I.书信 阿提娅与马尔基乌斯·菲利普斯致屋大维(公元前44年4月)
孩儿,你接到这封信的时候,想必已经到了布林迪西,听说了新闻。就像我担忧的那样,遗嘱已经公开,你被指定为恺撒的儿子和继承人。我知道你的第一个冲动会是将那名字和财富一并接受下来,但是,妈妈请求你等待、思量,权衡你舅公的遗嘱召唤你进入的那个世界。它既不是你度过童年的韦莱特里的淳朴乡间,也不是你在教师和保姆的包围中度过少年时期的府第,更不是你青年时代的书籍和哲学的世界,它甚至都没有恺撒(违背我的意愿)将你带进的战场那样单纯。那是罗马的世界,那里没有人了解自己的敌人或朋友,那里特权比美德更受到敬仰,那里原则已经成了私利的奴仆。
妈妈恳求你放弃遗嘱的条款;你这样做不会有损你舅公的英名,也没有人会看轻你。因为如果你领受那名字和财富,就从杀死恺撒和声称继承他事业的人双方那里都领受了敌意。你会像恺撒一样只拥有群氓的爱;那种爱不足以保护他免于自己的命运。
神明保佑,让你在鲁莽行事之前接到信吧。我们已从危险的罗马全身而退,会留在你继父位于普泰奥利的住宅,直到混乱结束,秩序好转为止。如果你不接受那遗嘱,就可以一路安全地前来跟我们团聚了。心灵和头脑依然是私密的地方,可以悠然容身。你继父还有几句话想添上。
你母亲付与你的全是衷心话;我付与你的话也出自肺腑,但是它同样出自我在人世的阅历,出自我对这几天局势的实际认识。
你知道我的政治观点,你也知道,对于你已故舅公所行的那一套,有时我不能苟同。的确,我跟我们的朋友西塞罗一样,不时发现有必要在元老院的会场申明这样的不赞同。我提起此事不过是为了向你保证,我促请你依你母亲提议的路子走,并非出于政治的考量,而是出于实际的打算。
我不赞成那场刺杀。假如事前有人要我参与谋议,我一定避之唯恐不及,甚或因此给自己惹祸。但是你要明白弑暴君者(这是他们的自称)当中有一些最负责任而且最受尊敬的罗马公民。元老院现在大部分人支持他们,他们的危险仅来自群氓;他们有些人是我的朋友,而无论其行动如何不明智,他们是好人与爱国者。甚至煽动群氓的马克·安东尼也不跟他们作对,将来也不会;因为他也是个注重实际的人。
无论你舅公有什么美德,他留下的罗马一时是不会恢复元气的。一切都不确定:他的敌人们有权势却犹疑,他的朋友们腐败而无人信任。如果你接受那名字和遗产,举足轻重的人就会抛弃你;你拥有的名字会是一个空洞的荣誉,拥有的财富会是你不需要的;你会是孤家寡人。
来普泰奥利跟我们团聚吧。那些问题即使解决了也不会增进你的利益,别牵扯进去为好。对一切保持超然吧。我们的温情会使你安全。
II.马尔库斯·阿格里帕回忆录 残片(公元前13年)
……却说我们听见了消息,便含着悲伤行动起来。我们匆匆出航,渡海时大风大浪,在奥特朗托登岸时正是黑夜,没有向任何人表明身份。我们在一个普通客栈投宿,打发仆役自去,免得招人怀疑;天未拂晓,我们便徒步向布林迪西出行,俨如乡下人。在莱切,看守去布林迪西道路的两个士兵拦住了我们;虽然我们未透露名字,但其中一人参加过西班牙战事,认出了我们。因他所言,我们得知布林迪西的驻军会欢迎我们,可以安然前往。他们一人与我们同行,另一人先去报知我们的来临,于是我们抵达布林迪西的时候有卫队护驾,入城时士兵夹道迎候。
进得城来,我们见到一份恺撒遗嘱的抄本,指定屋大维做他的儿子与遗产受赠人,又将名下的花园全部送给人民作休憩场所,还从财产中出钱,给罗马公民每人三百枚银币。
我们听说了混乱不堪的罗马传来的零星新闻;我们拿到了恺撒谋杀者的名单,得知元老院无法无天,默许谋杀,让行凶者逍遥法外;我们亦得知人民在乱世偷生,心怀悲愤。
从屋大维家来的一个信使等候着我们,将他母亲及其丈夫写的信交给他,出于感情与关切,他们敦请他放弃他不会舍去的继承权。世界的不安与任务的艰巨令他更加坚决,我们当下便称呼他恺撒,要和他患难与共。
出于对他遇弑父亲的崇敬,亦出于对尤利乌斯的养子的爱,驻在布林迪西的军团与方圆数里赶来的老兵在他身边聚集,呼吁他带领大家向谋杀者复仇;但是他用许多感恩的话劝走了他们,于是,我们怀着悼念之情悄然上路,从布林迪西沿着阿庇乌斯大道向普泰奥利前行,打算在那里等待有利时机进入罗马。
III.昆图斯·萨尔维迭努斯·鲁弗斯 日志草稿,写于布林迪西(公元前44年)
我们听说了很多;我们懂得的很少。据说,参与刺杀阴谋的多达六十余人。主谋是马尔库斯·尤尼乌斯·布鲁图斯、盖乌斯·卡西乌斯·朗基努斯、迪基姆斯·布鲁图斯·阿尔比努斯、盖乌斯·特雷波尼乌斯——全都被认为是尤利乌斯·恺撒的朋友,有的还是我们自幼熟悉的名字。还有一些我们不知是谁的人。马克·安东尼在演说中批评了谋杀者,然后又设宴请他们共进晚餐;同一个安东尼,刚谴责过尤利乌斯·恺撒的敌人,又马上推举赞成刺杀的多拉贝拉做了本年的执政官。
安东尼玩的是什么把戏?我们在往哪里去?
