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末戈斯特利小姐一回来,便通知了他。他马上到她那儿去看她,此时他方才再度有了纠偏补弊的依据。当他跨过位于马鲍孚区的那楼中狭窄的门栏时,这个依据就再次幸运地呈现在他的面前。在这屋子中,她用她在多次旅游的过程中凭一时的兴趣搜集到的东西,布置了一个安乐窝。他马上就意识到,在这里而且只能在这里,他才能找到他第一次登上查德家的楼梯时所预想的福。他本来会因为发现自己如此深地“陷入”这个地方而感到害怕,要不是因为他的朋友也在场,并帮助他衡量自己胃口的大小。他一看见她的房间,就觉得它不大而且挤得满满的,那些收藏品使得它显得有点幽暗,但仍搭配合理,相得益彰。不管他往什么地方看,他都能看到一支旧象牙或者一幅旧锦缎,他也不知道该坐在什么地方才好,生怕自己坐错了地方。他突然觉得这个房间的主人的生活要比查德或巴拉斯小姐的生活丰富得多。尽管他最近眼界有所扩大,见的“东西”比以往多,但眼前这一切仍使他增长了不少见识。眼睛的欲望和生活的骄傲构成了它们的圣庙。它是神坛里最隐蔽的角落,如同海盗的巢穴一般黑暗,在黑暗中闪耀着金光,在幽暗中闪烁着紫色的光雾。光线穿过低矮的窗户,透过薄细的窗纱,洒在那些珍贵的藏品上。他对它们一无所知,只知道它们是些珍品。它们嘲笑着他的无知,如同一朵带着轻狂在他的鼻下舞动的花。然而在仔细观察女主人之后,他方才明白什么是自己最关心的。他们俩所在的圈子充满生活的情趣,他们之间的每一个问题都只可能产生在这里,而不可能产生在其他任何地方。他们一开始交谈,问题就接踵而至,而他则带着微笑快捷地回答道:“嗨,他们抓住了我!”他俩第一次在这儿的谈话的内容多半是这句话内容的延伸。见到她他感到异乎寻常地高兴,并坦诚地对她表白,说一个人也许有许多年都会身在福中不知福,然而当他一旦终于明白这福祉,三天之后他就会发现自己永远需要它,永远也离不开它。她就是目前已变成他的切身需要的福,最好的明证则是没有她他就将不知道该怎么办。
“你这话是什么意思?”她毫不惊奇地问道,同时纠正他的说法,仿佛他说错了她的某件收藏品的年代似的。她还使他更深切地感到她在那迷宫里是如何悠闲自得的,而他仅仅才初次涉足其中。“你以波科克全家的名义为我做了些什么事情?”
“嗨,做了一件大错特错的事情,我同那个疯狂的彼尔汉姆交上了朋友。”
“哦,像你办这一类事,发生这样的事是必然的,也是从一开始就可能发生的。”说完之后,她才像提到一桩小事似的问起小彼尔汉姆究竟是谁。当她了解到他是查德的朋友,现在因查德外出而住在查德家里,好像代理查德处理一切事情时,她才表现出更大的兴趣。“我见见他怎么样?只需一次,你知道。”她补充说道。
“哦,见得越多越好。他挺风趣,他与众不同。”
“他没有使你感到十分吃惊?”戈斯特利小姐问道。
“从来没有!我们一点也没有感到吃惊,我想这主要是因为我对他的情况还只是一知半解,但是我们的生存方式并没有因此而受到影响。你一定要同我一道吃饭,见见他,然后你就会明白。”斯特瑞塞接着说。
“你请客?”
“是的,我请客,这就是我的意思。”
她感到纳闷,十分体贴地问道:“你可得花不少钱!”
“唉,不,花不了多少钱。要知道这是对他们,拖延一下不要紧。”
她又陷入思索之中,然后笑了起来。“你居然认为你花钱不多!可是这事我可不会参与,至少不会让别人看见我参与。”
一瞬间他的表情似乎显示她使他感到失望。“那么你不会见他们了?”仿佛她出乎意料地变得谨慎起来。
她犹豫了一下。“首先告诉我,他们是谁?”
“第一位要见的是小彼尔汉姆,”他暂时没提巴拉斯小姐,“然后是查德,等他回来后,你必须见见他。”
“那么他什么时候回来?”
