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手"战飞自然不会不了解他的用心,不禁暗中恨恨骂道:"那飞虹呀那飞虹,我与你有何冤仇,你要如此对待于我,有朝一日,你若是犯在我的手里,哼哼……"口中大笑三声,道:"兄弟并无此意,更非信不过那兄,但赌场如战场,一上赌台,便是亲兄弟,也得明算帐了,而且……赌台之上,讲究的是真刀真枪,纸上谈兵,总是……总是。…算不得数的……"他突地想起一个可以推托的理由,强笑声中,便有了些真实的笑意,仰天大笑不绝。那飞虹冷冷望着他,直到他笑声顿住,方自朗声大笑起来。
"神手"战飞浓眉微皱,道:"那兄虽然豪阔,总不至将五万两银子,一起带在身边吧!""七巧追魂"那飞虹笑道:"兄弟恰巧将五万两银子俱都带来了,虽然未在身边,但一个时辰之中,便可取到,而且方才兄弟听到了这个消息,已先令手下的弟兄去取了,因为兄弟得知战兄富甲江南,这区区五万两银子的赌注,一定不会回绝的。"他语声微顿,接着道:"至于那座庄院么,兄弟我此刻可立下字据,除了在场的这许多武林同道俱可作为见证外,兄弟还想请檀老镖头、向帮主作个中人,若谁输了,半月之内,便将庄院拱手让出……哈哈,战兄说得是,赌场之中,便是亲兄弟,也要明算帐的……哈哈……""金鸡"向一啼道:"小弟虽非多事之人,但今日这个中人,却是定要做的。""龙形八掌"檀明微微笑道:"既承大侠抬爱,老夫敢不从命。""神手"战飞木立当地,忽的拔出折扇,拼命扇了几下;忽又收回折扇,痛饮了几杯烈酒。他纵是枭雄,纵然豪迈,但多年来辛苦挣来的家世,已将全部葬送在这绝无胜望之赌注上,却仍令他忍不住失了常态。
群豪屏息静气地望着他,甚至连窃窃私语之声,俱已全部消寂。
突地战飞大笑数声,道:"好好,那兄既然有此豪兴,战飞自当奉陪。"手掌一挥,大喝道:"拿笔砚来。"
一个颇有文名的镖头,被推出来写这张字据,但他拿起笔时,手掌却不禁簌簌发抖。
"神手"战飞木然旁观,烈酒虽使他勉强控制了自己的面容,却无法能使他控制住额上的汗珠,等到提笔具名时,满头大汗,不禁涔涔而落,群豪不禁暗中奇怪,不约而同地忖道:"战神手一向镇静,怎地此刻竟大失常态?"但他们若能知道"神手"战飞此刻的感觉,只怕再无人会生出这般观念来。"龙形八掌"冷眼旁观,也不禁暗暗称奇。
字据立过,分成两份,并与那两张银票,一起压在金盘之下,四壁的灯火,映着桌上这份空前的赌注,使得它们似乎也有了空前的光彩,"神手"战飞忽地坐下,忽地站起,实已有些坐立不安。
群豪的目光,更是瞬也不瞬地望着厅门,方才奔出的管家于平,此刻匆匆奔人,群豪虽然明明看清是他,心头仍不禁俱都为之一跳,此刻门前只有人影问动,众人便不禁一起紧张起来。
只见于平大步奔人之后,便扬声道:"外面的兄弟,俱想为庄主卖命,但小弟一看人大多了,只能随意选出九位……""七巧追魂"冷笑一声道:"战兄实是深得人心……深得人心!嘿嘿!"他方才眼见到当时的情况,实在并不踊跃,甚至还带着勉强。""神手"战飞面颊微红,大喊道:"唤将进来!"九条黑衣大汉应声而入,恰巧面对着那九条锦衣大汉,十八人面面相觑,你望着我,我望着你,心里却不知在想些什么。
