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许多方面来看,炳哥·利透是个很可靠的大好青年,这一点我比谁都清楚。自打在学校相识以来,我的生活就时不时地因为他而变得丰富多彩。要想找个人一起共度欢乐时光,他是我的首选人物。但另一方面,不得不坦白承认,他有些特点还是有待改善的。比如说,他总是见两个爱一个,再比如说,他心里有了什么秘密一定要和全世界分享。如果你信奉沉默是金,那千万别找炳哥,因为他沉默起来足以和肥皂广告媲美。
我想说的是,这不,十一月的这天晚上,我收到了他一封电报。这时距我从特维公馆回城里来大概有一个月了。
我说伯弟老兄我终于恋爱了。她是世界上最动人的女郎,伯弟老兄。我终于找到真爱了伯弟。马上过来还要带着吉夫斯。唉,我说你知道邦德街那家烟草店吧,路头左手边那家。拜托你替我买一百支特制香烟给我捎来。我断炊了。我知道你一见到她就会承认她是世界上最动人的女郎。记得带着吉夫斯。别忘了买烟。炳哥
电报是从特维邮局发来的。换句话说,炳哥这篇疯言疯语经过了村邮局局长小姐的杏眼过目,而此人说不定就是当地花边新闻的发祥地,估计不到日头下山,这消息就要传得满天飞了。就算他请个公告员,也达不到这个宣传效果。记得我小时候常常读一些写骑士啊、维京海盗啊之类的故事,他们老是喜欢在大摆筵席的时候站出来,纵情歌唱他们的佳人是如何完美无瑕举世无双,脸也不红一下。我总觉得,炳哥要是出生在那个时代一定如鱼得水。
电报是吉夫斯送安眠酒的时候一起送进来的,我把电报甩给他看。
“当然,算起来也是时候了。”我说,“炳哥没有恋爱对象,至少也有两三个月之久了。不知道这次轮到哪家的小姐?”
“是玛丽·伯吉斯小姐,少爷。”吉夫斯回答,“赫彭斯托尔牧师先生的外甥女,她此刻住在特维牧师宅。”
“老天!”我知道吉夫斯几乎无所不知,但他总不至于有千里眼吧,“你怎么知道的?”
“夏天在特维公馆逗留期间,我和赫彭斯托尔先生的管家往来甚密。他十分体贴,时常将当地新闻一一告知于我。据他所言,这位小姐一表人才。据我了解,伯吉斯小姐性格有些严肃。利透先生为之颠倒,少爷。布鲁克菲尔德,也就是我的笔友,在信中说,上个星期,他看到利透先生夜深人静之时在月光下遥望着他的窗子。”
“谁的窗子?布鲁克菲尔德的?”
“是的,少爷。想来是利透先生误以为那是伯吉斯小姐的卧房。”
“他怎么又跑到特维去了?”
“利透先生不得已重操旧业,回到特维公馆担任威克哈默斯利勋爵少爷的辅导教师,少爷。起因是十月底他在赫斯特公园投资不善。”
“老天,吉夫斯!还有你不知道的事吗?”
“我不知道,少爷。”
我拿起电报。
“估计他是希望咱们过去帮他一把?”
“他发出这条信息似乎正是此意。”
“那,咱们怎么办?去吗?”
“对这位小姐似乎人人赞不绝口。我想若能最终促成这段良缘,她对利透先生的生活将大有裨益。此外,料想利透先生也有望借助这桩美事改善其叔侄关系,因为伯吉斯小姐人脉极广,又有可观的收入。总之,少爷,我想若能助他一臂之力,我们应该尽力为之。”
“那,有你帮他出谋划策,”我说,“我看他没理由不成功。”
“承蒙少爷夸奖。”吉夫斯说,“感激不尽。”
第二天,炳哥开着车来特维车站接我们。他坚持叫我让吉夫斯带着行李开车先回去,他要和我走一走。才迈了一步,他开口就是那位佳人。
“她太美好了,伯弟,一点也不像那些轻浮浅薄的摩登女郎。她严肃得可爱,认真得动人。她让我想起——我想说谁来着?”
“玛丽·劳埃德?”
