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是一个炎热的清晨,我秉持一贯作风,雷打不动地一边泡澡一边高唱《阳光少年》。门外传来轻轻的脚步声,接着吉夫斯的声音隔着木板门飘进来。
“打扰了,少爷。”
我刚刚唱到“天使怎么寂寞”那一段,此处需要演唱者全心全意飙到结尾,但礼貌起见,我止住歌喉。
“怎么了,吉夫斯?说吧。”
“是格罗索普先生,少爷。”
“他怎么了?”
“他在客厅候着,少爷。”
“是大皮·格罗索普?”
“是,少爷。”
“在客厅?”
“是,少爷。”
“想与我面谈?”
“是,少爷。”
“哦。”
“少爷?”
“我就是‘哦’了一声。”
至于为何要“哦”这一声,且容我慢慢道来。原因就是此人这番话令我莫名好奇。听说大皮偏偏挑这个时候来拜访我——他明知道我此刻在沐浴,故而占据着有利的战略位置,随时可以抄起湿海绵扔他——我不禁大为讶异。
我迅速跳出澡盆,抓了几条毛巾胡乱擦干四肢躯干,然后即刻赶往客厅。只见大皮正坐在钢琴前面,用一根手指弹着《阳光少年》。
“哎哟!”我开口打招呼,不是没有一点倨傲的。
“哦,嘿,伯弟,”大皮说,“我说伯弟,我有件要紧事找你。”
我觉着这厮好像有几分不好意思。他移动到壁炉架前边,这会儿故作镇定地打碎了一只花瓶。
“是这样的,伯弟,我订婚了。”
“订婚?”
“订婚,”大皮一边说,一边羞怯地把相架放进了炉围里,“算是吧。”
“算是?”
“对。你会喜欢她的,伯弟。她芳名科拉·贝林杰,在学习歌剧。嗓音特别动人,一双黑眼睛熠熠发光,还有一颗美丽的灵魂。”
“你说‘算是’是什么意思?”
“呃,是这样的。置备嫁妆之前呢,她还有一个小小的问题需要澄清。你瞧,她不是有颗美丽的灵魂吗,人生观自然比较严肃,因此绝对不能容忍风趣的幽默感。你知道,就是恶作剧什么的。她说,要是让她知道我爱恶作剧,就永不理睬我。很不幸,她好像听说了‘螽斯’那桩轶事——估计你已经忘怀了吧,伯弟?”
“才没有!”
“是是,不是说忘了,我是说,每次说起来你都是笑得最欢的。老兄,我希望你能尽早找机会跟科拉单独解释一下,一口咬定这事完全是子虚乌有。伯弟,哥们儿的幸福就掌握在你手里啦,我的意思你明白吧。”
哎,当然了,既然他这么说了,我还能怎么样?咱们伍斯特是有家训的。
“哦,好吧。”我答应得还是挺勉强。
“大好人!”
“那我什么时候见这个讨厌的女人?”
“她才不是什么‘讨厌的女人’呢,伯弟老兄。我都计划好了,今天中午带她过来吃饭。”
“什么!”
“1点半。好,行,不错。谢了。我就知道你靠得住。”
他说完就跑了,我转身望着吉夫斯,他刚刚端着早饭现身。
“备下三人的午餐,吉夫斯。”我吩咐。
“遵命,少爷。”
“知道吗,吉夫斯,有点过分啊。我跟你说过格罗索普先生那天晚上在‘螽斯’对我的所作所为,你还记得吧?”
“记得,少爷。”
“几个月以来,我朝思暮想着要报仇。可现在呢,我不仅不能把他踩在脚底下碾成灰,还要好酒好菜招待他们这对未婚夫妇,帮他的忙,做个善良的天使。”
“这便是生活,少爷。”
“真理呀,吉夫斯。这是什么?”我一边扫视托盘一边问。
“腌鲱鱼,少爷。”
“我想啊,”我这会儿很有点感慨,“就连鲱鱼也有自己的烦恼。”
“想来如此,少爷。”
“我是说,除了被做成腌鱼以外。”
“是,少爷。”
“人何以堪,吉夫斯,人何以堪啊。”
对这个姓贝林杰的女人呢,我还真看不出大皮怎么会对她爱慕有加。她于一点二十五分踏上门垫,看起来像个轻重量级选手,约莫芳龄三十,一副颐指气使的神情,配着方下巴——个人来说,我对这种人是要退避三舍的。我看她大有埃及艳后之风——若是人家对淀粉谷物类不加节制的话。我也弄不明白,为什么凡是和歌剧沾点边的女子,即便是在研习吧,磅数也全都是超标型的。
可大皮却迷得神魂颠倒。饭前席间,他的一言一行都力求展现高贵的灵魂。吉夫斯端上鸡尾酒的时候,他身子还往后一缩,好像遇见了毒蛇。看到这个人恋爱之后竟然变成这副模样,着实令人心惊。他这样子让我全然没了胃口。
到了2点半,姓贝林杰的去上声乐课了。大皮亦步亦趋地送她到门口,柔声细语、活蹦乱跳了一阵子,然后才回来,用一副傻里傻气的表情望着我。
“好吧,伯弟?”