“等彼尔汉姆有时间给他写信,告诉他我的情况,并从他那里收到回信之后。彼尔汉姆在汇报中将会把情况说得很好,”他接着说,“说的对查德很有利,这样他就不会为要回来而担心,因此,我尤其需要你为我造声势。”
“哦,你可以替你自己造声势,”她说得相当轻松,“你现在就干得不错,用不着我开口。”
“嗨,可是我还没有提出任何不同的见解呢。”斯特瑞塞说。
她想了一下,说:“你可曾遇到任何你可以发表不同观点的事情?”
尽管他十分不情愿,还是把真实情况毫无保留地告诉了她:“我至今还没有发现一件这样的事情。”
“有没有人和他在一起?”
“你是指我到这里来追踪的那一类人?”斯特瑞塞思忖了一会儿,“我怎么可能知道?而且这又与我何干?”
“嗬,嗬!”她纵声大笑。看到他的笑话居然在她身上产生如此效果,他不胜惊讶。他此刻也意识到自己在说笑话。她却看到了其他一些事情,尽管她马上就秘而不宣。“你什么也没有发现?”
他一五一十地盘算了一下。“嗯,他有一套很漂亮的屋子。”
“哦,”她迅速回答道,“在巴黎这不能说明任何问题,或者说这不能否定某个假设。那些人,也就是与你的使命有关的那些人很可能为他张罗这样一套屋子。”
“说的对极了。我和韦马希大饱眼福的地方正是他们的杰作。”
“哦,倘若你在这儿不尽情地观赏那些杰作,”她答道,“你就很可能会被饿死。”她一边说一边朝着他微笑,“你以后会遇到更糟的情况。”
“哦,我会遇到各种各样的情况。可是按照我们的假设,它们将会很好的。”
“的确如此!”戈斯特利小姐说,“你知道,你并非对情况一无所知,它们事实上的确很好。”
能够最终获得比较明确的认识看来对事情大有裨益,而且还能激起回忆的浪花。“我们那位年轻朋友确实承认我们最感兴趣的正是他们。”
“这是他使用的表达方法吗?”
斯特瑞塞仔细地回忆,“不,不完全是这样。”
“他使用的表达方法比这生动,还是没有这样生动?”
他弯着腰,透过眼镜瞧着小架子上那一堆东西。听见这句话,他直起身来。“他只是略微提了一下,但由于我当时十分注意,所以给我留下了深刻的印象。彼尔汉姆的原话是:‘你知道,尽管查德如此糟糕……’”
“‘糟糕’‘你知道’?哦!”戈斯特利小姐仔细考虑着这些话。她似乎感到满足。“得啦,你还要怎样?”
他又一次瞧着一两件小古玩,可是他什么都不懂。“总之他们想使我措手不及。”
她大感惊讶。“那又怎样?”
“正如我所说的那样,温文尔雅的态度,他们可以用这个武器把你击昏,就像使用其他武器一样。”
“哦,”她答道,“你会醒过来的。我必须见见这些人,我是指彼尔汉姆先生和纽瑟姆先生,当然首先见彼尔汉姆先生。一次见一个人,一次只见一个人,这就行了。但必须面对面,每次半小时。”她随即又问道:“查德先生现在在戛纳干什么?正人君子是不会带 —— 带你说的那一类女人到戛纳去的。”
“是这样的吗?”斯特瑞塞问道,显然对她所关注的那种正派人颇感兴趣。
“不,他们会去其他地方,而不会去戛纳。戛纳是个与众不同的地方。戛纳要比别的地方好些。戛纳是最好的城市。我的意思是你一旦认识那儿的人,就会变成所有人的熟人。如果他真的是去那儿,那就不同了。他一定是独自去的,她不可能陪他去。”
斯特瑞塞软弱地承认道:“我一点也不知道。”她所说的似乎颇有道理,但过了一会儿,他还是使她产生了更直接的印象。同小彼尔汉姆的会见十分容易地安排在卢浮宫画廊中。他和他的同游者站在提香的一幅名作面前(那是一幅十分杰出的肖像画,画上那位年轻人戴着形状古怪的手套,长着一双蓝灰色的眼睛),此时他转过身来,看见这次约会的第三位正从打了蜡的金碧辉煌的走廊的那一端走来,心中有一种实在的感觉。还是在切斯特,他就曾同戈斯特利小姐商定,在卢浮宫度过一个上午。小彼尔汉姆也曾单独提出过同样的建议,而且他俩已经一起游览过卢森堡博物馆。合并这些计划并非难事,他感到只要同小彼尔汉姆在一起,一切矛盾都好解决。
