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范铮什么时候回来?”费聿勋问。
“他传书回来,说最快大概还要再十天。”扬子冀回答。
以目前的情势来看,伏龙岗是愈来愈需要援兵了。
自从那天夜袭契丹骑兵之后,契丹开始在距离伏龙岗五十哩远的一座小城——线城布置重兵。
根据探子来报,目前线城集结的兵力已达三万。再这样下去,契丹很有可能打算在兵力达五万时,出兵攻打伏龙岗,一举歼灭全城。
他们的目标在费聿勋,非置他于死地不可。
要不是夜袭成功,让契丹畏惧他的实力,决定先在线城布置重兵,说不定此刻契丹早已下令攻城!而以他目前三知的兵力,绝对是必死无疑。
“十天,我只有十天的时间。”费聿勋喃喃自语。就算十天之后援兵到了又如何,边疆战力吃紧,李将军最多也只能搬出五千援兵给他,那已经是难能可贵了。
不到一万的兵力,如何击退契丹五万大军?
“子冀,传令下去,加强操练,不得有误。”
“是。”
看来除了浴血一战,没有其他的方法了。
一入夜,风又开始吹得呼嘎呼嘎响。
费聿勋和她两人手牵手,在城东侧附近一片人烟罕至的林子里散步。
“会不会冷?”
蔺雨洁摇首,浅浅勾起嘴角,知道他常用最简单的问话,来表示对她的注意。
“你在想什么?”
“你。”他想都没想,直接说道。
“我什么?”
“想到能和你手牵手散步,觉得很满足。想不到拥有一个人之后,会因为出现这样的想法,而了无牵挂了。”他说。
她却听出话里的弦外之音,但她不想明问。
“呵,有时候我觉得你的想法很悲观。”和她不一样,她是凡事只往前看,没有后路,就不会多想。
“我以为你会说我是个有智慧的男人,领悟出这种‘大道理’,实属难得!”他笑说,喜欢和她在口头上做文章。
蔺雨洁故意吐出小舌,做了个鬼脸。意识到自己做了什么表情,她喔了他一眼,说:
“你让我变得很不一样,实属难得!”
两人继续走着,有点沉默下来了。
“回乡之后,你有没有特别想做的事?”蔺雨洁开口问他,不希望这种沉默继续下去。因为——这会让她好难受!
“有。”黑瞳底溢满温柔与笑意。
“嗯?”
“想生一堆孩子。”笑意更扩大了。
突然觉得心口有点酸。她也好想有个孩子,她和他的孩子。
她深吸一口气,然后硬是挤出笑脸说:
“你什么时候心愿变得这么小?”蔺雨洁刻意捏住姆指和食指,在他面前比划。意指那心愿真的好小!
他轻笑。“我一个人是生不来的,这种心愿怎么会小?”
蔺雨洁一脸深意的看着他。平日治军不苟言笑的他,真的只有在这个时候和她说说笑笑……
也惟有在她面前时,他才会这么放松吧?
她好心疼这个男人。
“你……你……可以问问将来那个到田里替你倒茶水的姑娘,她说不定愿意……考虑……考虑。”说到最后,她刻意给他一个灿烂的笑容。
“你别再撑了,倒茶水的姑娘。”他早就看出来了。
雨洁心思缜密,不可能没察觉到他对战事的隐忧,她只是故作坚强,想在一旁默默支撑他罢了。
“情况很糟吗?”她还是问了。
两人停下脚步,费聿勋将契丹重兵集结的事告诉了她。
“我从来没有打过这么难打的一场仗。不过,不战到最后一兵一卒,我是绝对不会放弃的。”
“没有以寡击众的方法?”
“有。可是很难办到。”
“说说看好吗?”她知道自己帮不上什么,只希望能替他分担一点点的烦”。
“你有没有发觉这几天晚上风很大?”
“嗯。”她微颔首。
“这几天新月都会落在箕宿,所以才会如此。”月落箕、壁、翼、干四宿,皆为刮风之日。
“发火有时、起火有日。”他说。“若能借由这风势采火攻,放火烧契丹在线城的粮仓,必能扰乱敌军的战力。而且以这风势来看,要是火势一起,说不定会烧起整座城,届时,援兵和我双双从外夹攻,灭敌绝非难事。”
“难就难在谁去放火上蔺雨洁指出他的难处。
“聪明。”他称许地看她一眼,牵起她的手,转身往回走。
“难就难在我们在线城的探子进不了粮仓。”他再说道。
蔺雨洁沉吟了好一会儿,才缓缓说道:
“费将军,看您熟读兵法,怎么没想到计上有计呢?”她微睇他,浅浅一笑。
费聿勋停下来,一脸怔然的看着她。
计上有计?
