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了解伯特伦·伍斯特的诸位纷纷说过,他天性坚忍不拔,因此一般总能在最不利的条件中,踩着死去的自己作为垫脚石站起来。我很少垂头丧气双眼无神。但是,在肩负苦差走向书房的畏途上,我得大方承认,生活终于叫我不堪重负。我的双腿宛如俗话说的灌了铅。
史呆刚才谨慎地把这场会面比作看牙医,到了旅程的尽头,我却觉得更像学生时代去校长室赴校长之约。诸位还记得吧,之前我讲过半夜里偷偷潜入奥布里·厄普约翰牧师的老窝寻找饼干,结果意外发现自己和这位老先生来了一次亲密接触:我穿着防缩水的条纹睡衣,他则是一身粗花呢配一脸鄙视。那次我们道别前,约定第二天下午四点半同一地点再见。我此刻的感想同那个遥远的午后几乎如出一辙:我敲了敲门,听到一个勉强可称作人性的声音叫我请进。
两者唯一的不同在于,奥布里牧师是独自一人,但沃特金·巴塞特爵士似乎在招待客人。
我的指节在木板门上徘徊时,似乎听到了嘈杂的人语,等我进了门,就知道耳朵诚不欺我。只见巴塞特老爹端坐在书桌后,尤斯塔斯·奥茨警官正站在他身边。我本来就心有怯懦,见到这一幕,这种痛苦终于上升到了无以复加的程度。不知道诸位有没有被揪到法庭上的经历,有的话就一定会同意,这种经历会是不可磨灭的回忆,以至于日后突然见到坐着的裁判官和站着的警察,顿时有点大惊失色,英勇气概锐减。
巴塞特老爹那凌厉的眼风并没有稳住我紊乱的脉搏。
“有事吗,伍斯特先生?”
“哦,呃,有空吗?我有话想跟你说。”
“有话跟我说?”看得出,沃特金·巴塞特爵士心中两种情绪正激烈交锋。一方面他强烈反对其圣所挤满伍斯特,另一方面他又不得不尽地主之谊。一番进退两难之后,后者略略领先。“嗯,好,那么……要是你真……嗯,当然啦,请坐。”
我依言坐下,顿觉舒服多了。在被告席上呢,是得站着的。老巴塞特迅速瞥了我一眼,确保我没把地毯偷走,又回头对着奥茨警官。“好了,再就没事了,奥茨。”
“是,沃特金爵四。”
“我吩咐的你都明白了?”
“明白,爵四。”
“至于另一件事,我会密切留意,你的猜测我也会记在心里。一定要彻查此事。”
这热心的公职人员拖着笨拙的步子走了。老巴塞特摆弄了一阵书桌上的文件,然后斜眼瞧着我。“刚才这位是奥茨警官,伍斯特先生。”
“是。”
“你也认识?”
“见过。”
“什么时候?”
“今天下午。”
“之后就没有了?”
“没有。”
“你确定?”
“嗯,很确定。”
他又摆弄了一阵文件,然后转了一个话题。“晚饭后你没有留在客厅里,我们都很失望,伍斯特先生。”
我自然有点尴尬。心思敏感的人总不好意思告诉主人家自己一直像躲麻风病人一样躲着他。
“你叫我们好生惦记。”
“哦,我有吗?对不住啦。我有点头疼,就回房躺下了。”
“这样啊。你一直在房间里?”
“对。”
“其间也没有出去散散步,呼吸呼吸新鲜空气,缓解一下头疼?”
“啊,没有。一直躺着。”
“这样啊。奇怪了。小女玛德琳说,晚饭后她去了你的卧室两次,但屋里都没人。”
“啊,真的?我不在?”
“你不在。”
“想必我是在别的地方吧。”
“我也这么想。”
“想起来了。我的确出去转了两次。”
“这样啊。”
他拿起一支笔,身子前倾,用笔轻轻敲着左手食指。“今天晚上奥茨警官的警盔被偷走了。”他换了个话题。
“啊,是啊。”
“是。不幸他没看到歹徒是谁。”
“没有?”
“没有。罪行发生的时候,他正好是背对着的。”
“自然,背对着是很难看到歹徒是谁。”
“是啊。”
“是啊。”
一阵沉默。虽然我们好像在每一点上都取得了一致意见,但我还是觉得气氛有些紧张,于是我决定活跃一下气氛,讲了一个in statu pupillari[1]时代的笑话。
“叫人不由得想说Quis custodiet ipsos custodes,是吧?”
“你说什么?”
