特罗塔少尉归队的那天是个暗淡的日子,也是一个忧伤的日子。
他再次来到两天前游行队伍走过的这些马路上走了走。那天,他曾一度对自己和自己的职业充满了自豪感。可是今天,回归的念头一路陪伴着他走到这儿,就像一个看护人员牢牢地守护着一个俘虏似的。
平生第一次,特罗塔希望奋起反抗控制他生活的军规。从孩提时代起,他就一直很听话,现在他不愿再顺从下去了。他从来不知道什么叫自由;但他清楚度假并不是自由,就像演习不是战争一样。他能想到去打这样的比方,是因为他在当兵—因为战争就是士兵的自由。他意识到自由所需要的弹药就是钱。他随身带着的这笔钱,就某种意义来说,宛如他们军事演习时所射出的空包弹。他可曾拥有过什么?他有足够的钱享受自由吗?他的祖父—索尔费里诺英雄—留下什么财产了吗?他将来还会从父亲那里继承什么呢?他过去怎么从来没有考虑这些问题呢?现在它们像一群陌生的鸟雀似的纷纷向他飞来,在他脑子里筑巢,而且还烦躁不安地飞来飞去。此刻,他听到了这个大千世界模糊不清的呼喊声。
他昨天获悉,科伊尼基今年要比往年提前离开他的故乡,而且要在这个星期带着他的情人一起去南方。他尝到了忌妒的滋味,对朋友的忌妒;而这种忌妒使他备感羞愧。
他即将回东部边境。但那个女人和那个朋友准备结伴去南方。直到这一刻,“南方”还只是一个地理概念,它闪烁出各种迷幻的色彩,而这些色彩只会出现在一个未知的王国。这个南方位于一个陌生的国度!你瞧,就有那么一些国家,它们不受皇帝约瑟夫·弗兰茨一世的统治;它们有自己的军队,有数千名少尉驻扎在它们那些大大小小的驻军部队里。在那些国家,索尔费里诺英雄的名字毫无意义。他们也有王朝,他们的君主也有自己的救命恩人。对于专制国度的一个少尉来说,耽于这些想法简直糊涂透顶。考虑这些问题就和我们这号人去思考什么地球只是亿万天体之一啦,在银河系里有无数个太阳啦,每个太阳都有自己的行星啦,人本身只是一个非常可怜的个体,说的粗野一些,只是一小堆粪土啦,等等之类的问题一样糊涂至极。
少尉赢得的钱花掉一些还剩七百克朗。再去找个赌馆吧,他已经不敢了。他害怕那位陌生少校,也许他是城里司令部派来监视年轻军官的哩。噢,谁说不是呢?他更害怕会想起那次可耻的逃跑。啊!他心里清楚,不管在哪个赌馆,只要有个比他职位高的军官向他招手叫他走,那他还会照样立刻离开赌馆,一百次都不会变。他痛苦地感觉到自己就像一个已经无力追求幸福的患儿。他为此感到特别惋惜,但对他不无益处。他喝了几杯烧酒,刚才还困扰他的无力感此刻似乎得到了释怀。就像一个被关进监牢或是被送进修道院的人那样,少尉觉得自己身上的钱是沉重的负担,是多余的。他决定一下子把钱都花掉。
他走进父亲曾为他买过银烟盒的那家礼品店,为女友买了一条珍珠项链。他手里拿着鲜花,裤袋里揣着珍珠项链,愁眉苦脸地走到冯·陶希格太太跟前。
“我给你带了点儿东西!”他向她坦白,就好像是说我给你偷来了点儿东西。他觉得自己没有理由去扮演一个陌生的角色,一个精通世故的角色。当他把礼物举在手中的那一刻,他才想到这样说似乎太夸张,既贬低了自己,也许还侮辱了这位有钱的太太。
“请原谅!”于是他说道,“我本想买个小玩意儿—但是……”
他舌头僵硬了,脸也红了。他垂下了双眼。
哎!他不了解这些女人,这些眼看着自己一天天老去的女人啊!这个特罗塔少尉啊!他不知道,她们会欣然接受每一件礼物,就好像它们是能帮自己恢复青春的魔棒一样;他不知道,她们那聪明而饥渴的眼睛会有着全然不同的评估标准!况且冯·陶希格太太就是喜欢他这种手足无措的样子,他越是表现得年轻,那她本人也就变得越年轻!于是她机敏而又迅猛地扑过去,搂住他的脖子,像亲吻孩子似的一个劲地吻他。她哭了,因为她马上就要离开他;她笑了,因为她此刻还搂着他,也因为珍珠是那样的美丽。
她泪流满面,动情地说:“你真可爱,非常可爱!我的孩子!”
