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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今户做常盘津(1)师傅的胞妹今年盂兰盆节也没有来访,俳谐(2)师松风庵萝月每天牵挂着这件事。可是,正午的酷热又不便出门,只好等到傍晚。傍晚时分,他在竹墙边种着牵牛花的厨房门口冲了个澡,然后裸着身子喝完晚餐酒,这才离开饭桌。随着家家户户燃起驱蚊烟雾,夏日的黄昏不知不觉地变成夜间。并排放着盆栽的窗口外的路上,热闹的木屐声和鼻歌艺人们的热烈说话声越过帘子传来。萝月经老婆阿泷提醒,打算立刻出门到今户去,可是,附近凉台上有人搭话,他一坐下去,喝上一杯后就爱滔滔不绝,每天晚上总要漫无边际地聊上很久。

早晚感到有些凉快的时候,日头也就短了起来,牵牛花越开越小。当西晒的太阳像燃烧的火焰一样照进狭窄的屋内时,知了的叫声便更急促地传入耳中。不知怎的八月已经过了一半,夜间,阵风从屋子后面的玉米地刮过时发出的声响常使人误认为在下雨。萝月年轻时纵情玩乐搞坏的身体,至今每到季节变化之时仍周身关节疼痛,因而总比一般人先感知秋天的来临,只要想到已是秋天,他就会莫名其妙地心焦起来。

萝月突然慌乱起来,初八洁白的早月高高悬挂在布满晚霞的天空时,他就离开小梅瓦町的住处,径直朝今户走去。

沿着河浜的拉纤路往左拐,从那条若不是本地人就不知道通往何方的迂回曲折的小道绕到三围稻荷神社旁边,直通大堤。顺着小道走,可以看到一块四周被稻田包围的空地上盖起了新的出租用的杂院屋和空房,这里既有占地大、庭院里种有花木、砌有庭院石的房子,也有零星分散、颇像农家小茅屋的住宅。萝月曾透过这些住房的竹墙看到女人在黄昏的月下冲澡。萝月师傅虽然上了年纪,但是以往的气质未变,不自觉地悄悄停下脚步。不过,所看到的妇人大都不是美貌的,只好泄气地快步离去。他每次看到出售土地和出租房屋的木牌,就不由盘算起来,自己也想尝试一下不劳而获、发大财的滋味,而当他沿着水稻田,看到盛开着美丽莲花的中央水田、听到青青稻叶随着晚风摇摆的声响时,又把算钱的事抛到脑后,想起散留在记忆之中的古人名句,实在是妙不可言。

走上河堤时,因樱树叶遮蔽而显得幽暗的河水对面的人家点亮了灯,在河风的吹拂下,樱树的病叶纷纷散落。由于不停地步行,萝月很热,他舒了口气,用扇子扇着敞开的胸脯。看到歇脚的茶馆尚未打烊,他急忙走过去坐下说:“老板娘,来杯凉酒。”正面遥望着待乳山的隅田川上,鼓起风帆的船只不停地行驶,随着黄昏的降临,水面上海鸥的羽色看上去分外洁白。眼见这番景致,尽管季节不同,萝月师傅还是想起一首俳句“无酒赏樱有何兴”,竟忽然起了喝上一杯的念头。

萝月一口喝干了老板娘端来的壁厚底高的酒杯中盛的凉酒,就此上了竹屋渡船。驶到河中央,随着渡船的摇摆,凉酒的酒力渐渐发作。樱树叶上皎洁的明月是那么清凉,柔滑的涨潮河水一如“你往何方”的流行歌词所说,在晚风任意地吹拂下畅快地流去。萝月师傅闭上眼睛独自哼起了小调。

