埃勒里展开赤裸的四肢躺在床上,享受着床单带给他的凉意,手指上夹着一支点燃的香烟,凝视着在渐浓的夜色里仍然泛白的天花板。他已经洗过澡,用实验室里的碘酒处理了身上的伤口,从体力上讲,是得到了恢复,但脑海里却不停地翻出一个又一个画面。出现频率最多的一张打扑克牌的桌子,还有就是手指印儿。除此之外,不管他怎么努力,山下那可怕的地狱之火,时不时地还是极其生动地浮现在他的眼前。
就在他安逸地躺着一边抽烟一边思前想后的同时,不断地听到门外的走廊上传来视察归来者疲惫的脚步声,每一步似乎都在讲述一个艰辛而又可怕的故事,但唯独没人说话。每一步都那么沉重、拖沓、无望,门吱地被打开,然后又关上,在走廊的尽头……那恐怕是福里斯特小姐,不再有出发时兴奋的欢叫。然后是慢慢地四只脚迈步的节奏,那是双胞胎,一样是话也没有。紧跟着的应该是泽维尔夫人,最后是霍姆斯医生和马克·泽维尔,另外两个人的脚步一听就是老年人的,是惠里太太和博恩斯……朝他顶楼上的房间去了。
有长长的一段时间没有任何响动,埃勒里奇怪,他的老父亲哪儿去了?是不是还抱着一线希望、非要找到一条出路不可?心里又冒出一个新的想法,这想法攫住他,别的什么都忘了。
门外传来迟缓的脚步声惊动了他,他赶紧用被单把自己裹起来。门打开,警官出现在门口,像一个眼无生气的鬼魂。
老人不发一言。他摇摇晃晃地走进盥洗室,埃勒里听见他在洗脸洗手,然后他还是摇晃着走出来,坐进扶手椅里,像瞎子一样冲着墙发呆。左面颊上有一条长长的红伤,双手尽是一道一道的口子。
“没事吧,爸?”
“没事。”他的声音小得几乎听不到,但极度的疲乏却感到了。然后老人又声音很小地问道,“你呢?”
“天呐,没有……太可怕了,不是吗?”
“是的——是太可怕了。”
“听到轰隆隆的声音了吗?”
“听到了,爆破,于事无补!”
“好了,好了,爸,”埃勒里轻声细语,“他们正在尽最大的努力。”
“其他人呢?”
“我听到他们都回来了。”
“没人说什么吗?”
“他们的脚步声替他们说明了一切……爸。”
警官微微抬起头:“喂?”他缺力少气地问。
“我倒是看到一些非常重要的事。”
希望之光又点亮了老人的眼睛,他甚至变化了一下坐姿:“你是说火……?”他叫道。
“不是,”埃勒里平静地说,老人的头又低了下去,“我看咱们得从另外一个角度人手了。如果咱们幸运的话……”他耸耸肩膀,“面对必然要发生的事只好听天由命。即便这个必然是世界末日,我想你也意识到了,咱们的机会……”
“非常渺茫。”
“是的,咱们倒不如保持一个清醒的头脑。逃生的事我们已无计可施,真的。另外一件事……”
“谋杀?哼!”
“怎么了?”埃勒里坐直了,双手抱着膝盖,“无论从哪方面讲,这都是一件正经的——噢,该办的事。你安排的活动引蛇出洞了。”
警官用微弱的声音不知嘟囔了一句什么。
“是的,爸。不要麻木不仁,火的事把咱们弄得六神无主,脑子都不好使了。我从不相信小说里说的所谓‘坚持不懈’那一套,相反我总是怀疑自己的想法一钱不值。不过这里真有些东西……有两件事我必须告诉你。一件是我回到这所房子时看到的。”
老人的眼睛放亮,有了一丝兴趣:“看到?”
