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句话说得好:伯特伦·伍斯特一向好客,见到朋友,定会以笑语欢颜相迎。这句话大致是不错,但有一个附带条件:情况正常。眼前的情况明显不正常。老同学的未婚妻在你卧室床上下榻,而且穿着你本人的睡衣裤,此时这位老同学突然出现在眼前,实在是很难毫无戒心地跟他相谈甚欢。
因此,我没有笑语相迎。其实我连欢颜都挤不出来。我呆呆坐着,瞪眼瞧着他,搞不清他怎么会过来、打算待多久,玻琳·斯托克会不会突然从窗口探出头来,大喊大叫,让我快冲过去降服耗子什么的。
扎飞俯身望着我,颇有点临终关怀的风范。我看见沃尔斯警长在背景处徘徊,也是一副训练有素的护士模样。多布森警官却不知去向。说他升天了,这种想法未免太乐观,因此我推断,他是回去巡逻了。
“别怕,伯弟,”扎飞安慰道,“是我,伙计。”
“我在港口附近碰见了爵爷。”警长解释道。
不得不说,我气不打一处来。我一下就明白了。话说扎飞是个性情中人,一旦被棒打鸳鸯,他可不会自斟自酌,然后乖乖回房休息,他一定要跑去守在人家窗户底下不可。假如他的心上人在游艇上,跟他隔着半个海湾,那他也只好退而求其次,跑去滋扰海岸线。这一切本来无可厚非,可是依照目前的情况,真叫一个不识相——我这么说已经很客气了。我之所以气不打一处来,是觉得他应该早一点跑去站岗,那就能赶在心上人上岸的时候相认,那不就省却了我这会儿尴尬吗?
“伯弟,警长很担心你,他看你举止有些反常,所以请我来瞧一眼。沃尔斯,还是你心细。”
“爵爷过奖。”
“做得好。”
“爵爷过奖。”
“再明智不过了。”
“爵爷过奖。”
他们一来一去,真叫人反胃。
“伯弟,你这是轻微的中暑吧?”
“我才没中该死的暑呢。”
“沃尔斯是这么想的。”
“沃尔斯是个笨蛋。”
警长有点冒火。
“恕我冒昧,先生。先生亲口说头上突突跳,所以我以为是脑袋给晒糊涂的表现。”
“一点不错。老兄,你准是有点神志不清了,”扎飞温和地说,“是吧?不然怎么会跑到这儿睡觉,啊?”
“我凭什么不能在这儿睡觉?”
我注意到扎飞和警长交换了一个眼神。
“你明明有卧室啊,老伙计。而且是挺舒服的卧室,不是吗?我以为,窝在惬意的小卧室里,你会更舒服更开心呢。”
咱们伍斯特一向心思敏捷。我立刻意识到,我得找一个可信的理由。
“卧室里有蜘蛛。”
“蜘蛛?粉色的?”
“有点粉。”
“脚长长的?”
“算是挺长的。”
“而且浑身是毛,我猜得不错吧?”
“真是毛乎乎的。”
提灯的光打在扎飞脸上,这一刻我发现,他不易察觉地换了一副表情。就在刚才,他还是热心体贴的扎福诺大夫,匆匆赶来探病,生怕病人有个三长两短的样子。这会儿他咧嘴一笑,那叫一个惨不忍睹,然后他站起身,把沃尔斯警长拉到一旁,耳语了两句,表示对方完全搞错了方向。
“没事了,警长,不用担心,他这是喝多了。”
他自以为聪明地压低了声音,但这话其实清清楚楚地传到了我耳朵里。警长的回答也是。
“是这样啊,爵爷。”沃尔斯警长答道。听声音是一派恍然大悟的样子。
“就这么简单,烂醉如泥。你看他,是不是目光呆滞?”