“圣则济利亚。”炳哥一脸鄙夷地瞪了我一眼,“她让我想起圣则济利亚,因为她,我渴望变得更优秀、更高尚、更深沉、更广博。”
“我倒想不透了。”我想到令自己困惑已久的问题,“你的标准是什么?我是说你爱的这些姑娘。有个体系没有?照我看,她们完全没有共同点。先是那个服务员梅宝,再是霍诺里娅·格洛索普,然后是那个吓人的夏绿蒂·科黛·罗博瑟姆——”
我承认炳哥还是有点品格的,他闻言打了个寒战。一想到夏绿蒂,我也是要打战的。
“伯弟,你不是要拿我对玛丽·伯吉斯的感情和对别人的相提并论吧?这种圣洁的崇拜,灵魂的——”
“嘿,行了,省省吧,”我说,“我说老兄,咱们是不是绕远了?”
既然要去特维公馆,但老半天还没到,我觉着蹊跷。沿主路走的话,公馆离车站才不过两英里,但我们却抄小径,穿田野,爬了一两级石阶,这会儿拐进了一片旷野,尽头又是一条小径。
“她有时候会带弟弟往这边散步。”炳哥解释说,“我想咱们可以跟她不期而遇,点头打招呼,你一来也能见见她,然后咱们就回去了。”
“当然。”我说,“谁能不为之兴奋啊,尤其是穿着夹脚的皮鞋跋涉过三英里庄稼地,这太值了嘛。但咱们就不能做点别的?干吗不跟上她一起溜达回去?”
“老天!”炳哥闻言大惊失色,“你难道以为我有这份胆量?我只敢远远地望她一眼什么的。快!她来了!不对,看错了!”
我想起哈里·劳德有首歌,讲他在等某个姑娘,歌中唱道:“她来了——了——了。不对,是只兔纸(子)。”炳哥硬是叫我顶着五级东北风在风口站了十分钟,不断地发假警报,害得我一惊一乍。我正想建议他今日到此为止改日再开工,这时转角处跑来一只猎狐犬,炳哥立刻如秋风中的落叶般簌簌发抖。接着视线中走来一个小男孩,炳哥又像果冻似的一阵乱颤。最后,如同明星闪亮登场前必有全体配角烘托,一个姑娘现身了,炳哥的状态简直惨不忍睹。他一张脸涨得通红,衬着白衬衫领子,再加上被风吹得发蓝的鼻尖,活脱脱的法国国旗。他腰部以上软绵绵的,像剔了骨的鱼片。
他刚有气无力地把手举到帽檐,这时突然发现这姑娘并非独自一人,还有个牧师打扮的家伙相伴而行。一见到此人,炳哥的情况又恶化了。他脸色越发的红,鼻尖也越发的蓝,眼看要跟人家擦身而过了,他的手这才抓到帽檐。
那姑娘微微颔首,那助理牧师说:“啊,利透。天气真差。”那狗汪汪叫了两声,然后一行人加一只狗就走了,娱乐表演至此结束。
助理牧师是个新情况。我到了公馆,向吉夫斯报告其动态。当然了,吉夫斯早就了然于胸。
“是温纳姆牧师先生,赫彭斯托尔先生新来的助理牧师,少爷。听布鲁克菲尔德说,他是利透先生的竞争对手,目前来看,他是伯吉斯小姐青睐的对象。温纳姆先生的优势在于近水楼台。每天晚饭过后,他与伯吉斯小姐两人共同表演二重唱,由此感情与日俱增。据我了解,利透先生每逢此刻都在路上徘徊张望,怒形于色。”
“这可怜虫也不会做别的,该死。他怒也就罢了,但怒完了也没个表示。他劲头也没了,锐气也消了。嘿,刚才遇见人家的时候,他连点男子汉的气概都没有,连句‘晚上好’都不会说!”
“我想利透先生对伯吉斯小姐除了仰慕,还有一丝敬畏,少爷。”
“那,他这么缩手缩脚的,咱们还怎么帮他?你有什么建议?晚饭后我会见到他,他一准要问你的意见。”
“我认为,利透先生最明智的做法是在那位小少爷身上下功夫。”
“那个弟弟?具体怎么做?”