“卡罗夫人和史密斯……”
“那两个!”警官欠起身来,眼睛更亮了。
“好多了,”埃勒里咯咯地笑了,“现在才是真正的你。他们在以为没人看到的情况下进行了一次密谈。卡罗夫人向史密斯要东西。史密斯,那个巨猿不肯给,然后她对他说了一大堆气势汹汹的话,他这才把她要的东西给了她。接过来后她把那东西撕成碎片扔掉。那是一张支取现金的支票,签名人是马丽耶·卡罗,碎支票就在我的口袋里。”
“我的上帝!”警官跳起来,在地板上走来回。
“我想这已经很清楚,”埃勒里若有所思地说,“很多事情都可以得到解释。那天晚上史密斯为什么那么急着要离开,当他不得不返回时为什么那么不愿面对卡罗夫人以及今天下午他们为什么要秘谈。敲诈!”
“不错,当然是这样。”
“史密斯跟踪卡罗夫人到这里,一直想单独见她,哪怕只有福里斯特姑娘在场也行。他讹诈她一万美元,难怪他那么急着要走!可谋杀案发生了,我们介入此事,没有人能够离开,事情朝另一个方向发展了。你明白了吧?”
“敲诈,”警官说,“那一定是孩子……”
“还能是别的?至今为止她是一对暹罗联体双胞胎的母亲这一事实还不为人知,她愿付一大笔钱堵史密斯的嘴。但出了凶杀案,面临司法调查,到路通时警察会来现场,事情也就不可避免地要抖落出去——也就是说再没有理由付钱让史密斯保持沉默。结果是她下定决心,鼓足勇气要回了支票。史密斯也明白了是怎么回事,交还支票……就是这么回事。”
“我还想知道……”警官边想边说。
“噢,可能性还有很多,”埃勒里说,“但这个并不重要,爸,还有别的。我一直在想……”
警官不满地咕哝着。
“是的,想,搜肠刮肚地想了个遍之后,我已基本上有了一个确定的结论,让我给你细细道来……”
“关于谋杀者?”
埃勒里伸手去拿搭在床脚竖板上的干净内衣:“是的,”他说,“关于谋杀者的详细情况。”
当众人在惠里太太的强制下吃过听装的金枪鱼,腌制的李子和几个干瘪的西红柿后重聚在游戏室里时,都成了惧火症患者,一个个像冲上岸的鱼,没了精气神。没有不挂彩的,不是涂上碘酒就是缠上了绷带,模样之怪令埃勒里忍俊不禁。而心上受的伤都反映在紧抿着的嘴角上和绝望的眼神里。连双胞胎也蔫了。
警官突然开口了:“我招呼你们到这里来有两个原因,一个是通报情况,另一个待会儿再说,首先,有没有人找到下山的路?”
每张脸上的悲苦做了最明确的回答。
“嗯,也就是说除了坐等已别无他法喽。那好,”警官提高声音继续说道,“我要提醒你们注意,这里还有一件已经发生但还没有解决的事情。这所房子里还有一具尸体和一书凶手。”
埃勒里看得出来,已经没有几个人还记得这件事,自身所受到的威胁已把它排斥在意识之外。而这会儿旧事重提,每张脸上的表情都做了重新的调整。史密斯坐得很稳。
安·福里斯特很快地瞥了卡罗夫人一眼,像是一个警告。马克·泽维尔神经质地猛吸两口香烟。泽维尔夫人的黑眼睛闪闪发亮。双胞胎的呼吸加快,霍姆斯医生脸上苍白,而卡罗夫人已把一条手绢揉成了一个圆球。
“我们假设最好而不是最坏的情况,”警官马上就事论事地说下去,“我们最后还是脱险离开此地。那我们也只能像这里并没有火灾那样该干什么就干什么,真正有司法管辖权的警方人员不是不来而是迟几天来罢了,你们懂了吧?”
“还不是老一套,”马克·泽维尔讥笑道,“把我们中的一个定罪判刑,我想不过如此。可眼下为什么不坦白承认,你们被难住了,有人更胜你们一筹,也包括我们这些人,你们现在正在扮演的角色就是敲山震虎者,让我们中间的那一个自我暴露?”
“啊,”埃勒里轻声说,“可这不是摸黑走夜路,老兄。完全不是。我们知道。”
男人的脸色由白慢慢转灰:“你们——知道?”