“哦,他不错,他也是我们这种人!”在交谈了几句之后,戈斯特利小姐寻到一个机会对她的同伴低声说道。看着他俩一会儿走,一会儿停,才说了几句话彼此就谈得很投机,斯特瑞塞完全明白她的意思,他把这视为自己的工作开展得得心应手的另一个标志。他认为这个能力是他不久之前才获得的,因而深感庆幸。甚至就是在前一天,他也不明白她的意思。他只能猜测,她的意思是只要他们聚在一起,就成了热情的美国人。他努力使自己适应一个新的观念,即美国人能够像小彼尔汉姆那样热情。这个年轻人是他的第一个标本,这个标本曾使他感到十分困惑不解,现在他却看到了光明。小彼尔汉姆惊人的平静在开始时对他影响甚深,出于谨慎,他不可避免地,开始觉得那正是蛇的诱惑,或者说欧洲腐化堕落的表现。可是戈斯特利小姐却迅速做出反应,说那只不过是他们熟悉的旧东西的一种特殊形式而已,于是他马上转变观点,认为它是合理的。他希望自己在喜欢这个标本的同时又能保持平静的心态,这个愿望倒是完全得到了满足。过去使他感到大惑不解的正是这位小小艺术家的派头,比其他人都更彻头彻尾美国化的派头,而此时斯特瑞塞却可以怡然自得地观赏这种新的派头。
正如斯特瑞塞从一开始就发现的那样,这位谦和的年轻人以毫无偏见的眼光观察周围的世界。我们这位朋友所缺少的是那种人们常有的职业偏见。小彼尔汉姆有职业,但这是不为人承认的职业。可是他既不因此而感到惊慌,也并不感到悔恨,因此他总是给人以泰然自若的印象。他到巴黎来学习绘画,或者换言之,来探究其中的奥秘。然而假如世界上有什么对他来说是致命的东西的话,那东西就是学习。他的知识日渐丰富,可是他的创造力却越来越枯竭。斯特瑞塞从他那里得知,当他在查德的屋中见到他时,除了那点聪明才智和根深蒂固的巴黎习气外,他已经一无所有。谈到的这些事,他都十分熟悉,如数家珍。显而易见,它们对他来说仍是有用的装备。在游览卢浮宫的那一段时间里,斯特瑞塞颇感兴趣地倾听这些事,他觉得它们成为周围气氛的不可分割的一部分,它们也使宫名更增添了魅力,使那个地方更加辉煌壮丽,使大师们更富于色彩。不论这位年轻人带他们去什么地方,这些事始终伴随着他们。在访问卢浮宫的第二天,他们去了另一个地方,也是如此。他邀他的同伴们同他一起过河,让他们观看他居住的那个贫穷的地区。他住的那个地方的确非常穷,但在斯特瑞塞看来,那地区却使他显得很有个性。那傲岸而独立的个性使斯特瑞塞感到挺新鲜,他觉得他拥有一种奇特而动人的尊严。他住在一条胡同的尽头,胡同与一条不长的铺着鹅卵石的古老的街道相连,这条街又与一条新修的平坦的长街相通。不过这胡同、这街,都呈现出一副破败相。他把他们带进一间四壁空空的寒冷的工作室,在他不在家的这段时间内,他把它借给他的一位同道。这位同道又是一位聪明透顶的美国同胞,他曾经打电报通知他,“无论如何”得准备茶点招待他们。这茶点,这第二位聪明透顶的同胞,这远离尘嚣且随遇而安的生活方式,以及耳中听到的种种笑话和争论,眼中见到的精妙的绘画和三四张椅子,加上无处不在的艺术趣味和信心,而其他的一切几乎均是付之阙如的状态,如此等等使这次访问具有无穷的魅力,也使我们的主人公为之倾倒。
