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头高挂,吉冈就带着贪杯、肥硕的江田回到三春园来了。原本江田可坐末班电车赶回东京,但驹代提出大家挤在一起睡,硬是留下了江田。威士忌酒你一杯我一杯地猛灌,连江田也难以招架,驹代也醉倒了,很快吐得一塌糊涂,给大家添了麻烦,第二天再用冰块枕着脑袋躺了一整天。吉冈也受不了,决定还是先撤离三春园。原本这场大病就是驹代自编自导的把戏,所以一回到艺妓馆,她立刻去平时信奉的新宿宇迦之御魂神社祈福,驹代打定主意,先要知道,靠着吉冈的关照,现在马上不干艺妓会不会有大的麻烦,是否会再次遭遇以前经历过的先好后坏的厄运?算好这一卦后,再去与十吉大姐和滨崎酒楼的女老板商谈,最后才给吉冈一个回复。
驹代重新做好头发,从公共浴室回来后就坐在梳妆台前,只见雏妓花子慌慌张张地跑上楼梯:“驹代姐,请您出局啊。”
“真不好办,又是去滨崎酒楼吧?”
驹代以为先前乘车从三春园回来的吉冈并没有回家,而是立马绕到筑地,从那儿打电话来叫自己去作陪的,不曾想花子说:“不是的,是宜春酒楼打来的。”
“宜春……真稀罕哪,没搞错吧?”驹代歪着头,轻轻松了口气。可是那酒楼过去从未去过,所以驹代以头发没做好,身体又稍有不适,已经休息了为由拒绝了。但对方又打电话来说,不必特意打扮,务请光临一会儿。问客人是哪一位,回复说是熟人。驹代实在想不出是谁,又难以无情拒绝,只能勉勉强强地答应下来,又总有些半信半疑,战战兢兢的。她让人力车拉到农商务部的后街,这里云集着大大小小的酒楼,车停在其中一家用嵯峨体书法写着“宜春”二字的栅栏门前,立刻有人告知请上二楼。驹代忐忑不安地爬上楼,二楼外间的苇门敞开着,又是大白天,在走廊上就可把房内看个一目了然,只见只有一人背倚着壁龛的立柱正在拨弄三弦——他是谁呢?没想到这一位竟是在三春园幽会的濑川大哥。
“是你呀!”驹代又喜又羞,实在太出意料之外,一时间愣在门口没有进屋。
前天的正午,在没有人的三春园的走廊里,不知是谁主动的,自己做了什么,又被怎么了,驹代只觉得自己做了一场快活的梦。不过,对方怎么说也是众星捧月的著名艺人,所以两人之间的事恐怕也是逢场作戏的玩笑罢了。纵然是逢场作戏的,可对于作为艺妓的驹代来说已经是无上的恩泽了,她是这样认为的。可不到三天,对方居然订好房间,不为人知地召自己出局,真叫人完全不曾想到。这是多么亲切的充满真情实感的行为啊。如此思忖,驹代眼里竟噙满欢喜的泪水,手足无措,什么话也说不出来了。
大哥好似故意地弹了一曲《焦急等待》的小曲之后,把三弦琴抱在膝盖上,招呼驹代:“这边凉快,来,到这里坐。”
“哎,谢谢。”驹代的话在嘴里嘟哝,宛如被拉去相亲的黄花闺女,腼腆得抬不起头来。
濑川见驹代这副模样,不禁满心欢喜,同时又燃起意外的好奇心,他没想到驹代会是如此纯朴、认真的艺妓。以他二十四五岁的年纪,不会不跟一两个艺人有肌肤之交。前天正午在三春园乘兴把事情搞成那样,然后装聋作哑地摆在一边,实在说不过去。也就是说,今天叫驹代来,一半是出于艺人的情理,一半是出于抱歉的心情。濑川以为驹代一到场看到自己,一定会毫无怯意,老到地道声“哟,大哥,挺好啊”。然而,驹代的表现完全出乎意料,看来,她已经彻底迷上自己了。濑川见状,加上男人的自负,不由一阵狂喜,仅仅是一场闹着玩玩的把戏就产生了如此的效果,要是真对她再做些什么,还不知道她会怎么飘飘然呢。想到这儿,濑川更加难以自持,忍不住半玩耍地把自己迄今为止靠经验掌握的各色绝招秘术尽情地施展一番。
驹代神情恍惚痴迷,如入梦中,此状自不待言,最后居然觉得自己已经灵魂出窍,口不能言、手不能动,一味深深沉浸在庆幸感恩的陶醉之中。濑川无微不至的体贴关爱,进而不声不响地帮着做好善后,然后穿戴齐整地坐到通风较好的隔壁房间的窗边。远处传来巡更的梆子声,这才意识到此刻已过了夜间十点。
“阿驹,给我倒一杯茶来吧。”
“已经凉了,重新沏一壶吧。”驹代利索地刚要起身,濑川一把抓住她的手说,“算啦,再叫女侍来岂不麻烦!”
