I.书信 大马士革的尼古拉乌斯 致盖乌斯·奇尔尼乌斯·梅赛纳斯 发自耶路撒冷(公元前14年)
三年来,在写给你的信上,我不解我们的朋友屋大维·恺撒何以坚持要我陪同马尔库斯·阿格里帕及其妻子踏上这趟漫长的东方之行;单凭我和希律的交往,让我长久离开罗马也说不过去。现在我渐渐明白他的理由了;而在你得知理由以前,你也会不解我何以写信给过着退隐生活的你,却不是写给屋大维·恺撒本人。且听我道来吧,你会渐渐明白的。
我写信给你的地方是耶路撒冷,数月以前,希律王邀请马尔库斯·阿格里帕与尤利娅跟随我前来这里,让我们在行程中得以歇息。然而,阿格里帕在耶路撒冷停留的时间不长,因为他甫抵达即传来消息,博斯普鲁斯发生了严重的叛乱。那里忠于罗马的老国王薨逝,他年轻的寡妻狄娜弥斯无疑将自己想象为北方的克莉奥帕特拉,但也许是没有在意那女王如何命运不济吧,总之,她勾结了一个名唤斯桂波尼乌斯的野蛮人,藐视罗马的政策,宣布她和情夫君临她丈夫的王国。甚至有谣言说她受了情夫的煽动,丈夫之死与她有干系。无论如何,马尔库斯·阿格里帕深知这个王国是抵御北方蛮族的最后堡垒,决定前往敉平叛乱;此时他正忙于戡乱,使用希律提供的船只和兵员。
尤利娅当然是不能陪他上路的。她并没有真的表示想要如此;但她也不接受希律要她留在耶路撒冷等丈夫回来的请求,也没有表露要回罗马的意向,反而是不顾我们相劝,等她丈夫一动身去北方,自己便带着全部随从出行希腊,目的地是她与丈夫最近才去过的北部诸岛。我从她目前所在的地方收到一些忧心的消息;亲爱的梅赛纳斯,这就是我提笔写信给你的原因。
两年来,马尔库斯·阿格里帕与尤利娅两人在南行去爱琴海诸岛以及希腊与亚细亚海滨城市的消闲之旅中,都领受过与屋大维·恺撒皇帝的使者相称的荣誉。但由于尤利娅是皇帝的女儿,她受到分外的吹捧,那是唯有海岛上的和东方的希腊人做得出来的谄媚。
这谄媚起先也平常。安德罗斯岛为她竖立了一尊雕像,以志其访;而在莱斯博斯岛上,米蒂利尼城的居民听说安德罗斯岛居民的礼敬后,便造出一个更大的、将尤利娅与阿芙洛狄忒女神并列的雕像;其后,各岛各城为了迎接尤利娅与阿格里帕的来临,庆典变得愈发铺张,最终尤利娅被看成阿芙洛狄忒女神重返人世的化身,受到民众(至少仪式上)的崇拜。
你肯定会觉得,这些铺张之举在文明人看来或许荒唐可笑,却也没有什么害处;因为在这些公开的仪式中,希腊人聪明地改良了最怪异的部分,杜绝招人反感的东西,让典礼看上去几乎罗马化了。
然而在此期间,我一向(如你所知)相当喜欢的尤利娅这个人,渐渐发生了相当特殊的变化。就像是她渐渐显露出仪式将她比拟的女神的某些性情一样,她变得专横跋扈、不可一世,仿佛自己确实并非凡人。
她的性格给我这个印象远远不止一时半刻;但最近我收到亚细亚的消息,悲哀地证实了我先前的怀疑。
据报告,尤利娅白天在伊利昂游逛了特洛伊废墟,晚上要乘船渡到斯卡曼德河的对岸。由于某种不明确的情况,尤利娅及随从乘坐的筏子翻了,大家被河水冲往下游,命悬一线。她最终获救(不清楚是谁救起的),但是她气愤地指控村民见危不救,以丈夫马尔库斯·阿格里帕的名义,对村子课以十万德拉克马的罚金,算下来是每人被罚款将近一千。这对穷人实在是个沉重负担,他们许多人操劳终生都没有见过一千德拉克马。
据说村民耳闻呼救,也到了河边察看,但没有施以援手。我相信这大概是真实的情形。无论如何,尽管村民看起来确实有错,我必须调停。我要请希律做个人情(他欠我好几个人情),托他去劝说马尔库斯·阿格里帕免除这笔罚金。我这样做并非出于怜恤村民,而是出于担忧屋大维·恺撒家庭的平安。
其实尤利娅那天在伊利昂并不是单纯地游览消闲;她渡河,也不是单纯地返回住所。
先前我提到这些公开典礼——兼有宗教、政治与社会的效用,尤利娅在其中被捧上了阿芙洛狄忒的神坛。我娓娓道来,大概是为了迟迟不提另一种典礼,它不是公开的,对于这个文明时代来说是秘密、未知而颇为可怖的。
这些海岛上的和东方的希腊人有一种秘密的邪教,膜拜一个(至少对教外之人而言)不知名字的女神。据说她是所有男女众神的主神,法力超乎人类认识的全部神祇之上。某些场合会运用仪式来祝颂这女神的法力——但无人知道是什么场合,因为这邪教出于狂热或羞耻而神秘兮兮。但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我周游时陆续听人说起这个邪教,早已让我对它的性质充满厌恶,对它的影响感到忧虑了。
它是一种女子的邪教;虽然有男祭司,但他们是阉人,曾经让自己被用作献给女神的牺牲。这些牺牲是女祭司选出来的——据说有时女祭司会选亲生儿子做牺牲,因为根据其怪异的教义,做祭品是男子最大的光荣与幸运。他必须年龄不到二十;是童男子;是自愿做牺牲的。