IV.书信 马尔库斯·图利乌斯·西塞罗致马尔基乌斯·菲利普斯(公元前44年)
我刚听说你的继子带着三个年轻朋友,已经从他数日前才登陆的布林迪西上路前来;我赶紧给你写此信,兴许你能在他抵达之前拆阅。
尽管你已经去信劝诫(多谢你体贴备至地命人送来抄本,我深怀感激),据闻他现在依然打算接受恺撒遗嘱的条款。但愿这并不属实,然而我担忧年轻人的莽撞。我恳请你运用一切影响力劝他别走这条路,要是他已经走了第一步,就劝他放弃。为了这目标,我乐意竭尽所能予以支援;我会打点好一切,数日内离开我在阿斯图拉这里的寓所,以便与你一起在普泰奥利等候他的到达。我向来待他友善,也觉得他对我有仰慕之情。
我知道你对小伙子怀有一些感情,但你要明白他是恺撒家的人,不论那关系多么疏远,倘若任由他自行其是,我们事业的敌人就可能利用他。此乃非常时期,对党派的忠诚必须优先于我们天然的倾向;我们谁也不想小伙子受到伤害。这你得跟妻子谈,尽量让她非相信不可(我记得她对儿子极有支配能力)。
我有罗马的新闻。形势不妙,但也不是绝无希望。我们的朋友仍然不敢在那里露面,就连我亲爱的布鲁图斯也只好避居乡间,没有留在罗马修复共和国。我曾经期望刺杀会立刻恢复我们的自由,使我们重获昔日的光荣,除掉那些如今一心要破坏我俩都喜欢的秩序的新贵。但是共和国没有恢复;应当毅然行动的人好像没有决断能力,倒是安东尼像野兽似的从一堆赃物潜行到另一堆,抢劫国库,大肆揽权。如果我们要忍安东尼,那么我几乎要对恺撒之死感到痛惜。但我们不必忍很久了——我确信。他行动肆无忌惮,断会自招灭亡。
我理想家的气质太重,我知道——连我最亲近的朋友们都不否认。然而我怀着最合理的信念,那就是,我们正义的事业最终会取胜。伤口会痊愈,鞭笞会停止,元老院会重获几乎被恺撒灭绝的古老理想与尊严——亲爱的马尔基乌斯,你我有生之年会看见我们每每谈起的古老美德,再度像桂冠一样戴在罗马的头上。
数星期以来的事件穷追不舍,占去我太多时间,以至于荒疏了私人事务。我的一个地产管理人克律西波斯昨日来访,对我严正指责;我的商店塌了两间,其余也急遽残破,不但租户扬言迁走,连耗子也准备搬家了!幸而我一向以苏格拉底为师——别人会称之为祸事,在我却还算不上烦恼。这些事情多么微不足道呀!无论如何,我与克律西波斯长谈之后有个计划,我可以卖掉几座房子,维修其余,这就可以化亏损为盈利。
V.书信 马尔库斯·图利乌斯·西塞罗 致马尔库斯·尤尼乌斯·布鲁图斯(公元前44年)
我见过屋大维了。他正在他继父位于普泰奥利的别墅中,与我的别墅相邻;因为我和马尔基乌斯·菲利普斯有交情,所以我想见他就能见着。必须马上告诉你的是,他的确接受了我们死去的敌人的遗产和名字。
不过你且莫绝望,让我赶紧对你担保,他的接受绝没有你我设想的那么重大。这小子不过尔尔,我们无须害怕。
他身边跟着三个年轻的朋友:一个名唤马尔库斯·阿格里帕,是个粗壮村夫,凭他那副模样,在翻地前后踩踩犁沟倒比走进会客厅要轻松些;一个名唤盖乌斯·奇尔尼乌斯·梅赛纳斯的青年五官长得粗笨,举止却女里女气的,行走像扭摆,还喜欢翕动睫毛,恶心之极;一个名唤萨尔维迭努斯·鲁弗斯,是个瘦削热切的小伙子,笑得有点太多,但这帮人里要数他还差强人意。以我所知,他们全是无名小卒,既无家世可炫,又无资财可言。(说到这些,小伙子屋大维的血统当然也不尽清白;他的祖父只是个乡下的放贷人,再上溯是什么来历,唯有神知道。)
不管怎样,这四人像是无所事事一般在宅子周围游荡,与访客交谈,多数时候只是在惹人厌烦。他们似乎全然无知,任何话题都简直无法引来他们有智力的答复;他们提愚蠢的问题,然后似乎听不懂回答,只是空茫地点头,眼睛望到别处。