他喜欢这些聪明的同胞(不久之后又来了两三位),他喜欢那些精妙的绘画和自由的品评,包括旁征博引、热烈的赞赏和苛严的批评等,这些使他像他们所说的那样端坐凝听。他尤其喜欢他在那些人中间看到的安贫乐道的生活态度,以及具有侠义之风的相互支持和帮助。他认为这些头脑聪明的同胞为人正直,在这方面甚至超过了乌勒特人。他们红发长腿,他们古怪而有趣,亲切而滑稽。他们使那个地方回响着美国的本土方言,他从来不知道这种语言还可用来明晰地表达当代艺术。他们弹奏着竖琴,演奏出美妙的音乐。他们的生活具有一种颇值得赞美的天真和单纯。他不时看看玛丽亚·戈斯特利,看她如何感受到这一点。然而她在这一个小时内,一如她在前一天一样,表现出来的只是如何同这些小伙子们打交道。对每一个人,对每一件事,她都以一位老巴黎的娴熟手法加以应付。她极有风度地参加了小彼尔汉姆上的第二堂课,高度地赞赏那些美妙的画作,对茶道发表了颇有见地的评论,对那些椅子腿的结实程度表示信任,轻而易举地回忆起那些过去的人物,那些有名有姓的、编了号码的或者漫画化的人物,他们有的功成名就,有的一败涂地,有的杳无音讯。头天下午在同他们分别之前,她告诉斯特瑞塞,既然她将获得新的认识,她将在考察新的证据之后再加以判断。
一两天之后,就有了新的证据。玛丽亚写信告诉他,说有人已经把法兰西喜剧院的一个包厢借给她第二天晚上用。斯特瑞塞觉得,诸如此类的事情她处理起来总是毫不费力。他还认为,她提前偿付的方式总能得到回报。这种在较大范围内活跃的交易方式,这种彼此的价值交换对于他来说是难以办到的。他知道她看法国戏时必须坐包厢,要不然她就不看,正如她在看英国戏时必坐正厅的前排座位一样。因此他已经决定这次不惜任何代价请她坐包厢。可是在这方面她和小彼尔汉姆颇有相通之处。在一些重大问题上,她像他一样具有先见之明。她总是走在他的前面,只是给他一个机会看将来如何结清这一笔账。他此刻尽力想把账目搞清楚一点,因此便做了如下安排:如果他接受她的邀请,那么她就必须先同他吃饭。这种安排的结果使得他和韦马希第二天八点钟就站在圆柱门廊前等她。她并没有和他一起吃饭。他俩之间的关系的特点在于她可以使他在莫名其妙的情况下同意她的拒绝。她可以始终使他感到,她做出的新的安排是再温柔不过的。例如,根据此项原则,为了使他同小彼尔汉姆关系更加融洽,她建议他给那个年轻人提供一个他们的包厢座位。斯特瑞塞为此寄了一张蓝色便条到迈榭比大街,但是直到他们走进剧院的大门时,他仍未收到任何回音。在他们舒舒服服地坐在剧院里,消磨了一些时光之后,他依然坚持认为,他们的朋友对这里的情况很了解,因此会在他认为合适的时间走进剧院。他暂时的缺席对戈斯特利小姐来说似乎是一件恰到好处的事。斯特瑞塞一直等待着,直到今晚。他想从她那里得到反馈,想了解她所获得的印象和得出的结论。她只准备见小彼尔汉姆一次,可是现在她已经见了他两面,却尚未发表一个字的评论。
与此同时,韦马希坐在他的对面,他们的女主人夹坐在中间。戈斯特利小姐自诩青年导师,她向她的学生们介绍一部文学名著。这部名著幸而无懈可击,那些学生们倒也憨厚。她认为自己是过来人,因此她的任务只是为他们指点迷津。过了一会儿,她提到那位依然没有露面的朋友,她显然认为他不会来了。“倘若不是他没有收到你的信,就是你没有收到他的信,”她说,“他有事耽误了,要是这样的话,你知道,他是不会为坐包厢看戏之类的事写信的。”根据她脸上的表情,可以看出她说的那位写信人可能是韦马希,为此韦马希满脸严肃和不愉快。她随后所说似乎针对这个而来:“他遗世独立,你知道,他是他们之中的佼佼者。”
“是哪些人之中的佼佼者,小姐?”
