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了好一会儿,吉夫斯才端来食物。我立刻放下矜持,一个饿虎扑食。
“你还真能磨蹭。”
“我刚才遵照先生的指示,在餐室窗外探听情况。”
“哦?有什么收获?”
“对于斯托克先生对购买公馆有什么打算,我没能查探到任何蛛丝马迹,不过他兴致很高。”
“听着有希望。意气风发,啊?”
“是,先生。他邀请在场的所有人去游艇参加聚会。”
“这么说,他要在这儿住下了?”
“据我所知,是要待上一段日子。听说是船舶的螺旋桨出了问题。”
“大概是他的白眼给吓的。那聚会呢?”
“原来明天是德怀特·斯托克小少爷的生日,先生,因此这其实是一场生日宴。”
“大家都表示却之不恭?”
“的确,先生。只不过西伯里小少爷略有些气恼,因为德怀特小少爷有些傲慢地断言,说他敢打赌,西伯里小少爷不仅没登上过游艇,而且连闻都没有闻过。”
“那西伯里怎么说?”
“他反驳道,自己登过的游艇何止千百万。确切地说,如果没记错的话,他当时说的是‘万亿’。”
“然后呢?”
“之后德怀特小少爷口中发出一种怪声,想是他对上述说法抱有怀疑。但此时斯托克先生急忙息事宁人,说打算聘请一班黑脸艺人到聚会上表演助兴。应该是爵爷提到这班艺人在扎福诺·里吉斯。”
“这个消息同样大受欢迎?”
“的确,先生。但西伯里小少爷说,他敢打赌德怀特小少爷从来也没听说过‘黑脸艺人’。不一会儿,只听老夫人训斥了一句,据推断,应该是德怀特小少爷冲西伯里小少爷扔了一只土豆。之后气氛有些不愉快。”
我忍不住咋舌。
“怎么没人给这两个孩子套上口套,用链子拴起来。事情要叫他们给搅黄的。”
“幸而很快雨过天晴了,先生。我离开的时候,大家一派和乐融融。德怀特小少爷解释说自己手滑没有拿稳,对方也大方地接受了道歉。”
“那,速速回去,看能不能再收集点信息。”
“遵命,先生。”
我吃掉三明治,喝光那半瓶酒,然后点了支烟,后悔自己没吩咐吉夫斯端些咖啡来。不过这种事根本不劳我吩咐,不一会儿,他就端来了香气氤氲的杯盏。
“午餐刚刚结束,先生。”
“啊,你见过斯托克小姐了?”
“是,先生。我转告说先生有事找她,她稍后就来。”
“怎么没马上来?”
“我刚刚转达完消息,爵爷就过来找她叙话。”
“那你也跟爵爷说了要他过来?”
“是,先生。”
“不妙啊,吉夫斯。百密一疏,他们要一块儿过来了。”
“先生不必担心。若是看到爵爷朝这个方向过来,我有办法拖延片刻。”
“比如——”
“我早想问问爵爷,如何看待购买一些新袜子的问题。”
“嗯!你知道一说起袜子你总是没完没了,吉夫斯。可别一时忘情,跟他聊上一个小时。我这事儿得速战速决。”
“先生放心。”
“你跟斯托克小姐传话是什么时候的事?”
“大约一刻钟前,先生。”
“怪了,她怎么还没来。不知道他们俩说什么呢?”
“恕我不清楚,先生。”
“啊!”