房内,仍是一径的朴素摆设,但现下却因这绝华佳人而生光不少。
自从费聿勋带着她离开汴京,蔺雨洁就没再穿过女装。
而今,她恢复了女儿身的装扮。
她身穿浅青色对襟、交领窄袖衣,领襟上有两条精致的绣边,腰间同色系束带,衬出了她玲珑的身段。一渥长发梳理成简单的兰花髻,发髻上只插了一根篦梳,未施脂粉的彤脸却闪着莹莹亮光,教她整个人看起来清丽又脱俗。
这就是计上有计、由她潜人线城,与探子里应外合,抓准时机放火烧粮仓!
扬子冀站在一旁真是看傻了。穿着男装的她就已经漂亮得不像话了,更遑论恢复女人的装扮之后,有哪个男人不看傻的?
“这件事只有我们三个人知道,子冀待会儿会送你到线城外,你等天一亮,再进城找我们卧底的人。”费聿勋交代她。
“好。”
“子冀,你先去准备一下,待会儿我送她过去你那儿。”
“是。”扬子冀先行退下。
房里只剩下他们两人。
又是这种沉默,突兀的教人好难受啊!蔺雨洁心想。
“你先坐下。”他边说,边转身从床旁小几上拿起一个小木盒。
费聿勋在她身旁坐定。目光依是如此炯炯,黑瞳看着她的时候,总是带着无比的温柔,只不过,现在更多了不舍的情绪。
“你现在知道,送心爱的人上战场的心情了吧?”她勉强勾起笑容亏他。
“大概只有我会这么狠心。”他苦涩一笑。
雨洁的计谋是他亲口答应的。这是险棋,也是惟一的一步棋!
他非下不可!
蔺雨洁握住他的手,柔声回应他的话:“可是,大概也只有我会这么不要命吧。”
他打开木盒,拿出一粒箔上一层金粉的小珠子。小珠子极小,要是不小心误食了,恐怕也感觉不到。
“这是鹤顶红,天下至毒,是死士和刺客最常携带的东西。它无色无味,中毒之后立即毒发身亡,没有任何痛苦。”他闭上眼,深吸一口气,再继续说:
“若是事迹败露,契丹人的残暴你是看过的。把它塞在牙缝里,万一受不了,就用舌头把它顶破,你就再也没有感觉了,明白吗?”
“我懂。”她轻说。
“把嘴张开,我帮你放进去。”
蔺雨洁依言照做,却发现他的手到她唇边时,竟微微颤抖起来。
她两手握住他,在极力的隐忍之下,还是无法克制地滴下斗大的泪珠。
她巍巍说道:“你这双手是要用来拿刀杀敌,还要在将来回乡种田时,用来养活那个倒茶水的姑娘和一堆孩子,怎能在这时候失了力气?”
闻言,他笑叹一声,语带喑哑。“让娘子见笑了。”
水眸微瞠,蔺雨洁紧抿着樱唇。她听到了!他说……她是他的妻?
她深吸一口气稳住自己的情绪和不止的泪水。
“不管怎样,我都会回来。就算……”“永别”这种事谁也不想说出口,于是她改了说法:
“我曾听人说,每个人离开这世上的时候,魂魄会留在人间七日,就算没有肉体,还有魂魄……我一定会回来见你!”
“一言为定。”说罢,他紧紧抱住她,多希望此刻能将她揉进自己的身体里,永远不分离。
线城幅地并不大,一座座粮仓是紧连在一起。这样的分布,更有助于烧毁粮仓的计划,而且火势一起,绝对是一发不可收拾。
同一时间,费聿勋正加紧行军布阵的脚步,而范铮的援军在他力促之下,也将提早三天到达。
如今万事皆备,只欠东风。
座落在线城大街上的“宝来”客栈,是费聿勋派来卧底的探子杨松经营的。
蔺雨洁一进城,便直接前往客栈。
杨松先替她安排一间房稍作休憩,等天黑之后再入军营。
房门一开,杨松手捧着托盘进来。
“蔺姑娘,先吃点东西。”他说。
“杨大哥,今晚的事确定了吗?”
“绝对没问题。那帮子契丹鬼还在等其他的驻扎军队来到这里,每天不是找女人,就是喝得醉醺醺,把你送进去是绝对没有问题!”
蔺雨洁点了点头,心里踏实多了。
“吃完东西先休息一下,时候到了我再来找你。”
“嗯。”
夜幕低垂——
契丹军营里,士兵彻夜饮酒狂欢。几名身着契丹服的女人,手执酒能穿梭在士兵之间。蔺雨洁也是其中之一
她刻意趋进负责看守粮仓的士兵身旁,她一脸羞怯的模样,教人不注意都难!
士兵果真注意到她了,一把抓住她拽往自己的身上。
油滋滋的手往她身上胡乱摸一通。
她真的快吐了!却仍佯装羞怯、欲语还休的模样。这看在士兵眼里,直教他腹中一把欲火直冲脑门,几乎烧殆他!
二话不说,士兵捧住她的臀,将她整个人抱了起来,走往营帐内一角。
天,他要在这种地方直接要了她吗!?