我不知道祭礼的确切性质;但是我从远处亲耳听见过从举行这些仪式的圣林传来的笛乐与颂唱。据说一连三天,邪教的信众与成员戒食一切肉类,以此“净化”自己;相传仪式开始的时候,崇拜者们借着跳舞、唱歌、饮用某些祭洒物——无人知道是酒抑或更神秘的物质——来迷醉自己。接着,在音乐与舞蹈与奇异的饮料给崇拜者们带来癫狂后,祭礼开始了。一个或多个祭品被带到当选大母神临祭化身的女子面前。他除了腰间松松地缠着一点野兽皮毛之外一丝不挂;手腕与脚踝统统用月桂枝叶编成的绳索被固定,捆绑在一个用某种林中圣木制成的十字架上。他被放置在女神面前,崇拜者纷纷绕着他跳舞;传说他们一边跳,一边癫狂地甩开身上衣物。然后女神接近小伙子,用祭刀松开他遮身的兽毛;若是她对祭品满意,就割开捆缚他的月桂枝叶,领他去圣林的一个山洞,那里已经为女神与凡人的“婚事”布置就绪。
那应当是一场仪式性的婚事;但它是一种女子的邪教,也是秘事,为法律与风俗所不容。女神与她的祭品在山洞中待三天,不见外人;相传女神会用她喜欢的任何方式享用祭品;饮食摆在山洞入口处,外面那些崇拜者便在迷狂中行淫放诞。
三天以后,女神与她钟爱的凡人从山洞里出来,渡过一片水域去另一个圣林,那里就成了蒙福者之岛;而被爱的凡人会在那里得到不死之身,至少从那些崇拜者们野蛮的心灵看来是如此。
从伊利昂到莱斯博斯都盛行这一邪教,尽人皆知,那些地方连最富裕最有教养的家庭都有人信奉它。尤利娅翻船时,她正在从我描述的这样一个仪式返回,她已经完成了规定的仪式,要渡往蒙福者之岛。她当过了女神的化身。村民憎恶这些阴暗的习俗,(他们认为)那些人生活的世界超出其理解和经验之外,他们无法克服对怪诞之人的恐惧。我不能让罚金加之于其身;否则,那一层(现在保护着尤利娅、不知情的马尔库斯·阿格里帕、屋大维·恺撒,乃至罗马的)隐秘就可能一扫而空。
除了这些传闻发生的伤风败俗之事,还有一件甚至更加严重的事;邪教的信徒必须发誓弃绝权威,让自己的欲望做主,不遵从任何人或法律,或世间习俗。因此,它不仅鼓动淫欲,也会鼓动谋杀、叛国,各种能想到的违法情事。
亲爱的梅赛纳斯,现在你想必明白我为何不能给皇帝写信,为何不能对马尔库斯·阿格里帕谈起,为何我非得拿这个问题麻烦你,即便你早已退出了公共事务。你一定得设法说服你的朋友兼主人迫使尤利娅回到罗马。如果她继续留在她发现的这片奇异的土地上,那么哪怕她的堕落尚未积重难返,也会很快如此的。
II.尤利娅手记 潘达特里亚(公元4年)
我一直不知道父亲为何要用不容违背的语气,命令我回罗马。他从来没有给我一个像样的理由来解释他的强硬;他只是说,第二公民(皇帝是罗马所谓的第一公民;他的副手阿格里帕坐第二把交椅,是第二公民。)的妻子长期远离爱戴她的民众,于礼不合,而且只有我和李维娅可以履行某些社会和宗教的职分。我不相信这是召我回去的真实原因,但是他不许我追问下去。然而他不会不知道我讨厌回去;我才平生第一次过上自由自在的日子,回罗马在我当时看来无异于流放,往后我的生活只能是聊以尽责,而不会再有什么意义了。
不管怎样,是尼古拉乌斯从耶路撒冷一路来到莱斯博斯岛上的米蒂利尼找到我,将消息带给我的。父亲不知何故喜欢并信赖这个古怪矮小的叙利亚犹太人。
我生了气,对他说:“我不会去的。他不能强迫我回去。”
尼古拉乌斯耸了耸肩。“他是你的父亲。”他说。
“我的丈夫,”我说,“我跟我的丈夫在一起。”
“你的丈夫,”尼古拉乌斯说,“你的丈夫在博斯普鲁斯。你的丈夫是你父亲的朋友。你父亲是皇帝。他大概是想念你了。我们回到罗马的时候,会是春天。”
于是我们从莱斯博斯起航,我看着海岛逐一漂走,像梦中的云朵。我想,是我的人生漂到身后了;这段人生里我是女王——不止是女王。一天天过去,我们临近罗马的时候,我知道这个归来的女子与三年前离开的她,已经判若两人。
我也知道自己回来后会过上不同的人生。我不知道什么地方不同,只知道它会不同。现在哪怕罗马也不能使我敬畏了,我想。我记得我思忖过,不知见到父亲时会否还觉得自己像个孩子。
我回罗马那年,提比略·克劳狄乌斯·尼禄——李维娅的儿子、我丈夫之女维普撒尼娅的丈夫——是执政官。那年我二十五岁,做过了女神,回到罗马却只是做女人,满怀怨怼。
III.书信 普布利乌斯·奥维德·纳索 致塞克斯图斯·普罗佩提乌斯 发往阿西西(公元前13年)
