒子,设有窗户,更为不同的是,船尾还装了发动机,开动时冒出一股青烟,发出“嘭嘭嘭”的声音,整个船随之剧烈地震颤。镇里管这只船叫机帆船。它是枫林镇到益阳县城的水路交通工具。一天一班船,早上七点钟的时候,全镇的人都能听到机帆船发动机的声音,鼻子灵敏的,还能嗅到那股发黑的柴油烟味。
船主林海洋,是个二十八岁的男人。两年前,他的妻子难产死了,留下一个儿子。
林海洋个子不高,臂粗腿壮,脸上也像河面一样,总是蒙着一层发黑的尘屑。妻子死后,林海洋的脸反倒干净起来,只是皮肤仍是很黑。但细心的人们终于发现他眉清目秀,有点出人意料。人们猜测,林海洋这几年跑船,应该是赚了些钱;人们遗憾,可惜林海洋的老婆没这个福份。
林海洋天天进县城,他在别人心目中的地位,自然很不一样。
林海洋是一个精力充沛的男人。
林海洋是白粒丸店的常客。每次他一到,老板娘似乎能闻到味,总会从厨房钻出来,和他寒暄几句。
老板娘喜欢春天,所以总把春天穿在身上。她的衣服囊括了所有鲜艳的色彩。她的衣柜,永远是浓烈的春季。在鲜艳的覆盖下,她的躯体就是春天那起伏的山峦。
老板娘绚丽的色彩总让球球感到昏眩。
当老板娘和林海洋说话的时候,球球看见老板娘的神情像个少女,脸上的皱纹藏在控制得恰到好处的微笑中;她的眼神,总像阴影拂过水面,忽明忽暗,诡异多变。球球觉得神秘与遥远,满脑子就会有走旧木桥时,群鸟的嘈杂声。于是,她对于老板娘那种很“妈妈”的感觉,又变得很模糊不清。
这时球球有点难过,心里空空荡荡,没有可依傍的东西。
老板娘似乎总有很多需求。因为球球总看到林海洋给她捎来东西。每次都装在袋子里,球球也不知道捎的什么。但有一回,他们一个递,一个接,球球的眼前晃过一点粉红色。第二天,老板娘就穿上了那种粉红的毛衣。
球球也想请林海洋捎东西,但球球不好意思说。她希望不花钱,听林海洋讲一讲县城的事,也就心满意足。但这个想法,球球也不说出来,所以她只能间或从老板娘嘴里听到一些。老板娘说那些时,好像把整个县城都穿在身上。
磨米粉时,如果老板娘心情好,她会呆一会,帮球球磨上几圈。她偶会打探打探球球的心事,聊聊家常,说说儿子,但并不提及自己。老板娘的男人到哪里去了?球球不知道,一直不敢问。这一次,见穿粉红毛衣的老板娘兴奋,比往时更好说话,球球往磨盘里放下一把米,收回手臂时,问,张阿姨,晚上一个人睡不怕么?老板娘一愣,没想到球球问个这样的问题,推磨的手停了一圈,然后边磨边说,我男人走船,做完一转回来一次。有时一个月,有时两个月。没有什么好怕的,门结实得很。再说,我这把年纪,鬼都怕我了!老板娘滔滔不绝,像磨里碾出来的米粉,纷纷洒洒。
球球“哦”了一声,心想老板娘胆子好大。
你这妹子,镇里的伢子认得不少了吧?有喜欢的没有?阿姨替你出面说媒去!老板娘似乎突然想到这件事,兴致很高。
张阿姨不要笑话我了,我一个乡里妹子,哪里有人喜欢。球球脸唰地红了。
乡里妹子怎么了?镇里有几个长得你这样好看的?我当年还不是从乡里上来?我男人就是镇上的。我赚的比他们多,吃的比他们好,哪个敢看不起我?老板娘睁圆了眼,好像事实就在她的眼里,睁大了好让球球看个清楚。
你也是乡里的?你男人是镇上的?球球张大了嘴,说不清哪一个原因更令她吃惊。
是的,是的。老板娘像个农夫卸下肩上担子那样轻松地笑。这时,对于老板娘给她的那种很“妈妈”的温暖感觉又出现了,球球真想趴在老板娘的大腿上睡一觉。
九九那个艳阳天来哟,十八岁的哥哥,坐在河边……县长又在唱歌。县长唱得很轻柔,断断续续,像在呼唤什么。
这个癫子,黑灯瞎火的还唱!老板娘摇摇头。
阿姨,人怎么会疯成那个样子?像喝醉了酒的人那样?