“我看你不再那么自信了,”埃勒里拉着长声说,“爸,我看大家彼此都明白了!……啊,惠里太太。进来。还有你。博恩斯。我们不能忽略你们两个人。”
大家一律转头朝门口看,管家和男仆正在门槛处犹豫不前。
“进来,进来,好人,”埃勒里用欢快的声音说,“我们需要全体阵容。坐下。这样就好多了。”
警官斜靠在一张桥牌桌上,挨个看着每张脸:“你们应该记得,奎因先生曾在这里提到过一个阴谋,使泽维尔夫人处于谋杀亲夫的罪位。她是被诬陷了,有人诬陷她谋杀了泽维尔医生。记得吧?”
他们毫无疑问记得。泽维尔夫人垂下了她的眼睛,脸色越来越白,其他人瞥了她一眼后很快就把目光转开了。
马克·泽维尔的眼睛几乎是闭着的,但实际上则紧盯着警官的嘴唇。
“现在我们打算让你们大家经过一个测试……”
“一个测试?”霍姆斯医生慢慢地说,“我说,警官,是不是……”
“耐心,医生。我是说一个测试,但与你理解的恐怕不同。它做过之后,迷雾就会散尽,”他有意顿了顿,“我们将找出要找的男人。或者,”再顿一顿,他又补上一句,“女人。我们只是要找出那个犯罪的人,别无他求。”
没人吭声了,每个人的目光都围着在他没有一丝笑意的嘴唇上。这时埃勒里起身向前,目光又都转到他身上。
警官退后,在落地窗附近站定。窗户都是打开的,多少有些空气流动。他那矮小的身形衬托在外面的夜色里。
“左轮手枪,”埃勒里简洁地说着,向父亲伸出手。警官把那柄在泽维尔医生书房里发现的长筒枪拿了出来;他哗啦一声地打开枪膛,检查一下确实是空的,再把它阖上,一言不发放在埃勒里手上。
所有人都屏住呼吸看着这无声的一幕。
面带神秘的微笑,埃勒里掂了掂它的分量,然后他拉过一张桥牌桌和一把椅子,位置摆好后,不管谁坐在那把椅子上都得面对众人。
“现在我要你们假设,”他字清句晰地说,“这就是泽维尔医生的书房,而这张桌子就是泽维尔医生的书桌,椅子就是他坐的那把椅子。清楚了吧?很好。”他顿了一下,“福里斯特小姐!”
随着这发音正确的名字出口,那位年轻的女士已蹦了起来,惊恐的眼睛睁得老大,霍姆斯医生欠身抗议,可随即又坐了回去,眯细眼睛看着。
“我——我?”
“没错,请站过来。”
她服从了,但还紧紧抓着椅背,好一会儿不松手。埃勒里走到房间那头,把左轮枪放在大钢琴上,再回到桌旁原先站的位置。
“可——可你们……?”姑娘再次结巴着说,脸色更白了。
他坐在椅子上:“我要你,福里斯特小组,”他用公事公办的口气说,“重演开枪射击的那一幕。”
“重演开——开枪射击!”
“请吧。你必须假定我就是泽维尔医生——当然装得要像真的一样。我要你到你身后通走廊的那扇门后去。听到我的信号,就请进来,你应该站在我的右手这一边,面向我。我是泽维尔,我应该是在书桌前玩单人纸牌戏。当你进来后,你要到钢琴那边去,拿起左转手枪,正对着我,扣动扳机,我要说明的是左轮手枪没装子弹。就假设是实弹的吧。明白了吗?”
姑娘的脸色惨白。动动嘴唇想说些什么,但最后还是放弃了,无言地点了点头。从埃勒里说的那扇门走了出去。
门咔嗒一声关上了,屋里鸦雀无声。
警官站在落地窗前,冷眼旁观。
埃勒里把胳膊放在面前的桌沿上,叫道:“进来吧,福里斯特小姐!”
门慢慢地开了,确实是非常慢,福里斯特脸色惨白地出现。她犹犹豫豫地进来,关上门,她的眼睛闭上又睁开,磨磨蹭蹭地向钢琴走去。她厌恶地看了看那柄左轮手枪,抓起它,指向埃勒里坐的方向,叫道:“真是荒唐!”猛地扣动扳机。她放下枪,就近找了把椅子坐下,蒙住脸哭起来。
“做得非常好,”埃勒里起身走过房间,轻快地说,“除了那句不必要的评语,福里斯特小姐。”他蹲下拾起左轮手枪,对他父亲说,“你肯定看到了吧?”