我瞥见灌木丛中白影一晃,接着玻琳就现身了。她比平时还要妩媚动人,尤其是那对眸子,如同一对熠熠生辉的星辰。尽管如此,我的想法并没有动摇:一切顺利的话,跟她喜结连理的人是扎飞,而不是我,这是万幸。说来也怪。对方明明是绝色佳人,但你还是觉着娶到家里绝对不是赏心乐事。这就是人生吧,我琢磨。
“嘿,伯弟,”玻琳说,“你说头疼是什么名堂?我看你疼归疼,也没亏待自己嘛。”
“我随便吃两口。吉夫斯,你把这些撤了吧。”
“遵命,先生。”
“别忘了,要是爵爷找我,我就在这儿。”
“先生放心。”
他收好碟子杯子瓶子,转身离去。看到他离开,我真说不上是高兴还是遗憾。我这会儿紧张得要命,如惊弓之鸟,这么说大家懂吧。如坐针毡,蓄势待发。要说我此时此刻的心理活动嘛,这么说吧:我仿佛再次站到了大牛·宾厄姆在东区举办的那场教堂兄弟娱乐表演的舞台上,开始唱《阳光少年》。
玻琳一把抓住我的胳膊,好像打算交流一下。
“伯弟。”只听她说……
但我突然瞧见一丛灌木后边露出了扎飞的脑瓜,刻不容缓,这种事必须当机立断,不容犹豫。说时迟那时快,我将玻琳一把搂进怀里,正中她右边额头。我承认这回没有发挥最佳水平,不过吻得还算恰到好处,我估计应该能收到效果。
效果无疑会有的,如果这个节骨眼上从左侧登场的人是扎飞。可惜不是。刚才我透过枝叶只瞄到洪堡帽一晃而过,很不幸,我栽了个跟头。眼前出现的人是斯托克老爹,实话实说,我发觉自己颇有点尴尬。
这还真有点解释不清,这大家得承认吧。话说这位父亲夙夜忧叹,不仅对伯特伦·伍斯特深恶痛绝,同时又深信闺女对人家神魂颠倒。这不,刚吃完饭出来散散步,就撞见我们俩搂抱在一起。换成哪位家长都免不了神经过敏。他的表情就像科尔特斯凝视着太平洋,那也就不足为奇了。腰缠五千万的人不需要跟谁客气,他要是想瞪谁,那就随便瞪。他这会儿就在瞪我。那目光中既有惊慌失措,又夹杂着痛心疾首。我意识到,玻琳之前说他那些话一点不错。
所幸,事情到瞪就为止了。不管大家对文明有什么意见,反正遇到这种危机情况,文明就派上用场了。做父亲的之所以没有对吻他闺女的臭小子飞来一脚,或许纯粹是碍着不成文的规定,考虑到做客时对另一位客人出手有失体统。总之,此时此刻,我觉着不成文的规定真是多多益善。
有那么一瞬间,他的脚抖了抖,好像原始人版的J.沃什本·斯托克在蠢蠢欲动。不过,最终还是文明占了上风。他又瞪了我一眼,然后带着玻琳扬长而去,很快,周围就只剩下我孤单一人,让我有空梳理一下头绪了。
我借着凝神静气的香烟梳理开去,这时扎飞突然闯进了我这片小小的世外桃源。从他那双鼓鼓的金鱼眼推断,他好像也有心事。
“听着,伯弟,”他开门见山,“我听说了。你怎么解释?”
“你听说什么了,老兄?”
“你跟玻琳·斯托克订过婚,你为什么瞒着我?”
我挑起眉毛。我觉着此时亮出铁腕不失为明智之举。要是你觉着某人来势汹汹,那最好先声夺人,跟他去势汹汹。
“这我就不懂了,扎福诺,”我不客气地说,“你还指望我寄明信片给你吗?”
“你上午就该告诉我。”
“我看不出有理由要告诉你。你究竟听谁说的?”
“罗德里克·格洛索普爵士随口提到的。”
“哦,是他,啊?哼,他在这个问题上倒是专家。就是他从中作梗。”
“什么意思?”
“当时他正好在纽约,才一眨眼的工夫,他就跑去点着斯托克的胸口,敦促他把我打发了。所以整件事从事发到结束还不到四十八小时。”
扎飞眯着眼睛打量我。
“你发誓?”
“当然。”
“才四十八小时?”
“不到。”
“你们现在再没瓜葛了?”
他态度不善,我开始觉得,多亏了伍斯特家族的守护天使行事缜密,安排了斯托克做适才那个拥吻的目击证人,而不是扎飞。
“什么也没有。”
“你保证?”