亲爱的塞克斯图斯,我的友人和老师——不知您在自己选择的忧郁的流放生活中过得可称心?您的奥维德恳求您回到罗马来,都城的人恻然想念着您。这里的事情不像您推想的那样阴云密布;罗马的天空升起了一颗新星,那些聪明而懂得及时行乐的人又可以欢欣享受了。说真的,过去这几个月的经历,让我相信自己只愿活在这个时代、这个地方。
您是我艺术上的老师,也比我年长——但您可否确定自己比我明智?您的忧郁也许是本自性情,并非罗马使然。回来我们这儿吧;我们在黑夜降临之前还有快乐可受用。
但是请原谅,您知道我不善于庄重的言语,而一旦说了开头又无法持续。我写这封信的初衷只不过是向您述说可爱的一天,希望可以借此劝您回到我们身边。
昨天是屋大维·恺撒皇帝的诞辰,因此是罗马的一个假日;然而这天开始时我运气很坏。我到办公处的时间早得可耻——着实是第一个钟点,太阳才从东方挣扎爬起,穿过罗马的楼宇之林,让城市渐渐跪倒在它的脚边——因为虽然在这么一个假日里不必为案件辩护,人还是躲不掉次日的义务,而我要预备的提纲偏又特别棘手。大致上,聘任我的科尔内利乌斯·阿普罗尼乌斯要控告法比乌斯·克雷提库斯在某些土地上赖账,克雷提库斯同时也要反诉,宣称地契作伪。两人都是强盗,都在无理取闹,因此,提纲的技巧与辩护的说服力很重要——当然也要看法官方面的运气了。
不管怎样,我整个上午都在工作;洋洋洒洒的词句一行行从我头脑中冒出来,我致力于沉闷之事的时候向来如此;我的文书特别迟钝,手忙脚乱;从大广场传来的吵闹刮着我的耳膜,比平常更咄咄逼人。我越来越烦躁,第一百遍赌咒要放弃这个愚蠢的职业,长远来说它只能使我获得用不着的财富,并厕身无聊的元老行列。
正在我郁闷之时,一件奇事发生了。我听见门外有喧哗,还有笑声;虽然我听见叩门,门却一下推开,我眼前出现平生所见最惹人注目的阉仆,鬈发洒了香水,穿着优雅的绸缎衣裳,戴着好几个翡翠和红宝石戒指,就在我面前站着,仿佛他比释奴甚至市民更尊贵似的。
“这不是农神节(罗马人祭祀农神萨图尔努斯(Saturnus)的节日期间,依照习俗,众人可以暂时逾越社会等级尊卑的森严界线,甚至主仆可以像胡闹一般互换角色。)。”我生气道,“谁让你擅闯进来的?”
“我的女主人。”他用尖利的娘娘腔说,“我的女主人要你跟我来一趟。”
“你的女主人发了臭也不关我的事……”我说,“她是谁?”
他微微一笑,仿佛我是他脚边一条鼻涕虫。“我的女主人是尤利娅,至尊者暨罗马皇帝、第一公民屋大维·恺撒的女儿。还有什么你想知道,讼师?”
我大概目瞪口呆;我没有说话。
“照我看,你会跟我来一趟了?”他盛气凌人地说。
我的烦躁顿时烟消云散。我笑了,将我紧抓不放的那捆纸扔给了文书。“这些交给你好好处理。”我说完转向正在等候我的奴隶。“你的女主人要你带领我去哪里,我都愿意奉陪。”然后跟随他出了屋门。
跑题是我的习惯,亲爱的塞克斯图斯,让我稍稍插个话。几星期前我已经不拘礼节地见过这位夫人了,那是在我们双方都认识的森普罗尼乌斯·格拉古做东的一场大宴会上。当时皇帝的女儿从一次路程迢迢的东方之行回来仅一个月左右,她是陪着她奉有使命的丈夫马尔库斯·阿格里帕前往的,丈夫依然留在那边。我当然急切想见见她;自从她回来,罗马的时髦人谈话里三句离不开她。因此,和她交情似乎不错的格拉古邀请我赴宴时,我当然一口应承下来。
森普罗尼乌斯·格拉古在别墅办的这场宴会,来宾着实有数百之众——规模如此庞大,我本来估计会不够好玩,但也别有一番愉快。宾客虽多,我还是有缘认识了尤利娅,彼此谈笑了一会儿。她是个令人着迷的女子,容貌娟秀,而且读书颇多,甚为聪慧。她亲切地表示拜读过我的一些诗篇。我由于知道(你也知道,我可怜的塞克斯图斯)她父亲有操行端正的名声,便试图苦着脸对我“放诞”的诗道歉。但是她对我现出她那种摇惑心旌的微笑,说道:“亲爱的奥维德,如果你想要说服我尽管你诗写得放诞,生活却很纯洁,那我就不会再跟你说话了。”
于是我说:“亲爱的夫人,倘若如此,那么我会试图从反面来说服你。”
她笑了起来,转身离开了我。虽然这是个愉快的插曲,但我没有想到她会记得我,更别说两个星期后还惦念我。然而她确实不忘;昨天,在前述的场景发生后,我便和她再度会面了。
我屋门外边,来了也许有五六乘轿子,都有紫金二色的丝绸华盖,轿夫们在旁伺候;轿上的人动作纷纷,笑声响彻街道。我站着,一时眼花缭乱;导引我的阉仆已经走开,向一些地位较低的奴隶训话去了。然后有人步下了一乘轿子,我立即认出是她——美妙地打断了我早晨的沉闷工作的尤利娅。另一人随即也从轿中走下来,和她同行,那是森普罗尼乌斯·格拉古。他对我微笑,我便走了过去。
“你救了我一命,让我不必死于无聊。”我对尤利娅说,“现在这生命属于你了,你打算怎么用它呢?”