“拉丁语笑话,”我叹道,“Quis——谁人,custodiet——保护,ipsos custodies——保护者本人,挺好玩的吧?”我力求叫智商不高的人也听明白,“这老兄应该阻止某些老兄偷其他老兄的东西,结果自己的东西却被某个老兄偷了。”
“啊,你的意思我懂了。不错,可以理解,某种心智的人会认为其中有幽默的一面。但我向你保证,伍斯特先生,我身为治安法官,却不能赞同这种观点。我认为事态极其严重,而一旦罪犯落网服法,我会竭尽全力纠正他的看法。”
听上去大大不妙。我惦记着老没品哥的安危,悚然一惊。“我说,依你看他会怎么判?”
“伍斯特先生,我很佩服你渴求知识的精神,但是目前来讲我还不便透露。借用已故的阿斯奎斯首相阁下的一句话,我只能说‘等着瞧’。不过我想用不了多久,你的好奇心就会得到满足。”
我不喜欢翻旧账,向来主张叫已逝的过去安静地埋葬在旧时光里,不过我觉得不如给他一点提示。“你当时罚了我五镑。”我提醒道。
“今天下午你也是这么跟我说的。”他冷冷地对我施以夹鼻眼镜待遇,“不过,对于你被带上勃舍街法庭的案件,如果我理解得不错,你犯案时正值牛津对剑桥大学年度赛艇当天夜里,对此当局向来会予以一定程度的从宽处理。但是在本案中却不存在可以法外开恩的情况。对于肆意从奥茨警官本人手中偷盗政府财产,当然不可能罚款了事。”
“你的意思是得进拘留所?”
“我刚才说不便透露,但既然话已经说到这里,那索性告诉你吧。伍斯特先生,对于你的问题,答案是肯定的。”
一时都没有话说。他用笔敲打手指,而我呢,如果记得不错,在整理领结。我感到深深的担忧。想到可怜的老没品哥要被“咣啷”一声锁进巴士底狱,关心他前途命运的人都会心生不安。助理牧师要想获得职业晋升,最要不得的就是在号子里蹲个把年月了。
他放下笔。“好了,伍斯特先生,我想你该说明来意了吧?”
我愣了一下。当然我没有忘记肩负的重任,但由于局势这样风雨飘摇,我把这事给扔在了脑后,现在它冷不丁冒出来,叫我有点措手不及。
我认为,在深入重点之前,需要进行一番铺垫性的“不和八儿类”[2]。如果某甲与某乙关系紧张,那某乙总不能开门见山地向某甲宣布要娶他的外甥女嘛。嗯,如果某乙很懂得察言观色的话,像咱们伍斯特。
“啊哦,对。多谢提醒。”
“不必。”
“我就是想过来聊聊。”
“这样啊。”
当然,现在需要的是一个楔子,我觉得有思路了。我摆出胸有成竹的姿态。“沃特金爵士,你可有想过爱情?”
“什么?”
“爱情。你有没有思考过这个问题?”
“你来就是为了讨论爱情?”
“是啊,一点不错。不知道你有没有想过爱情的奇妙之处——它无处不在,谁也躲不掉。我是指爱情。不管走到哪儿都能见到,不分生命的形态。多不可思议啊。就拿水螈来说吧。”
“伍斯特先生,你还好吧?”
“嗯,好啊,多谢。就说水螈吧。你大概不相信,不过果丝·粉克-诺透告诉我说,水螈到了繁殖季节也蠢蠢欲动,它们按时排好,对着本地佳人摇尾巴。海星也是。还有深海蠕虫。”
“伍斯特先生——”
“果丝还说,就连带状海藻也是。你是不是很惊讶?反正我是。不过他跟我保证没错。要说一条带状海藻大献殷勤能有什么好处,我是说不上来,反正满月的时候,人家就听到了爱情的呼唤,赶紧忙活起来,不输给任何人。我想它是希望能给其他的带状海藻作个好榜样吧,当然,其他带状海藻也同样受着满月的影响。呃,话说回来,我想说的是,现在月亮正圆,既然海藻都不免受影响,要是我受到了这召唤,实在不能怪我,是吧?”