但是我既不流露轻蔑,也不流露喜色,在那小伙子面前总是一派俨然。他初来时,我动唇舌表示同情,照例说了一番近亲故世的安慰之词。从他的反应,我判断他的悲伤事关个人,无关政治。然后我旁敲侧击,暗示无论刺杀(你会原谅我这个伪饰之词的,亲爱的布鲁图斯)是多么不幸,究竟有不少人觉得那行动是出于无私的爱国动机。我察觉不到他有任何一刻对这些试探感到厌烦。我相信他对我有点敬畏,如果我手法够巧妙,也许能说服他投向我们这一边。
他是个小子,而且是个没心机的小子;丝毫不懂政治,将来也不大可能懂。他的行动不是由于受了荣誉或野心的催促,而是由于他对那个他愿当作父亲的人怀着一种相当柔和的感情。他的朋友们则只关心哄他高兴所能换来的好处。因此我相信,他对我们不构成威胁。
另一方面,现在的情势也许能为我们所用。因为他确实有权继承恺撒的名字,以及遗产(如果他能拿到手的话)。只为了他采用的名字,有些人也肯定会追随他;其他人,老兵和僚属,则会由于怀念将名字留给他的人而追随他;还有些人会由于内心迷惘或心血来潮而追随。但重要的是记住:我们不会损失任何自己人,因为可能追随他的是本来会追随安东尼的人!如果我们能说服他投过来,我们的胜利会加倍;因为在最坏的情形下,我们也能够削弱安东尼的一方,仅此就是胜利。我们要利用这小子,过后再扔掉他;如此一来那暴君就后继无人了。
你不难明白,这些事我无法对马尔基乌斯·菲利普斯畅所欲言;虽然他是我的朋友,他处境尴尬。毕竟他和那小子的母亲是夫妇;没有人能完全免于婚姻义务所造成的弱点。何况,他没有重要到必须无事不与言的地步。
你不妨保存这封信以待乱世的结束,但切勿传抄给我们的朋友阿提库斯。出于对我的景仰之情,也出于对我们友谊的自豪,他将我的书信随便示人,尽管并不出版。此中的内容不宜张扬,直到将来事实证明我所见不差。
补记:恺撒的埃及娼妇克莉奥帕特拉已经逃离罗马,是唯恐有性命之虞,还是对自己野心的后果感到绝望,我不得而知;我们将她摆脱干净了。屋大维前往罗马声明其继承权,一路可以确保平安。当他对我说起时,我几乎掩不住愤怒和哀伤;因为这小子及其粗野的同党可以去那里而不用担心人身安全,而你——我们三月望日的英雄,和我们的卡西乌斯,却只好像被捕猎的动物一样潜伏在你们所解放的城市之外。
VI.书信 马尔库斯·图利乌斯·西塞罗 致马尔库斯·尤尼乌斯·布鲁图斯(公元前44年)
略书数语。他是我们的人——我敢肯定。他去了罗马,对民众演说,但只限于声明自己的继承权。我得知他没有批评你或卡西乌斯,或其余任何人。他用最柔和的语言称赞了恺撒,告诉大家,他出于义务接受那遗产,出于敬重接受那名字,一旦办完手上的事情便会退隐,过他私人的生活。我们能信他么?我们得信他,得信他!回罗马后我会笼络他;因为他的名字可能仍对我们有价值。
VII.书信 马克·安东尼 致马其顿尼亚军队统领盖乌斯·森提乌斯·塔乌斯(公元前44年)
森提乌斯,你这快活的老公鸡,安东尼给你送上问候,也送上一份近来琐事的报告——行政的担子如今落在我肩上,我整天应付的就是这些劳什子。天天如此,不知恺撒是怎样忍受的;他是个怪人。
昨天上午,那白脸小崽子屋大维终于前来见我了。他到罗马已有一个星期左右,扮出一副小寡妇吊丧的模样,自称恺撒,各种忸怩作态。看来我那两个白痴弟弟格奈乌斯和卢基乌斯也不同我商量,便准许他在大广场对群众致词,条件是他保证演说不谈政治。你听说过有不谈政治的演说吗?还好,最起码他没有试图煽动大家;所以他也没有蠢透。他博得了一些群众的同情,这是肯定的,但如此而已。
但即使没有蠢透,他某些方面也够蠢的;因为他端的架子在一个小子身上张狂得要命,更别说这小子祖父是个贼,唯一有身份的名字又是借来的。他上午迟迟来到我的府上,没有预先约好,当时等候见我的有五六人,他带着三个朋友,俨然是个不可一世的政务官,有刀斧手随从一般。他大概以为我会放下手中一切奔来相迎,我当然决不。我命文书告知他得要轮候,预计他可能熬不到头,也有点希望他扬长而去。但他没走,因此我让他等了大半个上午,最终放进来见了我。