话一说出口,她马上又感到后悔了,特别后悔说出“我的孩子”这几个字,因为这几个字使她一下子变老了几岁。庆幸的是她马上又觉察到,他此时很得意,像得到最高元帅亲自授予他奖章似的。太年轻了,她心里想,他居然不知道我的年纪!
然而,为了抹去她的真实年龄,为了把它淹没在她的激情海洋中,她紧紧搂住少尉的肩膀,柔弱温暖的肩胛骨使她的手变得慌乱起来。她把他拉到沙发上。她怀着对重回青春的强烈渴念对少尉进行了突然袭击,激情犹如一道强烈的电流从她身上爆发出来,击中了少尉,缚住了他,也御使着他。
她的眼睛向悬在她脸部上方的那张年轻的面孔闪射出感激和快乐的光亮。仅仅看见他就又使她变得年轻。她想保持青春的渴望和强烈的激情。就在那一瞬间,她还以为她永远不会离开少尉。但是过了不久,她又说:“可惜你今天就要走了……”
“我再也见不到你了吗?”他问道。
如此真心诚意,真是个年轻的情人。
“等着我吧,我还会回来的!”说完这句话,她又担心年轻情人背叛爱情,赶紧补充一句,“可别欺骗我啊!”
“我只爱你一个人!”他干脆地回答,这种坚毅是对爱情忠诚的宣誓。
他们就这样分别了。
特罗塔少尉驱车去了火车站。他到得太早,不得不久久地等着。不过,他觉得好像已经在路上了。他不愿意想他还待在城里,因为那样会让他觉得每一分钟都是痛苦的,甚至是可耻的。他想早点儿离开这伤心之地,竭力地缓和情绪。
终于上了车,他沉浸在一种幸福而又安然的睡眠中,一直睡到快到边防驻地时才醒来。他的勤务兵奥努弗里耶来接他,并告诉他,城里发生了暴乱,鬃毛厂的工人们正在举行示威游行,部队已经做好了准备。
特罗塔少尉现在明白了为什么科伊尼基这么早就要离开这个地方。怪不得他要带着冯·陶希格太太一起到“南方”去!特罗塔是个怯懦的俘虏,他没有勇气立即转过身,登上列车返回去。
今天火车站前面没有停出租马车,特罗塔少尉只好步行回营,身后跟着奥努弗里耶,他手上提着行李。小杂货店都关了门。铁梁柱顶住了低矮房屋的木头门和百叶窗。宪兵们手持着上了刺刀的枪在巡逻。
除了从沼泽地里传来的那熟悉的蛙声以外,什么也听不到。沙地不知疲倦地卷扬沙土,风则十分慷慨地把尘土刮到屋顶、墙上、警戒围栏、木板路和零星的杨柳树上,看上去就像有几个世纪的灰尘积压在这些被遗忘的角落。街巷里空无一人,难道人们已经预感到死神将至,遂全都躲在上了锁的门窗后面?少尉在心里嘀咕。营房前面设了双岗,所有的军官从昨天起就住在这里,布洛德尼茨的旅馆都空了。
特罗塔少尉向楚克劳尔少校报告他的归来。这位上司告诉他,这次旅行对他是大有裨益的。少校已经在边关服役了十几年,根据他的经验判断,旅行总归是有益无害的。少校以一种极为平常的语调对少尉说:“明天早晨,就派一个排,开到鬃毛厂对面的那条公路上去,以便在必要的时候对罢工工人的‘煽动暴乱’行为采取武装镇压。”这个排就由特罗塔去指挥。“这本来就是一件小事,”少校补充道,“而且完全有理由认为派宪兵队去就足以对付那些罢工工人,我们只需要保持冷静,不要过早地采取行动。”归根结底,要由行政当局决定狙击部队是否要采取行动;这种事对一个军官来说是很不舒服的。试想他怎么能听任一个地方官对他指手画脚呢?不过,话又说回来,这项棘手的任务对于狙击营中最年轻的少尉来说也是一种嘉奖;而且其他军官还没有休假呢,再说,服从上级是军人的天职……
“遵命,少校先生!”少尉说完便退了出去。
楚克劳尔少校的命令是不能违抗的。少校与其说是命令,还不如说是请求索尔费里诺英雄的孙子去执行这项任务。再说,索尔费里诺英雄的孙子也确实度过了一个出乎意料的美好假期。
特罗塔穿过庭院,走进食堂。命运为他安排了这场政治示威游行。他就是为了这个使命来到这个边防驻地的。他确信是一个精于算计的命运之神先赐给他几天美妙的假期,等他归来后再来摧毁他。军官们坐在食堂里。他们用一种异乎寻常的热情迎接他,与其说是出于对这位归队者的热忱,不如说是出于想“打听消息”的好奇心。
他们异口同声地问了声:“那件事怎么样?”
