多长时间过去了,他们不知道也不关心。在这明暗不变的空间里没有日夜。头顶上那盏灯既是太阳又是月亮。
他们坐在那里,像是变成了石头,要不是有此起彼伏的呼吸声,会让人觉得只有自己还活着。
埃勒里的脑子里翻腾得厉害。从生到死,他想了个遍;一会儿是对往事的回顾,一会儿是对未来的展望。一个又一个的谜团又开始回来咀嚼他的心,并且让每个脑细胞都不得安宁,想停下来都不能。这同时,他想到人的思维如此的混乱和不稳定,不禁哑然失笑:明明面对着更迫切的危机或更大的灾难,却固执地搅和在相对不那么要紧的问题里难以自拔。凶手是谁对一个自身难保的人真那么重要吗?
这不合逻辑,太孩子气了。眼下他应该为自己的安危祈祷;而他现在却在为已故人担忧。
没办法,他最终还是放弃了自我谴责,干脆全身心地投入对谋杀案的思索之中。其他的一切先抛到一边;他闭上眼睛,任自己的思绪纵横驰骋。
等到他再睁开双眼时已不知过去了多少个永恒,一切都没有变。双胞胎依偎在他们母亲的身边。泽维尔夫人靠在一个货箱上,头抵着水泥墙面,眼睛闭着。霍姆斯医生和福里斯特小姐仍然肩并肩地挨坐着,没有移动。史密斯蜷伏在一个旧箱子上,头低着,裸露的胳膊垂在两条肥腿之间。惠里太太躺在煤堆上,用手臂遮着眼睛;博恩斯坐在她旁边,交叉着腿,眼睛眨也不眨地目视前方,活像个雕像。
埃勒里打个冷战,伸了伸胳膊。坐在他旁边的警官也劝了动。
“怎么?”老人小声说。
埃勒里摇摇头,费劲地站起来,走上通向门口的台阶。
别人也都动起来。神情木然地望着他。
走到最顶上一个台阶,他坐了下来,拿掉一条塞门缝的布。一股浓烟立刻让他闭上了眼睛,连声咳嗽起来。他赶快再把布塞上,摇摇摆摆地又走下台阶。
他们都在听,听上面的大火在呼呼地燃烧。现在就在他们的头顶上燃烧着。
卡罗夫人开始哭泣。双胞胎不安地挪动着,紧紧抓住她的手。
“上面的情况是不是——更糟了?”泽维尔夫人大声问。
他们都闻到了——是更糟了。
埃勒里挺了挺腰板:“注意了,”他粗着嗓子说。他们都把目光投向他这里,“非常不幸的是,我们已经踏入鬼门关。我也说不好人在这时候应该怎么做,在最后的希望也已经破灭的最后关头,但我知道这样一点:我可不想就这么一言不发地去了。像个闷葫芦一样憋死。”他顿了顿,“你们知道,我们时间无多。”
“啊,住嘴吧,”史密斯咆哮道,“你的那套我们听够了。”
“我不这样看。至于你,我的老朋友,恰好是那种死到临头也不知道该动动脑子的人。好在你还记得你有足够的理由活着出去。”——史密斯眨眨眼,垂下目光——“事实上,”埃勒里咳嗽几声,继续说,“你现在选择的是参与到对话中来,那好啊,我急于想弄清的神秘事件和过于肥胖的阁下还是有关系的。”
“和我?”史密斯的声音变得含糊不清。
“是的,是的。你看,我们在做最后的坦白,而我有理由认为,你在去见你那位视觉器官多少有些毛病的上帝之前,心胸间还藏着见不得人的东西吧。”
“坦白什么?”胖男人梗着脖子,不服气地问。
埃勒里小心谨慎地看一看其他人。他们都坐直了,听着听着来了兴趣:“坦白讲,你压根就是一个恶棍无赖。”
史密斯作势要站起来,拳头都攥紧了:“怎么,你……”
埃勒里跨步来到他的面前,把手放在男人多肉的胸脯上一推。史密斯摔在他刚才盘踞的那个木箱上。
“你想怎么样?”埃勒里居高临下对他说,“咱们在这最后的时刻是不是还要像野兽一样打一架,我的史密斯老伙计?”
