斯特瑞塞不可能说他在这之前的几个小时里确实期望如此,然而后来,就在那天上午,不迟于十点钟,他出门的时候,看见门房在他走时取出了一封特快专递信,这是门房在他的信件已经送上楼之后才收到的。他立即意识到这是结果已经到来的第一个征兆。他一直在想,他很可能会收到来自查德的表明结果到来的初兆,而这肯定是那个初兆。他认为这是理所当然的,于是就在他站立的地点,在大门口那股令人惬意的凉风吹拂下,他打开了这封快信,但只是出于好奇,很想看看这年轻人此时要说什么。然而实际情况却远远超出了他仅满足好奇心的愿望。他开启这封短信的封口时并没有注意到信封上的地址,原来这信根本不是这年轻人寄来的,而是那个他当时就觉得更值得了解的人寄来的。不管值不值得,他立即转身径直朝最近的电报局走去(这也是这条大街上最大的一个电报局),唯恐有什么耽误。他可能会这样想:如果他不在他有机会思考之前就去,那么他也许根本就不会去了。他把手放在外衣下部的口袋里,小心翼翼地握着那封蓝色信件,轻轻地而不是猛烈地把它弄皱了。他在大街上的电报局里写了一封回信,也是一封特快专递信。鉴于当时的情况,以及德·维奥内夫人来信的表达方式,他很快就写好了一封只有几句话的短信。她在来信中问他能否在那天晚上九点半去看她。他在回信中说:没有比这更容易做到的事情了。他一定在她指定的时间到达。她在信中加了一句附言,其大意是:她也可以到别的地方去看他,在他指定的时间去,如果他宁肯这样的话。但是他没有理会这句话,因为他觉得,如果他要去看她,那么其中有一半的价值是在过去看她的最佳地点看她。他可能根本不会去看她,这是在他写好信但尚未把它投入信箱之前的一个想法。他可能再也不见任何人了,他可能此时就结束一切,听任事态自然发展(因为可以肯定的是,他不会使其得到改善),然后起身回家,趁他还有家可回。他考虑了几分钟的时间,很想做出这种选择,但最终还是把信投入了信箱,可能是因为那个地方的情形对他产生了影响。
然而这情形不是别的,正是那普遍而又时刻存在的压迫感 —— 这些机构中的气氛,站在“邮电局”这几个红字下的斯特瑞塞对此相当熟悉。广阔、奇异的城市生活的颤动,电报员拍发电文的打字声的影响,娇小、敏捷的巴黎女人(天知道她们在忙些什么,她们用可怕的、有针状尖头的公用钢笔在可怕的、散布着沙粒的公用桌上疯狂地书写):这一切在解释问题太单纯的斯特瑞塞看来,象征着生活方式更紧张,道德更邪恶,国民生活更可怕的某种东西。想到他把信投入信箱后,也就是使自己站在可怕、邪恶、紧张的一边,他感到非常有趣。他在这大城市里与人保持通信联系,完全符合邮电局的一般情调。好像他接受这一事实的原因在于,他的状况与他的邻居的活动是一致的,他与巴黎的典型情况完全融合在一起,他们也是一样,这些可怜的家伙 —— 他们又怎能不这样呢?总之,他们不比他更倒霉,他也不比他们更倒霉 —— 如果不是更好的话。无论如何他已经办完了他那一团糟的事情,所以他走出去,并从那时起开始了他那一天的等待。他觉得他更喜欢的办法,是在最好的环境中看见她。这是这个典型故事的一部分,对他来说是最有意义的一部分。他喜欢她住的地方,整个画面每一次都与她周围那高大、清晰的环境匹配,每一次看见它都使人获得不同程度的愉悦。然而此时他要不同程度的愉悦有什么意思呢?他为何不恰当而又合情合理地强迫她接受这情形可能给她带来的害处和惩罚呢?他本来可以像对萨拉那样,在他自己的客厅里冷淡接待。在这客厅里萨拉拜访时的冷淡气氛似乎仍能感觉得到,而那不同程度的愉悦却不存在。他本来可以提议在满是灰尘的杜伊勒里公园的一条石凳上,或者在爱丽舍田园大街尽头的公园里廉价出租的椅子上会面。这些地点会有些令人生畏,不过仅仅令人生畏如今已算不上是邪恶。他本能地意识到他们会面时可能遇到的惩罚 —— 他们会感到某种程度的尴尬,他们会招来某种危险,或者至少某些严重的麻烦。这使他产生一种感觉(这感觉是精神所需要的,倘若没有它精神就会痛苦和叹息):有人在某处以某种方式接受处罚,他们至少不是全都一起漂浮在免受惩罚的银色溪流中。但是如果全然不是这样,晚上去看她,好像 —— 正是这样 —— 好像他也同别人一样在漂流,这就很少与惩罚形式有相同之处。