"金鸡"向一啼目光一扫,便知道这"神手"战飞不愧一方大豪,并未以老弱残兵混充人数,这九条黑衣大汉亦是精神饱满,行止矫健,只见神态之间,却远不如自己手下的从容镇定,"神手"战飞连连顿首道:"好,好……"忽地回过头去,在于平耳边低低吩咐了几句。"金鸡"向一啼目光一转,冷笑道:"那兄,你可知道,今日你我若是输了也便罢;若是赢了么……?嘿嘿,只怕出去时便远不及进来时容易了。""神手"战飞面色一变,亦自冷笑道:"向兄当真将兄弟如此轻贱么?""金鸡"向一啼悠悠道:"害人之心不可有,防人之心不可无,古有明训!""神手"战飞浓眉一轩,大喝道:"于平,方才我与你说了些什么?"于平垂首道:"庄主令小的安抚这九位兄弟的家属。""七巧追魂"哈哈笑道:"此刻胜负未分,战兄怎地就长起了他人的志气,灭掉了自己的威风?"仰起头来,不住大笑。心思重重,满心忧愤的"七巧童子"吴鸣世,也早被这阵豪赌惊动;此刻见到这般情势,知道这"神手"战飞已被众人围攻,当真已是回面楚歌,心中不禁又为之叹息!他虽然不值战飞之为人,此刻却也颇为感慨,望了望桌上的赌注,又望了望那十八条活生生的大汉,突地叹道:"今日之赌,无论淮胜谁负,但战飞庄主一生之中,能有此豪赌,亦可足以自傲的了。""神手"战飞微微一笑,心中大是感激,沉声道:"吴少侠……"话声才出,突听自己身侧,响起一声极其轻蔑尖锐的冷笑。
这轻蔑的冷笑声,在这静寂的厅堂中,自显得出奇的响亮,群豪目光,一起自厅门转了过来——只见这次冷笑之声,竞是那"龙形八掌"檀明身侧的"龙女"檀文琪发出来的,满厅的灯光,此刻便一起地汇集到她那秀美绝伦,但却丝毫没有一丝血色的娇容之上,使得她一双秋波,也有了出奇的明亮。
她目光呆呆地凝注着自己的纤纤玉手,对数百道笔直的眼神,竟是不闻不见,只是冷冷说道:"假如这也算做豪赌,世上的豪赌也不免大多了些吧!"她神情之间、仿佛是自言自语,生像是不知道自己这简简单单的两句话,会如何震动人心。
"神手"战飞面色大变。
"金鸡"向一啼,"七巧追魂"那飞虹目光一亮,对望一眼。
"龙形八掌"双眉立皱。
她语声一落,这些人竟一起开口道:"……"说了一字,才发觉竟有人在一起抢着说话,谁也没有听清别人那一字是说什么。
终于还是让"龙形八掌"沉声道:"琪儿,休得胡言乱语!"他对檀文琪始终极为痛爱,此刻当着满厅群豪,责骂了她这一句,自己又觉得说得太重了些。
哪知擅文琪面色木然、玉容如冰,竟似根本没有听到这句话似的。
"七巧追魂"那飞虹日光闪烁,忍不住道:"如此说来,难道檀姑娘还有什么更贵重的赌注么?"檀文琪冷冷道:"正是!"
她缓缓站起身来,"龙形八掌"檀明再次低叱一声:"坐下!"但檀文琪此刻却仿佛只剩下一具美绝人寰的躯壳,灵魂与神智,仿佛却已飘渺地离去了。
她冰冷的秋波,只到此刻才开始转动,闪电般四望一眼,缓缓走到"神手"战飞面前。
"神手"战飞此刻竟不觉被她这奇异的神情震慑,呐呐道:"檀姑娘有何……"檀文琪冷冷道:"我要与你赌的东西,比这些都贵重得多,只是不知道你是否有此勇气?敢不敢接受?"那飞虹、向一啼,再次对望一眼,目中连连闪动着兴奋的光芒,满厅群豪更是一起飞身而起,就连置身事外,袖手旁观的东方五兄弟,也站起身来,数百道眼神,一起盯住这奇异的少女。
"神手"战飞半带询问,半带求助地瞧了檀明一眼;但檀明此刻也不能强迫他爱女离去,何况他也想战飞倾家荡产,只要对战飞不利的事,多些也无妨,何况他亦知战飞绝无得胜之望,是以此刻竟也不闻不问起来。
檀文琪秋波冰冷地望着战飞,竟生像是一只夜行的猫,轻蔑而讥嘲地望着面前的老鼠。"神手"战飞叹了一声,道:"姑娘不妨先说出来!"檀文琪冷冷道:"你若接受,我再说出。"
战飞呐呐道:"姑娘如不说出,战某怎能妄言答应与否?"檀文琪冷笑一声,道:"难道你竟无勇气来接受一个女子的赌注?"战飞伸手一抹额上汗珠,这叱咤一时的武林枭雄,此刻不知怎地,竟会在心底升起了一阵寒意,因为面前这绝色少女冷如玄冰的神态,的确已深深地惊慑了他,沉吟半晌,呐呐道:"在下若无此物?……"檀文琪简短而生冷地截口道:"你有!"