我得承认,尽管我对他故意怠慢,我还是有点好奇。先前我只见过他两回——第一回是六七年前,他大约十二岁的时候,恺撒让他来宣读他祖母尤利娅的葬礼颂词;第二回是两年前,恺撒在阿非利加取胜后的凯旋游行上,我和恺撒同车并进,那小子乘车跟随。有个时期,恺撒常常对我大谈特谈他,我总觉得也许是我看走了眼。
哼,我没看走眼。我永远不会明白“伟大”如恺撒者,怎么会让这小子来继承他的名字、他的权力、他的财富。众神见证,假使那遗嘱没有事先交到维斯塔贞女神殿并归入档案,我会冒险修改它的。
如果他将那副架子留在前堂,老老实实走进我的办公厅来,我想我不会那般愠怒。他真不规矩,进来的时候那三个朋友陪在左右,他向我逐一介绍,好像我会在乎他们是何许人也。他依礼对我客套了一番,然后就等着我说点什么。我看了他很久,没有说话。他有一样好:沉着冷静。他没有发作,也没有说什么,我甚至看不出他是否因为被迫等待而心中有气。所以我终于说:
“唔?你想要什么?”
到这时他也不眨一下眼。他说:“你是我父亲的朋友,我是上门来向你致意的,也想问询要采取怎样的步骤,来办理他遗嘱的事宜。”
“你舅公留下的事情,”我说,“是一个烂摊子。在理清秩序之前,我建议你不要在罗马徘徊。”
他没有说什么。我告诉你,森提乌斯,那小子不知怎的就是令我芒刺在背。他在面前我就不禁惹气。我说道:“我也建议你不要这么随意地使用他的名字,好像它属于你一样。你很清楚,它不属于你,在元老院同意认养之前也始终如此。”
他点点头。“我感谢这个建议。我使用这名字是表示敬意,并非出自野心。但是抛开我的名字,甚至我的继承份额不谈,尚有恺撒向公民予以遗赠一事。我判断以他们现在这种情绪——”
我对他笑了起来。“小伙子,”我说,“今天上午我再给你这最后的一点建议吧。你何不回到阿波罗尼亚去读你的书呢?那边要安全多了。你舅公的事情,我会在我认定的时机,以我的方式来处理。”
你无法羞辱这家伙。他还是那样冷冷地给我一个微笑,说道:“我很高兴我舅公所托有人。”
我从桌边起身,拍拍他的肩膀。“这才是好小子。”我说,“现在你们几个就告辞吧。下午我还有一番忙碌。”
会面就这么完了。我想他如今见识了天高地厚,断不至于做出很大的图谋。他是个平平无奇却妄自尊大的小家伙,本来无足重轻——只亏了他有权使用那个名字。单是那个不够他施展拳脚,但也够讨厌的。
好了,不说那个。到罗马来吧,森提乌斯,我答应你,我不会有一个字谈及政治。我们会去埃米利娅府上观赏一出滑稽戏(经一个在此隐去其名的执政官特许,女戏子们演出时可以免除衣衫之累),我们会开怀痛饮,在红粉堆里比比谁更有雄风。
但我真希望小崽子离开罗马,带走他那一帮朋友。
VIII.昆图斯·萨尔维迭努斯·鲁弗斯 日志草稿(公元前44年)
我们见过安东尼了。惶惑;任务艰巨。他和我们敌对,显然;将不择手段阻止我们。聪明。令我们自感稚嫩。
却是极不平凡的人。虚荣,然而顾盼自雄。云白色托加袍(衬出肌肉粗壮而发亮的褐色手臂)镶着亮紫色缎带,边缘上滚着精致的金线;跟阿格里帕一样是大块头,但举止不像牛而像猫;大骨架,深色俊脸,零星细小的白色伤痕;南方人相貌的薄鼻子摔断过一回;饱满的嘴唇,嘴角上翘;又大又柔和的褐色眼睛,生气时会放光;声如洪钟,感情或威势均可将人压倒。