“一系列人 —— 男孩、女孩,或者有时实际上是些老头和老太婆,是我们国家的希望。他们一年又一年从这里经过,可没有一个人是我特别希望留住的。我希望能留住小彼尔汉姆,你希不希望?他真正合乎规范,”她继续对韦马希说道,“他太令人愉快了!但愿他不要把一切弄糟!可是他们总会这样,他们老是把一切弄糟。”
斯特瑞塞过了一会儿说:“我想韦马希不明白彼尔汉姆可以弄糟什么东西。”
“如果那样的话,就不可能成为一个好美国人,”韦马希简洁明快地回答道,“因为我不认为这位年轻人在这方面会有多少造化。”
“唉,”戈斯特利小姐叹息道,“好美国人的名称易得也易失。首先,怎样才算是一个好美国人?其次,这样不同寻常的匆忙有何必要?从来还没有一件如此紧迫的事竟会这样含含糊糊。这的确是一件至少先要有食谱,然后才能烹饪的例子。此外,这些可怜的小家伙们有足够的时间!”她接着说,“我经常见到的,是乐天的态度和信仰状态的被破坏,以及(我该怎样说呢?)美感的破坏。你对他的看法没错,”她此时对斯特瑞塞说,“小彼尔汉姆具有这些特点,因此相当迷人,我们必须保全小彼尔汉姆。”随后她又对韦马希说:“其他人都十分渴望能干出一番事业,他们也的确干得不错,这方面有许多例子。在他们取得成就后,他们就与以前迥然不同了,那魅力或多或少总要消失。而在他身上,我想这事不会发生。他不会做任何可怕的事。我们可以继续欣赏他的本来面目。不,他很美。他什么都明白,他一点也不觉得羞愧。他具有常人所希望拥有的一切勇气,只要想想他可能做成些什么事。因为担心会发生意外的事情,真应该始终关注他。此时此刻他什么事不可能做出来?我曾经失望过,那些可怜的家伙从来就没有真正安全过,除非你老盯着他们。你不可能完全信任他们,这使你感到不安,我想这是我十分想念他的原因。”
她以欢乐的笑声结束她这番添油加醋、大肆发挥的话。斯特瑞塞从她脸上可以看出她十分高兴,但他此时却希望她不要去打扰可怜的韦马希。他或多或少明白她的意见,但这并不是她不对韦马希佯装她不懂的理由。他或许有点怯懦,但是为了不破坏欢乐愉快的气氛,他只好不让韦马希知道他是多么的机智。她看出了这一点,泄漏了他的秘密,而且在说到他或那件事之前,会泄漏更多的秘密。那么他该怎么办呢?他瞧着包厢那边的朋友,他们视线相遇。在沉默无语中他们交流着信息,那是奇特而难以明言的某种东西,它与当时的情况有关,但最好不要触及。这样交流的结果使得斯特瑞塞做出突然的反应,也是对自己姑息纵容的态度的不耐烦和厌恶。这样下去他会怎样?这是沉思默想的时刻,往往比激烈的动作更能解决问题。沉默的唯一例外是斯特瑞塞“哦,该死”这低声的喊叫,他最终还是破釜沉舟。在沉思时,这些船有可能只是贝壳,可是当他随即对戈斯特利小姐说话时,至少显示了他准备动手沉船。“那么这是不是一个阴谋?”
“你的意思是指这两个年轻人共谋?呃,我不打算冒充预言家,”她随即回答道,“但是我是一个有头脑的女人,我敢说他今晚会为你工作。我不知道他会怎样帮你,但我深信他会这样做。”末了她看着他,她的表情似乎表明,尽管她说得不多,他应当完全明白。“这是我个人的看法,他对你十分了解,不可能不这样做。”
“不可能今晚不为我工作?”斯特瑞塞颇为惊讶,“那么我希望他不要做得太糟糕。”
“他们已经抓住你了。”她的话中预示着某种不祥。
“你的意思是说他……”
“他们已经抓住你了。”她只是重新说了一遍。尽管她拒绝承认自己有未卜先知的能力,可是此刻他却觉得她活像发布神谕的女祭司。她双眼发亮。“你现在必须面对现实。”
他当场马上面对现实。“他们做了安排……”
“整个计划的每一步他们都做了安排。他每天都收到来自戛纳的简短的电报。”
听到这话,斯特瑞塞不禁睁大双眼。“你知道这件事?”
“我不仅仅知道,还亲眼看到。在我见到他之前,我不知道我会看到怎样的情况。可是当我一见到他,我就不再猜想了,再见一次之后我就感到确切无疑了。我把他看穿了。他在演戏,他依然按照他每天接到的指示做戏。”
“这样说来查德是总指挥?”