“恐怕我……”
“你说,是吧?”我又问了一遍,坚决要一个答复。此外我还添了一句“嗯,啊”加重语气。可惜他眼中却没有相应地放出智慧的光芒。他刚才就像是听不懂弦外之意,现在好像还是听不懂弦外之音。
“伍斯特先生,恕我愚钝,你这番话叫我完全摸不着头脑。”
叫他干瞪眼的时机来临了。我很高兴地发现,最初心里七上八下的那种感觉已经消失了。虽然严格来说我算不上不疾不徐,可以挥指掸去华美的蕾丝袖口上的灰尘吧,至少我是气定神闲。而我之所以平静下来,是因为意识到再有一眨眼的工夫,我就要向这个老家伙扔一管炸药,叫他晓得咱们生而为人不是单纯为了享乐。这个裁判官平白收了你五镑,仔细研究起来,不过是为了小孩子一时淘气;其实只要晃晃食指、一句“啧啧”就能了事。因此呢,能叫他一蹦三尺高,像热铲上的豌豆,总不失为一件乐事。
“我说的是我和史呆。”
“史呆?”
“史黛芬妮。”
“史黛芬妮?我外甥女?”
“对,你外甥女。沃特金爵士,”我突然想起一句应景的伶俐话,“鄙人三生有幸,请世叔将贵外甥女许配给鄙人。”
“你,什么?”
“请世叔将贵外甥女许配给鄙人。”
“我没听懂。”
“很简单的,我想娶小史呆,她也想嫁给我。这下总明白了吧?想想带状海藻嘛。”
这下物有所值,不在话下。刚才听到“外甥女许配”,他一下从椅子上弹起来,像野雉上树。这会儿他瘫倒在椅子里,拿笔扇凉风。他好像突然老了好几岁。
“她想嫁给你?”
“就是。”
“我还以为你不认识我外甥女。”
“哎,可不认识。我们两个呢,可以说是一起‘采菊山脚下’[3]啊。对,我很认识史呆。呃,我是说,要是不认识,我也不会想娶她了,是吧?”
他好像明白这话说得公道,一阵沉默不语,只发出微弱的呻吟。我又想起一句伶俐话:“世叔不是失去外甥女,而是多了个外甥。”
“我才不想要什么外甥呢,见鬼!”
嗯,这个可能倒也是有的。
他站起身,叨咕着“天哪天哪”之类的,走到壁炉前,有气无力地按下铃,然后又坐回椅子上,以手加额,一直等到管家飘进来。“白脱菲尔德,”他哑着嗓子说,“去叫史黛芬妮小姐,说我有事找她。”
然后是一阵冷场,不过并没有想象的那么久。才不过一分钟左右,史呆就现身了。我猜她一直潜伏在侧,只等着传唤。她迈着轻快的步子,一脸阳光灿烂。
“你有事叫我,舅舅?啊,嗨,伯弟。”
“嗨。”
“你也在呀。你和沃特金舅舅聊得还愉快吧?”
老巴塞特本来已经进入昏迷状态,这下突然醒来,喉咙里“喀喀”作响,像濒死的鸭子。“愉快,”他说,“不是我心中想的措辞。”他舔了舔苍白的嘴唇,“伍斯特先生刚刚告诉我说想娶你。”
不得不说,小史呆演技惊人。她怔怔地看着他,又怔怔地看着我,然后合起双手,我觉得她脸还红了一下。
“哎呀,伯弟!”
老巴塞特把笔弄折了。我刚才就想这是迟早的。
“啊,伯弟!我好荣幸。”
“荣幸?”老巴塞特的声音里透着不可置信,“你说荣幸?”
“啊,这是男士对女士最高的赞誉了,是吧。那些贤人都是这样说的。承蒙错爱、感激不尽,还有……呃,就是那类话呗。可是伯弟亲爱的,真对不住,只怕我做不到。”
我一直觉得,世界上能把人从鬼门关拉回来的莫过于吉夫斯早上调制的饮品,不过这番话对老巴塞特的作用从速度和强度上都略胜一筹。他刚才一直柔似无骨地瘫在椅子里,此生无望的样子。这会儿他突然挺直了身子,双眼放光,嘴唇颤抖,可以说是看到了希望的曙光。
“做不到?你难道不想嫁给他?”
“不想。”
“他说你愿意。”
“他脑子里想的八成是别的几位吧。不,伯弟亲爱的,不行。你瞧,我已经心有所属。”
老巴塞特吃了一惊。“嗯?谁?”
“他是世界上最了不起的人。”
“想必他有名有姓吧?”
“哈罗德·品克。”
“哈罗德·品克?品克……我只认得一个姓品克的,是……”
“助理牧师。没错,就是他。”
“你爱的是助理牧师?”