“我看到了。”
众人的嘴这会儿都张开了,福里斯特小姐也忘记哭了,抬起头,跟大家一样看这父子俩。
“现在,史密斯先生。”埃勒里说。
像绳牵木偶,所有目光立刻砸向胖子那张脸。他坐着没动,眨眨眼睛,动动下巴,像一头发呆的母牛。
“请起立。”
史密斯费劲地站起来,倒着脚支撑自己的体重。
“拿着这个!”埃勒里的声音不容置疑,把枪交到他手上。他又眨眨眼重重地吸了一口气,把枪接住。枪有气无力地挂在他的手指头上。
“我该做什么?”他哑着嗓子问。
“你是一个谋杀者……”
“一个谋杀者!?”
“只是出于我们这个小试验的目的。你是一个谋杀者,你刚开过枪——比如说——开枪打死了泽维尔医生。你手上的枪筒里还冒着烟。枪是属于泽维尔医生的,所以你没有必要处理掉它。但是你自然不想留下指纹。所以你拿出手绢来,把枪擦干净,然后再很小心地把它放在地板上。知道了吗?”
“是——是的。”
“那么做吧。”
埃勒里退后,冷眼看着胖子。史密斯先是迟疑一下,然后又变得动作飞快,显然是想把他的角色尽快演完。他紧紧地抓住枪管,用一方餐巾似的手绢,擦了枪柄和板机,干得确实挺专业,然后,用那只缠着绷带的手,把枪放下。后退几步,坐下,用大粗胳膊擦了擦额头。
“很好,”埃勒里小声说,“确实很好。”他拾起枪,塞进衣袋,往回走了几步,“现在是你,霍姆斯医生。”——英国人不安地扭动了一下——“再说一遍,这是我的假设,我就是一具尸体。你在我们这出小剧中扮演一位医生,检查我这具冰冷的冤尸。我相信无需进一步解释你已能理解。”埃勒里到桥牌桌前坐下,趴在桌上,左臂平摊桌面,右臂垂向地板,左颊贴着桌子,“来吧,老兄,来吧;你知道,我这姿势也不舒服!”
霍姆斯医生起身,脚步不稳地走上前来。他俯身在埃勒里一动不动的身体上,摸了一下他脖子上的脉博,喉部的肌肉,转过头查看眼睛,摸了胳膊和腿……很快地把很专业的步骤重复了一遍。
“够了吗?”他最后用紧绷的声音问道,“或者还有必要把这出闹剧再增加点情节?”
埃勒里站起来:“不必了,已经很充分了,医生。但请在措词上稍加注意。这决非什么闹剧,而是最可怕的悲剧。谢谢……惠里太太!”
管家双手按在胸脯上:“是——是,先生?”她的声音颤乎斗。
“我要你站起来,走过房间,关掉靠近门廊的那盏灯。”
“关——关上吗?”她结巴地更厉害了,但还是站了起来,“那——那不会黑吗,先生?”
“我想不会的,”埃勒里一本正经地说,“赶快吧,惠里太太。”
她舔舔嘴唇,看了看女主人,像是在寻求支持,然后拖着脚步,走向门廊。在墙边她又犹豫了,埃勒里催她照他说的做。她哆嗦着把灯关上了。屋里立刻沉浸在黑暗中,浓浓的黑暗像止咳糖浆一样看不透。星光早已被箭山周围浓浓的烟雾遮蔽,似乎隔着五英里深的海水。
然后,像是过了一年,埃勒里清晰的声音在黑暗中响起:“博恩斯!你有火柴吗?”
“火柴?”老头儿沙哑的嗓音。
“是的,请划一根,快。立刻,伙计,立刻!”