唯有瓦格纳上尉说:“等麻烦过去了,明天他就会跟我们讲的!”他这么一说,大家顿时沉默了。
“如果我明天被打死了呢?”少尉特罗塔对上尉瓦格纳说。
“嘘,活见鬼!”上尉回答说,“一个令人讨厌的死神!一件令人讨厌的事情!他们都是些穷鬼。不过,说不定他们最终是对的!”
特罗塔少尉还没有想到过那些工人都是穷鬼,也没有想到他们是对的。上尉的话一下子点醒了他,是的,那些人都是穷鬼。
于是,他喝了两杯“180度”后说:“那我干脆不让开枪!也不让动刺刀!让宪兵队去对付他们吧!”
“你一定得做你必须做的事!你自己明白!”
不明白!此刻,卡尔·约瑟夫心里确实不明白。他喝着喝着很快就兴奋起来,进入了一种敢作敢为的精神状态:拒绝服从命令,离开部队,赢一大笔钱。不能再让死尸躺在他人生的道路上!
“离开这支军队吧!”马克斯·德曼特曾经对他这样说过。少尉扮演一个怯懦者的角色已经太久了!他没有离开军队,却被调到这个边防驻地来了。现在是结束这一切的时候了。他明天不是就要被降格成一名高级卫兵吗?后天,特罗塔也许还得到街头去值勤,回答陌生人的问路呢!荒唐啊,和平时期士兵所扮演的角色!永远不会再有什么战争了!他们将会在这些军官食堂腐烂下去!但是他,特罗塔少尉,谁知道呢?说不定在下个星期的这个时候,他已经坐在“南方”的某个咖啡馆了!
他急切地、大声地对瓦格纳上尉讲了这一切。有几个伙伴围着他,听他讲。有几个根本没心思去打仗。他们觉得,如果有较多的军饷,比较舒适的驻地,比较快的晋升,那就心满意足了。还有几个对特罗塔少尉感到陌生,还有点儿困惑。他是个宠儿,刚刚经历了一个美好的旅行,才回来呀,怎么明天就派他去执行任务呢?他能乐意吗?
特罗塔少尉感到自己被一种敌意的静谧包围着。自入伍以来,他头一次决定要激怒这些军官伙伴。他了解什么最能刺痛他们,于是说:“我有可能去军事学院呢!”
这是肯定的,为什么不呢?军官都这么说。他是从骑兵部队来的,为什么不能去军事学院呢?他肯定会通过所有科目的考试,甚至会破格当上将军,可以功成名就。一些和他年龄相仿的人最多才当上个上尉,才刚刚被允许穿系马刺的长筒皮靴,所以,叫他明天去制止暴乱,对他是没有坏处的。
第二天一大早他就上路了。因为部队调整了作息时间,所以得抓紧时间,赶快上路,赶到那个有利于军事行动的位置去。虽然那场“煽动暴乱”的游行要到正午时分才会发生,但特罗塔早上八点就踏上了那条宽阔的尘土飞扬的公路。在那些看上去既宁静又危险的干净整齐的步枪架后面有许多士兵,有的躺着,有的站着,有的在溜达。云雀喳喳,蟋蟀唧唧,蚊子嗡嗡。他们可以看见远处田野上农妇的花头巾在闪耀。她们在欢快地歌唱。有时候,那些本地出生的士兵还和她们对歌。他们当然知道她们是在那边田野里干活!但是要在这里等候什么呢?他们可就不知道了。要打仗了吗?他们今天下午就得去送命吗?