群豪只觉心房跳动,几欲离腔而出!
"神手"战飞目光一转,突地挺起胸来,暗思自己,怎会在自己对头之大面前如此畏缩。
一念至此,朗声道:"既然如此,无论姑娘要赌什么,在下无不接他心中暗道:"反正今日之赌,已足以令我倾家!再加上一些,又有何妨?"是以这句话说出来,便又恢复了几分往昔的雄风。
檀文琪冷冷一笑,道:"我要与你赌的是……"她语声轻轻顿住,冰冷的秋波,再次闪电般四下一扫……
群豪几乎连呼吸也一起停住,只听她一字一字地接口说道:"你的一双眼睛!"群豪久已屏住呼吸,此刻都不禁齐声惊呼!
檀文琪苍白而绝美的面容,仍是木然不变,冷冷接口道:"我们的赌注,以明日正午为期,那里裴珏与冷谷双木无论谁胜谁负,都必定已可分出结果,是么?""神手"战飞方自恢复的豪气,此刻又为之所慑。
但群豪目光已自檀文琪转向他,使他不得不呐呐道:"想必如此!"群豪目光,一起回向檀文琪,只听她冷冷道:"那时裴珏若已回转,我立刻便摘下我的眼睛,双手奉送到你面前;否则的话,我不说你也知道。"她说得仍是冰冰冷冷,无动于衷,生像是根本没有将自己的一双眼睛看做自己的。
满厅群豪,虽然俱都是刀口下讨生活的角色,都也未曾见过如此冷峭的女子,不禁为之倒抽了一口冷气,有的忍不住偷偷去望"龙形八掌"一眼,只当他听到自己爱女下这般的赌注,也定要心惊胆颤。
哪知檀明一手捻须,却仍是神色不动,他们自然猜不出这领袖群伦的武林大豪之心意。
檀明自然深知裴珏绝非冷谷双木的敌手,那么他又何尝不希望挖下他对头的一双眼睛?是以他对自己爱女的举动,反而没有震惊责怪,反而暗暗有着些赞许之意,为她能利用时机,头脑灵活,竟不逊于己。
其实,这叱咤风云的武林大豪,又何尝猜出了他爱女的心意?
只有"七巧童子"吴鸣世在暗中叹息一声,忖道:"看来我那裴兄方才离去时,已深深伤了这少女的心,他若万一胜了,她真的情愿挖下自己的眼睛,因为她再也不愿见到他了!"只见"神手"战飞失魂落魄地怔了半晌,突地咯咯干笑道:"其实姑娘又何苦与在下来赌眼睛,在下的这双眼睛,算不了什么,但裴大先生若是胜了,姑娘的这一双剪水秋波,血淋淋地挖将出来,却当真叫在下看了不忍!嘿嘿——各位,你说是么?"他妄想以这番轻松的言语来掩饰自己的紧张,更期望能以这番言语来打动檀文琪的心,同时,他自己也希望能以此来傅取别人同情的笑声。
但群豪此刻人人心弦紧扣,那有心情笑得出来,檀文琪冷冷道:"是么……"突地面容大变,放声道:"裴珏若是胜了,我不但挖出眼睛,还要割下舌头,因为我再也不愿见到他,再也不愿与他说话……"群豪一愣,俱都大奇,不知她为何突地变了神态,变了语气,甚至"七巧童子"吴鸣世却又不禁叹息。
因为他知道这娇纵而任性的少女,终于不禁露出了自己的真情。
此刻厅内群豪,固是人人注意着檀文琪;院外的人,也俱都蜂涌到厅门,数百道目光,全部被她吸引,谁也没有注意到院中已悄悄走入了一条人影,就像是一条淡灰色的幽灵!