“哦,不,不是总指挥。我们也参与了这件事。你和我,还有‘欧洲’。”
“欧洲,是的。”斯特瑞塞若有所思。
“亲爱的老巴黎,”她似乎在解释,可是还不止这些,她思路一转,冒险说道,“还有亲爱的韦马希,另外,你也有一份。”
他表情严肃地坐在那里,问道:“我有一份什么,小姐?”
“嗨,在我们的朋友那奇妙的思想意识的形成过程中,你也出了一份力。你以你的方式帮助他流浪到目前这个地步。”
“他目前到底在哪儿?”
她笑着继续问道:“斯特瑞塞,你目前究竟在什么地方?”
他似乎一边想,一边马上说出来:“好像已经落入查德手中了。”他又想到另一件事。“这一切是不是都通过彼尔汉姆来完成的?你知道,他可能会想这个法,查德只要想到一个办法……”
“那么会怎么样?”她满脑子都被这个意象占领。
“我该怎么说呢?查德非常令人生畏吗?”
“哦,你想有多可怕就有多可怕。可是刚才你提到的那个办法并不是他的最出色的办法,他会想出更好的办法。他不会完全通过小彼尔汉姆来实现他的目的。”
这似乎使得希望顿时破灭。“那么还能通过谁呢?”
“我们只有走着瞧!”可是她却一边说话一边转身,斯特瑞塞也跟着转身,因为此时剧院的服务员在走廊里把包厢的门咔嗒一声打开,一位他俩不认识的绅士快步走了进来。门在他身后关上了,尽管他俩脸上的表情都表明他走错了地方,他却依然气宇轩昂,充满自信。大幕再次升起,全场静寂无声。斯特瑞塞默默地询问着来者,而这位身份不明的来者也不出声地招呼对方,很快地挥挥手并微笑了一下。他谨慎地用手势表示他愿意等待,愿意站在旁边。这些举动以及他脸上的表情突然使戈斯特利小姐若有所悟。她把它们同斯特瑞塞刚才的问题的答案联系起来。正如她此时转身对她的朋友暗示的那样,这个身体健壮的陌生人就是那个问题的答案。她直截了当地向他介绍这位不速之客。“嗨,通过这位先生!”那位先生也同时做了相同的解释,斯特瑞塞听他说出一个非常短的姓名。斯特瑞塞惊奇地喃喃重复这个姓名,随后才发现戈斯特利小姐说的比她知道的还多。他俩面前站的正是查德本人。
我们的朋友后来一再回忆当时的情景,他回忆他们同在一起时的情况,他们有三四天都一直聚在一起。在头半个小时里发生的事有如弹奏的最强音,以至于后来发生的一切都显得不那么重要。他在一瞬间就完全确定这个年轻人的身份,这种感觉是他一生中少有的。他以前还从未有过这种千头万绪的感觉,而且这感觉尽管模糊而且纷繁复杂,却持续了很长时间。它与那彬彬有礼的沉默同时发生,并似乎因此而得到保护和加强。他们不能交谈,因为怕打扰下面包厢里的观众。这使斯特瑞塞想到(他老爱想这一类的事情),这是高度文明中时常会发生的事情,是对礼仪的让步,也是经常遭遇到的不同寻常的情况,只有等待才能解脱。对于那些国王、王后、喜剧演员以及其他诸如此类的人来说,解脱不可能很快到来。尽管你不是他们之中的一员,但你通过那种有巨大压力的生活,多少可以体会到他们的感觉。斯特瑞塞紧靠着查德坐在那里,观看那时间颇长且十分紧张的一幕戏,觉得自己真正承受着巨大的压力。眼前发生的事情占据了他全部心思,且在半个小时之内控制了他全部感觉。他不可能做任何表示而不至于引起麻烦,这也可以算是他的运气。假如他有所表示,他就会表现出某种激情,即困惑的激情。可是他从一开头就告诫自己,不论发生任何事情,也决不能表现出这样的激情。对他来说,身旁突然坐下一个人是完全出乎意料的,以至于他那灵活的想象力在这方面没有用武之地。他曾考虑过所有可能发生的偶然情况,但就是没有想到查德可能会在不可能出现的情况下出现,因此他此刻只好以勉强的笑容和令人感到不舒服的脸红来面对这一事实。