附近有一家乡村小酒馆。特罗塔少尉打算去那儿喝一杯“180度”。低矮的酒馆里挤满了人。少尉意识到,坐在这里的人全都是今天正午时分要去工厂外面集合的工人。他一身戎装跨进店门,铿锵有力,令人害怕,在座的人都闭上了嘴。他在柜台旁边站了下来。缓慢地,极其缓慢地,店主摆弄着酒瓶和杯子。特罗塔背后的沉默好似一座寂静的大山。店主给他倒了一杯酒,他一饮而尽。他感觉到大家都在等他离开这个店。他多么想对他们说这不是他的错。但是,他既不能对他们这样说,也不能离开这里。他不想表现出胆怯的样子,于是又接连喝了几杯烧酒。店里的人们仍然沉默不语。也许他们正在他背后手语交流,但他并没有转过身去。他终于离开了这家小酒馆。他感到他是从那些死一般的寂静中逃出来的。数百道目光宛如一支支乌黑的长矛直往他后脖上戳。
回到队伍中间时,他觉得似乎有必要下令“集合”,虽然现在还只是上午十点钟。他感到无聊。他深知无聊会使部队纪律松散,而操练则可以提高部队的士气。一转眼间,全排站成两排横队,整整齐齐地站在他面前。突然,也许是军旅生涯的第一次,他感觉到这些男人身上那动作精准的四肢就好似冰冷机器上的死零件一样,毫无生机。全排士兵一动不动地站着,屏住呼吸。特罗塔刚刚在那家小酒馆感受过工人咄咄逼人的沉默,此刻,他突然意识到,世界上一定有两种沉默。也许,他继而想到,正如有许多响声一样,会不会有许多种沉默呢?当他踏进那家酒店时,谁也没有向那些工人下集合令,但他们还是不约而同地瞬间沉默了。一股逼人的仇恨从他们的沉默中涌流出来,就像暴风雨前的闪电从阴沉的云层中涌流出来一样。
特罗塔少尉侧耳聆听。可是从这一动不动的队伍那死一般的沉默中什么也没流出来。他看到的是像石头一样毫无表情的面孔,一张挨着一张。大多数面孔让他想起他的勤务兵奥努弗里耶。他们嘴巴大,嘴唇肥厚,厚得几乎合不拢。眼睛细长,明亮,但目光空洞无神。他,可怜的特罗塔少尉,就这样站在他的队伍前面。尽管头顶是初夏明媚的蓝天,四周是云雀的欢唱、蟋蟀的唧唧和蚊子的嗡嗡,但他仍然相信士兵们死一般的沉默要比这白天所有的声音还要强烈。
他坚信他不属于这个地方,那么究竟哪儿是我的归属呢?他困惑地问自己。队伍还在等待他的下一道命令。那么哪儿才是我的归属呢?不归属于小酒馆的那些工人当中!或许,斯波尔耶才是我的归属?回归故里?我手中握着的应该是犁耙而不是剑吗?少尉仍然让他的队伍僵硬地站着!
“稍息!”他终于下命令了,“枪放下!全排解散!”
队伍又恢复了先前的老样子。士兵们躺在步枪架后面,农妇的歌声从远处的田野传来,士兵们又和她们对起歌来。
宪兵队从城里开来了。地方专员霍拉克带来了三个加强排的卫兵。特罗塔少尉认识他。他的舞跳得很好,是西里西亚的波兰人,生性风流却又老实巴交。虽然他的父亲名不见经传,但他还是常常提到他曾经当过邮递员的父亲。今天按照值勤条例规定,他穿上了带有紫色翻边的深绿色制服,佩带宝剑。他那短短的小胡子像麦浪一样闪着金灿灿的光。老远就能嗅到他那肥胖、红润的面颊上飘来的脂粉香味。他仿佛在过礼拜天或看阅兵表演一般快活、兴奋。
他对特罗塔少尉说:“我的任务是立刻解散这里的聚会,剩下的就是您的事,少尉先生!”