“我要轻浮地用它。”她说,“今天是我父亲生日,他准许我邀上一些我的朋友去竞技场,跟他一起坐在他的包厢里。我们会观看竞赛,打赌输钱。”
“竞赛,真教人向往。”我的本意是说一句平正的话,但尤利娅却听出反讽的意味。她笑了起来。
“我们对竞赛倒不怎么关心。”她说,“出席是为了看与被看,以及发现不那么常见的娱乐。”她瞟了森普罗尼乌斯一眼,“你也许会有所得的。”这时她转脸对其他人(有些已经走下轿子来伸展腿脚了)高声道:“你们谁要与爱情诗人奥维德同乘一轿?他写的正是你们为之奉献一生的那些事。”
轿子那边很多手臂在摆动,我的名字被人喊在嘴上。“来吧,奥维德,跟我们一起坐——我的姑娘需要你的建议!”“不,是我需要你的建议!”笑声纷纷扬扬。我最终选了一乘可以容纳我的轿子,轿夫们扛起负荷,我们便缓缓穿过熙来攘往的街道,向着大竞技场而来。
我们中午到达,正值站席的群众蜂拥而出,赶在赛事重开前匆匆午餐的时分。这些百姓一认出我们行进的轿子的颜色,就往两边分开,像耕犁的前进让大地分开一般,我得承认这使我感到异样。然而他们很欢喜,对我们又是招手又是叫喊,友好之极。
我们下了轿,一行人由尤利娅、森普罗尼乌斯·格拉古,以及一个我不认识的人领头,沿着那些像蜂巢一般围绕竞技场的拱廊走向台阶。在这些拱廊的入口,偶尔有占星术士对我们招手呼唤,我们队伍中就会有人吆喝道:“我们知道自己的前程,老头子!”扔给他一枚钱币。又有妓女见到谁形单影只,便对他卖弄风情,这时也许会有某淑女对她故作惊恐状,叫道:“噢,别呀!不要从我们这儿偷走他,他也许再不回来了!”
我们登上台阶;当我们走近皇家包厢的时候,有些人发出呼吁安静的嘘声,表示对屋大维·恺撒亲临的尊敬。但我们到达时他不在包厢内;我要承认,尽管这群可爱之至的同伴令我乐在其中,我仍不免略感失望。
因为你知道,塞克斯图斯,我和你不一样,我既不是梅赛纳斯的腻友也不需要那份亲密,所以从未与屋大维·恺撒相识。当然,我跟罗马的百姓一样远远见过他,但是对他的了解却限于从你那里听来的事。
“皇帝没有来?”我问。
尤利娅说道:“我父亲不喜欢观看某些流血场面。”她指着下面空旷的赛场,“通常要等围猎猛兽结束后,他才姗姗来迟。”
我向她手指的地方望去;差役们正在将被杀死的猛兽拽走,将染血的土地用耙子翻翻土。我看到几只老虎、一只狮子,甚至一头大象被拽过地面。早在初到罗马时,我已经观看过一场这样的围猎,当时觉得它平庸乏味之极。我对尤利娅并不讳言。
她微微一笑。“我父亲说不是蠢人死就是蠢兽死,两样都无法让他悬心。况且,这些猎手和猛兽相竞的比赛没有赌注可押。我父亲喜欢押注。”
“时候不早了。”我说,“他会来的,是吗?”
“他不能不来。”她说,“竞技会是为了庆贺他的诞辰;他是不会对任何这样荣耀他的人失礼的。”
我点了点头,记起这竞技会是新任裁判官之一尤卢斯·安东尼献给他的。我正要对尤利娅说点什么,却想到尤卢斯·安东尼的身份,赶紧打住了。
但是尤利娅一定察觉到我的意图,因为她露出了微笑。“嗯,”她说,“我父亲尤其不会对一个旧敌的儿子失礼。那是他已经原谅的人,而且他对这旧敌之子的喜欢,比对一些亲属犹有过之。”
我(以我自己看来)明智地点了点头,不再谈说此事。但是马克·安东尼的儿子令我沉吟。他父亲的名字至今依然受到罗马许多市民的尊敬,尽管他已经去世多年了。
但是在这些活泼的同伴中间,哪有多少工夫去沉吟那种事呢。仆人们用金灿灿的盘子端来一点点精致的食物,用金灿灿的杯子斟了酒;我们吃菜喝酒,一边闲谈,观望着群众散漫地回到座位等待下午的战车赛。
到六点钟,站席也满了,以我看来大有罗马城万人空巷的气势。这时,在群众自然的嘈杂声之上忽又起了一种喧闹;许多平民站着,对我们半躺其中的包厢指指点点。我扭头一看,只见包厢后部阴影里站着两个人,一个相当高挑,另一个矮小。高挑的穿着刺绣长衣、镶紫边的托加袍,是执政官的打扮;矮小的穿着素白长衣、普通市民的托加袍。
高挑的人是提比略,皇帝的继子和罗马执政官;矮小的人自然是皇帝屋大维·恺撒本人了。
他们走进包厢,我们站了起来,皇帝对我们含笑点头,示意我们各自就座。他坐在女儿旁边,提比略(是个面色阴沉的年轻人,一脸不愿在此的样子)则找了个独处一隅的位子,不和大家说话。皇帝和尤利娅一时凑近交谈;皇帝对我瞥视,向尤利娅说了点什么,使她微笑、点头,还招手让我上前同坐。
我走上前去,尤利娅将我介绍给她父亲。
“幸会。”皇帝说。他面带皱纹,神情疲倦,淡金色头发有点斑白,眼睛却很亮,目光锐利而机警。“我的朋友贺拉斯谈起过你的作品。”
“我希望他口下留情,”我说,“但是我知道自己无法跟他相提并论。我的灵感恐怕比较细小而琐碎。”
他颔首。“无论什么缪斯选择了我们,我们都要服从……你今天有属意之选吗?”