他问自己,在他以某种方式做出承诺之前,他是否可能感到他的心已安于这新的前景,并习惯于这不平凡的真理,可是这真理委实太不平凡了。难道还有比个性彻底分裂更不平凡的事吗?你可以同一个人打交道,但你不可能把他当成另外一个人并与之打交道。而且在这种情况下,很难知道对方对你的看法,因此也很难获得自我安慰。他不可能绝对不知道,因为你不可能绝对不让他知道。这是人们现在常说的典型例子,一个难以超越的变形的例子,而唯一的希望在于总的规律,亦即典型的事例常常由外力控制。也许他,斯特瑞塞本人,是唯一明白这个道理的人。甚至戈斯特利小姐,尽管她很有办法,也不明白这一层,难道不是这样的吗?他还认为那怒视着查德的韦马希比其他任何人都要愚昧无知。他重新认识他老友对社会常规的无视,并意识到从他那里得到的帮助将极其有限。他在某些事情上了解得比戈斯特利小姐更透彻,但他不能肯定自己是否能因此而得到一些补偿。如此说来,他身处的境况也是一种事例,他此时为之兴奋,也极感兴趣,因为他已经预见到将来告诉她这一切时,将会多么有意思。在这半个小时里,他没有从她那里得到任何帮助,而且说老实话,他之所以陷入窘境,与她避免和他对视有很大的关系。
在开头几分钟内他就低声地介绍了查德,在不熟悉的人面前她也从来不做出一本正经的样子。然而在开始时她除了舞台什么也不看,而且她还不时以欣赏为借口,邀请韦马希一同观看,后者的参与能力从来没有遇到如此考验。斯特瑞塞认为她有意不理查德和他,以便达到让他和查德随意交往的目的,然而正因为这个原因,韦马希觉得自己受到很大的压力。对于那个年轻人来说,他俩的交往仅限于友好的目光和类似于微笑但远非露齿一笑的表情。思想异常活跃的斯特瑞塞不由得担心自己的举动是否像傻瓜。他觉得自己肯定表现得像个傻瓜,要不然自己怎么会有这样的感觉。最糟的是他意识到这种烦恼不安的感觉正是一个表征。“如果我不喜欢我给这个家伙留下的印象,”他思忖道,“那么我到此地来将收效不大,不如在开始之前趁早收手。”这个明智的考虑显然没有影响他很敏感这一事实。他对一切都很敏感,但对那些对他有用的东西却不敏感。
后来在晚上难以成眠的时刻,他想到他本来可以在一两分钟后便邀请查德到大厅里去。他不但没有提出这样的建议,而且根本没有想到。他不肯离开包厢,就像一个不愿意错过一分钟观剧时间的小学生,尽管他当时一点儿也没有留意台上的表演。在大幕落下之后,他压根儿说不出刚才演了些什么。他也因此在当时并没有承认耐心的查德由于他的尴尬而益发变得谦恭有礼。难道他当时十分愚蠢,竟然全然不知道这个年轻人在容忍什么吗?这个年轻人为人谦逊厚道,他至少知道该在什么时候充分利用他的机会,一个人总应该知道自己应量力而行。如果我们企图写下我们的朋友在不眠之夜所想到的一切,那么我们就会把笔写秃。不过我们可用一两件事来证明他的记忆是如何清晰。他记得两件荒唐事,如果他当时失去理智,那么主要与这两件事有关。他这一辈子从未看见一个年轻人会在晚上十点钟走进包厢。假如有人事前问起他,那么他也难以说出这样做的种种不同方法。尽管如此,有一点他十分清楚,即是说查德自有其妙法,完全可以想象,这表明他精于此道,也是他学习的结果。
已经产生的结果甚为丰富。他自然而然地当场教导韦马希,使他明白即使处理这样一件小事,也有种种不同的方法。他还对他讲了其他类似的事情。他只是摇了一两下头,他的老朋友就觉察到他最大的变化是浓黑的头发里已夹杂着绺绺灰白,这对他那个年龄段的人来说是不同寻常的。奇妙的是,这个新特点对他倒很适合,不仅使他的仪态显得更沉稳,而且使他变得更文雅,这大大地弥补了以前的不足。斯特瑞塞觉得自己必须承认,要想根据目前的情况,确切地指出过去缺少什么,实在是不容易的事。例如,一位诚实的批评家在过去可能会认为,儿子像妈妈要好一些,可是他现在压根儿就不会这样想。这种想法实际上毫无根据,儿子实际上也并不像他的妈妈。在面容和风度这两个方面,查德比其他任何年轻人更不像他那位在新英格兰的妈妈。这一点固然显而易见,可是斯特瑞塞仍然陷入那种他经常感到的心理混乱之中,这个时候他实际上失去了判断力。