梅赛纳斯与阿格里帕都暴怒,而表现不一。梅赛纳斯死板、冷漠(他严肃起来会抛却一切矫揉造作,连身体都仿佛僵硬了);看不到和解的可能,不要和解。阿格里帕平常那么不动感情,现在气得发抖,涨红了脸,攥着大拳头。但是屋大维(我们现在当着众人得叫他恺撒)竟然一团喜气,完全不恼火。他微笑,活泼地谈话,甚至笑出声来。(这是恺撒死后他第一次这样笑。)在他最艰难的时刻,他看上去满不在乎。他舅公在危险时也是这样吗?我们听说过一些故事。
屋大维不愿谈起我们的上午。我们通常在公共浴场洗浴,但今天去了屋大维在山上的家洗;他说,在我们讨论过之前,他不想对陌生人谈起我们的上午。我们互相抛球玩了一阵(注:阿格里帕和梅赛纳斯一肚子火,玩得差劲,又是脱手飞了球,又是无心乱抛,凡此种种。屋大维玩得冷静,时有笑声,动作娴熟漂亮;我被他的情绪打动,我们俩在其余二人周围蹿跳,最后他们都不知自己是跟安东尼还是跟我们过不去。)梅赛纳斯将球摔开,冲屋大维叫道:
“笨蛋!难道你不知我们有劲敌?”
屋大维停止蹿跳,做出歉疚的样子,又笑了出来,走到他和阿格里帕面前,搂住他们俩。他说:“对不起,但是我禁不住想起我们今天上午跟安东尼玩的游戏。”
阿格里帕说道:“不是游戏。那人认真得可怕。”
屋大维,仍然微笑:“他当然认真;但你们不明白吗?他怕我们。他怕我们多于我们怕他,他自己不知道。他甚至不知道。这便是好笑的地方。”
我开始摇头,但是阿格里帕和梅赛纳斯奇怪地打量着屋大维。久久的沉默。梅赛纳斯点头,脸色缓和下来;又像以前一样做作地耸肩,假装生气而满不在乎地说:“噢,好吧,如果你决意学着祭司的样子,洞悉人心——”
我们要洗浴去了。稍后晚餐并谈话。
我们意见一致;决不贸然行动。我们谈说安东尼,知道他是我们的障碍。阿格里帕将他视为权力之源。但如何取得权力?即使我们敢抢,我们自己也没有武力可以抢他的东西。我们必须设法叫他承认我们的实力;那将会是我们拥有的第一个微小优势。即使是为了报刺杀之仇,如今召集军队也太危险;安东尼在此事上的立场过于暧昧。他像我们一样想要报刺杀之仇吗?他只想要权力吗?他甚至可能是同谋之一。在元老院,他支持了一条赦免刺杀者们的法令,还将一个行省给了布鲁图斯。
梅赛纳斯将他视为有干劲、重行动的人,而没有能力构想行动的目标。梅赛纳斯的话是:“他只知权术,不知全局。”除非他察觉到敌人,不然就握棋不动。但是必须叫他走棋,否则我们就会陷入僵局。问题:如何使他既走棋又不发现自己怕我们。
我有点迟疑地谈了看法。他们会觉得我太怯懦么?我说以我看来,安东尼投身的目标与我们一致。大权在握,军团的支持,等等。恺撒的朋友。对我们的无礼不可原宥,尚可理解。等待。说服他相信我们的忠诚。我们提出效劳。与他合作,劝说他运用权力去达到我们讨论过的目标。
屋大维慢慢地说:“我不信任他,因为有一部分的他不信任他自己。主动接近他,会将我们牢牢牵制在他的道路上,那条路会将他带向何处,安东尼与我们一样不能确定。如果我们要保持按照初衷行事的自由,得让他来接近我们。”
继续商谈;计划成形。屋大维将要对民众说话——这里那里,小群体,非正式场合。屋大维说:“安东尼已经让自己相信了我们的天真无知,让他维持这个错觉于我们有利。”因此我们不会发出任何煽动之词——但我们会大表困惑,谋杀者们何以逍遥法外,恺撒给人民的遗赠何以没有兑现,罗马何以如此迅速地遗忘。
然后是一场对大众的正式演说,其间屋大维会宣布安东尼没有能力(没有意愿?)打开财库给大家付钱,屋大维愿意自掏腰包,向他们兑现恺撒的诺言。
讨论延续。阿格里帕说,如果安东尼届时不拿出那些款项,屋大维自己将会倾家荡产,有必要用兵的时候,我们就毫无办法了。屋大维回答,如果民心不服,军队横竖无用;我们将会看似不图谋权力而收买到权力;两种情形下,安东尼都会被迫走棋。
计议已定。梅赛纳斯会起草演说稿,屋大维拍板,我们明天着手。屋大维对梅赛纳斯说:“记住,我的朋友,这是一个简单的演说,不是作诗。无论如何,你那学不来的迷宫似的绕弯文章,我还非得捋顺了不成。”