“什么好吧?”
“她呀。”
“哦,可不。”我有心迁就这个可怜虫。
“明眸善睐?”
“哦,可不。”
“身段婀娜?”
“哦,可不。”
“嗓音如天籁?”
对这个问题,我的回答可就多了几分真心实意。应大皮的要求,这个贝林杰在开始狼吞虎咽之前唱了几首曲子,无可否认,其声线委实是状况良好,这会儿天花板上还簌簌落泥灰呢。
“厉害。”
大皮叹了口气,自己调了一大杯威士忌苏打,爽快地一饮而尽。
“啊!”他说,“我馋了半天了。”
“那吃饭的时候你怎么不喝?”
“哎,是这样的,”大皮说,“对于科拉怎么看待偶尔小酌两杯的问题,我还不能确定,不过谨慎起见,还是滴酒不沾为妙。我琢磨着,滴酒不沾才好表示思想严肃。目前呢,可以说是成败在此一举,小不忍就要乱大谋。”
“我就想不通了,你怎么可能让她以为你有思想?更别说是严肃的思想了。”
“我自然有办法。”
“想来也是烂办法。”
“你以为,是吗?”大皮热切地说,“嘿,告诉你吧,伙计,偏偏就不是。我对这件事可是运筹帷幄。你记不记得大牛·宾厄姆,咱们在牛津的同学?”
“我前天还遇见他了呢,他现在当了牧师。”
“不错,就在东区。他打理着一间兄弟俱乐部,教化当地的刺头儿——情况你肯定清楚——在阅读室里喝喝热巧克力、下下双陆棋啦,偶尔在共济会厅组织点纯洁又活泼的娱乐表演啦;我一直在给他帮忙。我这几个星期好像没有一天晚上不是在双陆棋盘前度过的。科拉极为满意。我请她星期二在大牛组织的下一场纯洁又活泼的娱乐表演上献声,她答应了。”
“真的?”
“千真万确。现在,伯弟,准备佩服我的神鬼莫测的机智吧——届时我也要献声。”
“你怎么会以为这对你有帮助?”
“因为我准备以独特的方式准备我演唱的这首歌曲,向她证明我有深邃的内涵。她还不知道我有内涵。到时候她会看到,那帮举止粗野、目不识丁的观众直抹眼泪,于是想:‘哎哟!这家伙还真有灵魂!’因为我这首可不是那些不像样的滑稽歌曲,伯弟,绝对没有低俗的插科打诨,而是天使怎么寂寞什么的——”
我忍不住大叫一声。
“难道你要唱《阳光少年》?”
“一点不错。”
我大惊失色。不错,该死的,真的是大惊失色。瞧,我对《阳光少年》抱有强烈的看法。我以为,这首歌仅限于卓尔不群的极少数私底下在浴室里偶一为之。想到这首歌将在共济会厅惨遭荼毒,而凶手又是大皮这种在“螽斯”里对老友犯下恶行的人物,我忍不住想吐。不错,忍不住想吐。
我还没来得及表达心中的恐惧和厌恶,这时吉夫斯进来了。
“特拉弗斯夫人刚刚来电,少爷,她让我转告说她即刻就到。”
“领悉,吉夫斯,”我说,“听着,大皮——”
我话没说完,发现他人已经不见了。
“你把他怎么了,吉夫斯?”我问。
“格罗索普先生已经告辞了,少爷。”
“告辞了?他怎么会告辞的?他明明坐在那儿——”
“少爷请听,这是大门关上的声音。”
“他怎么会嗖一声说没就没了?”
“或许是格罗索普先生不想见到特拉弗斯夫人吧,少爷。”
“为什么?”