胖男人舔了舔嘴唇。然后他猛地抬头,挑衅地叫道:“好吧,为什么不?反正再过一会儿大家都要变成烤肉。我是敲诈了她。”他满不在乎地把嘴一撇,“那也比你现在干的事强得多,你这该死的爱管闲事的家伙!”
卡罗夫人已经停止了哭泣。她坐得更直一些,平静地说:“他敲诈了我16年。”
“玛丽耶——别,”福里斯特小姐乞求道。
她摆摆手:“现在已经没关系了,安。我……”
“他知道关于你儿子的秘密,对吧?”埃勒里问道。
她倒抽一口气:“你怎么知道的?”
“这也已经是无关紧要的了。”他苦笑着说。
“他是他们出生时在场的医生之一……”
“你这肮脏的肥猪,”警官怒吼着两眼冒火,“我真想把你那张肥脸敲烂……”
史密斯用不大的声音回了句嘴。
“他因玩忽职守,在名誉扫地的情况下丢了差事,”福里斯特小姐恨恨地说,“他尾随我们来到泽维尔医生这里,想方设法单独会见卡罗夫人……”
“是的,是的,”埃勒里叹息道,“剩下的事情我们都知道了。”他看了看斜上方的那扇门。他意识到,现在唯一可以的就是一刻不停地吸引大家的注意力,只要不想头顶上那可怕的大火,一切就都好办,“我倒愿意给你们讲一个——故事,”他说。
“故事?”霍姆斯医生问。
“它说的是我所碰到过的最愚蠢的障眼法。”埃勒里坐在最低一级台阶上;他咳嗽几声,通红的眼睛炯炯有神,“在我的小故事开讲前,有没有什么人,比如说史密斯,先要做个告白?”
有的只是沉默;他仔细观察他们的脸,一个挨一个,不急不忙。
“我明白了,要顽固到底。那么好吧,我也要把我这最后一点时间用在我的工作中。”他揉了揉自己的脖颈,抬眼望着天花板上的小灯泡,“我提到愚蠢的障眼法。我所以这样说,是因为整个事情先是在一个精神错乱的头脑里谋划出一个不可思议的乱念头,然后还是在这样一个头脑指使下加以实施的。在一般情况下,我的确不应该如此轻易地就被它愚弄了。可遗憾的是,我的确是费了好大劲才意识到那是完全站不住脚的。”
“什么站不住脚?”泽维尔夫人毫不客气地问道。
“你丈夫和你的小叔子死时留在他们手上的‘线索’,泽维尔夫人,”埃勒里轻声说,“过后我开始明白那是不可能的:它们过于慎密,不可能出自马上要咽气的人的思维。过于细致入微,过于复杂了。正是这种巧安排暴露了凶手的愚蠢。它们根本不顾事实和逻辑。实事求是地说,若不是我本人也偶然地出现在犯罪现场,那些‘线索’的意义永远也不会被参透。我这样说决非妄自尊大,恰恰相反,因为我的头脑也像凶手一样扭曲着,陷入反常的状态。还好,幸运的是,凶手再没有正常过来。”他停顿下来,叹了口气。
“然后,像我说的,在我怀疑到‘线索’的可靠性之后,又过了好一阵子,在这里,我又想了想——我把它们彻底否定。在闪念之间。我看到了致命的败笔,耍小聪明的人是最愚蠢的人。”
他又一次停下来,舔了干裂的嘴唇。警官瞪大眼睛看着他。
“你到底是在说什么?”霍姆斯医生哑着嗓子问。
“这个,医生。我们第一次出错是我们盲目地假设那其中只不过是个陷害的问题,即马克·泽维尔陷害泽维尔夫人;在我们的假设中,泽维尔医生被杀时那个方块J的线索真的是泽维尔医生留下的。”
“你意思是说,艾尔,”警官问道,“那天晚上在书房里律师并没有在他哥哥的手上发现半张方块J喽?”