他命令他的宪兵占领工厂前面那个荒凉的场地。据情报说工人们要在那里集合。
特罗塔少尉说了声:“是!”便立即转过身去,背对着他。
他等着。他多么想再喝一杯“180度”啊,可他不能再进那家小酒馆了。他看见中士、下士以及一等兵纷纷钻进了小酒馆,然后又看着他们回来。他舒展四肢躺在路边的草地上等候着。
快到正午了,太阳升得老高。远处田野农妇的歌声已经停歇。从维也纳回来后,特罗塔少尉觉得好像已经过了一个世纪那么久。从逝去的那些漫长的日子里,他唯一想到的只是那个女人。现在她大概已经在南方,她丢下了他,不,是背弃了他。此刻,他在边防驻地,躺在路边上等候着—不是向敌人进攻,而是去对付那些游行示威的工人。
他们来了,是从小酒馆那个方向走来的。首先传来的是激昂的歌声。这首歌不仅少尉从未听过,这个边境地区其他的人也从未听过。这是《国际歌》,是用三种语言演唱的。地方专员霍拉克因为职务上的关系熟悉这首歌。特罗塔少尉则一个字也听不懂。但是他似乎觉得,他曾在小酒馆感觉到的那种沉默现在转化成了这首歌的旋律。风流的地方专员既庄严又兴奋,他从一个宪兵身边走到另一个宪兵身边,手里拿着笔记本和铅笔。特罗塔再一次发出了“集合”的命令。密集的示威人群像飘落在地上的乌云从两列横队的步兵旁边走过去。少尉隐隐约约地感觉到世界末日已经来临了。他想起了那个五彩缤纷的基督教圣体节庆祝游行。刹那间他好似觉得这股反叛者的乌云正向皇帝的游行队伍席卷而去。一股崇高的力量从他身体喷涌而出,驱使他去观看那些景象。他好像看见两个时代,犹如两块巨大的岩石在对撞,而他,少尉本人正夹在这两块巨石之间,被撞得粉碎。
士兵们把枪放到肩上。他们对面,一些看不见的手把一个男人举了起来。他的头和上半个身子正露在黑压压的一群人的头顶上。这群密密层层的人正在不停地向前移动着。过一会儿,这个被举起的身躯差不多成了那群人的中心。他的手高举着,嘴里发出一种听不懂的声音。人群在高声叫喊。
地方专员霍拉克站在少尉身边,手里拿着笔记本和铅笔。他猛地将笔记本一合,迎着人群向马路对面走去。他走得很慢,夹在两个引人注目的宪兵中间。
“我以法律的名义!”他叫喊道。
他那响亮的声音掩盖了那个演讲者的声音。集会被命令解散。
短暂的沉默过后,是异口同声的叫喊。一张张面孔旁边还出现了一双双男人的白色的拳头。每一张面孔都夹在两个拳头之间。宪兵们手挽着手,像根链条似的紧紧连接在一起。示威人群马上连成一个半圆形队伍,他们边跑边喊地向宪兵们冲过来。
“上刺刀!”特罗塔命令道。
他抽出指挥刀。他不愿意看见他的指挥刀在阳光下闪耀,不愿意看见指挥刀闪烁的残酷反光投射到马路那边示威者集聚的地方。宪兵们的头盔和刺刀突然淹没在示威的人群中。
“面向工厂!”特罗塔命令道,“全排出发!”
狙击手们开始向前进。顿时,一个个黑乎乎的铁家伙、一根根褐色的木条和块块白色石头朝他们飞过来,发出阵阵呼啸声、嗡嗡声、呼呼声和喘息声。
霍拉克像个黄鼠狼似的跑过来,悄悄地对少尉说:“下令开枪,少尉先生,看在上帝的分儿上,下令开枪啊!”
“停止前进!”特罗塔命令道,“打!”