“我也不清楚,少爷。不过他一听到特拉弗斯夫人的名字,就迅速站起身,这点确然无疑。”
“怪了,吉夫斯。”
“是,少爷。”
我于是提起更紧要的事。
“吉夫斯,”我说,“格罗索普先生打算下星期二在东区的演出上献唱一首《阳光少年》。”
“果然,少爷?”
“观众群以小商贩为主,夹带一些海鲜摊子老板、血橙供应商和未成年拳击手。”
“果然,少爷?”
“记着提醒我务必到场。他注定要迎来倒彩,我得亲眼看到他自取灭亡。”
“遵命,少爷。”
“待会儿特拉弗斯夫人到了,我就在客厅。”
凡是伯特伦·伍斯特的知己都清楚,在他的生命之旅中,向来有一个令人生畏的姑妈军团对他指手画脚、横挑鼻子竖挑眼。但是在这一片惨淡之中有一个例外,那就是达丽姑妈。“矢车菊”在剑桥郡赛马会夺冠那一年,她嫁给了汤姆·特拉弗斯。她是个妙人。我总喜欢和她聊天,因此2点55分左右她一阵风似的跨过门槛那一刻,我立刻礼貌又不失亲切地起身相迎。
只见她愁眉不展,一张口直奔主题。达丽姑妈是那种高大健壮的女性,从前经常驰骋于猎场,说起话来常常是瞄见半英里外山坡上有狐狸出没的架势。
“伯弟,”她喊道,仿佛是在给一群猎狗鼓劲儿,“你得帮我。”
“一定帮,姑妈,”我温文尔雅地回答,“凭良心说,我帮谁也比不上帮你那样心甘情愿,我对谁也比不上对你那样——”
“省省,”她哀求道,“省省吧。你那个朋友,小格罗索普,记得吧?”
“他刚在这儿吃的午餐。”
“是吗?哼,但愿你给他的汤里下了毒。”
“我们没喝汤啊。还有,你刚才称他是我的朋友,我得说,这个词并不完全符合事实。不久之前,我们有天晚上在‘螽斯’——”
达丽姑妈突然——我觉得有点唐突——说她希望等我出书了再拜读我的生平事迹。看得出,她绝对不是平常阳光快乐的样子,我于是把个人的苦恼搁在一旁,问是谁招惹她了。
“还不就是格罗索普那个小混账。”她说。
“他怎么了?”
“伤了安吉拉的心。”(安吉拉——夫人的千金,我家表妹,好姑娘一个。)
“伤了安吉拉的心?”
“对……伤了……安吉拉的……心!”
“你说他伤了安吉拉的心?”
她有点狂热地求我别说什么相声了。
“他怎么会?”我问。
“对她不闻不问。卑鄙下流、冷酷无情、吃里爬外的欺骗。”
“欺骗,说得好,姑妈,”我说,“说到小大皮·格罗索普,这个词自然而然就蹦出来了。我给你讲讲那天晚上他在‘螽斯’是怎么害我的。我们吃过晚饭——”
“从社交季一开始,直到三个星期以前,他对安吉拉是殷勤备至。放在我年轻那会儿,就叫作示好——”
“或者叫追求?”
“示好或是追求,随你。”
“随你啦,姑妈。”我彬彬有礼地回答。
“行了,反正他是天天到家里报到,混一顿午饭,跟安吉拉跳舞跳到半夜,诸如此类的,到最后,我那可怜的闺女自然忍无可忍,想当然地以为用不了多久,他就会开口,建议两人下辈子同槽吃饭。可现在呢,他人跑了,把她当成烫手山芋一样一扔了事。我听说他迷上了在切尔西茶话会上遇到的那个——叫作——哎,叫什么来着?”
“科拉·贝林杰。”
“你怎么知道?”
“她午饭就是在这儿吃的。”
“小格罗索普带来的?”
“是。”
“她人怎么样?”
“挺巨型的。轮廓呢,有点像阿尔伯特音乐厅。”
“小格罗索普是不是很迷她?”
