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富座剧场预定下午一点开始首日上演。第一出戏是《绘本太功记》(1)中马盥第十幕,由以前演儿童剧三河屋(2)的老生、被誉为戏剧界后起之秀的市川重藏主演,饰演旦角的濑川一丝首次扮演十次郎,受到好评。第三幕中突然加入与剧情毫无关联的横渡琵琶湖的场面,类似电影式的大道具背景,像骗小孩那样取悦观众。中间独幕剧演的是廿四孝孤火(3)。第二出戏安排大阪出身的演员袖崎吉松扮演纸屋治兵卫。虽然演出首日不分大厅和池座,票价一概五角,但是明知幕间时间过长,上演的狂言剧目也不齐全,上座率还是很高。序幕将要拉开时,剧场茶楼和戏院门口老早挂出楼座池座票售罄客满的牌子。
后台擂响表示头牌演员到场的大鼓时,驹代早就赶到了剧场的茶馆,忙着给茶馆中几个熟悉的伙计发贺礼红包,又叫来濑川的那位名叫纲吉的随从,送给他一份厚礼。此外还给后台的总管及把门的一些好处,以便于自己以太太自居,自由出入濑川的房间。由于这次是濑川首次扮演十次郎的角色,驹代特别说动新桥一带的朋友,捐赠了一幅幕布,为此她还送礼打点拉幕的。
驹代邀上同伴花助,在东观众席的鹌鹑三号占了座位,此刻“马盥”刚演完,看着剧场内座无虚席的盛况,驹代觉得唯有濑川一丝的声望才能吸引这么多的观众,除此之外,再没有人具有这种力量,而且,和这位了不起的红透的演员相惜相爱的女人又是谁呢?就是此时此处的我呀!如此一想,驹代简直心花怒放,真是站也不是、坐也不是。但是转念一想,不知何时才能光明正大地与濑川结为伉俪,顿时又感到一阵虚幻和悲哀。
“大姐,刚才让您破费了。”一位老人在人流来往的过道朝观众席的入口处跪着,轻轻抬起他满是皱纹的脸,他就是一丝父亲菊如相中的老徒弟菊八。
“刚才濑川太夫已经进场了。”
“是嘛。多谢!”驹代把烟盒掖进腰带,“阿花,他说大哥已到场,我们现在就去后台吧。”
惯于阿谀奉迎的花助二话没说,顺从地跟着驹代离开了座位。老演员菊八走在前面,穿过人群,朝通往舞台地下室的对面花道出入口走去。
一个五短身材、戴银镜、穿西装的男人认出与自己擦肩而过、跟在菊八身后的驹代和花助,打招呼说:“嗨,驹代小姐。”
“啊,山井先生呀。昨天晚上后来怎么啦?”
“哎呀,碰到了一个难伺候的艺妓哦。”
“还要显摆,今天我不会轻易饶过您。”驹代笑道,其实她是昨夜才认识山井的,因为听说他是濑川大哥带来的人,所以不甚自然地一味向他表示亲热和讨好。无论是谁,只要是濑川的好朋友,驹代就拼命地取悦对方,好让对方知道她为了濑川是多么煞费苦心,以便赢得周围人的同情,将来无论发生什么事情,周围人也不会同意他俩不结为夫妻的。所以当驹代听说山井是个文人,就盘算着若是把他拉到自己一边,自己会更加有利,还考虑答应陪他玩上一两个夜晚。驹代的想法完全是艺妓的不谙世故,居然自以为是地认定,如同律师以法律为职业那样,文人是以细致入微地表达人情为己任的,因此,与感情有关的事去找山井讨教是肯定没错的。
山井跟着驹代一起走下地下室,说道:“其实我想跟濑川说说昨天晚上的事。”
走过随处点燃着昏暗煤气灯的地下室,他们来到了后台,因为是首日上演,这里显得拥挤混乱。驹代和花助手牵着手,登上那条身穿黑衣和掖起后襟的男人们跑上跑下的楼梯,只见楼上走廊左侧的门楣上挂着濑川一丝的木牌。拉开纸槅门,看到三铺席大小的外间靠门口的一半铺着地板,随从纲吉正在角落处的地炉上烧水,也许是给了贺礼的缘故,他一见驹代,立刻跑去里间摆好坐垫。
濑川身穿一件八端厚绸做的棉袍,腰里扎一根窄腰带,正盘腿坐在朱红色化妆镜猩红色缎子面做的又大又厚的坐垫上,匀着白粉。他从镜子中看到众人,首先招呼山井说:“昨晚辛苦了。”随后又灵活、亲热地招呼阿花:“请坐呀。”
“阿花,你坐呀。”驹代也劝花助在坐垫上就座,自己却不坐,往后退了一步,接过纲吉端来的茶,先递给山井,事无巨细,一切俨然以女主人自居。
濑川用毛巾擦着调白粉的指尖,问:“昨晚后来怎么样了?住下了吧。”
“不,回还是回去了。”山井嘻嘻笑着,“到家已经三点了。”
“怎么啦?有点可疑啊。”
“瞧那阵势,对方是不会放你走的,我没说错吧。”
“我还是不说为妙。哈哈哈哈。总之,与众不同啊!在新桥,时不时会冒出个把不可思议的艺妓,还好总算没让她知道你是演员这档子事。”
“哟!”驹代惊讶地睁大了眼睛。