他们错了。马克·安东尼不怕我们,不怕任何人。
IX.书信 盖乌斯·奇尔尼乌斯·梅赛纳斯致蒂托·李维(公元前13年)
若干年前我的友人贺拉斯向我描述过他作诗的方法。几杯酒落肚,我们谈得很认真,我觉得他描述准确,胜过他近年收录在所谓《致皮索的信札》里的形容——我得承认,那首探讨诗艺的诗并不令我格外心仪。他是这么说的:“我受到某种强烈感情驱使的时候,就决定作诗——但我会等,等到这感情强化为一个决心;然后我会构思一个终点,尽可能简单,让感情可以向着它演进,虽然我经常不知道它会如何演进。然后我写起诗来,用上我能使唤的不拘什么手段。得向别家借的,我尽管借。得凭空虚构的,我尽管虚构。我运用我了解的语言,不逾其规矩。但关键在于:我最后发现的终点,不是我起先构思的终点。因为每一个解决都会引起新的选择,每做一个选择又会造成新的问题,得为它们找到解决,如此往复不已。诗人在内心深处,对自己的诗走到的地方永远感到惊讶。”
今天早晨我再次坐下来给你写信谈早年的生活,想起了那次对话;我想到,贺拉斯关于诗句展现的描述,与我们自己在世界上的命运展现有某些惊人的相似之点(虽然如果贺拉斯听见了,记起自己说过的,他一定会面露阴沉之色,说那全是一派胡言,作诗无非是发现一个话题,然后谋篇布局,以这种修辞反衬那种修辞,以这样的韵律安排烘托那样的词义,如此写下去)。
因为我们的感情——或者不如说屋大维的感情,我们卷入他的感情就像读者卷入诗中一样——缘起于尤利乌斯·恺撒令人难以置信的遇害,这件事越来越像是摧毁了世界;我们构想的终点是对谋杀者们施以复仇,既是为我们的荣誉,也为国家的荣誉。就这么简单,或看似这么简单。然而世界的众神与诗歌的众神实在是智慧的;因为不知多少次,他们将我们保护在我们一心奔赴的终点之外!
亲爱的李维,我不想在你面前摆长辈架子;但是在我们皇帝实现他的天命而成为世界的主人之前,你甚至没有到过罗马。让我给你讲点往事,以便你在这么多年后,也能重构我们当时在罗马遭遇的混乱。
恺撒死了——谋杀者们说,他死于“民众的意志”;然而谋杀者们却不得不在卡比托利欧山上,筑起街垒保卫自己,阻挡“下令”刺杀的民众。两天后,元老院向行刺者们致以感谢;然后也没有喘口气,就对恺撒那些造成他被杀的提案予以批准,立为法律。不管那件事如何可怕,密谋者们的行动有勇亦有力;可是做完第一步,他们却像女人受了惊吓一般四散而逃。安东尼身为恺撒的朋友,煽动人民对抗行刺者们;然而三月望日的前一天晚上,他设宴款待谋杀者们,事发之时,被看见和其中一人(特雷波尼乌斯)正在密切交谈,两夜之后又跟同样这些人共进晚餐!他再次煽动大众,以焚烧和抢掠来抗议谋杀,然后以违法罪名,批准逮捕他们并处决。他命人公开宣读恺撒遗嘱,然后竭尽全力阻止其执行。
最重要的是,我们知道我们不能信任安东尼,我们也知道他是个可畏的敌人——不由于他的狡诈和老练,却由于他的轻率和冲动。因为尽管今天有的年轻人用悲情的眼光看待他,其实他并不十分睿智;他只有当下的意欲而没有远大图谋,他也不特别勇敢。他甚至做不到体面的自杀,在情势无望以后偷生了很久,最终了结时已经没有尊严可言。
一个人全无理智,不可捉摸,却由于畜生般的精力和时来运到,把持了最慑人的权力——你要如何反对这样一个敌人?(回首往昔,尽管我们最明显的敌人都在元老院,我们却立即将安东尼而不是元老院设想为敌人,倒是耐人寻味的;大概我们本能地感到,如果安东尼这样一个笨拙汉子能应付他们,一旦时机来临,我们要对付他该也不那么困难。)我不知道你如何批评他;我只知道我们做了什么。让我向你道来吧。
