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午十一点时分,浴客稀少的日吉汤公共澡堂的宽大的浴池里只有一人在自得其乐地泡澡,他就是尾花艺妓馆的老板吴山老人。他尽量张开两条枯瘦的臂膀,毫不顾忌地“啊啊啊啊”地打着打哈欠,然后饶有兴致地仰视着明媚冬日透过浴池高高的天窗斜射进尚未搞脏的大池浴水。这时,“哗啦”一声,靠入口处的那扇玻璃门被打开,一个年约四十、皮肤黝黑、脖颈粗壮、肩胛宽阔的男人走进来,身穿一件不甚合身的窄袖便服,衣领上的油垢相当明显,倒也显得轻松利落,就在前面系了一条整幅绉绸捋成的腰带,没有短外褂,鼻子下的上唇精心蓄起了一撮稀疏的胡须,那模样既不像报社记者、律师,更不像是什么正经人。他一边脱衣服,一边斜眼瞅着墙上的戏剧曲艺排行榜,那眼神就像是在进行审查似的。而后粗鲁地敞开间壁的玻璃门,大步朝浴池走来。就在他要跨进浴池时,在水里泡得痛快的吴山老人冷不防站了起来,打了照面后,他“嗨”地一声打了个书卷气的招呼,就想往池里跳,又觉得水烫,一副缩手缩脚的样子。吴山故意话里有话地说:
“宝家啊,洗澡最好到澡堂。家里的浴桶固然方便,却没哼小曲的兴致。”然后咽下去了一个要打的哈欠。
吴山平时与宝家并无嫌怨,只是不喜欢他那副充老大的样子。宝家原来只是个跑龙套的,演演勇士的角色。就在四五年前,说到宝家,无论是嫖客还是艺妓,整个新桥都知道他开了家专事卖淫的艺妓馆,为此很快攒下一笔财产,接下来又突然雇下几个技艺出色的艺妓,出手大方地给有头有脸的酒楼茶馆派送红包,不知什么时候,将原来的店来了一番改头换面。去年同业行会因内部纷争改选主管的时候,他到处活动,竟当上了主管之一,于是开始抖起威风来。用当下报纸上的说法,这位宝家的“发展势头”,很让吴山老人生气作呕,因为他觉得宝家和如今那些暴发户绅士的发迹方法如出一辙,先是完全不顾门面,极尽卑鄙无耻之能事,手上阔绰些后,便想方设法用金钱为自己谋取名利,忘记自己过去有几斤几两,摆出一副不可一世的面孔。若是政治家、实业家或股东们搞这一套倒也罢了,本来充其量不过是一家艺妓馆的小老板,其实就该一辈子以风流自命,潇洒痛快,万事干得漂亮脱俗就成。吴山至今没有改变年轻时的这一想法。现在看到宝家那副充老大的德性,首先他鼻子下那一撮胡子就让人看不顺眼,当上公会主管后的那些做派,把会计报告之类的公会协商会搞得像开股份公司的股东大会似的,动辄展示辩才,高谈阔论,真是令人捧腹。
然而,宝家要么是没有觉察到自己是那么令人讨嫌,要么就是虽有感觉,却把自己的魄力和圆滑当作成功的秘诀,打算盛气凌人地压倒对方,他对老人咽着哈欠的冷淡回答毫不介意,从浴池中与吴山老人搭话。“我说师傅,书场那边您一直歇着吗?”
“已是这把年纪了,想干也干不了啦!”老人坐在冲洗处,一边洗着瘦骨嶙峋的侧腹,“要去的话,让书场为难,更对不起那些老听众。”
“近来不知是否因为没好的节目,书场变得冷清了。师傅,有时我总想着登门求教,却又忙得不得空……”宝家环视了一下四周,男澡堂里本来只有两个人,女澡堂那边静悄悄的,没有声息,坐在守望高台上的老太婆戴着眼镜,正全神贯注地拆着衣物。
“其实是这么回事。我想请您答应当个管事的,要是书场那边不去,您自然会有些空余的时间吧,为了我们的事业,务请出手相助……”说着说着,又要摆出那副演讲的架势来。宝家为了在行业公会里扩大自己势力,逐渐罢免一些老资格的管事,推荐一些无害无益的人取而代之,其内心是凡事好自己一人说了算。吴山在新桥是数一数二的老牌尾花艺妓馆的名义老板,以固执和刻薄闻名,但是当地人又都知道他是个极其淡泊名利、毫无个人私欲的善人,所以宝家琢磨着凭自己的三寸不烂之舌把老爷子拉进管事者的队伍,而他又知道这老爷子嫌那些琐碎小事麻烦,不会多嘴的,这样的结果比起那些不上不下的人来与自己争权夺利要强得多。
吴山似乎看透了宝家的居心,冷淡地说:“不行,你饶了我吧。家里的老太婆最近身体大不如前,我也老了,干不了管事的差事喽。”
“不好办哪。说到尾花艺妓馆,毕竟是这一带的老字号,您又德高望重……”
正说着,三助口称“天气冷多了”,跑进来为宝家搓背,宝家也就打住了话头。这时前后又有几个浴客进来,一位是戴着金边眼镜、肤色白皙的三十来岁的人,他是当地号称大财主的梳头师阿幸形同面首的丈夫,据说以前是默片的解说员。另一位是名叫市十的烧鸡店的掌柜,五十上下的年纪,胖墩墩的秃头,他领着一个病蔫蔫的十二三岁、有一只俗称鸭掌脚的男孩。都是彼此熟悉的街坊邻居,大伙儿一边“你好”“来洗澡啦”地打着招呼一边进入浴池。浴客们自然地分成两拨,市十和吴山、梳头师丈夫和宝家。宝家他俩聊的是各地艺妓的话题。不一会儿,宝家好像想起什么似的,“近来,新桥也出现了那种艺妓,不瞒你说,公会组织里也有人私下抱怨这样会影响本地的声誉。”
“哎,那艺妓叫什么名字?”