“是,爵爷。”
“他这样子我从前就见过。在牛津那会儿,有一年赛艇周庆祝晚宴[1]过后,他非说自己是美人鱼,执意要扎进学院喷泉池子里弹竖琴。”
“到底是年少气盛啊。”沃尔斯警长宽容地叹道,好像很开明的样子。
“咱们得送他回屋去。”
我一跃而起,吓得魂飞魄散,簌簌发抖。
“可我不想回屋去!”
扎飞摩挲着我的手臂,安慰地说:“别怕,伯弟,没事,我们知道,怪不得你害怕,讨厌的大蜘蛛,换谁谁不怕呢。不过你别担心,我跟沃尔斯一起去,把那家伙除掉。沃尔斯,你不怕蜘蛛吧?”
“不怕,爵爷。”
“听见了吧,伯弟?沃尔斯会保护你的,任何蜘蛛都不在话下。沃尔斯,你跟我说过,你在印度的时候就杀过蜘蛛,是多少只来着?”
“96只,爵爷。”
“都是些大家伙,我没记错吧?”
“碗口大,爵爷。”
“看,伯弟。所以你什么也不用怕。警长,你架着这只胳膊,我架另一只。伯弟,你尽管放松,我们扶着你。”
现在回想起来,我有点说不准,是不是行事太鲁莽了呢。也许字斟句酌地分辩几句,结果会更有利。不过大家也明白,字斟句酌嘛,在你最需要的时候,通常是毫无头绪。眼看着警长移近我的左臂,我竟然张口结舌。故此,我放弃对话,对准他腹部就是一拳,然后冲向广阔的大自然。
唉,身在幽暗的棚屋中,周围又堆满了打杂花匠的工具,无论如何也跑不出速度。估计绊子不下半打,而导致我马失前蹄的是一只喷壶。我闷声摔倒在地,等恢复理智的时候,发觉自己身子悬在半空,正穿过夏夜,往屋子方向移动。扎飞抬着胳膊,沃尔斯警长则负责我两只脚。就这样三人一体,跨过前门,上了楼梯。诚然,这并不是标准的抬青蛙,但也足以让我深感自尊受伤了。
不过此时此刻,我并没有空细想自尊的问题。眼看着到了卧室门口,我心里只有一个念头:等扎飞推开门,发现卧室中的情况,又将掀起怎样的血风腥雨?
“扎飞,”我发自肺腑地说,“别进去!”
不过,在大头朝下、舌头跟牙齿背儿打架的情况下,声音是不可能自肺腑而发的。我努力的结果就是喉咙里一阵咕噜噜,扎飞完全误解了。
“我懂,我懂,”他说,“别怕啊,这就上床睡觉觉啦。”
他这不是侮辱人吗?我想这么说来着,但此时此刻,错愕之下我只有瞠目结舌的份儿:两位挑夫一用力,把我卸到了床上,而承接身体四肢的只有被褥和枕头。什么穿着黛紫色睡衣裤的姑娘,一点影子也没有。
我躺在床上,大惑不解。扎飞点着蜡烛,我借着光亮四处张望。玻琳·斯托克果然消失得无影无踪。连一点烟云的影子都不曾留下[2],我记得听吉夫斯这么说过。
真是奇了怪了。
扎飞正吩咐助手退下。
“谢了,警长,这下我一个人就能应付了。”
“爵爷确定?”
“是,没事了。这种情况他基本倒头就睡。”
“那我就告退了,爵爷。我的确觉得时候不早了。”
“是,去吧。晚安。”
“晚安,爵爷。”
警长扑通扑通下了楼梯,那动静简直够两个警长下楼梯用。扎飞像慈母守着睡梦中的宝贝一样,替我除下鞋子。
“我的小毛头,”只听他说,“安安静静地躺着吧,伯弟,放轻松。”
他这句“小毛头”透着一股屈尊俯就的意思,简直叫人忍无可忍,我常常琢磨,是不是应该回敬一句呢。我是想来着,但又觉着除非这句回嘴相当辛辣,否则只能是多说无益。我正搜肠刮肚寻找这句狠话,这时门外立柜的门突然开了,玻琳·斯托克慢悠悠地走出来,进了屋子,一派无忧无虑。说实在的,她仿佛开心得不得了。
“这一晚上,这一晚上!”她喜滋滋地说,“真是千钧一发呀,伯弟。刚才下楼的那两个人是谁?”