然而即使他感到这种异议消失了,实际上差别却很小。在他那段很长的间隔时间里,这种态度渐渐得势。如果他就这样与邪恶为伍继续生活,那么事实将证明这比人们预先设想的要容易得多。他回想起他的老传统,他在其中成长起来的那个传统,即使经过了这么多年的生活它仍然没有什么改变。这个传统观念是:罪人的情形,或者至少是罪人的幸福,会遇到某种特殊的困难。但此时他感觉到的却是它的舒坦 —— 因为实际上似乎找不到更加舒坦的事情了。这种舒坦他在这一天其余的时间里颇有体验:随心所欲;不把这事当成困难而加以掩饰(无论用任何东西加以掩饰);不去看玛丽亚 —— 在某种意义上这是为了进行掩饰,只是无所事事,到处闲逛,吸烟,坐在阴凉处,喝柠檬水,吃冰块。天气变得很热,最后竟有雷鸣。他不时回到他住的旅馆,发现查德没有来过。自从离开乌勒特以来,他从来不曾像此时这样游手好闲,虽然有几次例子曾有过类似的感觉。此时他比以往任何一次都更闲散,对于后果不加考虑,也毫不在乎。他几乎感到迷惑,自问是否显得意气消沉,有失体面。当他坐在那儿吸烟时,他产生了种荒诞的幻觉,仿佛看见波科克一家偶然地或有目的地回来了,他们从这条大街上走过,看见他此时这副模样。看见他这个样子,他们显然有各种理由诬蔑中伤他。然而命运并没有施行那样严厉的惩处:波科克一家没有经过那里,查德也没有露面。斯特瑞塞继续推迟会见戈斯特利小姐的时间,打算一直推迟到明天。当天傍晚,他抱着不负责任的态度,泰然自若,闲散舒坦到了极点。
最后到了九点和十点之间,在这高大、清晰的图画里(最近几天他好像一直在画廊里走动,看一幅又一幅巧妙的绘画作品),他深深地吸了一口气。这幅画从一开头就这样呈现在他面前,使他感觉他那舒适闲散的气质不会消失。这就是说,他本来就不必负责 —— 事实明摆在那儿:她请他去就是要让他感觉到这一点,这样他就可以继续保持舒适的心态(舒适的心态已经培养起来了,难道不是吗?),认为他的苦难(萨拉留在这儿的那几周以及他们关系紧张的时期他经受的苦难)已经安全度过,并且已经抛在身后。难道她不正是希望能使他确信:她全都理解,他再也不用担心,只是满足现状并且继续慷慨帮助她而已。她那美丽的、布置整洁的房间光线暗淡,但是合适,正如那儿的每一样东西都总是相当合适那样。炎热的夜晚不宜点灯,但是壁炉架上有一对蜡烛发出闪闪烁烁的光辉,就像神坛上的细长蜡烛那样。窗户都是打开的,窗帘轻轻摆,他再次听见从空旷的庭院里传来的喷泉发出的轻微水声。在这水声之外,好像从很远的地方 —— 越过庭院,越过前面的正楼 —— 传来激动而又令人兴奋的、巴黎市区模糊的嘈杂声。斯特瑞塞一直沉湎于突如其来的幻想,这些幻想都与这样一些东西相关:很奇怪地突然产生的历史意识,无根据的大胆设想与预测。如此这般,在这伟大历史日期的前夕,革命的日日夜夜的前夕,有声音传来,这是预兆,是刚爆发的开端。它们是革命的气息,是公众情绪的气息,或者说就是鲜血的气味。
此时竟然会有这样一些联想不断浮现在脑海里,这真是奇怪得难以用言语描绘,他想不揣冒昧地用“微妙”一词来形容。但是毫无疑问,这是空中雷鸣的影响所造成的。这雷声响彻了一整天却滴雨未下。他的女主人穿的好像是适合雷雨天的衣服,符合我们刚才所说的他的想象:她应当穿最朴素、最凉爽的白色衣服,其式样很老,如果他没有记错的话,罗朗夫人上断头台时肯定穿的是这样的衣服。这效果巧妙地被围绕胸部的一条黑色小巧的纱罗巾大大加强,像是点睛的神秘笔触完成了一幅哀婉、高贵的肖像画。这可爱的女人接待他,以巧妙的手腕既亲切又庄重地欢迎他,在她那宽大的房间里转来转去,光滑明亮的地板映照着她的身影。此时可怜的斯特瑞塞事实上几乎不知道他回忆起了何种相似的形象。关于这个地方的那些联想又浮现在他的脑海中了。在柔和的灯光下,玻璃、金漆和木地板闪闪发亮,以她的文静少言为主调,这些东西最初显得那么精美纤巧,仿佛都是幽灵。他很快就确信,无论他认为他为何而来,反正都绝不是为了他以前不曾有过的印象。他从开头就有的这个信念,似乎十分独特地向他简单明了地证明,周围这些东西会帮助他,而且确实会帮助他们两人。不,他可能再也见不到它们了 —— 很可能这是最后一次,他肯定见不到与它们有丝毫相似之处的任何东西了。