“还是这样合适。”濑川把衔在嘴上的香烟插进火盒,脱下棉袍,双手熟练地开始将白粉从脸上一直抹到脖颈,大家自然停下话头看着化妆镜,驹代更是全神贯注地死劲盯着镜中的濑川。
“山井先生,我们一定再去一趟。”濑川边说边敏捷地画好眉毛,涂上口红。准备好服装及小道具一直在一旁等待的随从纲吉见濑川起身,马上帮他穿上金丝绣着桔梗花纹的漂亮的成套礼服,梳头师手持一副有前刘海、大发髻的假发套站到濑川身后。转眼之间,濑川就变成了一位比彩色浮世绘版画人物更美的英俊小生,若是旁边没有别人,驹代真想抢走初菊这个角色,她拼命强压着想悄悄靠近濑川的欲望,内心对濑川的渴求让她垂涎欲滴、心荡神往,视线一刻也无法从他身上挪开。这和以前看惯的旦角不同,是飒爽英姿的青年扮相,在堕入爱河的女人看来实在是无法用语言来形容的完美,而实际上,驹代并未及细看,她对自己的缠绵痴迷也觉得无奈,悄悄地叹了口气。而濑川对这一切却全不经意,像撒娇的孩子似的,“纲吉,还没轮到我吗?”说完,叼起那根吸了半截的香烟站起身来。
就在这时,在门口摆放草屐的黑衣弟子正毕恭毕敬地施礼,众人回头看是哪位到了,只见一位剪短发、着铁青色素地披风的优雅女人口称“恭喜”走了进来。驹代大惊,倏忽间抢上前去,“恭喜恭喜!上次以后久疏问候,失敬失敬。”说着,恭恭敬敬地鞠了一躬。
这位就是上代主人菊如的后妻,现在一丝的继母阿半。
阿半是大眼睛、高鼻梁、瓜子脸、短头发,肤色白皙、光洁,细腻的前额上并无明显的皱纹,标准京都美人中常见的脸型,如同偶人般漂亮却缺少表情。要说漂亮,不仅颈项到手指美得全然不觉是位上了年纪的人,而且气质高雅,说她是王公贵族的遗孀也不为过。
“总是承蒙费心。”阿半笑容可掬地对驹代说,“头做得挺不错嘛,还是请佐渡梳头店做的吗?到底是头发长得好,做什么像什么。”
“哎呀,您过奖了。”驹代无奈地笑着,“添着假发绺,将就着编起来的。”
舞台上传来了梆子声,濑川朝大伙儿道声“失陪了”,便起身离去,随从纲吉也捧着带有朱漆盖子的茶碗紧随其后去了走廊,山井看了驹代和花助一眼,喃喃自语地说:“可别错过看濑川的首演。”遂起身离去。驹代和花助也正好下台阶,赶紧与阿半打了招呼退到走廊,原路返回走下地下室时,花助小声问:
“阿驹,那位就是大哥的继母吗?”
“就是。”
“真是又优雅又漂亮,我还以为是花道或茶道的老师呢!”
“任何事总办得那么干净利落,井井有条的,像我们这样的粗人很难望其项背的。所以说呀,”驹代发现自己竟不知觉地提高了嗓门,回头看了一眼,见昏暗的地下室里没有一人,只有舞台上安装大道具的锤击声在暗处发出回响。大幕似乎还没有拉开。
“所以说呀,再怎么努力也没有用,首先那位继母就不会同意……想想真叫人灰心。”
“她莫不是在公开和尚未决定的时候先耍耍婆婆的威风吧。”花助总是不问是非,一味对人家随声附和,她内心觉得濑川大哥本身就是个喜欢拈花惹草的见异思迁者,也未必就是他继母不好,可是这话即便如实说了,鬼迷心窍的驹代也听不进去的。自己犯不着说让人听了扫兴甚至记恨的话,所以她总是依据场合说些人家听了舒服的话。正如花助判断的那样,驹代执意认为,自己和濑川的关系已众所周知地非同一般,之所以至今未有着落,一定是亲属中这个继母在作梗。所以当继母表面上讲些连虫子也不伤害的温情话,自己则无法畅所欲言的时候,驹代只有怒火中烧、窝心苦恼。
“世上的事,为什么总是这么不遂人愿呢?”驹代独自叹息。不一会儿,两人走出地下室,梆子声响起,大幕正好被拉开,剧场内气氛热烈,与地下室简直是两重天地。驹代立刻被舞台吸引,快步走向观众席。紧随其后的山井也不经邀请不声不响地跟进了同一看台。跟在熟人的屁股后面一声不吭地溜进戏院、饭馆和酒楼,可以说是他的拿手好戏,山井让驹代和花助一边一个坐在自己的两旁,大口大口地吸着敷岛牌香烟,悠然自得地环视着场内和舞台。
(1) 为日本偶人净瑠璃、歌舞伎历史剧,由近松柳和近松湖水轩等人合作,根据明智光秀从叛变到灭亡十三天内发生的事改编,宽正十一年(1799)首演。
(2) 是歌舞伎演员市川团藏同一宗门的堂号。
(3) 为《本朝廿四孝》的第四幕。该剧是日本净瑠璃历史剧,由近松半二等人合写而成,描写在武田和上杉之争的漩涡中两家子女及忠臣的活动,明和三年(1766)首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