“啊?”我茫然道。
“战车赛。”他说,“你有属意的马匹吗?”
“皇上,”我说道,“我得坦白,与其说我是为了马匹,不如说是为了交游而来的。我对马匹所知甚少。”
“那你不押注了。”他说,看上去有点失望。
“什么都押,只是不押在竞赛上。”我说。他点点头,稍一微笑,然后转向某个在他后面的人。
“你选了哪队夺冠?”
但他搭话的那个人并没有工夫理会。赛场的另一头,闸门打开,喇叭吹响,巡游队伍进来了。为首的是尤卢斯·安东尼,那位出资举办竞技会的裁判官;他穿着猩红色的长衣,外衬镶紫边的托加袍,右手托着金鹰,看上去像是随时要脱离底下的象牙杖飞走一般;他还戴着一顶月桂叶金冠。即使从我所在的位置望去,我也要说他在他威武的白马牵引的战车上显得仪表不凡。
巡游队伍绕着赛道缓缓而行。尤卢斯·安东尼身后走着典礼的祭司,他们陪着那些被愚夫愚妇认真当作众神代表的神像;然后参赛的马儿来了,披挂着白红绿蓝各队的光灿灿的装饰;最后来了一队舞者、滑稽戏演员和小丑,他们在赛道上跳跃翻腾,与此同时,众祭司在平台上放好了他们的偶像,待会儿参赛者便会绕着平台驾驭战车。
随后,巡游队伍朝着皇帝的包厢行来。尤卢斯·安东尼停了车,向皇帝致敬,然后献上祝贺他诞辰的竞技会。我要承认,我饶有兴致地观察了尤卢斯一番。他是个极其英俊的男子,结实的胳膊晒得黝黑,脸上肤色深,脸型微丰,牙齿皓白,黑头发鬈着。据说他跟父亲长得很像,只是他没有那么容易发胖。
献礼告终,尤卢斯·安东尼来到包厢前,对上方的皇帝叫道:
“我让大伙儿开始以后就上您这儿来。”
皇帝颔首,看上去很满意。他转脸向我。“安东尼了解马匹,也了解驭手。听他说话,你会学到一点赛马的知识。”
我得承认,塞克斯图斯,伟人的行事做派超乎我理解。主宰世界的皇帝屋大维·恺撒似乎只关心悬而未决的赛马;对于他在战场击败并迫使自杀的敌人之子,他又热络又亲切自然;而且他对我说话的语气,仿佛彼此都是最普通的市民。我记得自己匆促地想了想是否要以此题材作一首诗,但同样迅速地打消了念头。我确信贺拉斯能作一首,但这不是我(或我们)所擅长的。
尤卢斯·安东尼消失在赛场远侧的一个门中间,未多时,在高踞起点门之上的席位中重新现身。群众里响起一片欢腾;尤卢斯·安东尼挥了挥手,俯视他下方列队的选手。然后他扔下白旗,栅栏落下,战车纷纷扬尘出发。
我偷偷瞥了皇帝一眼,吃惊地发现这时候开了赛,他对赛事居然不甚关心。他感到了我的瞥视,对我说道:“聪明人是不对第一场押注的。巡游已经将马匹弄得紧张兮兮,它们很少会立刻跑出自己的实力。”
我点点头,仿佛确实听懂了他的话。
战车还没有跑完七圈中的第四圈,尤卢斯·安东尼来了。看来他认识包厢里大部分的人,朝他们友好地点头,还对几个人直呼其名。他坐到皇帝和尤利娅中间,三人很快核对了各自的押注,三人都笑了起来。
下午便这样过去了。仆人们端来更多的食物和酒,又奉上湿毛巾,让我们揩去脸上沾着的赛道扬起的尘土。皇帝每赛必押,有时候同时跟几个人打赌;他输了满不在乎,赢了喜上眉梢。最后一场赛事正要开始,尤卢斯·安东尼起身离开,说他要去起点的栅口最后做点事;他向皇帝道了别,然后向尤利娅鞠了一躬——我看出含有微妙而私密的反讽意味——使尤利娅扬头一笑。
皇帝皱了皱眉,但默不作声。少顷,群众涌出竞技场以后,我们也起身离开。我们有几个人晚间在森普罗尼乌斯·格拉古家里小聚,这时我得知尤卢斯·安东尼和皇帝之女两人那一小段场边戏的来由,是尤利娅自己告诉我的。
