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次日星期天,园子哪儿也没去,陪着秀男在后花园荫凉的树林间和池塘边无聊地玩了一天,到了傍晚,回家看望好久没去探望的二番町养母。

养母利根子的脸色,一改以往的苦涩相,露出园子过去从未见过的兴奋神采,不仅如此,她还像小孩子一样雀跃,所有的动作都有些慌乱。园子无法想象发生了什么事,不过,见到养母这平时见不到的喜悦,她自己也禁不住感到异常高兴。

“妈妈气色很好嘛,碰到什么中意的事了?”

“啊,园子!”养母似乎早就等着这句问话,“近来我想可以得到我期望的职位了!但是,尚未最后敲定……”

“妈妈所期望的职位是当什么学校的教师吗……”

“是啊,贵族女校……”

养母继续讲述事情经过。最近贵族女校的习字教员调往别处工作,有人推荐她去接替,弄得顺当的话,不久就可以得到这份盼望已久的有名誉的工作。

“哟,原来这样。妈妈,我真不知道怎样为你高兴,祝你尽早落实这件事。”

“我想,大概最近就会决定的。不过,本月十五日那所学校放暑假,所以,弄不好也可能到九月才可确定。”

养母说完停了停,园子问是否已经吃了晚饭。养母说,你一定要一起吃。两人面对女佣端来的饭菜,养母问:“你们学校的课上到什么时候?”

“上到本月底。”

“那么,九月之前可以轻松一下啰?”

“是的,九月十日前休假,放假前,一年当中要算这个六月份最辛苦。后天的校庆纪念会上,要让许多学生演说或朗读,教师要负责给他们记成绩,真叫人坐立不安。好不容易干完这些,马上又要准备学期考试,这个月真是最忙的了。”

“是呀,听说去年校庆纪念会时,你的学生的朗读成绩最好啊。”

“所以嘛,今年总想别亚于去年。”

两人谈了各自的期望,将近九点时,园子才离开养母家。回到黑渊家后不久,就听到十声钟鸣,园子坐到桌边,改学生们的英文作业和听写本,直到十一点才上床就寝。

后天星期二就是校庆纪念会了,私立某某女校每年到这一天,就邀请与建校有关的朝野名士、学生家长及保证人来学校,学生们在会上用英语演说,唱歌,演奏,完了之后来到操场的绿荫下,举行膳食科学生烹调的立餐会,这已成为惯例。今年这一天的校庆活动又照常进行,园子教的学生在英语演说中被公认成绩最佳。第二天,园子受到了水泽校长的称赞。

这不是遇上了一件令人振奋的事吗!十多天来园子这颗疲倦、沉滞的心,忽然再次恢复了以前那种温情及生机,追求名利地位之念又随之勃然而来,不过,这种欲望和以前大不相同,这绝不是过去那种极端褊狭而漠然的名利欲,也就是说,现在她已不想靠一个女人的孤身奋斗在这个大千世界里立身,而是完全依靠男人的提携,以一个女人、一个妻子的身份在力所能及的范围里追求太平的名利。她下了这种实在的决心。

园子对一切事物更热心了,有时又表现出从未有过的镇静,身体的各项机能也显得更健康了,蔷薇色的脸颊边显示出一种处女特有的高雅、娇艳的色彩。在寂寞的雨夜,不时感到悲凉的唯有一件事:对自己未来的婚姻,不知养母的意向如何。然而,即便是这件事,她也总是出于自身的纯洁,保持着处女坚定的自信,只要自己有诚心和热情,两人之间没有污点和虚伪,就必定成功。

园子渐渐地品尝到了那些庭院散步、偶然邂逅和黄昏树荫下挽手等恋爱的快乐滋味。二十多天很快过去了,不久,某某女校的第一学期结束,进入了长达两个月的暑假。园子首先考虑如何过暑假的问题,她为能够摆脱固定的上课时间而感到幸运。她想,是否就利用这段时间做结婚的各项准备呢?先回养母家慢慢地与养母商量,然后再拜访校长和其他与自己工作有关的人们,万无一失地说清自己的心情,到今秋或初冬,选择天气好的时候公开举行婚礼?园子在心里开始筹谋各种计划。但是,黑渊家每年照例要去小田原的别墅避暑,长义老人非请园子同行不可。盛情难却,园子最终无法推辞,于是说好只住到七月底,暂时把内心盘算的计划搁了起来。虽然不免有点失望,但园子想到八月一日起,还有充足的时间可以做自己想做的事,脸上绝没不快的表情,不久就同为了旅行而喜滋滋的黑渊家一起,坐火车奔向小田原。

他们和前往箱根温泉的旅客们一起,从国府津车站坐上电车,倾听着不断传来的相模滩的海涛声,一会儿穿过郁郁葱葱的松树林,一会儿越过广阔的绿色原野遥望箱根的群山,最后渡过美丽的酒香河,来到松林茂密的小田原城下。在这长长的列车上,园子一一回答了秀男的提问,既讲了历史上的事,也讲了地理上的事。从车站坐上人力车,穿过保留着古代驿站之寂寞冷落风貌的小田原街道,不久就来到建造在海边的别墅。

“多好的景色呀!”