受不了打击哦,所以啊,凡事一定要想得开,心胸要开阔,要对自己好一点。
想不开,就把脑子想出毛病来了。
是啊,还有的想不开就去跳河,吃农药。
她从哪里来?
她在镇里好多年了。早些时候,她就唱这首歌,那个嗓子才叫好哟,好多人围观。
那时她的牙齿是不是更白?
这我倒记不得了。只记得她的头发一直白的。
她的家里人呢?为什么没人管她?
一个疯子,谁管得住,傻妹子。她快活赛神仙啊,无忧无虑的,爱怎样就怎样,谁能像她那么痛快?
也不知老板娘说的是真是假。球球被磨心那个旋转的洞搞得脑袋发昏,手被石磨撞到了,手中的米碰洒一地。
晚上恰巧有月亮。
月亮是小镇的。月亮是断桥的。月亮是胭脂河的。
月亮下面的小镇,镀了一层水银,显得很干净。
春天,天气还很凉快,夜晚断桥上留连的男女消失得很早,都躲到了背风的地方,比如枫林,以及弄堂和墙角。
乌篷船上一片漆黑。机帆船上很亮堂,叮叮当当的,有人在弄吃的,有人在说话,有人在笑,有人在船沿走来走去。船在水里轻微地摇晃,惊动了水中的月亮,水纹一圈一圈地往外荡漾,那些飘浮空气中的香味,就像是从波纹里散发开来的。
下午的时候,罗婷到白粒丸店,像往常一样,腋下夹一本很厚的书。不同的是,她穿了一件崭新的绿色薄毛衣,黑眼睛比往时明亮。毛衣是鸡心领,露出白肉的地方,贴了一条很细的黄金项链。罗婷把书放在凳子上,朝球球神秘地笑。球球摸了摸她脖子上的链子,说,是金子的么?罗婷点头,补充道,纯金的!球球说,好看,好看,今天怎么搞这么好看?罗婷终于憋不住,嘻嘻笑出声来,一字一顿地说,今、天、我、生、日!
怪不得穿这么漂亮!球球很快乐,也很羡慕。快乐是因为罗婷,羡慕也是因为金项链。
晚上,会在船上聚会,吃宵夜,打拖拉机,唱歌,喝酒,我们一块玩!罗婷就是来邀请球球的。球球笑着点了点头,神情却忽然间黯淡下去,像拉上窗帘的房间,立刻阴暗起来。
对了,你哪天过生日,也要庆祝一下!罗婷打了一个哑响指。
不知道,我从来没有过过生日。球球很惆怅。
罗婷露出一个相当怪异的表情。
我妈也记不清,她只记得那天地里冒出很多竹笋,我爸挑到镇里卖了些钱。
那应该是三月份了。你妈真糊涂。
晚上都有谁去?