“眼珠子一直在人家玉体上转来转去。”
“现在的年轻人哪,”达丽姑妈叹道,“天生的傻瓜一个,得有奶妈牵着手领着,还得找个壮汉随行,每隔一刻钟就踢他一脚。”
我努力指出此事焉知非福。
“要我说呢,姑妈,”我说,“我觉得安吉拉跟他分了更好。格罗索普这家伙恶劣着呢。伦敦城里最恶劣的一个。我刚才正想告诉你他有天晚上在‘螽斯’对我的恶行。他先是用一瓶佳酿把我灌得豪气万丈,接着跟我打赌,说我没法抓着绳子和吊环荡过泳池。我知道这是小菜一碟,于是立刻答应,可以说是胸有成竹。结果呢,我荡了一半,利索得跟什么似的,这时突然发现,最后一段绳子给缠到了栏杆后面,害得我无计可施,只有掉到深水里,裹着一身无可挑剔的正装游上岸。”
“真的?”
“千真万确。这都几个月了,我现在还没干透呢。你肯定不希望宝贝女儿嫁给这么个家伙吧?”
“相反,我对这个小混账又恢复了信心。看得出,他还是有不少可取之处的。所以贝林杰这事儿必须得给它搅散,伯弟。”
“怎么搅?”
“我不在乎,随你。”
“我能做什么?”
“做什么?嘿,交给你家吉夫斯呗。吉夫斯总会有办法的,我认识的这些人里头,就属他最能干。把事情原原本本地告诉吉夫斯,吩咐他开动脑筋。”
“姑妈,你的话或许有几分道理。”我若有所思。
“还用说,”达丽姑妈说,“这点小事儿,对吉夫斯来说就是过家家。你照办,我明天过来听结果。”
她撂下这句话就闪人了,我召唤吉夫斯到跟前。
“吉夫斯,”我说,“你都听到了吧?”
“是,少爷。”
“我想也是。我这个达丽姑妈一说话,可以说几里开外都能听见。你是否想过,要是她有一天断了经济来源,可以去‘迪之沙’吆喝牲口回家,准保能发家致富?”
“我并没有想过这个问题,但少爷说得大致不错。”
“那,咱们怎么办?你有什么看法?我觉着咱们应该尽力帮帮忙提提意见。”
“是,少爷。”
“我钟爱这个达丽姑妈,也很钟爱安吉拉表妹。两个我都爱,我说得还明白吧?这个傻丫头怎么会看上大皮,我不知道,吉夫斯,你也不知道。但她显然是爱着人家——这就说明,这事儿是可能的,虽然本人过去一直不敢相信——并且正因他而憔悴,像是——”
“墓碑上刻着的‘忍耐’的化身,少爷。”
“像是墓碑上——你果然出口成章——刻着的‘忍耐’的化身。因此咱们必须待命。吉夫斯,动用全部脑力,考验你的时候到了。”
第二天,达丽姑妈再度登门,我立即按铃叫吉夫斯。他模样透着人所想象不到的聪明劲儿——一棱一角都昭示着纯粹的智慧——我一眼就看出,他这大脑是没少运转。
“请讲,吉夫斯。”我说。
“遵命,少爷。”
“你思考过了?”
“是,少爷?”
“成果如何?”
“我想到一个办法,少爷,想必能够带来令人满意的结果。”
“说来听听。”达丽姑妈说。
“对于这类情况,夫人,首要任务是研究个体心理。”
“个体什么?”
“心理,夫人。”
“他是指心理,”我解释说,“那么你说心理,吉夫斯,意思是——”
“所涉主要人物的性情和爱憎,少爷。”
“也就是说,他们是什么样的人?”
“所言甚是,少爷。”
“伯弟,私下里他也这么跟你说话?”达丽姑妈问。
“有时候。偶尔吧。另一方面呢,有时候也不是。继续,吉夫斯。”
“嗯,少爷,恕我冒昧,据我观察,贝林杰小姐让我印象最深的一面,就是她有一副硬心肠,不够宽宏大量。我想象得出贝林杰小姐为成功鼓掌喝彩,但却不能想象她对失败施以同情怜悯。少爷或许记得,当时格罗索普先生拿自动打火机为她点烟,她有什么反应?对方未能及时点着火,她似乎流露出一丝不耐烦之意。”
“不错,吉夫斯,她还数落了几句。”
“正是,少爷。”
“我得问问清楚,”达丽姑妈有点摸不着头脑,“你是说,要是他一直拿着自动打火机给她点烟,点来点去都点不着,她就会忍无可忍把他甩了?是这个意思吗?”