她一下子看到了扎飞,低低地一声惊叫,接着眼里放出爱的光芒,好像谁把开关扭开了似的。
“麻麻杜克!”她喊了一声,站在原地,目瞪口呆。
苍天做证,真正目瞪口呆的却要属我这个可怜的老同学。这个词被他演绎得可谓淋漓尽致。我这辈子见过的目瞪口呆者绝不在少数,但和扎飞的表现相比,都是望尘莫及。只见扎飞两道眉毛呈倒八字,下巴掉了一截,双眼凸出,离眼窝足有一二英寸远。他好像有话要说,但尝试均告失败,喉咙里只发出一种挺刺耳的刺啦声。大家知道调广播的时候捻得太用力的那种噪声吧?扎飞的动静除了没那么吵,其他各方面都像得很。
但玻琳这边厢却大步向前,一如与魔鬼情郎相聚的女子。伍斯特胸中不由荡起一丝怜惜之情。我是说,凡是洞若观火的旁观者,例如鄙人,都看得出,她对情况理解有误。我对扎飞了如指掌,我心里明白,此情此景,玻琳完全误解了对方的心绪。依我判断,扎飞口中的怪动静并非如她理解的爱的呼唤,而是疾言厉色的兴师问罪,因为他发现心上人竟然藏在陌生人的屋子里,还穿着黛紫色睡衣套装,故而怒火中烧、气急败坏、暴跳如雷。
但玻琳这个小呆瓜见到他却大喜过望,丝毫想不到此情此景之下,对方见到自己却未必同样大喜过望。因此,当扎飞退后几步、交叉胳膊、冷笑一声时,玻琳见状,仿佛眼睛被对方通红的拨火棍捅到了。只见她脸色一沉,露出痛楚又困惑的表情,仿佛赤足舞者跳了一半《莎乐美的幻象》,突然踩到一根大头钉。
“麻麻杜克!”
扎飞又是一声冷笑。
“哟!”他终于打开了话匣子。如果这也算话匣子。
“什么意思?你干吗这副表情?”
我觉得该说两句话。玻琳入场的时候,我已经摸下床,并且慢慢往门口磨蹭,模模糊糊地打算奔向广袤的大自然。不过我最终还是决定留下来,一半因为我觉着这种情况下溜之大吉有失伍斯特的风度,另一半因为我没穿鞋。这会儿我想出了一句应景的话,于是开口了。
“扎飞,老兄,你此刻最需要的,”我说,“就是纯洁的信念。诗人丁尼生有言道……”
“闭嘴,”扎飞打断我,“你说什么话我都不想听。”
“好嘞,”我答道,“不过无论如何,纯洁的信念更胜高贵的血统,这你不能不承认。”
玻琳还是摸不着头脑。
“纯洁的信念?什么……哦!”她猛地收住了口。我注意到,她双颊涌上一抹红晕。
“哦!”只听她说。
她继续面泛红光,但这会儿已经不是因为羞怯的缘故。第一声“哦”,是因为她瞥到罩在睡衣裤中的四肢,蓦然醒悟到自己境况暧昧。但这第二声“哦”,本质上却截然不同。那是女子怒不可遏时撕心裂肺的呐喊。
这意思想必大家都明白。要说这么一个心细如发又心比天高的小姐,为了与心上人相见,煞费苦心地克服万难:跳游艇、游冷水、爬茅舍、借睡衣,如此行程终了,本以为会得到醉人的笑靥、喁喁的情话,哪想到却迎来横眉冷对、嘴角一撇、满脸狐疑以及一个字——啧。她不高兴也是理所当然。
“哦!”这已经是第三声了。她牙齿一嗑,声音特别刺耳。“原来你是这么想的?”