“可不是嘛。”驹代的手被濑川拉着,膝盖顺势一歪,靠在濑川身上,“我的喉咙也渴得不行,其实我们没喝多少酒。”
两人用同一个茶碗喝起凉凉的苦茶来。
“阿驹,那请你答应我,一定得设法找机会来见我。”
“大哥,一定会的。大哥也得来看我啊!大哥有这份心意,再苦再累我都干。”
“要是继母不啰嗦的话,我就可以在你处过夜。但不能随心所欲啊!”
“是啊。大哥,下次我们何时再见面啊?十一点钟过后,我都有空的。”
“到你那儿住,万一被你相好发现了可不行啊。还是得小心加小心才是。”
“他很少留下来过夜,不要紧。问题倒是大哥无法在外留宿。”
“那倒未必,我真想住的话也不是不能住。只是我那个继母实在土得不识好歹,原本自己也不是什么正经的出身。这样吧,阿驹,咱们明晚再见。明天的练功大概八九点可以结束,我从剧院直奔这儿,这里没问题吧。或者你是否知道还有更隐蔽的酒楼?”
“这里不错。那我就照您的计划等您了。万一我有无法推却的应酬,请务必等到我退席后过来。”
“好,一言为定。”濑川犹如初次狎妓的年轻嫖客一般再次握住女人的手,“那我就请人叫车了。”
车子到达前,濑川又少不了一番甜言蜜语。送走濑川,驹代到账房打过招呼,这才发觉自己忘了叫车,于是索性单独走到外面。初秋的夜晚,星影沁凉,夜风轻拂鬓发,这是一个叫人难以言喻的美妙的夜晚。驹代趿拖着低齿木屐,独自蹓蹓跶跶地从农商务部前面朝出云桥方向走去,一次又一次地翻来覆去地回忆今夜刚刚过去的事,看到桥对面远处的银座的灯光时,不由得下意识地希望再次沉入自己的思绪中去,于是漫无目标地信步走入没人通行的冷僻之处。
路上经过的酒楼二层亮着灯光,里面传出了“新内”小曲(1)的音乐,毋庸说,所见所闻的一切,让驹代产生了与之前截然不同的隔世之感。驹代没有工夫去怀疑濑川大哥是否还有比自己关系更铁的女人,只是一个劲儿地沉浸在喜悦之中。想到自己再改嫁到秋田的乡下,在那儿定居而老去,哪里还有机会知道世上还有这等乐事?这么一来,以前的不幸真是太值得庆幸,觉得人生中的经历遭遇真是太不可捉摸了。艰辛和乐趣都只有做了艺妓才能明白,驹代觉得自己好像首次体味到了艺妓生涯中的韵味。与此同时,同样当个艺妓,今天和昨天之前的情况又大不相同了,今天傍上了炙手可热的当红演员,自己的艺妓地位就变得牢不可破。驹代一下子难以名状地洋洋得意起来,好像自己的艺妓地位在提高,气势非凡起来。这时一辆载着艺妓的人力车迎面走过,她差点儿脱口而出地问:“那是哪家的艺妓啊?”对方回过头看看灯光昏暗的街道,驹代也生出一股毫不发怵的回头张望的勇气。
(1) 新内小曲是鹤贺新内(1714—1774)创立的传统净瑠璃的一种流派,内容多殉情私奔。确立了吉原为中心的街头曲艺,其特色是歌词悲哀、艳丽,曲调清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