“你还不知道啊?就是那个叫兰花的。”
“是哪家的?”
“当上艺妓还不到一个月,却已闻名整个新桥了。”
“嘿,光听你这么说就知道她不一般哪!”梳头师丈夫兴致勃勃,脸上的肥皂水渗进眼睛也顾不上冲洗,“是个怎么样的女人?长得漂亮吗?”
“不行不行,随便说句她漂亮,今后要招阿幸怨恨的。”
“你这么一讲,我就更想去见识一下了。”
“哈哈哈哈。叫咱们看来,那人根本算不上艺妓,真让你见了,还得再吓一跳。不过,舆论这玩艺还真厉害,人们聚在一起议论的都是那个奇怪的女人,说她举止放荡,一转眼就红起来,是个机灵乖巧的女人,不可小视哟!”
“她到底搞些什么名堂呢?跳裸体舞吗?”
“肯定是裸体的,不过也不是脱衣舞之类的下流舞蹈。老实跟你说吧,我也是听家里的艺妓说的,并不知道详情。哪是什么跳舞啊,干脆说吧,就是坐在席上让你看她的裸体。听说西方的书场上这类行艺的人多的是了,她一登场,就声称西方某处有叫某某的有名的石像,就是这种姿势,然后再摆出石像同样的姿态给众人看,还说她身穿雪白的贴身内衣,头发也模仿石像戴上洁白的假发。所以呀,你还不要随意抱怨她,她就是那种所谓的新女性,真让她讲个道理,她还肯定会说得头头是道、没完没了。说什么如今的宴席上遗漏了十分重要的内容;每年文展上之所以会因裸体画发生争议,就因为日本人不懂欣赏裸体之美,这才令人叹息,说她就是为了给上流的绅士们增加一点美术方面的修养,才下决心开始这么做的。”
“嗬,真是出了一个了不得的角色呀。总之,我也得去增加一点美术方面的修养了。”
“不正经的叫她还不出来噢。听说每天有三四档预约呢,竟有这等无聊事。”
这一头烧鸡店的市十和吴山的话题与色情无关,都是上了年纪的人的牢骚话,再就是阴郁的因果报应的感叹。
“这孩子今年也都十二岁了,可这副样子今后真是毫无指望了。这一阵,小学都不让他去上了。”市十一边给脸色灰白的儿子洗背,一边说,“这都是杀生的报应吧,不可不信哪!”
男孩不仅腿脚残疾,全身发育都极其不良,心智反应也相当衰萎,看上去无精打采,呆头呆脑,不说话,也不淘气,只是茫然地看着远处出神。
吴山不胜怜悯地轮流看着他们父子俩:“从前呢,人们的确常那么说的,不过要真是那样的话,那鱼市上那些年轻人哪个都得缺胳膊少腿了。有人说开鳗鱼店的没有好报应,可是鳗鱼和一般鱼都是生物,有啥两样呢?病打心上起呀,我不是一样,现在也在为家里那小子烦心嘛。”
“您是在说泷次郎吧?他现在怎么啦?”
“嗨,实在不像话。三年前,我听到一点有关他的消息,据说在一个公园的酒吧里,就暗中打听他的情况,也想给他一些建议劝劝他,虽说一时闹僵,可毕竟还是至亲的骨肉。我照人家告诉我的地方,装作顾客的样子,特地去了附近的那个酒吧。”
“嗯,做父母的哪个不是这样!”
“听到街坊邻居们的议论,真叫人泄气啊!这才叫鬼迷心窍啊。我只想着一旦见到他就好好劝说一下,既然他毫无指望,还不如干脆不见,所以我就这样回来了,至今我连十吉都还瞒着这事呢。”
“嘿,到底是怎么回事啊?”
“哎,太不像话了。泷这家伙和一个女人在一起过日子,这算哪档子的事呢,他把那女人当作老婆,看着如同他老婆的女人去接客也无所谓,简直就是个平左卫门。他还主动把那女人送给认识的朋友去胡搞,背着人悄悄地叫那女人去拍乱七八糟的下流电影,到手的钱全被他拿去豪赌,左手进右手出,输得精光。左邻右舍,连干同一行的娼妓没有一个不把泷骂得狗血喷头的,大伙儿都说那女人可怜。人混到这一步,连五脏六腑都烂透了,无药可救了。听了这些事我就彻底死心了。一想到这个混账东西最后搞不好会惹大麻烦,我就怎么也放心不下。我觉得这也是自己几十年来靠讲博弈故事混饭吃所带来的报应。”
这时,靠外面的那扇玻璃门被人慌慌张张地拉开,冲进来一个用人打扮的女人,她呼哧呼哧地喘着粗气,“老爷、老爷,我是从尾花家来的。”
“什么事?吵吵嚷嚷干啥啊?”
“大姐出事了!”
“什么?急病?好好,来给我擦一下身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