“压根也没有。所以扎飞老兄,快冲吧,”我拍拍他的肩膀,如长兄一般,“从心所欲,什么也别怕。人家可迷恋你呢。”
“谁说的?”
“她呗。”
“她亲口说的?”
“如假包换。”
“她真的爱我?”
“热烈地,据我看。”
这家伙满面愁云一扫而空。他一拍前额,整个人都放松了。
“哦,那就好。抱歉了,刚才好像有点激动。刚刚订婚,却发现未婚妻两个月前和别人订过婚,总不免叫人心惊。”
我大吃一惊。
“你们订婚了?什么时候的事儿?”
“午饭后不久。”
“那喔喔利那茬呢?”
“谁跟你提过喔喔利的事儿?”
“吉夫斯啊,他说喔喔利的影子像阴云一样罩在你头上。”
“吉夫斯这个大嘴巴。其实呢,这回根本没喔喔利什么事。我跟玻琳求婚前,斯托克刚刚跟我说,他决定买下房子。”
“真的假的!”
“千真万确。我觉得这都多亏了那瓶波尔图。我用仅剩的那瓶85年招待他了。”
“再明智不过。你自己想出来的点子?”
“不,是吉夫斯。”
我忍不住幽幽叹了口气。
“吉夫斯真乃神人。”
“天才。”
“那脑瓜!”
“我猜是九又四分之一号[1]。”
“他常吃鱼。真可惜,他不懂得欣赏音乐。”我闷闷不乐地说。但是,我立刻压下心头的怅惘,努力地不以己悲,乐扎飞之所乐。“那,真是太好了,”我衷心地说,“希望你们永远幸福。平心而论,我一直觉得,在我那些前未婚妻里头,玻琳是最可爱的一个。”
“你能不能别老提你们订婚的事儿。”
“好好。”
“我想彻底忘了你跟她订过婚。”
“是是。”
“一想到你差点……”
“我根本没有。千万别忘了,订婚前前后后只有两天,而且这两天我还一直重伤风卧床休息。”
“可是她答应你求婚的时候,你肯定……”
“没,没有。当时侍者端了一盘牛肉三明治进来,我一走神就忘了。”
“那你们没有……”
“绝对没有。”
“她肯定是很开心才跟你订婚的。一定是在兴头上。奇怪,她怎么会答应你呢?”
这个问题我也一直百思不得其解。我只能猜测,是我身上有某种品质,特别容易打动那种女强人。这也不是第一回了,和霍诺里娅·格洛索普订婚的时候,我就对此有所察觉。
“我曾经请教过一个阅历丰富的朋友,”我回答说,“他是这么想的:看到我傻呆呆地绵羊似的晃来晃去,会激发女人心中的母性。这种说法貌似有点道理。”
“可能是,”扎飞表示同意,“好了,我得回去了。估计斯托克想跟我谈谈房子的事。你来吗?”
“不了,多谢。实话实说吧,老伙计,我对加入你们的小团体没什么兴趣。你婶婶我可以忍。小西伯里我也勉强忍了。但是加上斯托克和格洛索普,那就恕伯特伦无力承受了。我就在附近散散步好了。”
扎飞的领地或者说宅邸用来散步再理想不过。眼看这块宝地要转手于人,继而变成私家精神病院,他是不是有些许遗憾呢。但转念一想,要是多年来都得守在这儿,和默特尔婶婶还有西伯里堂弟毗邻而居,那也就没什么可留恋的。我瞎转悠了两个小时,只觉神清气爽,直到天色近晚,不可抑制地想讨杯茶喝,这才慢悠悠地绕到后院,我知道,在那儿准能找到吉夫斯。
我由一个帮厨工模样的丫头指引,摸到他的地盘,安坐下来,心里十分自在,因为我知道,不消多久,热气弥漫的茶盏和黄油烤面包就唾手可得。不久前获悉扎飞修成正果,我已经心满意足,我觉得,再来一杯热茶、一片烤面包,那就锦上添花了。
“不错,吉夫斯,”我说,“此时此刻,我看就连小松糕也算不得不合时宜。想到扎飞历经风吹雨打的灵魂终于安全地碇泊入港,我是深感欣慰呀。斯托克答应买下房子,这事儿你听说了吧?”