我们已经见过安东尼,领教过了他无礼的逐客令。他掌握着罗马最大的权力;我们除了一个名字别无所有。我们判断我们的第一项必要任务,是令他承认我们的实力。既然我们释出友好的信号做不到这一点,我们只能试试敌对的信号了。
首先,我们谈话——在安东尼的敌人中间、在他的朋友中间。或者不如说,我们提出幼稚的问题,似乎想努力弄清时势:照他们估计,安东尼何时会落实恺撒的遗嘱?弑暴君者——布鲁图斯、卡西乌斯诸人在哪里?安东尼是投向了共和派的一边,还是仍然忠诚于恺撒的人民派系?诸如此类。我们精心安排,确保谈话的报告传回安东尼的耳中。
起先他那边没有回应。我们锲而不舍,然后终于听说他恼怒的故事;他辱骂屋大维的话散播开来,针对屋大维的谣言和指控口口相传。然后我们做出一个举动,逼迫他现身。
屋大维写了一篇演说稿,其间我略帮了点小忙(我的文件当中也许会有一份抄本;假如我的秘书能找到,一定奉上给你),他在讲稿中哀伤地向群众说道,安东尼没有依照遗嘱将恺撒的财富交给他,但是既然他(屋大维)继承了恺撒的名字,就要践行恺撒的义务——自己出钱将遗赠付给他们。他做了演说。里面其实没什么煽风点火的东西,语调带着哀伤、遗憾与纯真的迷惘。
但是安东尼轻率地行动,正中我们下怀。他立即要元老院制定法律,让合法认养屋大维一事不能成功;他跟多拉贝拉联盟,此人和他一起担任执政官,先前与刺杀者们过从甚密;他争取到马尔库斯·埃米利乌斯·雷必达的支持,此人在刺杀发生后立即逃离罗马,去了他的高卢军团那里;他还公然拿屋大维的性命来威胁。
你要明白,当时许多士兵和市民处在非常困难的境地——至少以他们看来是这样。富豪和权贵几乎全都反对尤利乌斯·恺撒,因此他们反对屋大维;士兵和中间阶层的市民几乎全都喜爱尤利乌斯·恺撒,因此他们青睐屋大维;但他们知道马克·安东尼是恺撒的朋友。现在两个会为他们出头反抗富豪和贵族的人眼看着争斗起来,似乎大祸临头了。
于是阿格里帕凑巧出现,他比我们大家更熟悉士兵的生活、语言和思路,去到那些我们知道征战多年并忠于恺撒的小军官、百夫长和普通士兵中间,恳求他们运用自己的职位和共同的忠诚,平息马克·安东尼和屋大维(他对他们称之为恺撒)无谓地扩大的争执。他们得到屋大维爱惜他们的保证,也相信安东尼不可能将其举动视为反叛或不忠诚,便行动起来。
他们(有好几百人,我相信)依照劝说,首先步行到屋大维在山上的房子。他们非得先去那里不可,你待会儿就明白了。屋大维假装诧异,听取了他们叫他跟安东尼修好的请愿,然后对他们做了简短的演说,表示原谅安东尼的辱骂,同意弥合两人深化的裂痕。不消说,我们确保安东尼会听说这些请愿者的事;倘若他们毫无预兆地去到他的府前,他大可能误会他们的意图,以为他出言威胁了屋大维的性命,因此有人带了他们来还击。
但他知道了他们要来;安东尼的府邸曾经是庞培的住所,恺撒遇刺后被他据为己有,我常常想象,他在那大宅子独自等待他们的时候不知多么愤怒。因为安东尼知道,他除了等待别无选择,他对于自己人生的前途可能也萌生了预感。
在阿格里帕的促动下,老兵们坚持要屋大维和他们同去——他去了,不过没有走在显眼之处,只由别人护送于队伍的末尾。我必须说,我们走进安东尼的庭院时,他表现得相当理智。一个老兵向他呼喊致意,他走了出来,对大伙儿敬礼,然后听取了那一席屋大维已经听过的话——不过,他同意和解时话语有点短促,脸色也阴沉。然后屋大维被推到前面;他向安东尼问好,得到回敬,老兵们发出欢呼。我们没有盘桓;但是他们两人走到一起时我站在很近的位置,我始终觉得,他们握手时安东尼脸上露出了不情愿的、然而是欣赏的淡淡微笑。
所以那就是我们最初获得的小权力。我们正是在此之上越筑越高的。
我乏了,亲爱的李维。精神好的话,我会很快再写的。可谈的还有。
相信你会慎重地采用我告诉你的事情。又及。
X.书信 马尔库斯·图利乌斯·西塞罗 致马尔库斯·尤尼乌斯·布鲁图斯(公元前44年9月)