就我,你,程小蝶,还有几个,也都是我哥的同学,去了就知道了。
球球有点怕陌生人,临时拉上毛燕壮胆,并且给罗婷买了一个绿色的发夹。上船时,球球双腿直打颤,幸亏毛燕拉着,要不都有可能掉到河里去了。上船后,球球才发现,这只机帆船,原来就是林海洋的。林海洋就是开着这只船,每天到县城,还给老板娘不断地捎东西。于是球球又想起老板娘说“我这把年纪,鬼都怕我了”时的神态,才觉得老板娘没有半点沮丧,反倒是有点得意的。
船舱里点的是蜡烛。左右两侧各三支。脸在烛光中,颜色很温暖。球球探身进舱的瞬间,感觉胸口被某张脸灼热了,当她站稳,坐下时,却不知道是哪一张脸。罗婷把球球隆重地介绍了一番。其实不用罗婷介绍,都知道球球是白粒丸店的服务员。球球也认识其中几个。比如罗中国,林海洋。程小蝶漂亮得让人过目难忘,球球也见过。坐在罗中国边上的曹卫兵,到白粒丸吃过几回,但是每次都没给钱,老板娘总对他说,下次再来。可能是老板娘的亲戚。曹卫兵请过球球看电影,球球拒绝了。球球不喜欢曹卫兵的样子,他的嘴和脸有点歪,一副吊儿郎当的神情。不过,在座的每个人都认识毛燕。他们喊她阿泰夫人。毛燕幸福地接受了这个称谓,白粒丸脸上,每一个角落都铺满了微笑。
一拨海浪样的热潮过去后,球球开始慢慢地打量每一个人。罗中国没有因为罗婷的生日而改变沉稳。林海洋一副老大哥的样子,他和他的这艘机帆船一样,受到大家的尊重,他常常说一不二。程小蝶情绪不高,但是在极力营造气氛。她穿着很不一样,夏天还没到,就很着急地套起了裙子。程小蝶漂亮得让人不敢正视,比香港影星温碧霞还要妩媚几分。
罗中国没想到球球会将一头黑发像缎子那样铺开。还是那身对襟布衣,蓝底白碎花的布料,有点土,但是穿在球球身上,就洋气起来。烛光不像电灯那么明亮,朦胧的色调适宜于想入非非。每个人的眼神都暧昧不清。大家嗑瓜子,吃水果,乱七八糟地说话。一会是学生时代的生活,一会又嘲弄某个人脚又臭,再过一阵,有人就说到枫林里的两个光屁股,然后自得其乐,笑声七零八落。
球球微微附和,眼光随意地掠过每一个人。她发现,罗婷毛衣的花式,和林海洋的一模一样。那种花样很复杂,针法当然也不简单,打错一针,整个花形都会变样,织的人,还得花不一样的心思。
球球就看到林海洋的眼神,在烛光的摇曳中,抛向罗婷。罗婷悄悄地接住了,就低下头去,仿佛在把林海洋的眼神装进口袋。
大家闹哄哄的,球球就想起小时候的猪圈。她和花母猪,小猪崽们在那个儿童乐园里的快乐时光。花母猪死了。花母猪数不清的孩子们,不知还有多少活着。花母猪的奶水,稻草的甘甜与清香,猪的粪便的奇特味道,忽然让她情不自禁地渴念。
球球闭上眼睛,深深地呼吸,渴望嗅到这些,嗅到这些已经融进她生命的重要气味。但是,她嗅到的只是烟、瓜子、水果、鱼腥,以及不知来自哪张嘴的口臭。失望,像攥紧的手,慢慢的松开,露出空空的掌心,和那些乱七八糟的掌纹。而难过,又使这只手重新攥紧了。
毛燕紧挨着球球,手圈着球球的一条手臂,说话时也不松开,好象球球是她身体的一部份。笑起来,两个人的头就会碰到一块。只有一个人不太说话,那就是罗中国的同学厉红旗。厉红旗学完酿酒的技术,刚分到酒厂。他坐罗中国旁边,高出罗中国大半个脑袋。
厉红旗的眼睛掠过罗中国刺猬一样的平头,看见球球的侧脸。一直是侧脸。