按照少校楚克劳尔的指示,狙击兵们对空打了第一枪,顿时一片寂静。这时可以听见夏日午后祥和的声音,可以感觉到和煦的阳光,它融合在被士兵和示威人群扬起的尘土之中,融合在子弹打出去后随风飘散的淡淡的火药味之中。突然一个女人响亮的嚎叫声划破了这短暂的平静。示威人群中有些人显然以为这个女人是被子弹击中了,于是他们又随便抓起一个东西就往狙击兵身上砸去。先是几个人动手,后来越来越多,最后所有的人都动起手来。第一排的狙击兵有几个已经倒下去了。特罗塔少尉茫然无措地站在那里,右手握着指挥刀,左手正向放手枪的口袋摸去。
耳边响起的是霍拉克的悄悄的说话声:“开枪!看在上帝的分儿上,快下令开枪吧!”片刻之间,足有数百个奇奇怪怪而又毫不相干的念头和设想在他脑海里滚动着。有时一下子涌来好几种想法,杂乱无章的声音在他的心头轰响着,一会儿命令他要有同情心;一会儿又叫他不要心软;一会儿提醒他说,他祖父在这种情况下会怎么做;一会儿又恐吓他说,他已经死到临头了,同时又暗示他只有自己牺牲才可能是这场战斗最理想的结局。他举起了手,他听见有个陌生的声音从他嘴里连续地发出“打”的命令。他还能看到这一回枪头是对准示威人群的。一秒钟之后,他就什么也不知道了。有一部分示威者看起来好像要逃跑,或者说只是假装要逃跑,实际上只是拐了个弯,跑到狙击手的背后,特罗塔的队伍也因此而处于示威者的前后夹击之中。
射手们打出第二批子弹时,石头和有钉子的木板条直往他们的后背上和后脖子上扔过来。有个什么东西也正好砸在特罗塔少尉的头上,他倒在地上,失去了知觉。接着,示威者还把各种各样的东西往他身上扔。士兵们失去了指挥,只好拿着枪朝示威者乱扫,迫使他们逃跑。整个战斗持续不到三分钟,当士兵们按照上士的命令集合成两列横队时,公路上的尘土中躺着许多受伤的士兵和工人。医院的救护车过了好长时间才到达。
特罗塔少尉被送进了小小的驻军医院。医生诊断他为颅骨骨折和左锁骨骨折,还有患上脑膜炎的风险。这个显然毫无意义的偶然事件赐给了这位索尔费里诺英雄的孙子一次锁骨骨折—再说,活着的人(也许皇帝是例外),谁也不知道,特罗塔家族的兴起正是归功于索尔费里诺英雄的一次锁骨骨折。
三天以后,特罗塔少尉果然患了脑膜炎。要不是少尉在被送进驻军医院的那天苏醒过后急切地请求少校无论如何不能把这件事告诉他父亲,那么部队肯定会通知地方官的。少尉昏迷不醒,足以令人担忧,但少校决定稍后再定。因此,直到两个星期以后地方官才得知发生在边境地区的暴乱事件和儿子在这次事件中所扮演的不幸角色。他最先是从反对派政治家在报纸上发表的文章中才知道这件事的。反对派认为军队,认为狙击营,尤其是下令开枪的那位特罗塔少尉必须对死者和死者的家属负责。特罗塔少尉确实面临受审查的危险。那是由军事当局进行的一种安抚反对派政治家的表面文章,实际上是为被告恢复名誉找理由,甚至有可能受到某种嘉奖。话虽这么说,地方官还是无法心安。他给儿子发了两个电报,又给少校发了一个电报。当时,少尉还躺在床上不能动,但情况有所好转,他已经脱离了危险。他给父亲写了简单的报告,再说,他并不担心他的健康。
他思忖着,又有尸体躺在他的路上。他终于下定决心离开军队。在这种情形之下,他不能去见父亲,也不能对父亲讲,上帝一定知道,他该有多想念他的父亲。他有着强烈的思乡之情,想回到父亲身边,但他也清楚父亲那里已经不再是他的故乡,从军也不再是他的职业。虽然将他送进医院的事让他感到恐惧,但他还是那样庆幸自己的状况,因为生病在床为他找了一个很好的借口,不用立即将决定转化为行动。他安然地置身于令人不快的消毒水气味之中,置身于光秃秃的白墙和病床之间,忍受着疼痛让人给他换绷带,接受护理人员严厉而又慈母般的照料,接受伙伴们不厌其烦的来访。他还读了几本父亲从前送给他的业余读物—从军校毕业后他一直没有读过这些书—现在每读一行他就会想起他的父亲,想起那些静谧的夏日礼拜天的上午,想起亚克斯,想起乐队指挥内希瓦尔,想起《拉德茨基进行曲》。