一到对岸,他突然想到该到附近的点心店去买点礼物,便走过今户桥,沿着笔直的马路走去。萝月自以为脚步走得很稳,其实已经是步履蹒跚了。

他只是在两三家卖今户瓷器的店里看到一点儿有特色的东西。这儿是一条街面房低矮的小街,类似某个城厢的街巷,屋檐下和巷口处边纳凉边交谈的人所穿的单衣在昏暗的路灯光下显得特别白。四下里一片寂静,不知从何处传来狗吠声和婴儿的哭声。来到晴朗夜空下林木茂盛的今户八幡神社跟前,在成排的檐灯中,萝月很快认出了用勘亭流(3)字体写着“常盘津文字丰”(4)的妹妹家的檐灯,家门前的路上有两三个人正驻足倾听屋内练习的净瑠璃。

一盏有玻璃罩的、六分灯芯的油灯,悬吊在因常有老鼠狂奔而发出惊人声响的天花板上。油灯照亮到处用宝丹(5)广告和《都新闻》的新年副刊美人画贴补破洞的纸拉门、暗黄色的旧衣橱以及留有漏雨水迹的旧墙,使八铺席大的客厅里显得十分暗淡。昏暗之下,不知用陈旧的芦席门遮挡的走廊外是否还有个小小的庭院。屋檐下的风铃发出寂寥的声响,小虫子在静静地鸣叫。

阿丰师傅正襟危坐在祭日时放盆栽和挂有不动明王像的壁龛前,膝盖上放着三弦,用硬木刮片不时拢上刘海。她弹罢前奏,坐在摊放着练习谱的桐木小桌另一边的一个三十岁左右、商人模样的男子,用男中音学说《小稻半兵卫》中情人结伴出走的故事:“那么,什么也不用说了,如今这对已谈不上兄妹关系的恋人……”

萝月在走廊近处坐到练习结束,他摇着扇子,因为刚才喝的凉酒尚未全醒,所以一会儿情不自禁地和正在练习的男子一起唱起来,一会儿又闭上眼睛,毫无顾忌地打个饱嗝后,轻轻地左右摇晃着身体,漫不经心地注视着阿丰的脸。阿丰已经四十多岁了,在昏黄的油灯光的照射下,她那瘦小的身体显得愈加苍老。忽然间,想到她过去曾是上好当铺里可爱的深闺小姐时,萝月先是感慨这种悲哀、寂寥的现实,接着,又产生了一种强烈的、不可思议的感觉。当初自己也很年轻漂亮,惹女人喜欢,因只顾玩乐,最终落到和家里永远断绝关系的地步。如今,当时的往事怎么想都不是事实,而只是一种梦境。用算盘砸自己脑袋的父亲也罢,哭着对自己忠告的忠心耿耿的管家也罢,要分店独自开业的阿丰丈夫也罢,他们时怒时喜,时笑时哭,挥汗不知厌倦地拼命工作,可是如今,一个个全死了,无论他们是否来到过这个世上,其结局无一例外。所幸的是自己和阿丰活着的时候,那些人还会留在两人的记忆之中,不久,当我们俩也死去之后,一切都将烟消云散,无影无踪……

“哥哥,本来我想两三天之内到府上去打扰的。”阿丰突然说。

那个排练的男子反复练了几遍《小稻半兵卫》之后又开始练说《其妻八郎兵卫》,练了两三遍后就回去了。萝月煞有介事地换了个坐姿,用扇子轻轻地拍着膝盖。

“本来么,”阿丰重复刚才的话,“驹込的寺庙在市区改划时要被拆除,这样一来,谢世父亲的坟墓就得搬到谷中或染井之类的地方去,四五天前寺庙里派了人来,所以,我正想找你商量怎么办呢!”