“夫人,我提到这个小插曲,谨以表示贝林杰小姐不近人情的性格特点。”
“不近人情,”我说,“说得好。这个贝林杰是铁石心肠啊。那眼睛,那下巴。我一目了然。要说有哪个女人是铁与血的化身,那就数她了。”
“所言极是,少爷。因此我认为,若是叫贝林杰小姐目睹格罗索普先生在公开场合颜面尽失,她自然不会继续报以好感。比如说,格罗索普先生星期二表演时未能取悦观众——”
我眼前一亮。
“老天,吉夫斯!你是说,一旦他被喝倒彩,这事儿不黄也得黄?”
“如果没有,我会大为惊讶的,少爷。”
我摇摇头。
“吉夫斯,这事儿咱们不能碰运气。虽然大皮唱《阳光少爷》是我心目中招致倒彩的最佳情景,可是——不行,你得明白,咱们可不能依靠侥幸心理。”
“无须依靠侥幸心理,少爷。我建议少爷联系宾厄姆先生,主动要求在即将举办的娱乐表演中略尽绵力。要保证少爷的节目排在格罗索普之前,这点很容易做到。我想,若是格罗索普先生紧接着少爷演唱《阳光少年》,观众的反应自然会如我们所愿。等到格罗索普先生开始演唱时,观众已经对这首歌兴味索然,一定会迫切表露情绪。”
“吉夫斯,”达丽姑妈说,“你真是神了!”
“多谢夫人夸奖。”
“吉夫斯,你真是笨蛋!”
“你说他是笨蛋是什么意思?”达丽姑妈激动地说,“我觉着这是我这辈子听过的最妙的计策。”
“要我在大牛·宾厄姆纯洁又活泼的娱乐表演上唱《阳光少年》?才怪!”
“少爷每天沐浴的时候都在唱。伍斯特少爷,”吉夫斯对达丽姑妈说,“天生一副悦耳动听的男中音——”
“想想就知道。”达丽姑妈说。
我飞过去一个凌厉的眼神。
“吉夫斯,在浴室里唱《阳光少年》,和在一屋子血橙商贩及其子女面前唱,那可是有天壤之别。”
“伯弟,”达丽姑妈说,“你不唱也得唱!”
“我偏不。”
“伯弟!”
“无论如何——”
“伯弟,”达丽姑妈坚定地说,“下月3号星期二,你得给我去唱《阳光少年》,并且声情并茂,像日出时的云雀,否则愿姑妈的诅咒——”
“我不去!”
“想想安吉拉!”
“安吉拉个鬼!”
“伯弟!”
“不是,我是说,该死!”
“你确定不去?”
“确定不去。”
“你决定了,是吧?”
“不错。姑妈,我最后说一次,无论如何,一个音我也不唱。”
于是当天下午,我拍了一封邮资预付的电报给大牛·宾厄姆,表示愿为他的事业出一点力,夜幕降临时分,事情就定了。我给排在中场休息后下下一个上场。我之后是大皮。大皮之后则是著名歌剧女高音,科拉·贝林杰小姐。
“吉夫斯,”我当晚对他说,而且是冷冷地说,“麻烦你去最近的音乐商店跑一趟,设法弄一份《阳光少年》的歌谱。看来我不得不把主歌和副歌都学一学。至于此事招致的麻烦和精神压力,我什么也不说了。”
“遵命,少爷。”
“但我还是有一句话——”
“我还是即刻动身的好,少爷,不然商店要关门了。”
“哈!”我说。
我故意话中带刺。
对眼前这桩磨难,我咬紧牙关,出发时一派镇定自若、志在必得的样子——类似英雄孤注一掷时脸上挂着个视死如归的微笑。尽管如此,不得不承认,一踏进东伯孟塞的共济会厅,放眼一望来找乐子的各位,有那么一瞬间,我差点打起了退堂鼓,只想招呼一辆出租车重返文明世界;后来全靠伍斯特全部的斗牛犬气概才稳住。我赶到的那会儿,纯洁又活泼的娱乐表演正展开得如火如荼,有位模样像是当地殡仪馆的工作人员正在背诵《古庙战茄声》。观众呢,即使不能说是在“等着看好戏”吧,但那肃穆的表情可不是我等喜闻乐见的。一看他们那阵势,我就感到自己成了沙得拉、米煞和亚伯尼歌的难兄难弟,体会到要钻烈火之炉的心情。
我扫视了一遍观众群,觉得他们这会儿还在持观望态度。不知各位有没有试过叩击纽约那些地下酒馆大门的经历?首先是格子窗呼啦打开,然后一张面孔出现了。接着是漫长的沉默,那双眼睛死死盯着你,让你觉得往昔一一浮现在眼前。然后你说自己是青青海默先生的朋友,他说只要提他的大名,他们就会招待你。这下情况缓和了。之所以提起这茬,是因为我瞧那些小商贩和海鲜摊主就像“那张面孔”。“露两手呀!”他们好像在说,然后他们才能下决定。我不禁感到,唱《阳光少年》应该够不上他们心目中“露两手”的标准吧。
“座无虚席,少爷。”身边传来一个声音。是吉夫斯。他正怡然自得地欣赏节目。
“你也来了,吉夫斯?”我冷然以对。
“是,少爷。从演出开始我就到了。”
“哦?”我问,“有伤亡没有呢?”