大家听到刮擦的声音,一点火光闪现,勾勒出博恩斯鬼魂似的手和一半皱巴巴的脸。火柴燃烧的过程中没有一个人说话。
“好啦,惠里太太。你可以再把灯打开了。”埃勒里轻声说。
灯又亮了。博恩斯还坐在他一直坐着的地方,凝视着手上一截烧黑了的火柴残根。惠里太太很快地又回到她的座位上。
“现在,”埃勒里平和地说,“该你了,卡罗夫人。”
她站起身,脸虽苍白倒还保持着一半镇定。
埃勒里打开桌下浅浅的抽屉,拿出一副全新的纸牌,他拆去包装,把透明的玻璃纸团起来扔掉,牌放在桌面上。
“我想你会玩那种单人纸牌戏吧?”
“我知道那种玩法。”她用一种吃惊的语气回答。
“你玩的是那种简单的吗?我是说——十三张暗牌,四张明牌,第十八张牌再起?”
“是的。”
“再好不过。就请用这些牌,卡罗夫人,坐在这张桌前,玩一局!”
她看他的目光像是在怀疑他精神是否正常,然后平静地走上前来,在桌边坐下。她抓起纸牌,慢慢洗牌,发出十三张,面朝下堆成一摞,另拿出四张面朝上的依次排开,下一张压在它们上边。然后她拿过其他的牌重新开始,每到第三张就亮牌,找上面的那一张……
她现在玩得快起来,有些忙乱,她的手指在停下或开始时都显得犹豫不定。有两次出错,埃勒里都无声地指出来。
所有人屏住呼吸看着,接下来会发生什么?
这是一种很偶然的纸牌排列,玩起来似乎没完,顶上的那一摞牌慢慢地在增厚……埃勒里突然德住了女人的手指。
“够了,”他轻声说,“上帝是慈悲的,我看在预期的效果出现之前,我们不得不试着再来一局。”
“效果?”
“是的。你看,卡罗夫人,在第四排的红五和红七之间就是那张泄露内情的黑桃六!”
卡罗夫人发出一声叫喊。
“好,好,别怕,卡罗夫人。这不是又一次陷害。”埃勒里朝卡罗夫人微微一笑,“就到这里,你请便吧……泽维尔先生!”
高大的律师早已没有讥笑的情绪。他的手发抖,嘴巴也不紧绷着了。埃勒里心中暗笑,你小子怎么不神气了。
“怎么?”泽维尔哑着嗓子问,走上前来。
“好吧,”埃勒里笑着说,“我们给你做一个非常有趣的小试验,泽维尔先生。能不能请你从明牌里抽出黑桃六来?”
他吃惊了:“抽……?”
“请吧。”
他用颤抖的手指照做了:“现——现在干什么?”他说话时费劲地想露出笑脸。
“现在,”埃勒里厉声说,“我要你把它撕成两半——快!是的,现在!别犹豫!撕!”慌乱之下不及细想,泽维尔照做了,“把一半扔掉!”他扔掉时像扔掉一个烫手的物件。
“然后呢?”他小声说着,舔舔嘴唇。
“等一下,”后面传来警官冷冷的声音,“你呆在原处,泽维尔。艾尔,到这里来。”
埃勒里走到父亲身旁,他们压低声音热切地嘀咕了好一阵,埃勒里终于点了点,走回到人群中间。
“在适当的磋商之后我必须宣布这是一次最成功的测试,”他高兴地说,“泽维尔先生,你在这张桌旁坐下。只用几分钟。”——律师坐进椅子里,仍捏着那半张纸牌——“好。现在仔细听着,你们所有人。”
这个提醒是多余的,他们都身体前倾,百分之百地愿意看这出扣人心弦的演出。
“如果你们还记得我在不久前演示过的那个手法表演的话,”埃勒里把夹鼻眼镜摘下来擦拭镜片,继续说道,“那你们肯定记得我提到几个重点。我已说明的一点是,由于泽维尔医生是惯用右手的,那么右手做了撕扯、揉皱、扔掉等系列动作后,半张纸牌应该留在他的左手上。而我们发现泽维尔医生的尸体时,半张纸牌是在他的右手上。由此我还推断出,既然拿牌的手不对,那么泽维尔医生也就没有撕牌,结论就是他并没有做什么事以留下‘线索’指认凶手。而那张纸牌又的确意在指认泽维尔夫人为凶手。但既然死者没有留线索,那么这个线索也就不可信,不足为凭,结果就成这样:有一个人阴谋陷害泽维尔夫人,欲置她于谋害亲夫的罪名之下,他具体实施的方法已如前所述,谁会是那个凶手本人呢?你们想想!”