“原来这样。”萝月点点头说,“这事倒不可置之不理。爸爸死了有多少年啦……”

萝月歪着头算计,阿丰还在不停地往下说着染井墓地的地价一坪(6)要多少钱啦,要如何对寺庙表示心意啦,她的意思是女人干这事不行,得让萝月这个男人出面把一切事全揽去处理。

萝月原本是小石川表町相模屋当铺的继承人,因为和家里断绝了关系,年轻轻的就放弃了继承权。顽固的父亲去世后,由娶了妹妹为妻的当铺管家忠实地继承了相模屋的买卖。然而,明治维新后时势大变,家运日见衰败,不巧又遇上一场大火,当铺就这样垮了,于是,热衷于风流雅兴的萝月不得不靠俳谐生活。而阿丰在此之后又失去了丈夫,连遭不幸,幸亏依靠昔日成名的演艺,当上了常盘津的师傅并以此维持生计。阿丰有个儿子,今年十八岁。这个沦落的母亲活在世上的唯一欢乐,便是看着独苗儿子长吉出人头地。根据商人不知何时会破产的经历,阿丰觉得即便自己三餐并作两餐,也得把儿子送进大学,将来可挣大钱。

萝月师傅喝干了凉茶,问:“长吉怎么样啦?”

阿丰马上颇为得意地说:“学校现在正放暑假,可不能让他玩,我让他到本乡去上夜校了。”

“那么,要很晚才回来啰?”

“是的,总要在十点以后。虽说可坐电车,可路还是太远。”

“和咱们这辈人不同,如今的年轻人真叫人钦佩。”萝月停了停又说,“现在他还在上中学吧?我没孩子,不了解当今学校的事。到上大学还要好几年吧?”

“明年毕业后参加考试,上大学之前,还要上一所……大的学校(7)。”阿丰真恨不得一口气全给哥哥说清,心里再急得慌,毕竟是个不甚了解时势的女人,很快就说乱了套。

“这得花一大笔钱呀!”

“是呀,这笔钱大多没有着落呢。嗨,每月学费一圆,书费及每次考试起码两三圆,加上一年四季都得穿西服,鞋子一年都得穿两双哟!”

阿丰说得来劲,提高了声调,大概是为了让别人更了解她的苦心。这时萝月感到,既然如此勉强,那么即使不让长吉上大学堂,还是找得到一条更合他身份的立身之道的。不过,这话不便说出口来,他期待着话题的转变。长吉幼年时的竹马之友、煎饼(8)店的阿丝姑娘自然地浮现在他的脑中,当时,萝月每次到阿丰家,总要带上外甥长吉和阿丝去奥山和佐竹原看杂耍。

“长吉十八了,那姑娘也长成漂亮的大姑娘了吧?她还来学戏吗?”

“不来我们家,可是每天到前面的杵屋家去。听说不久她就要到葭町(9)去……”阿丰若有所思地打住话头。

“要去葭町呐,这姑娘有气魄!她小时候就是个讨人喜欢的好孩子,今晚要是来玩就好了,你说呢,阿丰!”萝月顿时来了精神,阿丰却“砰”地敲了一下长烟管说:

“和以前不同啦,长吉现在正忙着学习哪……”

“哈哈哈哈,你是要我别弄错方向吧。有道理!唯有这条路不可掉以轻心。”

“你呀,真是。”阿丰伸长脖子,“也许是我看得不对,不过,长吉那模样也着实叫我担心呀。”

“所以说,这也并不是不可说的事。”萝月用拳头轻轻捶了捶膝盖。阿丰对长吉和阿丝的事只是一种莫名的担忧,原来,阿丝每天早晨学完长歌(10)回家时,没事也总要弯到这儿来看看,而这时长吉必定在窗边等着她,这时间,他寸步不离窗槛。不仅如此,有一次,阿丝生病躺了十多天,长吉竟目不转睛地傻愣着,可笑至极。阿丰一口气诉说着这一切。

隔壁房间敲响九点钟的时候,格子门突然被一下子打开。凭着这开门的方法,阿丰立刻明白是长吉回来了,她打住话头回头望去。

“今晚这么早呀?”

“老师因病早放了一小时。”

“小梅的舅舅来啦!”

没有回答声,隔壁房间里传来扔书包的声响,紧接着,从纸拉门里露出了长吉那温顺、柔弱、白皙的脸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