“噢,他发现了半张方块J没错,”埃勒里略带不耐烦地说,“而且这正是问题的关键。连马克也认为他哥哥约翰留下半张方块J作为指认凶手的线索。但这和我们所犯的错误一样,完全是想当然。”
“可你是怎么知道……?”
“通过我回想起来的一个事实。霍姆斯医生在检查了他的同事的尸体后曾告诉我们,泽维尔医生是位糖尿病患者,所以很早就出现死后僵直的病理状况,事实上是几分钟后,而不是几小时后。我们已知泽维尔医生死于凌晨一点左右。马克·泽维尔发现尸体是在两点三十分。到那个时候,僵直的过程早已完成。到我们早上发现他的尸体时,泽维尔医生的右手是握紧的,捏着黑桃六,左手摊开在桌子上,平放,掌心向下,手指硬直,平伸。但是,如果僵直在死后几分钟已经定型,那么,当马克·泽维尔在他哥哥死后一个半小时后发现尸体时那两只手更应该是同样的状态!”
“那又怎样?”
“还不明白吗?”埃勒里叫道,“如果马克·泽维尔发现他哥哥的右手是攥紧的而左手又是僵直平展的,那么他就不能把攥紧的右手扳开或把平展的左手攥拢,除非他把僵硬的手指扳断,或者留下强施蛮力的痕迹。如果他不得不操纵死者的手,那他也不得不把手再放回原样。现在的问题是,马克的确是发现约翰的右手是攥着的,而左手是摊开的,像我们看到的一样。而我们现在还知道马克用黑桃六替换了方块J.马克是在哪只手上做的这个替换呢?”
“还用问,右手,当然是攥着的那只手,”警官说。
“完全正确。方块J是在泽维尔医生的右手;而马克要做的步骤与你本人演示的一样,爸,把死者手里的那张牌拿下来;也就是说,想办法把那些僵硬的手指分开,让牌掉下。
然后他把黑桃六插回去,用力,一点一点地插回到原来那张牌的位置。他没有在约翰的左手看到方块J,如果看到了,他还得把这只手如此这般地摆弄一番,而我刚才已经说过,要做到这一点不留下生硬的痕迹是不可能的,在尸体检查时,类似的痕迹是没有的。“
他打住话头,上面立刻传来木头燃烧、断裂的声音。偶尔还能听到什么重物倒地的轰响。紧接着又是一声……可众人似乎都没有听到。他们的注意力全被这里吸引住了。
“但是为什么……”福里斯特小姐欲言又止,她的身体在前后摇晃着。
“还不明白吗?”埃勒里的语气像是在鼓励大家思索。
“泽维尔医生是惯用右手的。我此前早已证明过,一个惯用右手的人把一张牌撕成两半时会用他的右手去用力,用右手把揉皱——如果他要把它揉皱的话,起码扔掉其中的一半时会用右手去扔,不管哪一半留哪一半扔,这都没有区别,两半都一样。反正留下的那半张自然而然地应该在左手上。但在我的示范性地论证中是说,在马克发现泽维尔医生时,那半张牌一直在右手上。所以说,留在泽维尔医生右手上的半张牌根本就不是他撕开的。所以说是另外有人撕开那张方块J,再把它放在他的右手上的。所以说那半张方块J,指认双胞胎为罪犯的线索,也是一次陷害,事实必须澄清,双胞胎在泽维尔医生谋杀案中完全是无辜的。”
被说到的哥俩目瞪口呆,只知木然地望着埃勒里,连笑一笑或如释重负地吁口气这样的动作都不会做了。也许这有罪或无辜的宣告,较之头顶上威胁到生命的灾难,只是小事一桩吧,他心里暗想。
“因为第一次陷害,”他加快语速继续说道,“已经在两点半以前安排定,也就是在马克闯入犯罪现场以前,那么我有充分的把握断言:第一次用方块J诬陷双胞胎的手段已经由凶手实施。除非我们做这种未必靠得住的假设:陷害者在凶手之后马克之前来到犯罪现场;换句话说,除凶手之外,有两个陷害者。”他摇摇头,“别弄得那么悬了。陷害双胞胎的人就是凶手。”