“啊!”史呆眼珠一转,很像达丽姑妈在宣讲勒索之益处,“我们几个星期前已经秘密订婚了。”
从老巴塞特的态度看,他并不打算把这条消息当作天大的喜讯。他双眉紧锁,好像饭店里的客人吃到第十二只生蚝,突然发现入口的第一只不对味。我此时发现,史呆果然深谙人性——如果老巴赛特也有的话——她指出,必得下大功夫哄住此人,然后再宣布消息。看得出,他和天底下绝大多数的父母、舅舅一样,认为助理牧师可不是抛洒玫瑰花瓣的好对象。
“舅舅,你不是有牧师推荐权吗?我和哈罗德想,你不如推荐他,这样我们就能马上结婚了。你瞧,他除了收入增加,还方便以后的发展。眼下哈罗德受雇于人,他是助理牧师,没有发挥的空间。但等他有了牧师的待遇,就等着他一鸣惊人吧。这孩子前途不可限量,就等着撸起袖子大展拳脚了。”
她自下而上抖擞自来,尽显女孩家的狂热。可惜老巴塞特身上却看不出女孩家的狂热。呃,这自然是不可能的,我只是想说没有。
“荒谬!”
“怎么了?”
“我做梦也不会——”
“为什么?”
“第一,你年纪还小——”
“乱说。我三个女同学去年就结婚了。和如今走上圣坛的那些蹒跚学步的小姑娘相比,我都算是长辈了。”
老巴塞特一拍书桌——我满意地看到,他刚巧砸在尖头朝上的工字针上;肉痛之下,他的语气更激动了。“这桩事根本是无稽之谈,门都没有,我一刻都不会考虑。”
“你看哈罗德不顺眼?”
“我看他没有一点——用你说的话——不顺眼。他尽职尽责,也很受教众爱戴——”
“他是个小羊羔。”
“毫无疑问。”
“他还进过国家橄榄球队。”
“看着也像。”
“而且他网球打得特别棒。”
“我没有异议。但是这些都不能构成他娶我外甥女的理由。除了薪俸,他还有什么收入?”
“大概每年五百镑。”
“咄!”
“这个,我瞧着也不差啊。依我看,五百镑也算蛮好了。再说,钱根本不重要。”
“相当重要。”
“你真的这么想?”
“当然。你得从实际考虑。”
“那好啦。要是你希望我为钱结婚,那我就为钱结婚。伯弟,请好吧。准备量裤子预备婚礼。”
她这话一出口,可谓街头巷尾一片哗然。老巴塞特那句“什么”和我这句“嘿,我说,见鬼”接踵而至,在半空中撞个满怀;我那撕心裂肺的呐喊似乎比他的还要强劲有力。我是真的心惊胆战。根据经验,我知道女士们从来说不准,我感到她说不定真会坚持履行这个可怕的诺言,只为了表姿态。我对表姿态再熟悉不过了,刚过去的这个夏天,布林克利庄园里比比皆是。
“伯弟钱多得数不完,而且你也说过,叫伍斯特几百万的家产损失一点也算不得大不了的坏事。当然了,伯弟宝贝,我嫁给你只是为了让你幸福。我永远不会像爱哈罗德那样爱你。不过,既然沃特金舅舅这么瞧不起他……”
老巴塞特又砸在工字钉上,但这次好像没留意。“好孩子,别胡说八道。你想错了,彻底误解我了。我没有瞧不起品克这个年轻人。我很喜欢他,看重他。要是你真心觉得嫁他为妻才会幸福,我绝对不会从中作梗。随你的意,嫁给他吧。这另一个选择……”
他没再说下去,只是久久地、哆哆嗦嗦地看着我。也许是体力不支,再也无法承受我的面孔,他转移了目光,但又转移回来,这次是迅速地瞟了一眼。之后他便合上双眼,靠在椅背上,呼呼喘气。我看着好像这里再没自己什么事,于是搭讪着出了门。我最后看到,他正不怎么起劲地听任外甥女拥抱。
我看有沃特金·巴塞特爵士这么个舅舅作为拥抱对象,做外甥女的总得速战速决。不出一分钟,史呆就走出书房,并立刻翩翩起舞。
“好人啊!好人啊!好人啊!好人啊!好人啊!”她手舞足蹈,作出各种“彼焉乃忒”的表示。“吉夫斯,”她加了句注解,仿佛怕我误会话中指的是这个巴塞特,“他是不是说会奏效?是。他说得对不对?对。伯弟,我能吻吻吉夫斯吗?”
“当然不能。”
“那吻你行吗?”