尤利娅的丈夫,马尔库斯·阿格里帕,曾经娶过小马尔凯拉——皇帝胞姊屋大维娅的女儿;尤利娅新寡的时候,皇帝劝说他跟马尔凯拉离了婚,再跟尤利娅结婚。不久以前,尤卢斯·安东尼将曾经是阿格里帕之妻的马尔凯拉娶了过来。
“这令人糊涂。”我空泛地说。
“其实也不会。”尤利娅说,然后她笑了,“我父亲将一切都写了下来,让人人知道自己是谁的眷属。”
亲爱的塞克斯图斯,我的下午和晚上就是这样。我见了新鲜的,也见了古老的;罗马又一次在变成可以栖居的地方。
IV.尤利娅手记 潘达特里亚(公元4年)
我无酒可饮,食物是农民的粗食——黑面包、干蔬菜、腌鱼。我甚至养成了穷人的习惯;一天终结时洗个澡,吃俭朴的一餐。有时我和母亲一同吃这一餐,但是我较喜欢在我窗前的桌子上独自进食,望见大海随着晚潮滚滚而来。
我学会了品味粗面包的纯朴风味,这是我的哑仆人漫不经心地烘焙的,带有一种土地谷物的味道,配上我聊以代酒的冷泉水则更佳。我吃着面包,想到活在我之前的一代又一代成千上万的穷人和奴隶——他们是否像我这样,懂得品味自己纯朴的膳食?抑或是他们吃到嘴里的食物,由于他们梦寐以求的那些食物而索然无味?也许人都要像我这样——饱尝过最名贵最奇异的珍馐,再回到这些极尽朴素的食物——才可知其中的真味。昨天晚上,坐在我现在书写的桌边,我试着回想那些食物的味道和质地,却想不起来。当我泛泛回想我永远不会再体验的一切时,我想起了在森普罗尼乌斯·格拉古的别墅中的一晚。
不知我为何偏记得那一晚,然而,在这个潘达特里亚的黄昏里,那场景蓦然浮现在我眼前,就像在剧场的舞台上表演着,我还来不及抵挡,回忆已经涌了进来。
那之前马尔库斯·阿格里帕从东方回来,在罗马和我团聚,待了三个月,我怀上了第四个孩子。日子没过多久,年初,我父亲委派阿格里帕北上潘诺尼亚,那边的蛮族部落又在威胁着多瑙河边疆的安全。这边厢,森普罗尼乌斯·格拉古为了庆祝我的自由并迎接春天的来临,要办一场宴会。他对每个人保证它将会别开生面,为罗马所未曾见。我丈夫在罗马时与我暌离的朋友们全都会出席。
与后来流传的诽谤相反,森普罗尼乌斯·格拉古不是我当时的情人。他是个浪荡子,待我率性随意(他待许多女子皆然),那些不实之词可能便因此而生。那时候我还惦念着我父亲期望我占据的位置;我在伊利昂做女神的光景恍惚若梦,在等待实现的机会。有一段日子,我成了并非我自己的另一个人。
三月初,父亲就任因雷必达之死而虚位的祭司长;他下令举行一天竞技会志庆。森普罗尼乌斯·格拉古说,如果老罗马得有一位男祭司长,新罗马也应当有一位女祭司长;因此,森普罗尼乌斯就定在三月底设宴,城里各有传言,说着宾客将有什么待遇。有人说会有驯象迎送宾客,来往各处;有人说会从东方找来一千名乐师,一千名舞者;期待滋长狂想,愈发异想天开。
但是离宴会还有一星期,消息传到罗马:阿格里帕平定了边疆的叛乱,比任何人的预计都更快,已经取道布林迪西回到意大利。他打算越野去我们在普泰奥利附近的别墅,让我在那里和他相会。
我没有和他相会。我不顾父亲的恼怒,提出不如先让我丈夫消了旅途的劳乏,我下一星期才过去团聚。
我提议时,父亲冷冷地看着我。“我看你只不过是希望出席格拉古举办的宴会。”
“是的,”我说,“我将会是主宾。日子这样迫近才推辞是失礼的。”
“你的责任在于你丈夫。”他说。
“也在于您,在于您的事业,还有罗马。”我说。
“你常与相伴的这些年轻人,”他说,“你可曾想过将他们的行为,跟你丈夫和他的朋友的行为比一比?”