扎飞摇头晃脑,很不耐烦的样子。
“当然不是。”
“你就是。”
“我不是。”
“我说是就是。”
“我根本没有那么想,”扎飞说,“我知道伯弟他……”
“所作所为从头到尾无可指摘。”我接口。
“跑去盆栽棚睡了。”扎飞接着说。坦白说,他的表述还不及我的一半。“但这不是重点。事实是,虽然你答应嫁给我,并且今天下午答应嫁给我的时候还装作兴高采烈的样子,你对伯弟还是念念不忘,甚至不能忍受和他分开。你以为我不知道你们在纽约订婚的事,我是知道的。哦,我不是怪你,”扎飞一副圣塞巴斯蒂安被第15支箭射中的模样,“你爱和不爱谁都是……”
“爱或不爱谁,老兄。”我忍不住纠正他。在吉夫斯的熏陶下,我在这种语法问题上已经成了纯粹主义者。
“你消停一会儿不行吗?”
“当然,当然。”
“你非得打断人家……”
“对不住,对不住,再也不会了。”
扎飞本来死死地瞪着我,仿佛想拿钝器放倒我,这会儿他再次把目光转移到玻琳身上,仿佛想拿钝器放倒她。
“但……”他顿了一顿,“都怪你,我忘了说到哪儿了。”他赌气似的说。
玻琳接过了话茬。她这会儿还是有点面红耳赤,并且眼中精光四射。这种眼神我在阿加莎姑妈眼里见过。那是我偶尔心血来潮,有失分寸,阿加莎姑妈打算训斥我的时候。这会儿她眼中的爱意已经无影无踪。
“哼,那,不如听我说说感想吧。想必你不反对我说一句吧?”
“不。”扎飞说。
“不,不。”我说。
玻琳无疑是怒不可遏,我发现她脚趾都在扭动。
“第一,你真叫我恶心!”
“当真?”
“当真。第二,我永远也不想见到你,无论是这辈子还是下辈子。”
“真的?”
“真的。我恨你,我当初就不该认识你。你那破公馆的那些猪里头,就数你最讨厌。”
我来了兴趣。
“我不知道你养猪啊,扎飞。”
“黑巴克夏[3],”他心不在焉地回答,“哦,要是你这么想……”
“猪至少还值钱。”
“哼,很好,”扎飞说,“要是你这么想,那,很好。”
“很好,还用说。”
“我不是说了吗,很好。”
“我叔叔亨利……”
“伯弟。”扎飞打断我。
“在?”
“我不想听你叔叔亨利的故事。我对你叔叔亨利不感兴趣。就算你讨厌的叔叔亨利一跤跌倒,摔断了讨厌的脖子,我也不在乎。”
“太迟了,老兄,他三年前就归天了。肺炎。我只是想说他也养猪,而且获益不菲呢。”
“你还啰唆……”
“不错,你也是,”玻琳插嘴道,“你打算在这儿过夜不成?你最好立刻闭嘴走人。”
“我正有此意。”扎飞说。
“那还不行动。”玻琳说。
“再见。”扎飞说。
他大步迈向楼梯。
“我还有一句话……”他激动地一扬手。
唉,我早该警告这个可怜鬼,在古老的乡间茅屋里,这种事万万做不得。他的指节撞到了悬臂梁,痛得跳脚,一个重心不稳,接着,只听一阵扑通通,他直摔下一楼,如同卸一袋煤球。
玻琳跑到楼梯扶手边,探头望下去。
“痛不痛?”她喊道。
“痛啊。”扎飞吼道。
“活该。”玻琳跟着喊。
她转身回屋。只听前门“嘭”的一声,如同一颗心痛到极点,终于“噗”地碎了。
[1] 指牛津大学各学院间的八人划船竞赛周(Eights Week),在伊西斯河(牛津部分的泰晤士河)上举办。
[2] 《暴风雨》第四幕第一场:就像这一场幻景,连一点烟云的影子都不曾留下。(朱生豪译)
[3] 产于英格兰巴克郡的一种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