他为了檀文琪的语声而顿住脚步,又为檀文琪的言语而黯然轻叹,天上的星光,厅内的灯光,映着他的面容。
他的面容竟也有如幽灵的惨白。
他踯躅在门外,许久许久…
终于,他挺一挺胸膛,分开蜂涌在门口的人群,缓步走人大厅。
厅内群豪,还在呆呆地望着檀文琪,不知是谁,突地惊呼一声!
"裴……裴……"
这一个字在此时当真比张天师的佛法还有魔力,每一个人的目光——包括檀文琪的在内,都着了魔似地向厅门望去。
厅门前的人群,此刻却像是着了魔似的远远避了开去,留下一条极宽极宽的道路,就像是这进来的人有着盘古那样顶天立地的身体似的。
道路中,一个人缓步而入!
他脚步虽然轻微,但此刻此时,这轻微的脚步声,却像是巨斧敲山似的,一声声直震到人们心底。
——阵难以形容的静寂之后,一声惊天动地的惊呼终于响起。
然后,数百道声音一起欢呼着:"裴大先生!"过度的震惊,却使得"金鸡"向一啼,"七巧追魂"那飞虹忘了失望,使得"神手"战飞忘了欢呼,使得"七巧童子"吴鸣世也忘了高兴,也使得檀文琪忘了自己的赌注……
裴珏的面容是苍自的,失望的,就正如檀文琪方才的面容一样。
但是他的目光,却远不如檀文琪的明亮,用为檀文琪的那时的情感是愤怒与恨,而此刻的情感却只有失望,失望、……
"神手"战飞呆望着他,却不知自己是该高兴,抑或是该失望,方才的赌注纵然惊人,但直到最后,他却仍未有丝毫希望裴珏得胜的心念,就正如东方兄弟绝不希望他失败而死一样。
终于……
战飞爆出一声欢呼。
那飞虹、向一啼相对一叹,"龙形八掌"长身而起!
吴鸣世飞身掠到裴珏身旁。
檀文琪颤抖着伸出一只纤纤玉手,两只青葱的王指,点向她自己的一双剪水秋波……
"龙形八掌"眉指挑处,大喝一声:"琪儿!"
手掌一拂,点中他爱女腰间的穴道。"檀文琪"嘤咛"一声,缓缓倒了下去,倒在她爹爹怀里。裴珏就正如一颗明星的降落,吸引了全部的目光,直到这一声大喝,一声嘤咛,群豪方自转过头来。"神手"战飞目光一扫,冷冷道:"方才的赌注,可不是兄弟提出来的,檀老镖头休要忘了!""龙形八掌"面容骤变,冷冷道:"你说什么?""神手"战飞仰天一笑道:"难道仁义为先的檀大英雄,也不怕江湖中的耻笑?"他大笑着转首道:"裴兄,有些人当真是有眼无珠,竟不信兄台会胜得冷谷双木……"裴珏一步一步地向前移动着,他面上毫无任何情感的表露,只是突地冷冷截口道:"谁说我胜了?""神手"战飞心头一震,脱口道:"裴兄难道败了么?"他此刻心中的情感,当真是谁也描写不出,听到裴珏胜了,他心中自是失望,但失望中又不禁有些高兴;听到裴珏败了,他心中也不禁失望,但失望中却也有些高兴,是喜是悲,连他自己也不知道。
满厅群豪的心情,此刻亦是忽忧忽喜,只有"龙形八掌"檀明听到裴珏未胜,不禁暗中松了口气。
"金鸡"向一啼,"七巧追魂"那飞虹再次对望一跟,面上亦有喜色,哪知裴珏冷冷又道:"谁说我败了?"又是一阵哄乱!
哄乱,哄乱……这方才寂静如死的大厅,此刻竟哄动得有如千军万马正在厮杀着的战场。"神手"战飞双臂一扬,大喝道:"静,各位静一静好不好!"这一声大喝虽然有些效用,但效用却也不甚显著,"神手"战飞等了许久,终于只得长叹一声,道:"裴兄,你到底是胜了,抑是败了?"裴珏木然道:"胜了,胜了!"