园子和黑渊一家一坐到外客厅的走廊边,立刻由衷发出了这喜悦的叹声。迄今为止她两度去箱根时曾在这海边散过步,却从未像今天这样独占过如此美丽、广阔的相模滩风光。黑渊家的别墅一定是占据了最好的位置,从四五棵大松树直立的围墙边起,过一个小小的沙丘,地势渐渐低下去,到海水拍击的海边大约有半町(5)距离。在这片宽阔沙地的靠沙丘处,各种低矮的杂草开着小小的花朵,对面则可清楚地看到涨潮时打上岸来的海藻和散乱着的各种贝类。下午的太阳以其炽热的光芒烘烤着这块沙地,大海极其喜爱夏日的晴朗,它要一展自己那湛蓝色的广阔无垠的尊容。东边的尽头,在三浦半岛隐隐可见的地方,有几朵白云在浮动,正面的水平线上,映入眼帘的除了大岛的炊烟和点点白帆之外别无他物。大而平缓的波涛,从遥远的大洋上渐渐地聚来,一冲上银色的沙滩,就发出巨大的声响,变得粉身碎骨,其余沫在日光的反射下,放射出难以形容的光彩。园子久久地凝视着不断推动前来的波涛,又把脸转向横卧在近处的伊豆半岛。永远不变的青青群山,似乎得到了最大的安慰,令人感到它的身上蕴藏着深深的含意。一时间完全沉浸在这大自然中,园子不能不突然涌起漫无边际的茫然空想,而后从中惊醒,回首顾盼自己时,顿时产生了一种奇妙的感受,仿佛自己还像十年之前初到东京的时候一样。

从廊边回到客厅,主人和夫人已经换好浴衣,不再那么讲究坐姿了,他们见园子望着自己,夫妻俩便一齐招呼她:“园子,你也可以去换衣服了。”

“是。不过,天真凉快,一点也没有出汗。”

“园子,你的房间可能比较小一些,我想你就住对面那个三铺席的房间吧……”主人长义像促使夫人同意似的看着缟子,缟子夫人点点头,拍手招来了女佣。

园子向夫妇俩略略施礼,跟着女佣来到自己的房间。这果然是个狭小而安静整洁的房间,在离窗不到两米的屋外有一棵黑青松,细密的枝叶间不断发出凉风吹过的声响。园子在这间屋里起居,上午九时至十一时按规矩让秀男读书,在九时之前日照尚不厉害的上午,以及大海染上蔷薇色晚霞的时候,一家人一起或到海边,或到街上,或去旧城址处不定点地散步。这种悠悠然的避暑生活使园子觉得时间过得非常慢,从东京到这儿一个星期,小小的小田原中的古迹和名胜已经被多次看了个够。

园子最感快乐的是踏着沙上冰凉的露水、自由自在地呼吸着清纯的空气在拂晓的海边散步,以及仰望着紫色的黄昏中开始露出微笑的明星在海边水际处漫步。

一天早晨,家里人当然还没有起床,园子和平时一样,独自走下墙外的沙丘。她尽量贪婪地大口吞吸着黎明时的空气,朝海边走去。在一派朦朦胧胧的水蒸气中,大海就像刚睡醒一样,轰轰隆隆地又沸腾起来。东方的天空中泻下一道日头喷薄欲出前的红光,一秒一秒地扩大着它的领地。园子并不想歌唱,但是歌声自然地从喉咙里流了出来。她不知不觉地一面吟诵着留在记忆之中的、笹村所创作的新体短诗,一面走了一二町路,突然,拉上沙滩的渔船背后有人影站起,园子慌忙闭上了嘴。渔船背后是一对青年男女,他们看到园子也吃惊地从坐着的沙地上站起来,紧紧地挽着手臂朝沙丘那边走去。园子立刻想到他们是新婚夫妇,不知什么缘故,她的视线紧追过去,目不斜视地瞅到两人的身影消失在松林前。青年男女的身影消失后,在波涛的轰鸣声中可以隐约听到两人合唱的歌声。

凭倚在渔船边,园子自然地垂下了头,一种想和恋人在这清洁的沙滩上共同散步的愿望,自她为这拂晓和黄昏的海边景色感到喜悦的瞬间起,便经常来到她的心中,这方面的想象如今更是变得无比强烈。当朝阳从深厚的清晨积云中钻出,喷射出它那最早出现的金黄色的彩光时,园子回到了自己三铺席宽的房间,禁不住反复下定决心:必须做好下月赶紧回东京的准备。可是她又想,在自己返回东京之前得把笹村叫到这海边来一次,眼前浮现出别的新婚夫妇的倩影,使她的这种感情更炽热了,这天上午,她终于写了封长长的信寄给笹村。

第三天收到了回信,信上说,明天他将投宿在一家名叫南阳馆的旅社,请园子当晚来见面。这封信的信封正反面都用假名,肯定不是笹村亲笔写的字。不仅如此,还关照说,他来小田原的事,一定别让黑渊家的人知道。园子觉得有点奇怪,不过她想,大概他是要为两人的恋爱关系保密吧,于是不再多加怀疑,这天傍晚,她谎称散步,离开了黑渊家的人,悄悄到南阳馆的一间屋里等待久违的相见。

见面时,她忘了问一句有关那信的事,只约他次日早晨到海滨的沙滩上见面,然后就回了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