“以尸体的僵直来证明是凶手而不是泽维尔医生留下方块J来指认双胞胎,”警官略带怀疑地说,尽管他本人对听到的非常感兴趣,“我觉得多少有些武断。似乎不那么有说服力。”
“是吗?”埃勒里笑了,因为他已做出最大限度的努力使他们的注意力远离大火,“噢,我向你保证我说的是事实而不是推论。我可以证实。但在此之前我打算依照逻辑提出另一个问题:杀害马克·泽维尔的凶手就是杀害他哥哥的凶手吗?尽管有极大的可能性,是同一人犯下这两桩罪,但我们还不能说必然如此。我可没有妄下臆断。我是为自己满意来证明这件事。”
“就在马克被谋杀之前,是怎样一种局面呢?他在就要说出杀害他哥哥的凶手的名字之际失去知觉的。霍姆斯医生肯定地说受伤者在几小时之内完全有可能醒过来。在场的每个人都听到了这个诊断:谁在马克恢复知觉后将面临最大的危险呢?显然,是那个要被垂死的人揭去面具的人;即,负有罪责的那个人:杀害泽维尔医生的凶手。结果就是我已经说过的,在这种极为特别的严重时刻,杀害约翰·泽维尔的凶手孤注一掷地潜入马克的卧室,以将其毒毙这样的手段迫使其永远沉默。而且,你们要注意,不管马克是不是真的知道谁是凶手,这都是一劳永逸的解决办法!仅止是存在着威胁这一点就足以令凶手下手。”
“没有异议。”警官说。
“实际上我们已经证实了这一点。让我们假设:有两个凶手,杀害马克的和杀害约翰的不是一个人。那么第一二个杀人者会选择那么不利的时机去实施犯罪吗?我指的是他知道马克是在有武器的职业警探守卫下。不会的,只有那个不得不去冒这个风险的人才会去冒这个风险;要杀就得在这个时间,就得在那天夜里,就得在马克恢复知觉开口说话之前。所以我说,在论证上不能有逻辑或心理学意义上的弱点,我们对付的是一个罪犯。”
“没有人怀疑这点。但是你怎么才能证明你的结论:是凶手而不是泽维尔医生留下方块杰克指控男孩们?”
“我马上就要说到这里。实际上,我并不是非得证明它不可。我们已经有凶手自己的坦白,在他杀了泽维尔医生之后陷害双胞胎之时。”
“坦白?”举座皆惊。
“行动胜过言语。我敢说你们这些善良的人一旦知道马克·泽维尔死后有人偷撬存放着在泽维尔医生的书桌上发现的那副牌的柜锁后一定会吃惊不小。”
“什么?”霍姆斯医生惊讶地说,“我怎么不知道。”
“我们没有公告,医生。但在泽维尔被杀后确实有人在起居室偷偷鼓捣壁柜的锁。壁柜里有什么?泽维尔医生被杀现场发现的那副牌。而那一摞纸牌中有什么重要的东西,不管是出于什么原因,令某人认为有必要去撬锁呢?事实上,其中的方块杰克已经不在了。那么有谁知道这副牌中方块杰克已经不在了呢?只有两个人:马克·泽维尔和杀害约翰·泽维尔医生的凶手。马克·泽维尔已死。所以撬锁的人只能是凶手。
“那么凶手打开柜门的动机何在呢?他是要把那副牌偷走或是毁掉吗?都不是。”
“何以见得?”警官问。
“因为这所房子里的每个人都知道那柜子只有一把钥匙,柜里只放有那副纸牌,最重要的是唯一的一把钥匙在你的掌握之中,爸。”埃勒里阴着脸笑了两声,“怎么证明凶手并不想偷取或毁掉纸牌呢?这与证据是互相说明的。假如凶手是想接触那副牌,他为什么不在令你失去知觉时偷走钥匙?要知道你当时躺在马克·泽维尔的卧室地板上,想阻止他也不能。答案是他并不想要钥匙,也无意将手伸进柜门,既不想偷走也不想毁掉那副纸牌!”