“和他亲近,少爷,例如带他散步,等等。”
“这听着不像你那些出奇制胜的妙计呀。坦白说,我以为你能想出更厉害的点子呢。”
“这只是开始,少爷,或许会渐入佳境。”
“嗯,那我待会儿跟他说。我看她人不错,吉夫斯。”
“这位小姐的确为人称道,少爷。”
当晚我就把内部消息交代给炳哥,他立刻面露喜色,让我备感欣慰。
“吉夫斯永远是对的。”他说,“我自己怎么没想到呢?我明天就开始行动。”
这家伙由此一扫颓风,着实不可思议。我回伦敦之前,他老早就能和那姑娘搭话了。我是说,他们见面的时候,炳哥已经不像之前那样一副呆瓜相。有了这个弟弟,那助理牧师凭二重唱积累的感情相形见绌。伯吉斯小姐和炳哥现在常常一起带她弟弟去散步。我问炳哥他们一般谈什么,他说是威尔弗莱德的前途。那位小姐希望威尔弗莱德日后成为助理牧师,但炳哥说不好,他就是看不惯助理牧师,也说不上来为什么。
我们走的那天,炳哥带着威尔弗莱德来送行,那小朋友围着炳哥打转,两人像一对大学同窗老友。我临走时回头一望,炳哥正在自动售货机前买巧克力给他。这一幕真是和谐愉快又美好。我当时想,大有希望嘛。
所以呢,情况急转直下,就更叫人猝不及防。约莫过了半个月,炳哥拍来电报,内容如下:
伯弟老兄。我说伯弟你能不能立刻赶来。天杀的大事不妙了。该死。伯弟你可一定得来。我心如死灰伤心欲绝。还有那烟再帮我买一百支。伯弟你来的时候带上吉夫斯。你可一定得来伯弟。我全指望你了。别忘了带上吉夫斯。炳哥
按说炳哥手头老是紧得要命,但在我认识的报务员里,他的确是最大手大脚的一个。他根本不懂得删繁就简。这个大笨蛋为倾吐其受伤的灵魂不惜一字两便士——其实我也不知道具体价格,完全不假思索。
“怎么办,吉夫斯?”我说,“我有点忍无可忍了。我总不能每隔半个月就扔下手头的一切事务跑去特维支援炳哥吧。拍封电报,叫他在村里的小池塘里了结一切算了。”
“要是少爷今晚没什么需要,我不介意独自前去一探究竟。”
“唉,该死!好吧,我看也没有别的法子了。反正他需要的人是你。那好,去吧。”
吉夫斯第二天挺晚才回来。
“怎么样?”
吉夫斯有点忧心忡忡。他让左边的眉毛微微一扬,算是担忧的表示。
“我已经尽力而为,少爷。”他说,“但只怕利透先生前景并不光明。自我们上次到访,少爷,又出现了一个令人不安的转机,只怕凶多吉少。”
“啊,怎么了?”
“少爷或许还记得施特格斯先生,当时在牧师宅同赫彭斯托尔先生温习考试的那个年轻人?”
“施特格斯怎么也掺和进来了?”
“我是从布鲁克菲尔德口中听来的消息。他无意间听到一场对话,得知这其中牵涉了施特格斯先生的利益。”
“老天!怎么,他又坐庄开赌局了?”
“据我了解,他现在正动员远亲近邻下注,而且是赌利透先生输,因为他并不看好。”
“听着不妙啊,吉夫斯。”
“不错,少爷,只怕会有不测。”
“据我对施特格斯的了解,他一定会暗中搞鬼。”
“他已经动手了,少爷。”
“这么快?”
“是的,少爷。事情是这样的。亏得利透先生赏识,一直在采纳我的建议。这天他陪伯吉斯小少爷去教堂义卖市场,偶遇陪同赫彭斯托尔牧师家的二公子前来的施特格斯先生。这位小少爷患了腮腺炎恢复不久,刚从拉格比公学告假回家休养。双方不期而遇的地点在茶点间,当时施特格斯先生正在招待赫彭斯托尔小少爷。长话短说,少爷,两位先生对两位少年狼吞虎咽的状态大感兴趣,施特格斯先生表示愿意推荐自己的候选人参加一场按年龄计重的大胃王比赛,和伯吉斯小少爷一分高下,双方各押一镑。利透先生对我坦白承认,他当时想,若给伯吉斯小姐知道只怕后果不堪设想,因此一时有些踌躇,但是终究好胜心切,于是一口答应。比赛如约进行,参赛双方都展示了极佳的求胜心和热情,最终伯吉斯少爷不负利透先生的期望,获得了胜利,但为此也是勉强支撑。第二天,两位参赛者都吃了一定的苦头。一番问询之后,事情水落石出,利透先生——我是听布鲁克菲尔德说的,他当时碰巧经过起居室门口——受到伯吉斯小姐一番疾言厉色的责备,最后请他再也不要和自己说话。”
事实不容逃避。要是谁需要咱们密切留意,那就是施特格斯。就连马基雅维利都该跟他上函授课。
“这绝对是个陷阱,吉夫斯!”我说,“施特格斯是有预谋的,又是他的诡计。”
“看来确然无疑,少爷。”
“那,他看来叫炳哥遭了殃了。”
“这也是目前的普遍意见,少爷。听布鲁克菲尔德说,村中的‘牛马’酒馆把温纳姆先生输的投注定在7赔1,赌客不限,但无人问津。”
“老天!就连村里也打起赌来了?”