“是,先生。”
“还有订婚的事儿?”
“是,先生。”
“估计扎飞这会儿正意气风发呢。”
“并非如此,先生。”
“嗯?”
“不,先生。很遗憾,事情后来横生枝节。”
“什么!他们这么快就吵开了?”
“不,先生。爵爷和斯托克小姐感情依旧融洽,但和斯托克先生之间却生了罅隙。”
“哎呀,老天!”
“是,先生。”
“怎么回事?”
“起因是德怀特·斯托克和西伯里两位小少爷之间发生了肢体冲突。先生或许记得,我提到午餐期间,两位小绅士并非亲密无间。”
“可你当时说……”
“是,先生。当时两人的确和好如初,但饭后不到40分钟,双方矛盾再次激化。两人一起去了小晨室,听说西伯里小少爷开口向德怀特小少爷索要一先令六便士,即所谓的‘保护费’。”
“哎呀!”
“是,先生。据我所知,德怀特小少爷颇有些傲气,拒不肯‘买账’——我想是这么说吧,接着两人你一言我一语,最后,三点半左右,只听晨室里一阵轰响,午宴的其他客人匆匆赶到,发现两位小少爷卧倒在地,周围都是瓷器碎片,原来是两人打斗时不小心碰到了瓷器柜。大家赶到时,德怀特小少爷似乎占了上风,他正骑在西伯里小少爷的胸口,按着对方的头撞地毯。”
我听到这个消息非但没有欢呼雀跃,庆祝西伯里的脑袋终于得到了多年来应得的待遇,反而心下一沉,这就足以证明情况着实严重。我已经发觉事情的必然走向。
“天哪,吉夫斯!”
“是,先生。”
“之后呢?”
“可以说场面一片混乱,先生。”
“全民齐动手?”
“是,先生。首先采取行动的是扎福诺老夫人。”
我一声呻吟。
“可不是嘛,吉夫斯。扎飞常常跟我说,她对西伯里就像母老虎护着小虎崽。为了维护西伯里,就算对着宇宙万物,她也愿意踩一脚,杵一胳膊的。扎飞跟我说过,在他还没想方设法打发他们搬去孀居小舍、任他们住在公馆那会儿,扎福诺夫人总是霸占早餐最好的鸡蛋,留给小不点儿。我还清晰地记得,扎飞一说起来声音都在颤抖。你接着说。”
“目睹这一情况后,爵夫人先是尖叫一声,然后用力掌掴了德怀特小少爷。”
“然后呢,自然是……”
“先生猜得不错。斯托克先生护子心切,立刻举脚重重踢向西伯里小少爷。”
“踢中了吧,吉夫斯?快告诉我他踢中了。”
“的确,先生。西伯里小少爷当时正挣扎起身,其姿势仿佛正是为了迎接这一脚。接着,爵夫人和斯托克先生两人展开唇枪舌剑,各执一词,爵夫人又请罗德里克爵士助阵,对方似乎勉为其难——这是我的观察——指责斯托克先生不该出手伤人。两人措辞激烈,最终,斯托克先生十分激动地宣布,事已至此,要是罗德里克爵士以为他——斯托克先生——还打算购买扎福诺公馆,那么他——罗德里克爵士——就大错特错了。”
我把脸埋进双手里。
“之后……”
“是,说吧,吉夫斯。结局我差不多预料到了。”
“是,先生。我同意先生的看法,事情不可避免以不幸告终,颇有几分古希腊悲剧的意味。爵爷本来一直在小心地观察事态发展,听闻此话忍不住一声惊叫,并要求斯托克先生收回这句话。爵爷认为,既然斯托克先生已经答应买下扎福诺公馆,所谓君子一言,不该背信弃义。但斯托克先生却反驳道,他才不在乎自己答应过什么、没答应过什么,并断称自己一个子儿也不会出。很遗憾,爵爷听到这话,开始有些口不择言。”
我又忍不住呻吟两声。我很了解扎飞。他那牛脾气一上来,什么都做得出来。当年在牛津,他是校赛艇队的领队,我亲耳听过他带队训练。
“他骂了斯托克一顿?”