“这些年轻人是我的朋友,”我说,“您可以放心,我老的时候他们也一样会老了。”
这时他稍稍露出笑容。“你是对的,”他说,“人总是忘记。我们都会老的,也全都年轻过……我会向你的丈夫解释你在罗马有事走不开,但是你下星期会去和他团聚。”
“嗯,”我说,“到时我会去的。”
因此,我没有南行去我丈夫那边;因此,我出席了森普罗尼乌斯·格拉古的宴会。它确实成了罗马多年间最著名的宴会,其中的原因,却是谁也预料不到的。
没有驯象运送宾客往来各处,也没有传闻提到的任何奇观;它只是一个有一百余名宾客的聚会,到场的仆役乐师舞者大致也同样众多。我们进食,我们饮酒,我们说笑。我们观看舞者舞蹈,也在其间翩翩起舞,令他们又欢喜又惶惑;随着铃鼓与竖琴与双簧管的伴奏,我们徜徉在花园里,喷泉放大了音乐,火炬之光在水上嬉戏,舞出人的身体技艺不可企及的另一种风姿。
晚宴在压轴阶段安排了一场乐师和舞者的特别演出,诗人奥维德也会朗诵一首为我而写的新作品。森普罗尼乌斯·格拉古为我造了一张特别的黑檀木椅子,安放在花园地上的一个缓坡中,让所有的宾客都能够(格拉古带着他一贯的反讽语气说)向我致敬……
我坐上椅子,看见大家在我下方;起了一阵微风,我听见它穿过柏树和悬铃木的簌簌响声,一边感到它触着我绸缎的长衣,像爱抚。舞者们在跳舞,男子油亮的肌肉在火光中摆荡;我想起了伊利昂与莱斯博斯岛,我在那些地方曾经不止是凡人。森普罗尼乌斯半卧在我的宝座旁,在草地上;有一瞬我就像曾经体验过的那样快乐,全然自我。
但是在快乐之中,我发觉有个人站在我左近,身子低俯,试图让我留意他;我认得他是我父亲府里的一个仆人,便做个手势要他等到舞蹈结束。
舞者们跳完,宾客也懒洋洋地鼓掌以后,我让那仆人上前。
“父亲需要我做什么?”我问他。
“小的是普里斯库斯。”他说,“事情是关于您丈夫的,他生病了。您父亲一个钟点内便启程去普泰奥利,请您也随同前往。”
“你觉得事情严重么?”
普里斯库斯点头。“您父亲今夜便启程,非常关切。”
我对他转身,望了望我那些朋友,他们正在森普罗尼乌斯·格拉古的花园草坡上轻松欢快地消闲。他们的笑声比带动舞者的音乐更细腻动人,乘着和煦的春风飘飘而来。我对普里斯库斯说道:
“回禀我父亲,告诉他我会到丈夫那边去。告诉他不用等我。告诉他我须臾便会离开这里,自行操办动身的事。”
普里斯库斯面露犹豫。我说:
“你但说无妨。”
“您父亲希望您和我回去。”
“告诉我父亲,我对丈夫向来尽责。我不能现在离开。稍后我会去见我的丈夫。”
于是普里斯库斯退下了,我正要将获得的消息讲给森普罗尼乌斯·格拉古,奥维德却已抢先一步,开始朗诵起他为我写的诗;我不能打断他。
这首诗我曾经默记于心,但现在一个词也想不起来。我想不起来有悖情理,因为那是一首精彩的诗。我相信奥维德从未将它收到集子里;他说,此诗独独属于我。
我没有再见我丈夫一面。我父亲到达普泰奥利时他已经死了;诸位医者从未确诊他所患何病,但那是急病,很快令他殁去,但愿是一种福气。他是个好人,待我也和善;恐怕他从来不清楚我知道。我相信,父亲一直没有原谅我那天夜里不跟他同行。
……是松露。那天晚上在森普罗尼乌斯·格拉古的别墅里,我们有一道松露佳肴。那些松露的土地气息被这黑面包的土地气息召唤出来,使我想起我再度成了寡妇的那一夜。
V.献给尤利娅的诗 相传为奥维德之作(约公元前13年)
躁动不安的我,漫无目的地浪游,经过诸神栖居的
神殿与树林——当过路人停步于我们凡人保有的记忆中
不曾有斧子饥饿地啮过枝柯与灌木的古代树林,
诸神会招唤路人的崇拜。
我可以在哪儿停步?我行近雅努斯(雅努斯(Janus)是罗马神话的双面门神,一张脸望着过去,另一张反面的脸望着未来。)又走过了他的身旁——步子快得无人察觉,除了他。
这时,维斯塔来了——她可靠,又别有一种和蔼,
我想;于是我呼唤起来,然而她却没有应答我。
维斯塔正在照看火焰——无疑在给某个人煮食。
她漫不经心地摆了摆手,依然对她的热炉子俯首。
我悲伤地摇摇头,继续前行。这时朱庇特打了响雷,
眼睛对我迸射着光。啊呀?他是否坚决要我发誓改弦更张?“奥维德,”他雷鸣道,“你这谈情说爱的
生涯,这琐碎的作诗凑韵,空虚的装腔作势是否无休无止?”我试图回答,但雷鸣没有中断。
“依靠历练吧,可怜的诗人;披上元老的袍服,为国家思考——怎么也得试试。”雷声震耳欲聋,其后
我听不见了。我悲伤地走过。这时在玛尔斯的神殿前,我疲惫地停住脚步,比任何人更敬畏地看见他左手
在给一块田地播种,右手在空中挥剑——至高无上的玛尔斯!活人与死者的老父亲!我喜悦地
向他呼喊,盼着我终于能得到欢迎。但没有。护佑并命名了我出生的三月的他,(三月(March)因战神玛尔斯(Mars)得名。)不愿接纳我。
我叹息;众神啊,莫非就没有我可以归向的地方?