“少爷?”
“你明白我的意思,吉夫斯,”我厉声说,“别假装不懂了。谁被喝倒彩了没有?”
“哦,没有,少爷。”
“你看我会是头一个咯?”
“不,少爷。我认为不必如此悲观。相信少爷会受到热烈欢迎的。”
我突然想到一件事。
“你觉得一切会按照计划发展?”
“是,少爷。”
“哼,我可不这么想。”我说,“原因我这就告诉你。你那个烂点子里有一个破绽。”
“少爷说破绽?”
“不错。你以为,等格罗索普先生听到我唱那首破烂曲子,一分钟后就轮到他上场,他还会镇定自若地上台,再唱一遍吗?用用脑子嘛,吉夫斯。他肯定看出此路不通,会及时打住。他会临阵脱逃,拒绝登台。”
“格罗索普先生不会听到少爷唱歌。他采纳了我的建议,到马路正对面那间叫作‘壶与杯’的消费场所去了,他还打算一直坐到该出场的时候再回来。”
“哦?”我问。
“少爷,恕我斗胆提个建议,离这里不远的地方还有一家叫作‘山羊与葡萄’的店面。我想谨慎起见——”
“我不如过去给他们点生意做?”
“这有助于缓解等待时的紧张情绪,少爷。”
本来这家伙给我揽了这么个烂摊子,我心里颇有点不爽,但听到这两句话,我疾言厉色的态度总算有所缓和。他的分析果然不错。不愧是研究过个体心理,他没有摸错方向,在“山羊与葡萄”里静静地坐上10分钟,正是我所需要的。冲到店里,灌下两杯威士忌苏打,对伯特伦·伍斯特来说不过是一眨眼的事儿。
疗效如同魔法。酒里除了有硫酸盐还兑了什么,我是一无所知,总之我的人生观焕然一新。刚才那种喘不过气的怪症状消失了,膝盖直往下坠的感觉也没了。四肢不再微微颤抖,舌头上的结散开了,脊梁骨也硬了。我又续了一杯,大口吞下,然后兴高采烈地跟女招待道了声晚安,又对一两个面孔讨我喜欢的客人和善地点头致意,然后趾高气扬地回到大厅,安然应对一切。
不一会儿我就站到舞台上,对着一百万只紧盯我的金鱼眼。我只觉耳中奇怪地嗡嗡作响,透过嗡嗡声,我依稀听到钢琴奏响了。我默默祈祷上天护佑,然后深吸了一口气,亮开了歌喉。
哎,说悬还真悬。全部过程有点模糊,我只约莫记得,唱到副歌那部分,下面传来一阵窃窃私语。我当时还以为是民众想跟着一起唱来着,心里颇受鼓舞。我集中全力,气贯丹田,飙完了高音,然后施施然退到舞台侧翼。我没有回去谢幕,而是顺势遁走,脚底抹油直奔吉夫斯,即大厅后面的站票席处。
“呵,吉夫斯,”我在他身边站定,伸手抹去额头上货真价实的汗珠儿,“他们总算没喊‘下去吧’。”
“不错,少爷。”
“但你尽管放话出去,这是我最后一次在浴室以外的地方表演了。天鹅绝唱,吉夫斯。以后谁要想欣赏我的歌喉,敬请候在我浴室外面,把耳朵贴在锁孔上。我或许是误会了——快到结尾的时候观众好像有点激动。喝倒彩在空气中飞翔,我都听到翅膀拍打的声音了。”
“少爷,我也的确察觉到观众有一点躁动不安的情绪。想来是对这支乐曲心生厌烦。”
“嗯?”
“我本该早些知会少爷的。少爷到达以前,已经有两个人唱过了。”
“什么!”