“好吧,就算是这样——可看在上帝的份上他要是不想打开柜门,那为什么要撬锁呢?”
“非常切题的一问。唯一可能的回答是,他只是要唤起对那副牌的注意。就是他使用的玩具似的工具本身也证明了这一点,那小小的捅火棍对柜内的实物者来说根本不够用,但若是唤起别人的注意则绰绰有余了。”
“我太惊奇了!”史密斯粗哑的声音。
“那是当然,无论从哪个角度讲,这都是耍小聪明的诡计,一件唤起我们对头一副牌的注意的道具,想让我们去重新检查一遍那副牌并发现其中少了那张杰克。谁会有这样做的动机呢!双胞胎吗,他们因这张牌而受到指控?他们若要去鼓捣那个柜子,也应该以毁掉那副牌为目的。而我刚才已经证实,撬柜者的意图是在唤起人们的注意——而这个世界上最不想让人们注意那副牌的恰恰是双胞胎才对。所以说撬锁的不是双胞胎。而且我也已经说过,撬锁的人是凶手。所以,可以下结论,双胞胎是被凶手陷害的……这才是我说明问题最初的出发点。”
卡罗夫人长出了一口气。而卡罗兄弟则以毫不掩饰的崇敬目光仰望着埃勒里。
埃勒里站起身来,开始不停地走动:“凶手是谁,这个陷害者兼凶手的人是谁呢?”他用一种不自然的高声提问道,“有没有什么蛛丝马迹可能点出罪犯的身份呢?回答是,有的;而且我刚刚已经说明了——”他的话锋轻轻一转,“再做什么补救已经太迟,但还是可以自我鼓励一下。”
“这么说你知道!”福里斯特小姐叫道。
“我当然知道,亲爱的姑娘。”
“谁?”博恩斯吼道,“这该死的是谁?”他眼睛冒火,瘦骨嶙嶙的拳头微微发抖。他闪动的目光更多地投向史密斯。
“这个凶手,除了不厌其烦地炮制出自以为得计的‘线索’之外——应该说在一般情况下这个线索是难以破解的——还犯下一个极端严重的错误。”
“错误?”警官眨眨眼睛。
“啊,这是怎样的一个错误呀!出于有着如此残暴天性的凶手,让人不可思议,但又是必然的,这是精神不正常的人才会犯的错误。杀了马克又麻醉了警官,此人——”他略做停顿,“偷走了警官的戒指。”
他们都傻呆呆地望着老先生。霍姆斯医生惊奇地说:“怎么,又是一枚戒指?”
“那是一枚与他人毫不相干的小戒指,”埃勒里若有所思地说,“一枚普通的订婚戒指,值不了多少钱。是的,医生,就是我们到这里的当晚你和福里斯特小姐不情愿地提起的丢失不值钱的戒指的插曲再次重演。奇怪得很,不是吗?这样一个特别的,看似不相干的事实是不是有助于剥去凶手的伪装?”
“可这里面有什么联系?”警官咳嗽着说,声音透过捂在口鼻上的手绢,显得瓮声瓮气。其他人也都皱起鼻子,不安地扭动身体;空气已经越来越恶浊。
“是啊,为什么被偷的是戒指?”埃勒里提高声音说。
“为什么是福里斯特小姐的?霍姆斯医生的?对你们没有什么启发吗?”