随着时间的流逝,他一再感到应该迅速地与乌勒特联系,而且只有电报才称得上迅速,然而实际上这只是他力图避免错误,把事情安排妥当的结果。在需要的时候,没有人能做出更好的解释,也没有人能像他这样凭良心记叙或报告。每当解释的阴云聚集在一起时,他就感到心情沉重紧张,其原因就在于良心的负担。他的最高天赋就是使他生命的天空中没有解释的阴云,不管他对思想的明晰性有无任何高见,他认为对其他人解释清楚任何事情实际上是办不到的事。这样做是徒劳无益的,而且总的说来是在浪费生命。人与人之间的关系要么建立在彼此完全理解的基础上,要么形成于他们不在乎这种理解的时候,而且后者比前者好。假如他们彼此不理解,而且又挺在乎这个事实,那么他们从此刻起就会活得很累。而这种累人的生活方式却可以使人得以解脱,并使地上不生幻象的野草。这种幻象的野草生长得极其迅速,只有大西洋的海底电缆可以同它赛跑。这电缆每天向他证明哪些东西不是乌勒特所主张的,他在此刻不能完全肯定,是否由于意识到明天(或者毋宁说当晚)的危机,因而应该决定发一个简讯。“终于见到了他,可是我的天呀!”诸如此类的权宜之计似乎唾手可得,它近在咫尺,似乎使他们有所准备,但是准备干什么?假如他想把它说得简明扼要,他可以在电报纸上写上四个字:“很老 —— 灰发。”在他们沉默的半个小时之内,他一再回忆起查德外貌的这一特点,仿佛他没有能够表达的都包含在其中。他充其量能说的只是:“如果他想使我感到年轻……”然而这句话所表达的意思已经足够,也即是说,假如斯特瑞塞感到年轻,那是因为查德感到年老之故。一位岁数很大而且头发灰白的罪人并非这阴谋的一部分。
戏演完之后,他俩走进歌剧院街的一家咖啡馆,关于查德生活中那段欢乐时光的话题,也只是在此时才被迅速提起。戈斯特利小姐不失时机地做了圆满的安排,她十分清楚他俩需要什么 —— 马上走到某个地方去谈话。斯特瑞塞甚至感到她知道他要说些什么。然而她却并没有声称她知道这些事情,她声称知道的是另外一件事,即韦马希希望能单独护送她回家。在灯光通明的房间里,查德很随便地挑了一张桌子,并和斯特瑞塞面对面坐下。斯特瑞塞此时觉得她在听他俩谈话。她仿佛在一英里之外,坐在他熟悉的小公寓房内,正在全神贯注地听他讲。他还发现自己很喜欢这个想法。出于同样的理由,他也希望纽瑟姆夫人能够听到他的谈话。他认为此刻最重要的事情是不要再耽误一个小时,甚至一分一秒也不能耽误,而且应该勇猛奋进。他预料到巴黎的那一套生活方式会使这孩子发生变化,因此自己得当机立断,不失时机,甚至发动夜袭。根据戈斯特利小姐提供的情况,他充分认识到查德的机敏,因此更不敢稍有懈怠,假如别人把他当成乳臭未干的小子来对待,他在受到如此对待之前,至少必须打击对方一下。他的双臂在出拳之后可能会被缚住,但是留在记录上的岁数应当是五十岁。在离开剧院之前,他已开始认识到这一点的重要性。这使他感到十分不安,促使他抓紧时机。他甚至在步行途中就已感到迫不及待,几乎要有失礼貌地在街上就提出这个问题。正如他后来指责自己的那样,他发现自己正匆匆往前赶,仿佛失去这个机会后就不可能再有。直到后来他坐在紫色的沙发椅上,面对着按惯例放在桌上的啤酒杯,说出那些话之后,他方才觉得他不会失去现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