后来男的开始喝酒。酒是厉红旗带的。但厉红旗自己不怎么喝。再过一阵,厉红旗说厂里还有事,要先走一步。他的影子从球球身边晃过,球球感觉一股凉风扑面。然后听见船沿上咚咚的脚步声,船在震颤,并且轻微的晃动。厉红旗跳上岸的时候,船似乎还上浮许多。
厉红旗一走,船舱立即空了很多。
曹卫兵松了口气。因为厉红旗一直把他挡住了。挡住他看球球,也挡住了球球。
曹卫兵的眼神,像钓那些浮游的鱼那样,不断地把诱饵抛出去,收回来,再抛出去,再收回来。令他懊恼的是,球球这条鱼,只顾游弋,始终没有咬钩。她的眼光到罗中国那里就打住了,根本不朝曹卫兵那边看。尽管曹卫兵离罗中国不过一个屁股的距离。
曹卫兵不动声色地换了位置,坐到船舱对面,和程小蝶,罗婷,林海洋等人并成一排。
婷婷,我先走了,明天早起呢。曹卫兵正暗自庆幸选了一个最佳位置,球球却要告别。球球站起来时,挡住身后的蜡烛,前排的虹烛把她的身影印在船板上,球球的背后像燃烧了一般,染上一层金色。
好吧。你是不可以睡懒觉的。罗婷拉着球球的手。
我也要早起呢。当学徒不勤奋,师傅打屁股。毛燕笑嘻嘻地。
还没唱歌就走,我的吉他会很遗憾。球球才看见罗中国带了吉他来。
下次再听,真的太夜了。球球有些歉疚。
乌篷船睡了。
小镇睡了。
月亮睡了。
河散发出煤炭、谷物、干草和缆绳的气味。
两个影子,沿着麻石阶梯拾级而上。月光洒在脚下,如降了一层薄雪。断桥上的四个石狮子,像冰雕。桥下那个巨大的月亮,一半阴暗,一半洁白。
才走几步,吉他的弹奏声就追了上来。球球扭过头,有影子贴在机帆船昏黄的窗口上。
“就让雨把我的头发淋湿,就让风将我的泪吹干,就像秋风吹落的黄叶,再也没有感觉……”罗中国唱得月色更冷,忽而凝固,忽而飘散,并且有一种冰冷的东西,往球球心底里流去,她不由攥紧了毛燕的手。
罗中国失恋了。毛燕说。
是吗?球球站住不动。月光下她的脸惨白一片。
是啊,那个小学老师,怎么可能嫁给他呢?会弹吉他,又不能当饭吃。
那她当时怎么会喜欢罗中国呢?
因为喜欢啊。罗中国的吉他实在弹得好。
为什么就不喜欢了呢?
罗中国要和她结婚,她拒绝了。
哦。失恋。球球有点冷。失恋是什么感觉,是不是像怀念花母猪,怀念猪圈的气味那样。球球想。她没有恋过,更谈不上失恋,自然是不得而知。
他脑袋会不会想出毛病来?球球忽然想到老板娘说的,有的人想不开,或者疯了,或者去自杀。
没那么严重吧?因为失恋就疯掉的没见过,要疯也是女的疯,哪里见过男的为爱情就变成精神病的。毛燕笑着戳了一下球球的额头。
默默地走了一段,穿过弄堂时,月光把弄堂的小路染得很白,看得清地上凹凸不平的石头。偶尔一片房角的阴影,被月光折了,映在路面上。两边的房子黑漆漆的,窗户更是黑得吓人。
你说县长是不是因为……因为那个……爱情……才疯掉的?球球忍不住又问。
我哪知道呢?不过,十有八九是这样,县长被男人甩了。也许还怀过孩子。说最后一句时,毛燕压低了嗓子。
做爸爸的,怎么会把孩子也甩了?球球一惊。想起旧木桥上,母亲掐着她的屁股,恶狠狠地骂“扔了算了”。她又站住了。她的双手在暗底使劲地圈住母亲肥硕的脖子。
你紧张什么呀,我只是猜测。再说,没生出来的孩子,只是一块血,一堆肉,有的还扔了喂狗呢!