连月来的事件令我沮丧之极。屋大维与安东尼争吵;我看到希望。他俩抛弃分歧,和解后双双出现;我感到恐惧。他俩再度争吵,关于密谋的谣言漫天遍地;我感到困惑。他俩又一次修复裂痕;我觉得不是滋味。这一切意味何在?他俩之中有人知道自己走向何方么?与此同时,他们的分分合合叫全罗马不得安宁,也叫暴君遇刺的记忆在每个人心中挥之不去;经过这一切,屋大维的实力和声望与日俱增。我有时几乎觉得,也许我们误判了这小伙子——但我随即说服自己,是情势的偶然令他看上去比实际更有能耐而已。我不知道。这太晦暗不清了。
鉴于形势,我冒着一定风险在元老院做了批评安东尼的演说。屋大维在私下的谈话中给我支持,但并未声援。无论如何,安东尼如今知道我是他的死敌。他横加威逼,使我不敢向元老院做第二次演说;但讲词将会出版,届时便举世皆知了。
XI.书信 马尔库斯·图利乌斯·西塞罗 致马尔库斯·尤尼乌斯·布鲁图斯(公元前44年10月)
胆大妄为!胆大妄为!安东尼调动了马其顿尼亚各军团,已经前往布林迪西与之会合;屋大维正在坎帕尼亚招募恺撒军团的退伍老兵。安东尼图谋进军高卢打击我们的朋友迪基姆斯,表面上是为刺杀而复仇,实则是为了将高卢军团尽收囊中,自增军力。传说他将要挥师穿过罗马,展示他对付屋大维的实力。我们又要在意大利开战了么?我们可以将我们的事业交托给一个如此年少而有恺撒名字(他已自称恺撒)的小伙子么?噢,布鲁图斯!罗马现在需要你,你在哪儿?XII.执政官饬令 致驻阿波罗尼亚的马其顿尼亚军队统领 盖乌斯·森提乌斯·塔乌斯 并书信一封(公元前44年8月)
奉罗马元老院执政官、马其顿尼亚总督、牧神节祭司团祭司长暨马其顿尼亚军团主帅马克·安东尼之命,兹令盖乌斯·森提乌斯·塔乌斯指挥马其顿尼亚各军团将官调遣部队,预备渡海前往布林迪西,渡海事宜应尽力从速,抵达后按兵原地,俟候最高指挥官到来。
森提乌斯:兹事体大。他去年在阿波罗尼亚度过不少时候,可能跟一些军官有交情。这一点要仔细查明。若发现有人倾向他,立即将他们调出军团,或以其他方式摆脱之。但务必摆脱他们。
XIII.谤文 在布林迪西向马其顿尼亚各军团散发(公元前44年)
致追随遇刺的恺撒的群众:
你们要去高卢进击迪基姆斯·布鲁图斯·阿尔比努斯,还是去罗马进击恺撒的儿子?
问马克·安东尼。
你们是被调遣去歼灭你们已故领袖的敌人,还是去保护他的谋杀者?
问马克·安东尼。
已故的恺撒嘱咐向每位罗马市民赠以三百枚银币,遗嘱今何在?
问马克·安东尼。
刺死恺撒的谋杀者与合谋者因为元老院的一道法令而得到自由,这是马克·安东尼批准的。
谋杀者盖乌斯·卡西乌斯·朗基努斯获得叙利亚总督一职,是马克·安东尼给的。
谋杀者马尔库斯·尤尼乌斯·布鲁图斯获得克里特总督一职,是马克·安东尼给的。
遇刺恺撒的敌人中间,他的朋友今何在?
恺撒的儿子向你们呼吁。
XIV.处决令 于布林迪西(公元前44年)
发与:盖乌斯·森提乌斯·塔乌斯,马其顿尼亚军队统领发自:马克·安东尼,军团主帅
事由:第四军团与玛尔斯军团的叛国情状
以下军官将于十一月十二日黎明时分被带至军团主帅驻营之地。
P.卢基乌斯 Cn.塞尔维乌斯
Sex.博尔蒂乌斯 M.弗拉维乌斯
C.蒂蒂乌斯 A.马略
是日黎明,当斩首处决上列诸人。此外,当从第四军团及玛尔斯军团共二十个步兵队中抽签选出每队十五名士卒,与上述军官一同以斩首处决。
全体军官与马其顿尼亚军团全员必须出席并见证这场处决。
XV.恺撒·奥古斯都功业录(公元14年)
十九岁时,我用私人财产自行组建军队,用它来使派系之争横行的共和国恢复了自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