“是的,少爷。分别是一位女士和一位先生。这首歌正流行。”
我目瞪口呆。这家伙明明知道,还没事人似的任凭他家少爷踏进鬼门关——打个比方——我如遭雷击。这不就是说忠仆精神已经丧尽了吗?我正要不遗余力地教训他一顿,这时看到大皮东倒西歪地走上了舞台。
大皮无疑是刚刚光顾过“壶与杯”的模样。观众间传来几声喝彩,估计是他那些双陆棋棋友觉着血浓于水。大皮听了,立刻亮出一个灿烂的笑容,嘴巴直咧到后脑勺。显然,他此刻自我感觉好得不得了,而且还坚持着没倒下。只见他对歌迷们友好地挥挥手,又很有皇室气派地微微一鞠躬,像东方君主向子民的赞美报以致意。
弹钢琴的姑娘奏响了《阳光少年》的前奏,大皮像气球一样鼓足了气,双手一握,眼珠一翻,盯着天花板,好像要袒露灵魂似的,然后开唱了。
我估计大伙是因为一时错愕才没有立即采取行动。虽然听来不可置信,但我拿人格担保,下面一直鸦雀无声,直到大皮唱完了主歌,然后才振作起来。
小商贩一旦给惹怒了,那就糟糕了。我从来没亲眼看到过无产阶级行动起来的场面,今日一见,只觉惊惧。我是说,仅此就能大体领会一番法国大革命的阵势。大厅的各个角落不约而同地传来一阵响动,就像——我这是听来的——东区拳击比赛场上裁判把人人看好的种子选手罚出局又立刻逃命去也,招致的那种动静。接着他们不再讲究君子动口不动手的原则,开启了果蔬主题。
也不知道怎么回事,反正我感觉首先扔向大皮的应该是土豆。人有时候就是会异想天开。但实际上呢,那是一只香蕉。我顿时领悟到,做出这个决定的人智计远胜于我。这些汉子从孩提时代就掌握了如何对待不对心思的戏剧表演,单靠直觉就知道如何取得最佳效果。我看到香蕉“啪叽”一声正中大皮的衬衫前襟,立刻惊觉,无论是在实际表现上还是在艺术效果上,这都是任何土豆都无法企及的。
当然,土豆学派也不乏拥趸。随着气氛越来越热烈,我注意到,有几位看起来很精明的观众坚持只扔土豆。
大皮对此的反应令人惊异。只见他双眼凸出,头发一根根竖了起来,但嘴巴还是一张一合的,看得出,他心下茫然,还在机械地继续唱《阳光少年》。接着,他突然回过神来,奋力向舞台边撤退。他最后的身影就是跑下舞台,比一只飞来的土豆领先半个头。
很快,骚乱和叫喊声止住了。我望着吉夫斯。
“惨不忍睹啊,吉夫斯,”我说,“可又有什么办法?”
“是,少爷。”
“长痛不如短痛,啊?”
“所言极是,少爷。”
“哎,她目睹了事情经过,估计这段罗曼史要告一段落了。”
“是,少爷。”
这时大牛·宾厄姆走上了舞台。
“女士们先生们。”只听大牛说。
我还以为他要开口责骂会众刚刚未能控制情绪的行为。可惜没有。无疑,他已经习惯了纯洁又活泼的娱乐表演上无伤大雅的有来有往,觉得气氛热烈的情况不值得做任何评论。
“女士们先生们,”只听大牛说,“接下来的节目应该是著名歌剧女高音科拉·贝林杰小姐为我们献上《歌曲选段》,但贝林杰小姐刚刚致电,说汽车出了故障。她已经叫了出租车,很快就能赶到。与此同时,请欢迎我们的朋友伊诺克·辛普森先生,为我们背诵《危险的丹·麦格鲁》!”
我一把抓住吉夫斯。
“吉夫斯!你都听到了?”
“是,少爷。”
“她没来!”