啊!球球尖叫一声,她看见狗在吃孩子。
别说了毛燕,就爱骗人。球球被毛燕说得心里直打鼓。
好,不说县长了,管她怎么疯的,管她怀没怀过孩子呢!毛燕还是拐弯抹角地在说。
这时候,一个黑影从更黑的黑暗里蹿出来,像孩子跳绳那样跳了几步,然后靠着墙角站着不动,立即像一堆破烂的东西。但是,有双眼睛像猫一样闪闪发光。
县长把两个女孩子吓了一跳。
球球和毛燕在白粒丸店分了手。
球球看见县长双手捧着一个烂苹果拼命地啃。一条黑狗在她身边转来转去。忽然,县长手中的苹果变成了孩子,只有苹果那么大的孩子。县长低下头,不知是要吃孩子,还是要亲孩子,就有黑狗猛地扑上来,把孩子叼走了。球球大声地喊,就把自己喊醒了,醒来时还看见县长满手的鲜血。
电影院能容纳三百多人。墙上的放映广告永远是灰糊糊的,并且总像遭遇过暴风雨的肆虐,支离破碎,让人怀疑张贴的是上个季度的电影消息。而电影院门前的空地,大约是农民的晒谷场那般大小,总是铺满嚼剩的甘蔗屑、槟榔渣,还有桔子皮、废弃的纸。由于无数鞋子的跺踩,都已经变成肥沃的泥土色,有的俨然已成铺建路面的材料,牢牢地粘在地面上。新华书店在电影院隔壁,里面除了“年年有鱼”之类的年画以外,就是白纸,红纸,绿纸,和一些文具用品,就是没有书。镇里人脑海里早就形成这么一个概念,新华书店,就是卖这些东西的。
请看电影是男孩子追求女孩子的第一步。
曹卫兵又来了。说不清是裤子太大,还是人太瘦,曹卫兵的裤裆总是空空荡荡。他喜欢让裤子稍微往下松垮,皮带系到肚脐以下,因此裤裆空旷得很不真实。上周,曹卫兵来,一定要请球球看电影,横竖要球球同意,不同意他就一直呆在店里。球球起先还觉得曹卫兵不怎么烦人,但他死皮赖脸起来,就很惹她生厌。于是球球叫了毛燕一起去电影院。
曹卫兵买了两张票,说,你们先进去,我上个厕所马上就来。
找到位子坐下后,毛燕说,球球,你知道曹卫兵是干什么的么?球球说,知道,不就是一个小混子么,硬要人看,不看这场电影好像会死人。静了一会,毛燕才说,球球,曹卫兵是黑社会的。不要和他来往太多。他看电影从来不买票,吃东西也不给钱,那些个体户,每个月还得给他“保护费”。
球球这才知道曹卫兵并不是老板娘的亲戚。便问什么是黑社会。毛燕也解释不清,只说性质跟土匪差不多。说到土匪,球球就明白了,那是让人又怕又恨的。但是,黑不溜秋的曹卫兵,和平常人没什么不一样,看不出是个土匪。
曹卫兵不是来吃白粒丸的。
曹卫兵是来找球球的。这一次,他要单独请球球看电影。上次毛燕坐在他和球球中间,说句话都不方便,白费了时间和金钱。
球球,新到港产片,成龙主演,一定好看。曹卫兵晃了晃脑袋。
不行啊,今天生意太好了,活很多,晚上还要磨米粉,怕是十点钟也干不完。球球看曹卫兵一眼,抹桌子,摆凳子,手脚一直不停止忙碌。
那我帮你磨,磨完再去。
不用了,和老板娘一块磨。
票都买了,你到底看还是看?
真的没空啊,你和别人去看吧。
猪日的!县长生的!乡里鳖!曹卫兵朝凳子狠踢了一脚,一口气把球球的父亲母亲全骂了一遍,才悻悻地走了。
球球知道父亲不是猪,她也不是县长生的,这个曹卫兵怎么乱骂,她也不会多生气,但他骂她“乡里鳖”,她便气得浑身发抖。鳖,是女性生殖器的意思。乡里人骂“蠢得像鳖一样”,也没有“乡里鳖”这么刺耳。曹卫兵居然还把鳖分成了乡里的和镇里的,球球在他嘴里,不但是个鳖,而且还是乡里鳖,对乡里鳖的轻贱到了无以复加的程度。曹卫兵太恶毒了,球球觉得心灵遭受了严重地伤害。但是曹卫兵是土匪,是黑社会,球球不敢回骂,只是狠狠地擦着桌子,吧嗒吧嗒直掉眼泪。
乡里鳖,乡里鳖,我偏要嫁到镇子里来。球球咬咬唇,心里暗暗地发狠。
听见县长唱歌的时候,球球停止了抽泣。街上行人模糊不清。她来回擦了几下眼睛。她想起晚上的梦。于是她走到门口,想看县长有什么变化。县长头上包着一块朱红色的丝巾,脸上有细密的笑容。走了几步,县长把丝巾扯下来,在空中挥舞,喊几句口号,再小心地把丝巾叠好,揣进口袋。
球球忘记了县长的牙齿,她被那条红丝巾吸引了。小镇上没有那样的丝巾买,也没谁围过那样的丝巾。县长她从哪里弄来这么漂亮的丝巾呢?不管哪里弄来的,球球很喜欢。这个季节,正合适系那样的丝巾,再过些日子,天一热,就只有等秋天了。整个下午,她都在思索,用什么跟县长交换丝巾,才不至于让人认为,她占县长的便宜,比较公平合理,而县长又很愿意呢?