檀明、向一啼、那飞虹,心头一沉……
裴珏木然接口又道:"败了,败了!"
"神手"战飞眉头一扬,心中暗骂:"此人难道着病了么?"裴珏接口道:"胜了,败了……"面上忽地泛起一丝难测的微笑。
原来裴珏方才头也不口地奔出"浪莽山庄"之外,他也不管"冷谷双木"是否来了,只管缓步垂首而行,生像是郊游踏青,寻觅佳句的年轻士子似的,偏激古怪的"冷谷双木"此刻竟容忍地跟随在他身后,丝毫没有催促之意。绕过庄门前杂乱的车马,他又回到了那冷僻的树林,晨雾早已褪尽,木叶却更苍翠。"五月天气,的确是迷人的!"他望着枝头宛啭的鸣禽,暗中哺哺自语,心境显得空前的平静,既没有频临生死时的惊慌,亦不是从容就义时那种慷慨的镇定,只是平静,出奇地平静。此刻若有一位得道的高僧看到他晶莹的面容,一定会很欢喜地劝他皈依佛门,因为他虽然没有参透武功的法门,却已参透人生的真谛,如果真的让他此刻死去,他定会变成一个潇洒而常带微笑的幽灵。"冷谷双木、对望一眼,眼神中明显地露出了心中的惊奇,只见裴珏缓缓转过身来,缓缓道:"在这里动手,两位可算得满意么?"冷枯木干咳一声,向冷寒竹微一示意,道:"此处大佳!"裴珏含笑道:"那么两位此刻已可动手了!"
冷寒竹呆了一呆,呐呐道:"我去么?"
冷枯木道:"自然是你去。"
这兄弟两人此刻竟是谁也不愿去执行这在他们眼中看来,本是天经地义的复仇工作,虽然他们知道此举是那么轻易。
冷寒竹无可奈何地暗叹一声,道:"好,好,我去,我去!"缓步走到裴珏面前,裴珏微微一笑,道:"请!"冷寒竹目光抬处,只见这少年面上的微笑竟是那么潇洒而自然,就像是一个武功绝好的武林高手,在面对着一个无足轻重的对手;若非他早已知道这少年的武功,此刻他必定会十二万分小心地凝神待敌。
但是他此刻,却丝毫没有与人动手的心情,讷讷道:"你怎地不先出手?"裴珏含笑道:"在下并无与两位动手之意,而是两位向在下挑战的,自然先应让阁下先出于才是。"冷寒竹微微颔首,似乎极为同意对方的见解,缓缓道:"那么我就先出手了。"干咳一声,向前跨出一步,举手一掌,向裴珏拍去。
这一掌拍出既无丝毫真力,亦无时间部位,简直像是个无精打采的母亲,要动手去打他并不想打的子女。
裴珏愕了一愕,轻轻举手格去,冷寒竹立刻收回手掌,放下手掌,又抬起手掌,无精打采的又是=拳击去。
裴珏后退一步,竟然连招架都不招架了。
冷寒竹大声道:"你怎地不还手?"
裴珏道:"我这不是还手?"
随着话声,他也击出一拳,冷寒竹手掌一反,只要轻轻一搭,便可搭住裴珏的脉门。
但是他却仅仅大喝一声,一言不发地回头就走,走到冷枯木面前,木立半晌、大声道:"你若要报无端受侮之仇,你自己去动手好了:我……我疲倦得很……气力不济了。"冷枯木冷峭的目光中,似乎闪过一丝笑意,颔首道:"好,好,我去,我去!"大哥走到裴珏面前,缓缓卷着自己的衣袖,也丝毫没有出手之意,裴珏眼睁睁地望着这兄弟两人,心头不禁泛起一阵温暖,他再也想不到竟会在这两个冷酷的怪人身上,发现人类的温情!