没人回答。
“来吧,来吧,”埃勒里鼓励他们参与,“现在是最后的抢答时间。我肯定你们多少能看到一些可能的动机。”
他嘲弄的语气对听众起了刺激作用。霍姆斯医生小声说:“反正,他不是为它们的价值去偷的。这一点你自己已经说了,奎因。”
“很好。”
愿上帝祝福你的脑筋,埃勒里心里暗想,只要能让这谈话不中断:“但不是,谢谢你。还有没有?福里斯特小姐?”
“为了什么……”她舔了舔嘴唇,眼睛出奇的明亮,“也不可能是出于——比如说,情感上的原因,奎因先生我可以肯定的是,这些戒指除了对本人是无价之宝,都不是贵重物品、对偷窃者也一样。”
“简洁明了,”埃勒里叫好,“你说得很对,福里斯特小姐,来吧,接着来,别松劲!越来越有眉目了。”
“会不会是,”福里斯特小姐羞怯地试探着说,“这些戒指中的一个是一把钥匙,能开启这所房子里某个隐蔽的藏宝物或毒药之类的洞穴?”
“我也正这么想呢,”朱利安咳嗽着说。
“想得真妙。”埃勒里困难地露齿一笑,“就其他戒指被盗而言,我想是可能的,但是这同一个人——显然是同一个人——再去偷警官的戒指时,你想想,弗朗西斯,那理由还存在吗?无论怎样异想天开,这个贼也不会想到用警官的戒指去开那个隐蔽的洞穴,弗朗西斯。还有吗?”
“上帝呀,”警官突然惊叫着站起身来,用一种难以置信的表情望着自己身材瘦长、衣不蔽体的儿子。
“最后还是老将出马!我正奇怪你什么时候才能明白过来,爸。你们看,从警官的戒指被盗开始,事情已经明朗化了:偷窃者没有别的目的……只是想占有。”
霍姆斯医生一惊之下想说点什么。可话到嘴边又咽下,重新把目光放在石头地面上。
“烟!”泽维尔夫人尖叫一声,站了起来,盯着台阶。
众人闻声跃起,灯光照出的全是恐惧的表情。烟从埃勒里用布堵住的门缝底下透出来。
他抓起一捅水几步跨上台阶,把水泼在已经阴燃的布头上,“嗤”的一声,烟不见了。
“爸!把水都搬到这里来。这里,我来帮你。”
他们把大桶抬起来,搬上台阶顶部。
“让这扇门保持潮湿。我们还是要让灾难尽量延迟,直到……”到他再跳下台阶时他的目光已变得咄咄逼人,“还要一点时间,朋友们,不多的一点,”
他说话的神态让人想起呼唤同类注意的咆哮着的猛兽。他最后的话音与警官泼水湿门的声音重合在一起。
“我刚说到只是为了占有。你们知道是什么意思吗?”
“噢,你就快说吧,”有人气促地说道。他们都用惊恐的目光盯着门,统统改坐为站。
“你们听好,”埃勒里激怒地说,“也许我不得不让你们每个人受点惊吓。坐下。”——大家晕头晕脑地服从了他的命令——“这就好多了。现在听着。这种任意偷窃像不值钱的戒指这类具体物件的行为只能有一种解释——偷窃癖。有一类偷窃癖就是一门心思地专偷戒指,随便哪种戒指,只要是戒指就行。我现在尤其可以这样说,因为这里别的不丢,只丢戒指。”他们又专心听讲了,这回真是强迫自己去听,强迫做任何事都可以,只要不去想那头顶上的地狱。现在,东倒西塌的轰响不断传来,密集得像雨点冰雹,“换言之,找到这群人中的偷窃癖患者也就找到了杀害泽维尔医生和马克·泽维尔的凶手和陷害男孩子们的人。”