我古老的祖国里最古老的诸神不理不睬,我在绝望中漫游越过他们的地域,让
各方的微风载我去它们想去的地方。而终于
传来了声响——轻柔、遥远而甜蜜:是双簧管与铃鼓与长笛;
笑声的音乐;风;鸟鸣啁啾;暮色中簌簌的叶。
这时听觉在导引着我;我要追随而去,以求
眼睛可以瞥见音乐应许的一切。忽然之间,
一道溪流在我面前敞开,涌泉迸流侵入了山穴与洞窟,又悠闲地蜿蜒在仿佛悬空般颤抖的
百合花间;我告诉自己,这里肯定有神在栖息——一个我未曾知道的神。
宁芙们穿着薄如蛛丝的衣袍庆祝春天与夜晚;然而在超乎众人的高处,艳光四射的一个女神
让所有的眼睛为她停驻。她领受喜悦的膜拜、欢声的祈祷,
微微一笑就令暮色转明,比我们的黎明女神动作更轻柔;她的美
会让高贵的朱诺也黯然失色。我想:这是新的维纳斯步下凡尘;没有人曾经见过她,然而人人知道
他们必须崇拜她。向女神致敬!就让我们将旧有的诸神
安全地留在树林中。就让他们对世界皱眉,责备愿意聆听的人吧;
一个新的季节于此诞生;一个新的国度于此建成,
在我们从前所爱的罗马的灵魂深处。我们必须欢迎新的,
活在它的喜悦中,欢欣鼓舞;夜晚很快要降临,我们很快要歇息了。但是这一刻我们蒙受美的驻在,
女神的恩赐给神圣的树林带来了生命。
VI.尤利娅手记 潘达特里亚(公元4年)
我丈夫在森普罗尼乌斯·格拉古举行宴会那天晚上死了;即使我像我父亲希望的那样退席,也不会赶得及看见他。我父亲终夜马不停蹄,次日到达普泰奥利时,他的老友已经撒手人寰。听说他近乎冷冷地看着我丈夫的尸身,良久无语。然后他带着他那种冷冷的干脆,与马尔库斯·阿格里帕的各位助手交谈,他们做出一脸哀戚的样子。他下令装殓遗体,用出殡的队伍将它运回罗马;他吩咐向元老院传回消息,指示行进;然后他也没有歇一歇,就陪着马尔库斯·阿格里帕的遗体,踏上缓慢而肃穆的罗马归程。看见他入城的人说,他在队伍前头跛行,面容如石。
我父亲在大广场的葬礼上宣读悼词,我自然是在场的,见证了他当时的冷淡。他在马尔库斯·阿格里帕的灵前说话,仿佛那不是一个朋友的遗体,而是一个纪念碑。
但是我也见证了世人所不知道的。葬礼完毕后,我父亲退避到帕拉蒂尼山上他私宅里自己的房间,一连三天拒绝见人,也拒绝进食。重出房门时,他看上去老了很多,说话时带有一种漠不关心的柔和,那是他从未有过的。随着马尔库斯·阿格里帕的逝世,他内里的一部分也逝去了。他不再完全是同一个人。
我丈夫向罗马市民永久地遗赠了他掌权多年来得到的各处花园、他建筑的各个浴场,以及修缮它们所需的资金;此外,他还给市民每人遗赠一百枚银币;他将余下财产遗留给我父亲,明白这一部分也会被用来造福国人。
我对我丈夫没有哀思,觉得自己冷漠无情。在习俗要求的例行哀痛的表面下,我感觉——我几乎没有感觉。马尔库斯·阿格里帕是个好人,我从来没有讨厌他,我大概是喜爱他的。但是我没有哀思。
当时我二十七岁,已经生了四个孩子,怀着第五胎。我第二次成了孀妇。我曾经是妻子、女神,以及罗马排行第二的夫人。
如果我在丈夫去世的时候感觉到了什么,那是轻松。
马尔库斯·阿格里帕去世四个月后,我生了第五胎,是个男孩。我父亲给孩子起名阿格里帕,纪念他父亲。他说等孩子长到一个岁数,他会认他作养子。对这件事我漠不关心。我只为摆脱了一种令我如在牢狱的生活而感到快乐。
我没有摆脱。马尔库斯·阿格里帕去世一年又四个月后,我父亲将我许配给了提比略·克劳狄乌斯·尼禄。他是我的丈夫之中唯一令我恨过的人。
VII.书信 李维娅致提比略·克劳狄乌斯·尼禄 发往潘诺尼亚(公元前12年)
亲爱的儿子,此事你要照我的建议办。
你要遵从我丈夫的命令,与维普撒尼娅离婚,并与尤利娅结婚。事情已经谈妥了,我没有少花费精力。事情出现这样一个转折,如果你要对谁感到愤恨的话,我必须承受你一部分的愤恨。
我丈夫确实没有用收养来荣耀你;他确实不喜欢你;他派你去潘诺尼亚顶阿格里帕的缺,确实只因为他手边没有别人可交托这样的权力;他确实没有让你继位的意图;他确实正在利用你,如你所言。
这一切都无妨。因为如果你不肯让自己被利用,那是自毁前程;我这些年来为你最终的伟业之梦所做的经营就会白白浪费。你将会默默无闻地度过余生,失去恩宠,遭受轻蔑。
我知道我丈夫只希望让你来做他孙儿们名义上的父亲,我也知道,他希望他俩长大成人的时候,能有一人担得起继承帝位的重任。但是我丈夫的身体向来不强壮;没有人知道众神还会让他在世上多久。你有可能出乎他的意愿,成为他的继位人。你有高贵的名字,又是我的儿子,况且到我丈夫不幸身故之时,我会自然而然继承到一些权力。
你讨厌尤利娅,这无妨。尤利娅讨厌你,这无妨。你对自己,对国家,对我们的名字都有一份责任。
过些日子,你会知道我这些看法是对的;过些日子,你的愤恨便会平复。不要由着性子行事,给自己惹祸。我们的前程比我们本人更为重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