一个肥胖的女人,几乎是倒退着走到了店门口。她宽厚结实的臂膀撞到门框时,目光才从县长身上收回来,到她完全掉过头来,才发现面前没路,不得不一步跨进店里。
……你怎么来了?肥胖女人刚稳住脚,球球见是母亲,喊了一声,把肥胖女人吓一跳。肥胖女人定定神,见面前闺女浑身上下干干净净,小胸脯也挺了一些,喉咙里也没有了拉风箱声音,忽然觉得有点陌生。她走了远路,东张西望间,还有些气喘吁吁。
你先坐下。球球又说。
母亲在凳子上坐下来,把白粒丸店实实在在地看了一圈,拍拍裤腿的尘土,说,你大嫂又生了一个儿子。
你先吃碗白粒丸,很好的味道。母亲拍得很响,球球没听清母亲说什么。
你大嫂又生一个儿子。母亲的裤脚拍干净了,再把两只手拍了拍,重复了一遍。母亲一身的肥肉堆在凳子上,很有些无可奈何。
我还要二十天才发工资。球球低下了头。球球知道母亲的身体也不太好,那么胖,是虚胖,一个空架子而已。球球也看到了母亲头上的白发,用不了几年,肯定会和县长一样满头花白。
再吃一碗吧。见母亲一阵风似的,把一碗白粒丸扫光了,球球知道那点东西在母亲的肚子里只是垫了个底儿。第二碗母亲吃得很慢,她似乎才开始认真品尝,又似乎是舍不得那么快吃掉,或者说怕吃完了,两只手闲着不自在。毕竟是镇上,不是自家猪圈和那个熏得发黑的厨房。母亲一粒一粒地吃,那么小的丸子,母亲的嘴巴那么大,刚张开就把它吞没了,轻易得像海里的浪头打翻、并且吞没一页小舟。母亲还煞有其事地咀嚼一会,以至于咀嚼得有点做作。那么小的丸子,仔细一想,其实只够塞她的牙缝。一碗白粒丸毕竟数量有限,母亲终于吃完了。她用最后一口汤漱了漱口,并吞了下去。
这是二十块钱。我身上一分钱也没有了。球球的右手一直在裤袋里放着。听见母亲嗓子里咕噜一声,就把右手抽出来,将攥紧的一叠散钞递给母亲。母亲打了一个嗝。打嗝的时候,她伸出手接过钞票。
那个癫子,歌唱得蛮好听。母亲说。母亲说完,忽然若有所思,怔怔地看着在街上走来走去的县长。
县长已经不唱了,低着头,似乎在街面寻找什么答案。
你还要赶路,早些回家吧。过些天我再回去。球球催促母亲。母亲却抓起球球的左手。母亲这样亲热的举动让球球很不自在。因为母亲极少这样温情。母亲抚摸球球手腕,手指头停在烟头大的疤痕上。母亲曾说过那是胎记。但是毛燕和罗婷看过,都说像烟头烫伤的痕迹,因为那一圈皮肤被损坏了。但在球球的记忆里,没有这种肉体的疼痛。球球懒得多想,只是觉得不好看,就戴了些叮当响的手镯,把疤痕挡住了。
这些镯子,很费钱吧。球球以为母亲会说一说她的胎记。
就买了这一串。球球说,并挣脱了母亲的手。
真是浪费啊……母亲无比惋惜。
你还要赶路,早些回家吧。
夜悄悄地静。
比月光还微弱的街灯,睡眼惺松。白粒丸店右侧的小门吱呀一声开了,一个身影钻出来,反手轻轻带上门,出了胡同口,球球出现在街灯里,样子神秘兮兮,手里还端着一个大碗。她朝百合街两头分别看了一下,然后往左前行,在梧桐树下停住了。
县长,县长!球球轻声地喊。既想喊应她,又怕把她喊醒。
县长没吭声。
球球又凑近了些,选择一个有可能更靠近县长头部的地方。
县长,县长!球球弯下腰。
忽然两道白光一闪,吓得球球一哆嗦,差点扔了饭碗便跑。
县长睁开了眼睛,但立即又闭上了。