警官气喘吁吁地跑下来,取更多的水。
“所以,”埃勒里令人畏惧地阴沉着脸说,“我打算用我这有生之刻采取最后行动做这件事。”他突然把手抬起,开始从小指上脱下那枚样式奇特而且非常漂亮的戒指。他们都瞪大眼睛,着迷地看着他。
他费了些力气把戒指摘下,把一个旧箱子推到人群中间,轻轻地将戒指放在上面。
然后他直起身来,后退几步,没有再说话。
这颗闪闪发亮的小小装饰物成了目光的焦点,没人看出这是绝望之中耍的小把戏,倒有把它当做显灵神物的,一再端详。甚至连咳嗽声都停止了。警官跑下来,恰好目睹这组人物群雕的完成。此时还没人出声。
可怜的傻瓜们,埃勒里心中暗暗叫苦:“就没人能看出我的用心吗?”可他的脸上尽量保持着那令人生畏的表情,怒目而视。他心底的渴望是,就在这一刻来吧,趁他们的注意力都被抓住,暂忘死神存在的瞬间,天花板塌下,像千分之一秒的照相机快门,开阖之间,没有任何警告和痛苦,将这些性命收去。他继续怒目圆睁。
在这没有尽头的间隙里,他们都保持一动不动的状态。
唯一的声响来自头顶,是持续不断的燃烧发出的嘶啸。地下室里原有的寒气早已无影无踪,取而代之的是呛鼻噎喉的炎热。
这时,她尖叫了。
噢,赞美上帝,埃勒里心想,我的把戏奏效了。这也不坏!可她为什么不坚持到底呢?那样她不就可以永远为自己的傻聪明而可怜巴巴地自鸣得意了么。
她再次尖叫:“是的,我干的!我干的,我不在乎!我干的而且我还愿意再干一次——他可恶的灵魂,不管他在哪儿!”她大口吞气,目光中显出疯态,“有什么区别?”她的声音已高得没有边儿,“反正我们都得死!死,然后进地狱!”
她朝虽已吓呆但却紧搂双胞胎的卡罗夫人挥舞着手臂。
“我杀了他——还有马克,因为他知道。他爱上了那个……那个……”由于声调太高,她的话音已经发飘。可她一点儿也无意降低,“她用不着否认。那些悄悄话,没完没了的悄悄话……”
“不,”卡罗夫人小声说,“我跟你说过,都是关于孩子。我和他之间没有任何事……”
“这是我的报复!”女人高叫,“是我弄得像是她的儿子杀了他……让她受罪,就像她让我受罪一样。但是马克毁了第一步。等他说他知道谁是凶手时,我只能杀了他……”
大家听凭她倾诉。此时的她已彻底疯狂;两嘴角全是白沫儿。
“是的,那些东西也是我偷的!”她吼着,“你以为我不能抵制它的诱惑,把戒指放在那里……”
“是的,你不能!”埃勒里说。
她不理会:“他就是因为这个才退休的,在他发现……我有……他想治疗我,把我带离那个世界,那些诱惑。”泪水开始流下来,“是的,他也曾成功过,”她再次尖叫着开始说,“直到他们来了——这个女人和她魔鬼般的小崽子。还有戒指,戒指……我不在乎!我乐意去死——乐意,听见了吗?乐意!”