“不错,少爷。”
“所以没看到大皮兵败滑铁卢。”
“不错,少爷。”
“这个破计划擦枪走火了。”
“是,少爷。”
“走吧,吉夫斯。”这会儿周围的站客一定在奇怪,这个眉清目秀的年轻人为何突然面色苍白,神情坚毅?“我刚刚承受了一场精神折磨,自早期的殉教者以降无人能比。消瘦了好几磅不说,组织器官还遭到永久的破坏。我历经了一场严酷的考验,一回想起来,未来数月都要尖叫着从梦中惊醒。可是都白白浪费了。咱们走。”
“少爷如果不反对,我还想继续欣赏节目。”
“随你,吉夫斯,”我闷闷不乐地说,“我呢,我心已死,现在要去‘山羊与葡萄’坐一会儿,再点一杯砒霜特调,然后打道回府。”
时间约莫10点半,我正坐在客厅里愁眉不展地啜饮或许是最后一杯的还魂剂,这时门铃响了,我开门一看,门垫上站着的正是大皮。他仿佛历经了一番艰辛,直面过灵魂的考验。他好像有点黑眼圈的征兆。
“哦,嘿,伯弟。”大皮说。
他进了门,围着壁炉架逡巡,好像想找东西摆弄,继而摔碎。
“我刚在大牛·宾厄姆的娱乐表演上唱完歌。”他沉默了一阵后开口道。
“哦?”我说,“怎么样?”
“轻而易举,”大皮回答,“他们听得都呆了。”
“反响强烈,啊?”
“非常好,”大皮说,“人人热泪盈眶。”
大家注意:说这话的人可是教养良好,想必还坐在母亲膝头聆听了好多年“做人要诚实”的教诲。
“贝林杰小姐很满意吧?”
“哦,是啊。高兴着呢。”
“这么说没问题了?”
“哦,可不。”
大皮顿了一顿。
“但另一方面,伯弟——”
“怎么?”
“嗯,我左思右想,不知怎的,又觉得贝林杰小姐可能还不是我的理想伴侣。”
“你这么觉得?”
“我觉得是。”
“为什么?”
“哦,说不明白。这种事就像电光石火。我对贝林杰小姐有尊重,伯弟,也有爱慕。可是——呃——哎,我现在又忍不住想,还是温柔可人的姑娘——呃,比如说你表妹安吉拉那样的,更加——就是——哎,伯弟,我来找你,是想请你给安吉拉打电话,问她晚上愿不愿意赏光,跟我去‘伯克利’用点晚餐,再跳跳舞。”
“去吧,电话就在那边。”
“不,还是你打,伯弟。考虑到种种情况,还是请你做个铺垫——瞧,她很有可能会——我是说,你知道有时候容易产生误会——所以——哎,我想说的就是,伯弟老兄,还得你帮帮忙,铺垫一下,你不介意吧?”
我走到电话前,拨通了达丽姑妈家的号码。
“她让你过去。”我说。
“告诉她,”大皮虔诚地说,“我一眨眼就赶到她身边。”
他前脚刚走,我就听见锁孔里嘎啦一声,接着过道里传来轻柔的脚步声。
“吉夫斯。”我叫道。
“少爷?”吉夫斯说着就现形了。
“吉夫斯,出了一件怪事。格罗索普先生刚来过,他说和贝林杰小姐一拍两散了。”
“是,少爷。”
“你好像并不惊讶。”
“是,少爷。坦白说,这种结局正在我的意料之中。”
“呃?你怎么会有这个念头?”
“少爷,我看到贝林杰小姐对着格罗索普先生的眼睛挥拳,就猜到了。”
“挥拳!”
“是,少爷。”
“对他的眼睛?”
“右眼,少爷。”
我眉头一皱,大惑不解。
“她怎么会?”
“我想她是因为歌唱收到的反响而心中不快。”
“老天!难道她也被喝倒彩了?”
“是,少爷。”
“怎么会?她歌喉多美妙啊。”
“是,少爷。我想观众只是反感她演唱的曲目。”
“吉夫斯!”理性有点复苏了,“你难不成是想说,贝林杰小姐唱的也是《阳光少年》?”
“是,少爷。并且还草率地——这是个人之见——带了一只大玩偶上台对着它演唱。观众误以为是腹语表演,接着是一阵骚动。”
“吉夫斯,这可太巧了!”
“其实并非巧合,少爷。我主动在大厅门口迎接贝林杰小姐,自报身份。之后我告诉她,是格罗索普先生请我转告,请她特别为他演唱一首——因为这是他最喜爱的歌曲——《阳光少年》。事后,贝林杰小姐得知少爷和格罗索普先生都在她之前唱过同一首歌;我想,她一定以为格罗索普先生故意开玩笑愚弄她。还有别的吩咐吗,少爷?”
“没了,多谢。”
“晚安,少爷。”
“晚安,吉夫斯。”我崇拜地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