“不必,谢了。小史呆,我要的就是你交出那个小本子。”
“唔,我一定得把这个吻送出去,总不能送给尤斯塔斯·奥茨吧。”
她突然不说话了,脸盘上严肃起来。“尤斯塔斯·奥茨!”她沉吟地又念了一遍,“这才想起来,忙来忙去倒把他给忘了。刚才我在楼梯那儿等着气球爆炸,跟尤斯塔斯·奥茨聊了两句。他不安好心真是了得。”
“小本子在哪儿?”
“别管小本子了。咱们讨论的话题是尤斯塔斯·奥茨和他的不安好心。他为着警盔怀疑到我头上来了。”
“什么?”
“可不是。我是头号嫌犯。他说自己读过大量的侦探小说,说大侦探首要考虑的是动机,其次是机会,最后是线索。嗯,他指出,由于他对巴塞洛缪下手专横使得我怀恨在心,这样我就有了动机。案发时我又不在屋里,因此也有机会。至于线索,我见到他的时候,你猜他手里拿着什么?就是我那只手套!他在罪案现场捡到的——想必他是在丈量脚印、寻找烟灰什么的吧。你记得吧,哈罗德把手套送回来的时候只有一只。另一只一定是偷警盔的时候掉了。”
我思索着哈罗德·品克蠢脑瓜的最新作品,一种受伤的钝痛将我包围,仿佛一只有力的大手“砰”一声在我天灵盖上撂了一只酒杯。他可谓有种可怕的本事,总能想出新法子毁人不倦。
“想也是!”
“什么意思,想也是?”
“呃,他不是做了吗?”
“那是两码事,说什么‘想也是’,而且还用高人一等的嘲讽语气,好像你多了不起似的。我真搞不懂,伯弟,你干吗老是批评可怜的哈罗德。我还以为你很看好他呢。”
“我是和他亲如兄弟,但这也不足以叫我改变看法:在所有向希未人耶布斯人布道的葫芦脑瓜里,他排第一。”
“他再怎么样也不如你一半的葫芦脑瓜。”
“他呢,保守估计,葫芦脑瓜比我高出二十六倍。我是望尘莫及。这话可能说得厉害些,不过他可比果丝还葫芦脑瓜。”
她勉强压下熊熊的怒火。“好了,先别管了。重点是尤斯塔斯·奥茨怀疑到了我头上,我得麻利点,找个更安全的地方藏好警盔,不能搁在我的五斗橱里了。说不好什么时候这个格别鸟[4]就要搜我的卧室。你看藏哪儿比较好?”
我不耐烦地打发了她。“嘿,该死,用用你自己的判断力嘛。快回来说正题,小本子在哪儿?”
“哎,伯弟,你张口闭口小本子,烦不烦?能不能说点别的?”
“不能。在哪儿?”
“你听了准要笑的。”
我严厉地看了她一眼。“有朝一日我可能还会笑,那得等我从这人间地狱逃得远远的。但眼下为时过早,我笑的机会很渺茫。那小本子在哪儿?”
“哎,那就告诉你吧,我藏在奶牛盅里了。”
我猜大家都在小说里读过这样一句话:只觉眼前突然一黑,天旋地转。我听到这句话,顿觉眼前的史呆突然一黑,天旋地转,好像我面前站着一个摇曳闪烁的黑人姑娘。
“你——什么?”
“我藏在奶牛盅里了。”
“你干吗要藏那儿?”
“啊,想到就做了呗。”
“那我怎么拿出来?”
这小脓包那灵活的嘴唇弯起一抹笑纹。“嘿,该死,用用你自己的判断力嘛。”她回敬,“好了,回见,伯弟。”
她走了。我软软地靠着楼梯扶手,努力想从这打击中振作起来。但世界还是一团闪烁,不一会儿,我发觉一个摇曳闪烁的管家正跟我说话。
“打扰了,先生。玛德琳小姐吩咐我转告先生,先生若能抽空去见她,她将不胜感激。”
我呆望着他,好像囚室里的犯人看到狱警在黎明时分进来通知说行刑队已经准备就绪。我当然懂得其中玄机。我知道管家的声音意味着什么——末日来临了。玛德琳·巴塞特要是不胜感激我能抽空去见她,只可能有一个目的。
“哦,是吗?”
“是,先生。”
“巴塞特小姐在哪儿?”
“在客厅,先生。”
“好啦。”
我拿出伍斯特的不屈不挠给自己打气。抬头、挺胸、收肩。
“带路吧。”我吩咐道。管家领命带路。
[1] 拉丁语,意为受监护人的身份。
[2] 法语:pourparlers,意为谈判。
[3] 出自苏格兰诗人彭斯(1759—1796)著名的《友谊地久天长》(Auld Lang Syne, 1788)。
[4] 苏俄秘密警察组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