他们都想了,他们眼神证明他们的确想过。
“那么问题本身只能这样解答:找到那个亲手把那张黑桃六撕成两半的人也就找到了我们要找的凶手。”
史密斯先生用低沉的声音发出的嘲笑吓了众人一跳,包括奎因父子在内:“想法倒是不错——如果你能做到的话。”
“我亲爱的史密斯先生,”埃勒里小声说,“已经做到了。”
史密斯先生很快把嘴闭上了。
“是的,”埃勒里出神地望了望天花板,继续说,“其实一直就有一个很好的线索在指认凶手的身份,它就在我的眼前,我直到这会儿才想明白,真是惭愧。但我想这也不奇怪,是人都有疏漏。”他不慌不忙地点燃一支烟,“不过,眼下的情况的确已看得很清楚。无需多说,线索就在纸牌上——撕了的那张牌,被凶手揉皱、扔掉的那半张,当时就在泽维尔医生的尸体旁边。究竟什么是线索呢?我们还得感谢这场火灾。由于它带来的无处不在的木炭灰,使手印留在了纸牌上。”
“手印?”泽维尔小声说。
“一点不错。那么手印是怎么上去的呢?凶手怎么撕?别的人又怎么撕?你看,刚才你已演示出其中一种撕法,泽维尔先生;而我本人在此前已撕过不知多少张,我想可以说我们已经把两种撕法中的一种试过了。普通的方法是把拇指的上端放在要撕的纸牌的边沿部位,两个拇指的指尖基本相对,其他的手指在纸牌的另一面。现在,手上有炭黑的情况下,我们再撕,会发生什么呢?撕的时候,拇指要增加力度将纸牌捏紧,两手反方向用力——留下椭圆形的拇指印:一个在左半张的右上角,说明是左手拇指留下的,一个在右半张左上角,说明是右手留下的。按照我们一般的习惯,当然是把牌拿在面前,我所说的左右就是你们现在看到的。”他故意停下来喘口气,“而另一种撕牌的方法与前一种没有太大的不同,但两手用力的轻重则正相反,那只更用力的手留下的手印要朝下,因为它要使猛劲。位置并没有下移,只是方向有些变化。结果还是一样,像我刚才说过的——牌被撕成两半。我们知道了什么呢?”
所有的人都生怕漏过一个字。
“好吧,”埃勒里拉长声音说,“还是让我们再仔细看看泽维尔医生书房地板上的那半张揉皱的纸牌。把它展平,让指印朝上。为什么朝上?因为不管是谁都是从上往下撕的,而不是相反。这就是我说的另一种撕法,结果相同。手指印迹先不管角度如何,都是在相对的角上,两面是同一只手。现在我们把平整的两半对在一起,像它未被撕开时那样。我们看到了什么?”他再次停下来喘气,“撕开的茬口都能对得上,但两个拇指的指印的相对角度对调了,该朝下的基本是平的,该是平的却朝下了,结论是左手要用力的一方,揉皱的那一半也是左手的作品!”
“你意思是说,”福里斯特小姐低声嘟囔道,“是左撇子?”