冷枯木卷了半天袖子,似乎卷袖子这件工作,远比做什么事都困难些,冷寒竹目光中已问过一丝笑意,口中冷冷道:"不卷袖子,也一样可以动手的。"冷枯木回头瞪了他一眼,终于举起手掌,一掌拍去,裴珏呆呆地望着这只手掌拍来…···哪知掌到中途,冷枯木突地缩回掌去,喃喃道:"不行,不行,我兄弟宁愿将浪莽山庄中的人全都杀死,也不愿碰你这种不会武功的人一下,老二你说是么?"冷寒竹赶上前来,颔首道:"不错,不错!"
冷枯木愕了半晌,突地又大声道:"但冷谷双木一世称雄,也不能无端被人欺侮,师傅找不到找徒弟,正是天经地义之事,老二,你说是么?"冷寒竹不住颔首道:"不错,不错……那么怎么办呢?"冷枯木又自呆呆地愕了出神,转向裴珏大声道:"你虽然不会武功,但别的事你总会的吧?"裴珏下意识地点了点头,冷枯木道:"那么你随意说出一件你可以比试的东西来,无论是琴棋书画,文武两道,什么都可以。"这兄弟两人此刻实已没有伤害裴珏之心,是以便提出这种方法来。其实这兄弟两人生性冷僻,除了武功之外,别的事也会得不多。
但裴珏俯首沉思了半晌,却发觉自己除了不会武功之外,别的技能亦是一窍不能通,他幼遭孤怜,托庇在"飞龙镖局"之中,终日与武夫为伍,自然不会学到琴、棋、书、画,这些文雅之事,只不过念过三两本启蒙的书籍而已,终日除了做些粗笨的工作,便是坐在石阶上,望着碧空凝思。
到后来离开"飞龙镖局"后,更是巅簸困苦,流离失所,哪里有时间去学习任何知识,哪里有人教他?
他呆呆地凝思了许久,突地想得悲从中来,不能自己。他痛恨自己的无知,直恨得心头阵阵发痛。
无知,无知……这的确是件可怕的事!也难怪这少年痛恨自己,但是他却不知道,他虽然没有别人都有的东西与知识,但是他却有一颗伟大而善良的心——这是大多数人都非常欠的,这也可补尝他所有的缺点,但人们面对一颗伟大而温暖的心之时,便很少再去留心别的。
他悲哀而痛恨地叹息一声,缓缓道:"不瞒两位,在下一生之中,实在……实在……"突觉泪珠已要夺眶而出,渐渐语不成声。
冷桔木呆了一呆,呐呐道:"你难道什么都不会么?"裴珏勉强抑制住眼泪——世上所有的恐惧和痛苦,都不会使这少年如此伤心!此刻他伤心地点了点头,接受了这可怕的事实。
"冷谷双木"对望一眼,目光再转向裴珏时,除了先前原有的惊奇与钦佩外,又多了一份温暖的怜悯。
微风轻拂,他兄弟两人突地盘膝坐了下来,望着林中活动的黑影,默默地出起神来。
他兄弟两人生平极为不幸,是以他才怨天尤人,才会养成这般孤僻而冷酷的个性。
但他此刻突然发现,这少年的生性遭遇,竟像是比他们还要值得悲哀;但是他却默默地承受了——他自己为自己伤心,而丝毫没有对别人抱怨,而实际上,他却是应该抱怨的。
裴珏亦自仰望着苍穹,这刺骨的悲哀,已大大扰乱了他先前平静的心情,生死,成败,在他眼中看来虽是那么淡泊,但是对自己生命的无知……唉!他要多么痛昔才能接受这一事实?
一片还未成熟的树叶,随风飘落到地上,他望着这片树叶,突地觉得自己的生命也如这片树叶一样。
只要让我享受一大知识,让我能从知识的境域内去重新观察人类的可爱,宇宙的伟大,那么我便可含笑瞑目了。
他从心底痛苦地嘶喊着,这求知的欲望,竟是那么强烈,竟远较世上任何事都强烈得多,它扰乱了他的心境,也刺激起他生命的勇气——平静的心境,到底不是少年人应有的心境,少年人应有的是飞扬的生命,与生活的勇气!
暮色渐渐降临……
这老少三人,在这静寂的林木中仔细咀嚼生命的滋味,竟忘了时光已在悄悄流去。
一声归鸦唱晚,冷寒竹心头突然灵光一闪,冷峭的面容,也突地露出了满面的喜色。
他,毕竟想起了一件值得兴奋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