这是泽维尔夫人,一双黑眼睛,沉重的胸脯,高个,衣服破烂,满脸脏污,年老的泽维尔夫人。
她出声地深吸一口气,很快地瞥了一眼卡罗夫人,然后,在所有人还没来得及反应之前,跳过空旷的石头地面,把呆若木鸡的警官扒拉到一边,令后者踉跄几步才站稳脚跟,以精神错乱者特有的敏捷,蹿上台阶,追上来的埃勒里没能抓住她,她打开了地下室的门,略做停顿,再次尖叫,迎着浓密烟雾,直扑进熊熊的火焰之中。
埃勒里追了出去。浓烟烈火又把他逼了回来,呛得他连连咳嗽。他急切地呼唤,一边咳嗽一边呼唤,在烈焰面前,他一次又一次地呼唤。没有回音。
这样,过了一会儿,他只好把门关上,再次把安·福里斯特的衣服重新塞回门缝底下。警官提来更多的水,重复已做过多次的动作。
“怎么回事。”福里斯特小姐惊异万分地慑懦道,“她是……她是……”她歇斯底里地大笑,投入霍姆斯医生的怀抱,呜咽,然后大笑,最后变成上气不接下气的哽咽。
奎因父子慢慢地走下台阶。
“可是,艾尔,”警官的声音像孩子一样伤心,“怎么,为什么会——我不明白。”他把一只脏手支在脑门上,脸部肌肉抽搐着。
“事情就是这样,”埃勒里轻声说;他自己的目光中也满是死一般的沮丧,“约翰·泽维尔喜欢小饰物,抽屉里尽是那类东西。但唯独没有一枚戒指。为什么?”他舔舔嘴唇。
“当我想到偷窃癖时,那只可能是他身边最亲近的人有这种怪癖——除了他妻子还能有谁呢?他尽力使她远离这种特殊的诱惑。”
“泽维尔夫人!”惠里太太这才把憋在嗓子眼的尖声放出来;她在煤堆上挺直身体,筛糠般打颤。
埃勒里在最后一级台阶上坐下,把脸埋在手里:“无益无效的瞎折腾,”他辛酸地说道,“你在一开始是对的,爸——对在错误的理由上。异常的事是她在第一天被指控谋杀亲夫时认了罪。仁慈的仁帝呀,还不明白吗?她认罪了!她的认罪是出自内心的。她并没有想保护什么人。她崩溃了,为她天性中确实存在的可怜的弱点。”他打了个冷战,“我是怎样的一个白痴呀。在她受指控的证据上面论证来论证去,论证出个证据不实,我为她做了开脱,即给她一个逃避罪责的机会,也使咱们怀疑她在保护什么人的想法得以成立。她心里不定在怎么笑我呢!”
“她现在——不笑了。”卡罗夫人嘎声说道。
埃勒里不及理会:“但我在说到陷害时没有说错,”他只顾说下去,“她确实虽被陷害——被马克·泽维尔,像我已经解释过的那样。但奇中之奇的是——这也是整个事件中最不可思议的部分——马克·泽维尔在陷害泽维尔夫人时无意地陷害了真正的凶手!这纯属巧合。你们看不出这里面鬼使神差的嘲讽吗?当他以为她无辜时却已经将绞索套在了罪人的颈上!噢,在他最初陷害她时他还真地以为双胞胎有罪呢,这一点我深信不疑。也许他后来开始怀疑真相是不是这样,我想他的确怀疑了。记得那天咱们看到他试图进入泽维尔夫人的卧室吗?他有所察觉,从她认罪的态度上,他碰巧陷害对了人,他想再留下些更致命的线索,加速她的死亡进程。这我们就无从知晓了。是她在毒死马克之后把方块杰克放在他手上的;他再没有机会了。我压根不相信一个……一个垂死的人会……能够……”他停下不说了,把头垂下。然后他又抬起脸,望着大家。他试着想笑一笑。
史密斯如坠五里雾中,惠里太太在煤堆上不知站好坐好,可怜地呻吟着。
“就是这些,”他勉为其难地说,“我已知无不言。我想现在……”
他再次半截打住,也就是在他停下不说的那一刻,大家都跳了起来,一齐开始说话:“这是什么声音?这是什么声音?”
是一种轰然爆裂开的声音,震得整个地基都动起来,好像还在远山间回荡不息。
警官三步两步上了台阶。他打开门,用手臂遮挡着烈焰的炎热气浪,探头向外向上窥望。
他看到了久违的天空。楼板已不知去向,房子已变成废墟一盘。在他的面前出现一副最奇异的景象——冒着蒸气的火场,到处哩哩作响。烟尘消,雾气长,火还在,焰已无。
他关上门,沿阶而下,那虔诚的样子就像每迈出一步都在做一次祈祷并领受一次赐福。到他站定时大家看到,他的脸色比纸还白,眼眶中充溢着泪水。
“是什么?”埃勒里嘶哑地问道。
警官带着哭音说:“一个奇迹。”
“奇迹?”埃勒里说完仍呆呆地张着嘴巴。
“下雨了。”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