“可谓慷慨激昂,先生。爵爷对其处事风格、商业诚信,甚至是仪表相貌,通通直言不讳。”
“这下对方哑口无言了吧?”
“局面确实万分尴尬,先生。”
“之后呢?”
“大家不欢而散。斯托克先生带着斯托克小姐和德怀特小少爷回了游艇。罗德里克爵士则去附近的旅馆寻找住处。扎福诺夫人领西伯里小少爷回了卧室,替他涂抹山金车酊。至于爵爷,我想是去‘西园’遛狗了。”
我一阵沉吟。
“这期间扎飞跟斯托克说了自己跟斯托克小姐订婚的事没有?”
“没有,先生。”
“嗯,我看这会儿他是没法开口了。”
“想来对方听到消息后并不会欢呼雀跃,先生。”
“他们俩以后想见面只好偷偷摸摸的。”
“只怕这也并非易事,先生。我早该告诉先生的,之前我偶然听到斯托克父女之间的对话。从内容推测,斯托克先生打算把斯托克小姐拘在游艇上寸步不离,直到游艇修好,驶离港口,一律不许她上岸。”
“可你不是说他不知道订婚的事儿吗?”
“斯托克先生之所以要将斯托克小姐拘禁在船上,并非是防止她私会爵爷,而是确保她没有任何机会见先生您。他看到先生拥吻斯托克小姐之后,更加确信,自先生离开纽约后,小姐对您痴情如故。”
“这些真的是你亲耳听到的?”
“是,先生。”
“你又怎么会听到呢?”
“当时我们之间隔了一丛灌木,我正在这边和爵爷说话,然后听见另一边传来说话声。我并非有意偷听斯托克先生的话,实在是不得已。”
我心头一紧。
“你说你在和扎飞说话?”
“是,先生。”
“那他不是也听到了?”
“是,先生。”
“关于我亲斯托克小姐的事儿?”
“是,先生。”
“他是不是很激动?”
“是,先生。”
“他说什么了?”
“似乎是说要将先生开膛破肚。”
我擦擦额头。
“吉夫斯,”我说,“这可得仔细琢磨一下。”
“是,先生。”
“快出谋划策,吉夫斯。”
“这,先生,我想为今之计,不妨设法让爵爷相信,先生之所以拥吻斯托克小姐,完全是出于兄妹之情。”
“兄妹之情?你觉着这能混过去?”
“料想可以,先生。毕竟,先生和斯托克小姐是老朋友了。先生听说她和自己的故交即将喜结连理,大大方方、客客气气地以拥吻作祝贺,这也在情理之中。”
我站起身。
“可能有戏,吉夫斯,至少值得试一试。我得走了,找个地方静静地冥思苦想一番,准备面对这场磨难。”
“茶很快备上,先生。”
“不,吉夫斯,这不是喝茶的时候。我得集中精神,得赶在他来找我前把故事编圆满。我敢说他用不了多久就得杀过来。”
“不出意外的话,爵爷应该在先生的茅舍候着。”
他料想得一点不差。我才刚跨过门槛,就看见扶手椅上什么东西蹿出来,正是扎飞不假,只见他沉着脸盯着我。
“啊,”他这话说得咬牙切齿,态度更是来者不善,叫人心里没底,“你总算回来了!”
我马上挤出一个心有戚戚的笑脸。
“对,我回来了。我都听说了,吉夫斯都告诉我了。真倒霉,倒霉呀。老兄啊,我何曾想到,当时我还出于兄妹之情吻了玻琳·斯托克,为了庆祝她跟你的订婚之喜,谁知道一转眼就生出这么多枝节。”
他还是目不转睛地盯着我。
“兄妹之情?”