慌乱之中,急中生智,素手缠上士兵颈项,用契丹话在他耳畔低语。
“那里。”还好出发前,杨松教了她几句简单的契丹话,现在正好派上用场。
士兵抬起头,叽哩咕噜不知说了什么。
蔺雨洁娇柔无比地倚在他肩上,纤纤玉手指了指外头,用如轻叹般的声音再说一次:
“那里。”希望他能明白她的意思。
士兵笑了一声,终于抱着她走了出去。
如她所愿,士兵抱着她远离营帐,来到一处偏僻的空地上。
他毫不怜香惜王的将蔺雨洁放在地上,然后跪在她腿间,直接扯开裤裆。他的手探入裙下,直接撕开亵裤——
天蔺雨洁在心里大叫,快点结束这一切吧!
寂静的街道,急急杳杳的脚步声,丝毫没有停歇的打算!
只拿到一把粮仓钥匙,但那也够了!
“蔺姑娘,你没事吧?”杨松在一旁关切地问道。
蔺雨洁衣衫不整,前襟、裙角都被撕得破碎,颈间还有好几处疼痕。这是她挣扎的结果!
她摇头,一脸镇静地说:“幸好你及时赶到,这只是皮肉伤而已,不碍事的。”
杨松目露崇敬地看着她,说:“我真佩服你!”一般女人遇到那种事,是绝对没有办法像她如此镇静的。
他们终于来到粮仓,打开仓门入内。
“我们动作得快点!”
两人手里拿着火种、大石,分别在粮仓四处引信点火!
突然间,粮仓门被打开,二名契丹兵发现了他们!
他们彼此不知道说了些什么,一名随即跑了出去,另一名拿着刀扑向他们!
好在杨松身手利落,一个反擒就制服了这名契丹兵。
“蔺姑娘,咱们快走!”杨松催着她,他知道那名契丹兵去找人来了。
“不!引信还没点完!”费聿勋交代过她,一间粮仓得用二十四个引信火种,才能引起足够的火势。
“来不及了,走吧!”杨松急急叫道。
蔺雨洁说什么都要把引信点完,粮仓不起火,费聿勋就无法打赢这场仗,为了他,她什么都可以不顾了!
终究点完了火信——
蔺雨洁起身准备冲出去时,一小队契丹士兵已蜂涌而至。
起风了。
大队人马聚集在城楼前,马匹隐隐嘶鸣,马蹄间或刨着土。空气中弥漫着一股肃穆之气。
是出战前夕常有的诡谲氛围。
因为不知未来的胜负,将士心里都充满着不安。但,仍是昂首挺胸,军人之死,不死于无名!
“哨兵传来消息了吗?”费聿勋一身戎装,腰际佩剑,目光炯炯直视着前方,问着身旁的副将。
“还没。”扬子冀回道。其实他心里也充满了不安,此役是胜是负,就看蔺雨洁的任务是否能成功了。
远处,哨兵的马匹疾飞而来。马匹尚未停步,哨兵便急得一个翻身直接下马,趋前一跪,朗声报道:
“将军,看到信号出来,粮仓起火了!”
“很好。众将听令,即刻出兵!”
“是!”
线城顷刻间如浴火海之中,费聿勋和范铮带来的援军左右夹攻,一时之间,风云变色——
激战三日,契丹全数歼灭——
然,这却是宋辽之战的导火线,辽军转往各地进攻,从此战事如火燎原,如火如荼的展开。
朝廷下达急令,调费聿勋前往边塞重镇领军抗敌——
关外,将军营帐中。
油灯灯芯狂跳几下,油灯发出毕剥的声响。风也同时吹得篷帐发出鼓鼓娑娑的声响,灯光下两人的身影随风晃动。
战事已持续月余了。
“有她的消息吗?”费聿勋坐在书案前问道。
“还没有。”扬子冀答道。
派去接应蔺雨洁的人,事后并没有和她碰头,这么说,意思是再明显不过了。
费聿勋的脸上掠过一丝痛苦的神情,随即又恢复平静。
“你先下去吧。”
“是。”扬子冀转身前,突然想到什么,说:“将军……”
扬子冀想告诉他的是,蔺姑娘已经死了!
但每每看着将军仍抱持一丝希望的模样,他真的说不出口!
“将军,您也早点休息。”他只好这么说了。
费聿勋颔首示意,他才退了出去。
营帐顿时静寂寂、冷清清。
他深吸一口气,随手拿起一旁的军事奏摺批阅。
心思却不在白纸黑字上。
“我知道你没死、你没死……”他喃喃自语。
她答应过他,说什么都会回来,即便只剩下魂魄……
他等、他等——
倏地,一点、一点沁红滴落在案前白纸上,殷红逐渐扩散,晕成一片……
战事持续三个月后——
宋辽两国签订和平条约,两国以兄弟相称。
战争遂告结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