有一天,瓦格纳上尉来看他,在床边坐了很久,东拉西扯地说了一些话。他一会儿站起来,一会儿又坐下,最后唉声叹气地从上衣口袋里掏出一张期票,请特罗塔签字。特罗塔签了,是一千五百克朗。卡普图拉克一定要特罗塔担保。瓦格纳上尉立马高兴起来。他详细地讲到他打算买一匹划算的赛马,让它参加巴登举行的赛马比赛。他还讲了一些趣闻逸事,便急匆匆地走了。
两天后,主治医生脸色苍白,黯然神伤地站在特罗塔的床边说:瓦格纳上尉死了。他是在边界的森林里用枪自尽的。他给伙伴们留下了一封遗书,并给特罗塔少尉留下了衷心的问候。
少尉没有去想那张期票和他签字的后果。他发烧了,他梦见那些死者在喊他,对他说,现在是他离开这个世界的时候了。亚克斯老人、马克斯·德曼特军医、瓦格纳上尉和那些被打死的素不相识的工人站成了一排,齐声呼喊他。在他和这些死者之间放着一张废弃的轮盘赌台。谁也没有去动赌台上的那粒弹珠,它却在不停地滚动。
他的高烧持续了两个星期。军事当局为此感到十分高兴,他们可以以此为借口推迟对特罗塔的调查,并向有关的政治部门提出,军队同样是可悲的牺牲者:边境上的政府当局要为此承担责任,必须及时加强宪兵队伍建设。一时间,一大堆关于特罗塔少尉事件的案卷相继出现。案卷很长,每个部门的有关单位还在上面喷洒墨水,像浇灌花卉似的,好让它们长得更快一些。最后,整个案卷被呈送给了皇帝的军人内阁。有个特别细心的高级会审官发现,这位少尉是索尔费里诺英雄的孙子。这位英雄虽然早已被人们遗忘,但他和最高统帅无疑有过非常亲密的关系。这个少尉一定会受到高层的关注,所以说,最好还是等一等,不要急于审查他。
皇帝刚刚从巴德伊舍回来,但他不得不在一大早七点钟就开始研究这个叫卡尔·约瑟夫的冯·特罗塔·斯波尔耶男爵的问题。皇帝已经老了,尽管在巴德伊舍休息了一段时间,但他还是弄不明白,为什么在看到这个名字的时候就会想起索尔费里诺战役。他离开了写字台,以老人的步态在简陋的书房踱步,连老侍从都感到惊讶,他不安地敲了门。
“进来!”皇帝说。
他看到进来的是老侍从,便问:“蒙诺沃什么时候到?”
“八点,陛下!”
到八点还有半个小时。皇帝再也忍受不了。为什么偏偏是特罗塔这个姓会使他想起索尔费里诺?为什么他怎么也想不出这两者之间的内在关联呢?他真的已经老了吗?从巴德伊舍回来后,他一直在思考着这个问题,他到底多大年纪了,因为他突然感到有些奇怪:必须用今年减去出生年月。每个年头都是从一月份开始的,而他的生日却偏偏是八月十八日:是的,假如每个年头都是以八月开头的话,那该多好啊!比方说,假如他出生于一月十八日,那也没有什么大问题!可是现在,他确实弄不明白,他到底是八十二岁,还是八十三岁,到底是八十三岁还是已经到了八十四岁!他又不想去问别人,他是皇帝啊!大家都很忙,有很多事情要做,多一岁或少一岁又有什么关系呢?他就算是年轻一岁,也还是想不起来,为什么这个该死的特罗塔会使他想起索尔费里诺。皇室审计官肯定知道,但他八点钟才会来!哎,说不定,这个老侍从也知道呢。
皇帝停住了急促的短步询问老侍从:“您说说,您知道特罗塔这个姓吗?”
皇帝本来想和平常一样用“你”称呼老侍从,但是这次关系到一个重大的历史事件,他十分尊重了解历史事件的人,所以就改用更尊敬的称呼“您”。
“特罗塔!”皇帝的侍从说,“特罗塔!”
他,这位侍从,也老了,他恍惚地想起了一个读本上写的那篇题为《索尔费里诺战役》的文章。突然,这个回忆犹如一轮太阳照在他的脸庞上,使他的脸庞放出耀眼的光彩。
“特罗塔!”他喊道,“特罗塔!他救过陛下的命啊!”
皇帝走到写字台前。清晨,美泉宫内鸟雀的欢叫从书房敞开的窗户飞进来。皇帝觉得自己又年轻了。他听见了吧嗒、吧嗒的枪声,他感到有子弹擦过了他的肩膀,有人冲过来按住了他的双肩,他倒在了地上。突然间,他觉得特罗塔的姓氏很耳熟,就和索尔费里诺这个名字一样熟。
“对了,对了!”皇帝一边说,一边挥手,并在特罗塔的案卷边上写道:“妥善处理!”
随后,他站起身,走到窗前,鸟儿在欢呼;老人朝它们笑笑,仿佛看见了这些鸟儿似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