他很快就会去没有这一类东西的地方,在那思想受压抑的环境中,能有一个小小的纪念物以供回忆和想象,也算是一个小小的安慰。他预先就知道他会回忆起最深刻的感受,就像回顾他亲手接触过的古老、古老、最古老的东西。他也知道,甚至当他把她看作特征中的特征时,他也不可能不回忆和想起她。她可能有自己的打算,但是这却超越了她的任何打算,因为遥远时代的东西(历史上的暴政,具有代表性的事实,画家所说的表现的价值)都给了她最难得的机会,无忧无虑并且真正奢侈的少数人的机会,在伟大的场合显得自然而又纯朴的机会。与他在一起时她从来不曾像现在这样美丽动人,如果说这是最巧妙的手腕,那么(结果也会一样)最终却不会证明对她不利。
真正绝妙的东西,是她变化莫测却又无损于她的单纯的方式。他确信他感觉到她的变化无常 —— 这是比其他一切都更坏的习气,但是对她做出这个判断却有利于安全交谈,比他在过去各种交谈中必须考虑到的东西都更有价值。因此,如果说她目前的样子完全不同于前一天晚上她出现在他面前的样子,那么在这变化中根本没有粗暴无礼的东西,却全是和谐与理智。此时在他面前的人是一个温和而又深沉的人,而在他们首次会面直接提到的那个场合,他所看见的却是一个充满行动、浮于表面的人。但是她表现出的这两种特点都十分显著地与当时的场合相匹配,这也与他所懂得的他将听任她处理事情完全一致。唯一的问题是,如果他将听任她处理一切,那么她为何又请他去呢?对此他预先已有自己的解释,认为她可能希望更正什么,并以某种方式解决她最近以为他轻信而加以欺骗的问题。她是想继续欺骗还是将其完全忘却呢?她想多少加以漂亮的粉饰还是索性置之不理呢?他不久至少会意识到这一点:无论她多么富有理智,她并没有羞愧得粗俗不堪。因此他觉得他们那个杰出的“谎言”(查德的和她的谎言),毕竟只有一种不得不表现的高雅情趣,而他不可能希望他们不表现。离开他们之后,在深夜里思索时,他似乎对他们那么多弄虚作假的表演有些畏缩。但在此时的情况下他却自问,如果她打算把那些喜剧表演收回,他会感到高兴吗?他一点儿也不会感到高兴,然而他能再一次,而且也许又一次相信她。这就是说,他相信她欺骗得正确,当她表现事物时,老天知道为什么,丑陋之处全都不在了,而且她采用自己的技巧表现它们,只不过触及它们一下而已。总之,她让这事原封不动,仍然保持在二十四小时之前的那个位置上;她似乎只是恭敬地、小心地、近乎虔诚地围绕它转圈,与此同时她却谈到另一个问题。
她知道她并没有真正欺骗他。前一天晚上,在他们分手之前,这件事在他们之间实际上已经不言而喻。由于她请他去是为了了解这事可能对他产生多大的影响,所以他在交谈五分钟之后就意识到她在试探他。在他离开他们之后,她和查德已经商量好,为了使她自己感到满意,她要弄清这影响究竟有多大。查德像通常那样,听任她去处理。查德总是听任别人为所欲为,只要他感到这样做多少对他有利。奇怪的是,在这些事实面前,斯特瑞塞感到自己甘愿顺从。于是他们再次给他造成这样的印象:引他注目的这一对人关系十分亲密,他介入其中完全有助于加强他们之间的亲密关系,最终他必须接受这事所产生的后果。由于他的直觉和错误,他的让步和保留,他变成了一个滑稽可笑、充满矛盾的怪人。在他们的眼里,他似乎既勇敢又胆小,既有一般的巧妙手段又十分天真单纯,这几乎成了加强他们之间联系的一条额外的纽带,确实是供他们相聚的、无法估价的共同基础。当她比较直接地提到有关的事情时,他好像听见他们谈话的语调。“你知道,最近那两次你在这儿时,我从来没有问你。”她突然转换了话题。在这之前他们装模作样地只谈昨天的愉快以及他们对那片乡村景色的兴趣。这显然是徒劳无益的,因为她邀请他来并不是为了谈这些东西。她还提到萨拉走后,他来看她,谈到了一切必须谈的事情。她当时没有问他如何支持她。她的精神支柱是查德对她讲述的他和查德在迈榭比大街夜半交谈的情形。因此,通过回忆这两次的情形(当时她宽厚仁慈,态度客观,没有给他带来烦恼),她引入了此时她想谈的话题。今晚她确实要麻烦他,恳请他让她不揣冒昧地麻烦他一次。如果她使他感到有一点儿厌烦,他是不会在乎的,因为她毕竟行为举止非常非常得当,不是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