球球不再喊,把那碗白粒丸探到县长鼻子底下。县长立刻坐了起来,双手夺过球球手中的碗。球球还没来得及和她谈条件,顷刻间,县长就干掉了满满一碗白粒丸。县长露出满嘴白森森的牙齿时,球球才发觉县长在笑。县长笑的时候,眼神直直地看着天上,像一个女孩,仰望着她高大的恋人。
很美的笑。球球惊呆了。县长的嘴唇,那优美的弧度,像经过精心描摹。球球是通过县长的牙齿发现的。县长的嘴是一弯银月,一动不动地挂在那里。忽然,月亮消失了,像被浓云遮挡,县长闭上了嘴。球球还不大清楚县长的脾性,不知道县长这个疯子会不会打人。她默默观察了一会儿,看见县长抿着嘴哼起了“九九那个艳阳天来哟”。县长对球球既没敌意,也无警觉,她似乎在用歌声缓和球球的恐惧。球球感觉县长不会攻击她,县长在歌声中,好像表达了一种可以接近的情绪,从她的精神空间里,给球球挪出了一片地方。她轻柔地唱。球球想起小时候,花母猪用嘴蹭她,嘴里“嗯嗯嗯”地哼,和县长的哼唱极为相近。球球心里也一片柔和。她蹲下来,与县长的脸保持在一个水平线上。
县长,好吃吧?球球也笑,表示她的友善。哼歌的县长停顿了一下,然后继续哼。一滴水“啪”滴在球球的脖子上,冰凉。县长,我喜欢你的红丝巾。球球不知道跟县长说什么,也不知道县长听不听得懂,一个疯子,还可不可以和人交流。县长不哼了,手在脖子里挠痒。县长打了一个哈欠。县长眼睛被勾直了似的,盯着某一个点,一动不动。丝巾,那条挥呀挥的丝巾,我很喜欢。球球做了一个挥的手势。县长眼睛并不转动,但把脸挪过来,这样,她直勾勾的眼睛就停在球球脸上。但球球没发现县长的眼神有可以沟通的迹象,好像球球只是一堵墙,堵住了她的视线。
县长,你到底能不能听见呀?我喜欢你的丝巾,我,跟你交换好不好,你看,你已经吃了一大碗白粒丸了,我,我再添两个镯子好吗?这可是我最喜欢的。球球边说边把镯子从左手腕摘下来。县长爆发出吃吃的笑,伸手在头发里抓了几下,叽哩咕噜地说话。但是县长交谈的对象另有其人。球球听不清她说什么,她压根儿就不是和球球说话。县长嘴里“嗯”一声,点了点头,然后又吃吃地笑。球球真想在县长耳边喊,我喜欢你的纱巾!把县长喊醒。但是也有可能把县长吓跑。球球有点懊恼,县长像母亲一样,对于她的想法总是置之不理。
县长,我本来想给你钱,但是我大嫂又生了一个儿子,二十块钱,全给母亲带走了,或者,等我发工资的时候再补给你。你知道,天气越来越暖和了,到那时候,说不定热得不行了。县长,我长这么大,连头花都没戴过,妈妈说那浪费钱。我是真的喜欢你的丝巾,比罗婷的金项链还喜欢。我答应你,发了工资就给你钱,镯子先给你押着。球球把手镯递到县长跟前。县长根本没听,她也一直在说话。县长说话的速度很快,含糊不清,似唱非唱,似说非说。好一阵,县长和球球各说各的,像两条铁轨上的火车,并排同时前开。
球球的镯子亮晶晶的,县长眼睛落在镯子上,不再是散光,注意力第一次有了明确目标。县长接过镯子,摸一摸,看一看,又吃吃地笑,像个行家鉴别出了假货。
县长,我好困了,快把你的丝巾拿出来。球球近乎乞求了。县长却在往手腕上套镯子,镯子卡住了,她还是死命地往里推,把手背上的肉勒得雪白。
县长很喜欢这两个镯子。
球球终于得到了红丝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