“是,少爷,就连附近几处村庄也有参与。这件事已经引发广泛的兴趣,据闻,远至下宾利也有相应的博彩活动。”
“那,我看咱们也无能为力。既然炳哥笨到了家——”
“只怕的确是背水一战,少爷。不过,我不揣冒昧,向利透先生指明目前尚有一个办法,或许会扭转情势。我建议他开始广结善缘。”
“广结善缘?”
“到村户中,少爷。例如为卧床不起者读书、与病弱者聊天解闷,等等。我们只能期望此举能有所收获。”
“嗯,大概吧。”我不大有信心,“天啊,我要是病人,可绝对不乐意有炳哥这么个神经病跑到我床边来鬼扯。”
“此计的确并非万无一失,少爷。”
接下来的几个星期,我一直没有炳哥的消息。我琢磨着他大概发现情况无以为继,拱手认输了。圣诞节不久前的一天晚上,我在使馆俱乐部跳完舞返回公寓,此时天色已经不早。自晚饭后我舞步基本就没停下,一直跳到凌晨两点,大感疲惫,这才觉得该上床歇息了。等我摇摇晃晃地进了卧室打开灯,却发现枕头上赫然是炳哥那副丑恶嘴脸。我此时的懊恼之情什么的自不必言。这家伙也不知道从哪冒出来的,就这么躺在我的床上,睡得跟婴儿一样,梦中犹自挂着幸福的笑。
真是欺人太甚!咱们伍斯特向来秉承中世纪的好客作风,但是,看到自己的床被别人侵占,那也有点不像话吧?我一只鞋飞过去,炳哥腾地坐起身,迷迷糊糊地嚷:“怎么了怎么了?”
“你干吗占着我的床?”我问。
“哦,嗨,伯弟!你回来了!”
“对,我回来了!你怎么会睡在我的床上?”
“我来城里办点公事,借宿一晚。”
“那没问题,但你干吗睡我的床?”
“该死,伯弟,”炳哥大发牢骚,“就一张破床,至于揪住不放吗?客房不是还有一张床吗?我亲眼看着吉夫斯铺好的。我知道他是给我准备的,不过我也知道你最懂得待客之道,所以就直接睡你这张了。我说,伯弟老兄,”炳哥明显不想再谈寝室分配的问题,“我看见了曙光。”
“嗯,这会儿都三点了。”
“笨蛋,我是打个比方。我是说我看到了希望,关于玛丽·伯吉斯,知道吧。快坐下,我跟你仔细讲讲。”
“不要,我要睡觉去。”
“首先呢,”炳哥舒舒服服地倚着我的枕头,大大方方地从我的香烟匣里拿了一支烟,“我要再次衷心感谢老好的吉夫斯。所罗门王在世啊。当时跑去找他求助那会儿,我简直是一团糟。但他一来就有了主意,让我——这么说可是经过深思熟虑、且秉持着保守谨慎的态度——踏上康庄大道。他大概跟你说了吧?我要收复失地,最好的办法是广结善缘。伯弟老兄。”炳哥动情地说,“这两个星期我忙着给病人送温暖,要是我有个兄弟此刻重病不起,你这会儿用担架把他抬到我面前,老天,我准一个砖头飞过去。但话说回来,虽然我累得不成人样,但这个策略其效如神。才过了一星期,她对我的态度就明显软化,在大街上遇见,又开始对我颔首致意了。前几天在牧师宅前遇见,她甚至对我笑了一笑,那种圣人般的莞尔一笑,知道吧?昨天呢——我说,你还记得那个助理牧师吧,那个大长鼻子?”