“纯粹是兄妹之情。”
“老斯托克可不那么想。”
“那,老斯托克什么思想咱们也不是不知道。”
“兄妹之情?嗯!”
我立刻表现出五尺男儿的悔意。
“我或许不应该……”
“算你走运,没让我看见。”
“……可你知道,听说自己从私校到伊顿再到牛津一路走来的同学,和自己一向视为亲妹妹的姑娘订婚了,那很容易情不自禁嘛。”
我这老同学内心明显在激烈挣扎。他眉头紧锁,在屋里踱来踱去,不小心给脚凳绊到,对绊子踹了两脚,然后渐渐冷静下来。看得出,理智夺回了宝座。
“哎,好吧,”他说,“不过以后少来这些博爱的戏码。”
“晓得。”
“收敛点,扼制住冲动。”
“自然。”
“你要是想要姐妹淘,到别处找去。”
“没问题。”
“我不希望结婚以后一进屋随时可能撞上你们表演兄妹情。”
“我完全理解,老兄。这么说,你还打算娶玻琳?”
“打算娶她?我当然打算娶她。遇到这种女郎还不娶,那我不是大傻瓜吗?”
“那扎福诺心头那些顾虑呢?”
“你什么意思?”
“那,要是斯托克不买公馆,那你不是又回到原地了?你那会儿不肯诉说你的爱情,宁可让隐藏在内心中的喔喔利像蓓蕾中的蛀虫,侵蚀着缎色的脸颊。”
他微微一个激灵。
“伯弟呀,”他说,“快别说了,我那会儿纯粹是疯了。简直搞不懂当时是怎么想的。我正式宣布,我的想法彻底变了。现在我不在乎了,哪怕自己身无分文,她富可敌国。只要我能凑够七先令六便士领到许可,再搞到两镑还是多少的给念《祈祷书》的那位,这个婚是结定了。”
“好。”
“钱算什么?”
“可不是。”
“我是说,爱情就是爱情。”
“伙计,你终于说了句公道话。我要是你,就写封信给她,阐明这些观点。瞧,她或许觉得,你现在财政状况又不稳定了,你可能要反悔。”
“我这就写。而且,老天!”
“怎么了?”
“我让吉夫斯把信带给她。这样老斯托克就休想截获信件了。”
“你觉着他会吗?”
“我的亲呀!那绝对是天生的拦截者。他那双眼睛里写着呢。”
“我是问吉夫斯会送到吗?我瞧不出办法啊。”
“我忘了告诉你,之前斯托克跑来挖角,想拉拢吉夫斯跟他走。我当时觉着这辈子就没见过这么厚颜无耻的人,但这会儿我全力赞成。就让吉夫斯跟他去。”
我嗅到了花枪或者说计谋的苗头。
“我懂你的意思了。他打着斯托克的大旗,可以来去自如。”
“一点不错。”
“他可以替你送信给她,再替她送信给你,再替你送信给她,再替她送信给你,再替你送信给她,再替她……”
“好好,你懂了就行了。这样我们就能互通消息,安排见面计划。你知不知道结婚要准备多久?”
“不清楚。我记得只要拿到特殊许可[2],就能马上办事。”
“那我就去搞个特殊许可,搞两个三个。好了,这下就没有后顾之忧了。我有种再世为人的感觉。我这就去通知吉夫斯。他今天晚上就能上游艇。”
他突然打住不说了。只见他脸上又现出抑郁之色,接着又目光敏锐地盯着我。
“她应该是真的爱我吧?”
“该死,老兄,她难道不是这么说的?”
“她是这么说的,对。对,她是这么说的。可是女孩家的话能信吗?”
“我的亲啊!”
“那,她们最会哄人了。或许她是逗我玩儿呢。”
“思想病态,老兄。”
他一阵沉吟。
“我就是奇怪,她怎么会由着你亲她。”
“我出其不意嘛。”
“她完全可以扇你一巴掌。”
“干吗?人家自然感觉得到,那一吻纯粹出于兄妹之情。”
“兄妹之情,嗯?”