“你真聪明,福里斯特小姐,”埃勒里面露微笑,“那正是我的意思。凶手的左手将另半张牌揉皱扔掉,它还做了其他所有的事,如你们所知,杀死泽维尔医生,陷害泽维尔夫人,都是这个左撇子干的。”他停下来饶有兴味地看着一张张迷惑的脸,“问题已经有了答案,只要找到哪位女士或先生是左撇子,如果有的话。”迷惑顿消,代之以惊讶,“这就是我们今晚测试的小小目的。”
“原来是个陷阱!”霍姆斯医生愤愤地说。
“但却是极为必要的,医生。实际上,这又何尝不是犯罪心理学研究方面的一次知识测验呢,这以前我就知道,要做这种关于惯用左手还是惯用右手的测试,完全是靠综合观察。从同样的渠道我也了解到你们当中没有左右手两利的。现在只有三个人我们今晚未做测试:泽维尔夫人和卡罗兄弟。”——双胞胎一惊——“而泽维尔夫人,且不说她遭人陷害的事实以及她不可能自己陷害自己,她还是个惯用右手的人,这一点我有意无意地已经观察多时了。至于双胞胎兄弟,把他们和犯罪联系起来本身就是荒谬的,弗朗西斯自然是惯用右手的,这个我也已经注意到了。朱利安在左边,所以他惯用左手,但他的左臂骨折还打着石膏,什么也干不了。而且,”他干巴巴地补充道,“要靠他们剩下的可利用的手相互配合,撕出现在牌面上的效果——这是无法想象的……所以,话说到这里,注意!”他的眼睛放光,“你们中间其他人里谁是左撇子呢?大家应该对刚才每个人在测试时动手的情况还有印象吧?”
不安的挪动,咬嘴唇,皱眉头。
“我来告诉你们,你们刚才是怎么做的,”埃勒里轻声细语地说下去,“福里斯特小姐,你是用右手拿起左轮手枪并准备开枪的。史密斯先生,你是用左手拿枪,但擦枪是用右手,霍姆斯医生,你在对我这个假设的尸体进行模拟的检查时,我荣幸地告之,基本上用的是右手。惠里太太,你开灯时用的是右手,而你,博恩斯也是用右手划的火柴。卡罗夫人用左手拿起整副扑克,但分牌用的是右手……”
“打住,”警官发话,走上前来,“现在我们已经得到我们想要的东西。我要解释一下,奎因先生为我做了这一系列测试,以证实谁是惯用右手的,谁是惯用左手的,我以前没有注意到。”他从口袋里拿出一支铅笔和一张纸,啪的一声拍在惊呆了的律师面前的桌上,“拿起笔,泽维尔,我要你做我们的记录人。这是给沃斯奎瓦警长温斯洛·里德的一份小小的备忘录——他早晚是要到这里来的。”他几乎未做停顿又急急地说道,“来吧,来吧,别坐在那里做梦了。动笔,好吗?”
每句话都简洁、平缓、有效。每个字都有精确的心理暗示作用,警官的怒气使他低下了头,抓起笔,笔尖指在纸上。
“现在写,”警官语气严厉,两脚挪动着,像是在原地踏步,“我的哥哥,约翰·泽维尔医生……”——律师飞快地写,尖利的笔尖在纸上移动,脸色死白——“在箭山峰顶他的书房中被谋杀,他的住宅位于塔基萨斯县的箭山距离最近的沃斯奎瓦司法机关15公里,将其射杀的人——”警官略作停顿,笔在马克·维泽尔的手上剧烈颤抖,“‘就是我本人!’现在签上你的名字,你这恶棍!”
有什么东西悬在空中凝注不动。死一般的沉寂。所有人呈身体前倾状坐在椅子上,噤若寒蝉,呆若木鸡。
铅笔从泽维尔的手上掉落,他的肩膀出于本能的自卫隆了起来,好像每根肌腱都紧绷着。充满血丝的眼睛冻成了一个冰疙瘩。然后,在所有的人都还没有改变坐姿之前,他像压紧的弹簧突然绷开,以超人的速度从椅子上一跃而起。桌椅倒地,人已飞出落地窗到了阳台上。
警官反应过来后大叫一声:“站住!我让你站住!不然的话就让子弹说话啦!”
泽维尔没有站住。他翻过阳台的栏杆,随着砰的一声闷响,想必他人已在下台的石子路面上。他的人影已淡出于游戏室的光照以外。
所有的人一齐起立,原地不动向外面的黑暗探头望去,脸上的迷惑还没褪去。埃勒里稳坐不动,一支香烟刚抽到一半儿。
警官发出一声奇怪的叹息,伸手到腰间抽出他自备的左轮手枪,打开保险,倚在一扇窗边,瞄准那个上蹿下跳跑动的背影,稳稳当当地开了一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