“纯洁的兄妹之情。”
“那,可能吧,”扎飞半信半疑,“伯弟,你有姐妹吗?”
“没有。”
“那,假如有,你会吻她们?”
“吻来吻去的。”
“那……嗯,那么……哎,那好吧。”
“伍斯特的话,你总信得过吧?”
“那可说不准。我记得大二那年,赛艇第二天,你对诸位法官说你大名是尤思坦·H.布林索,家住西达利奇爱林路金链花宅。”
“那次是非常时期非常手段。”
“对,也是……是啊……那……嗯,那好吧。你发誓,现在你和玻琳之间真的没有私情?”
“没有。一想到那时在纽约的疯狂事儿,我们常常笑个不停呢。”
“我怎么没听到过。”
“那,是真的,好多次呢。”
“哦?……这样的话……哎,好吧,想来……哎,算了,我得回去写信了。”
他走了以后,我脚搭在壁炉架上坐了良久,纯放松。这一天也算是艰难曲折,我不禁有几分乏力。单说刚才和扎飞的思想交流吧,就让神经系统很吃不消。等布林克利进屋来问几点开晚饭的时候,想到要在茅舍里孤零零地啃牛排配煎蛋,我很提不起兴致。这会儿我有点烦躁,静不下心。
“我出去吃,布林克利。”我吩咐。
吉夫斯的接班人是伦敦的中介派过来的,不得不说,要是我当时有空亲自去挑选,绝不会选这一位。他决不是我的理想人选。此人透着一股抑郁之气,面孔瘦长,皮肤坑坑洼洼,深眼窝,眼神深不可测,从一开始就对雇主和员工之间的闲话家常不感兴趣,而和吉夫斯待久了,我已经养成了习惯。从他一上门,我就努力建立友好的关系,可惜收效甚微。他表面上对我恭恭敬敬,但看得出,他内心里老琢磨着即将到来的“社会革命”,而且把伯特伦视为暴君兼奴隶主。
“对,布林克利,我出去吃。”
他没答话,只是瞅了我一眼,好像看我适合什么尺寸的路灯柱[3]。
“我今天累坏了,得好好吃一顿、喝两盅。估计布里斯托尔就能找到这两样。而且那儿应该会有演出什么的,你说呢?那可是数一数二的观光圣地呢。”
他微微叹了口气,好像听到我说演出什么的让他很郁闷。他最希望看到的场景是我在公园狂奔,后边一堆民众举着滴血的菜刀紧追不放。
“我开车过去,你可以告假一晚。”
“遵命,少爷。”他叹息着回答。
我只好作罢。这家伙真叫人气闷。他爱谋划屠杀贵族阶级,我压根也没意见,可该死的,乐乐和和地给个笑脸就那么难吗?我一摆手打发了他,然后去车库取车。
到布里斯托尔不过三十英里左右,时间充裕,我舒舒服服地吃了顿饭,然后去剧院赶音乐剧。其实这出戏当初在伦敦排演的时候我就看过好几场,这次重看,还是觉得可圈可点。总而言之,启程回家的时候,我只觉得神清气爽,焕然一新。
抵达幽居的时候估计已经过了午夜。我睡意正浓,一进屋就点了支蜡烛,直奔楼上卧室。我一边开门,一边想着终于可以美美地睡一觉了,于是一边往床边走,一边简直要放声高歌起来。突然间,床上有什么腾地蹿了起来。
我吓得手一抖,蜡烛掉在地上熄灭了,屋里立刻漆黑一片。不过大概情况我也已经看了个明白。
从左往右数,床上是玻琳·斯托克穿着我那套金色道道的黛紫色睡衣裤。
[1] 帽子号码以头部直径衡量,九又四分之一号约为75厘米。
[2] 伯弟指的应该是不采用宗教仪式的公证结婚(civil marriage),一般举办婚礼须等三周,获得特殊许可后可在次日结婚。
[3] 狄更斯在《双城记》中描述了将法国大革命期间将犯人吊死在路灯柱上的做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