“我当然记得,你的情敌嘛。”
“情敌?”炳哥讶异地扬起眉毛,“唔,这,也许一度勉强算是吧。虽然和事实很有点出入。”
“是吗?”这白痴一副志得意满的丑陋嘴脸,叫我气不打一处来,“那,让我来告诉你,我可是听说,特维村里的‘牛马’酒馆,还有远至下宾利附近的村落,押助理牧师输的行情是赢7赔1,但根本没人下注。”
炳哥猛然一惊,烟灰撒了我一床。
“打赌!”他目瞪口呆,“打赌!你是说,他们在赌我们圣洁的、崇高的……嘿,该死!难道他们一点廉耻、一点尊重都没有吗?这群卑鄙肮脏的贪婪鬼,真的什么都不肯放过?不知道,”炳哥若有所思,“我怎么能想个法子把这赢7赔1的钱弄到手?赢7赔1!这价钱!你知道庄家是谁吗?唉,算了,估计成不了。嘿,传出去也不好。”
“你也太自信了。”我说,“我一直以为温纳姆……”
“嗨,我才不担心他呢,”炳哥说,“我正要告诉你。温纳姆得了腮腺炎,好几个星期都没法出门活动了。这当然是好消息,但还不止如此呢。是这样的,本来是他负责编排村小学圣诞演出,现在换成我啦。我昨天晚上去找赫彭斯托尔,成功拿下任务。你知道这其中的含义。这就是说,我将成为全村的核心人物,整整三个星期,我都会是大家心心念念的对象。人人崇拜我、巴结我,知道吧?这自然会给玛丽留下深刻的印象。她会看到,我有能力成就一番大事,我有的是真材实料。或许我过去在她眼里只是一只绣花枕头,这下我会让她知道,其实我——”
“嘿,行了,饶了我吧!”
“这圣诞演出可是件大事,知道吗?赫彭斯托尔很以为己任。附近的要人全部会出席,乡绅也会带着全家莅临。伯弟好小子,这可是我的大好机会,我得趁机大展拳脚。当然,这事不是我从头负责的,多少有点碍事。你信吗?那个资质平平的榆木脑袋助理牧师找了一本五十年前出版的童书,打算排一出童话剧给大伙看。里边半句笑话、一个包袱也没有。重新排是不可能了,不过我可以添点流行元素。我打算给他们写几首好曲子,保准生色不少。”
“你哪会写呀?”
“唔,刚才说写呢,其实是‘窃’。我进城为的就是这个。今天晚上我去看了《抱一抱!》,‘帕拉丁’那场滑稽歌舞剧。全是好东西呀。当然了,特维村礼堂不可能弄出像样的特效,一来没布景,二来合唱团根本只有一群傻不拉几的毛头小子,从九岁到十四岁不等。不过我觉着有门儿。你看过《抱一抱!》没有?”
“看过,两次。”
“嗯,第一幕内容不错,所有的曲子都可以照搬。然后‘宫殿’还有一场演出,明天走之前我可以赶下午场。里面肯定有不少好玩意儿。你就放心吧,我的东西准能一炮而红。看我的,老兄,全看我的。好了,亲爱的老朋友,”炳哥惬意地缩进被窝里,“你不能让我陪你聊一晚上啊。你们整天无所事事的是无所谓了,我可是大忙人。晚安,老弟。轻点带上门,记得关灯。十点左右开早饭,是吧?好嘞。晚安。”
接下来的三个星期里,我一直没见到炳哥的面,他仿佛化作一道“画外音”,动不动就给我打长途电话,跟我讨论排练中的各种状况,问我的意见。终于有一天,他早上八点把我吵醒,问我《圣诞快乐!》这个剧名好不好。我当时就直话直说,他不能再这么折腾我了,那往后他果然消停了一阵,几乎淡出了我的生活。这天下午,我回公寓换衣服吃晚饭,看见吉夫斯正在审视扶手椅背上铺开的一张类似巨幅海报的玩意儿。
“老天爷,吉夫斯!”我那天精神不大好,被这场面吓得不轻。
“什么玩意儿?”
“是利透先生送来的,少爷,叫我提醒少爷过目。”
“嘿,还真够醒目的。”
我又看了一眼,果然叫人过目不忘。这玩意儿有两米长,文字还大部分是用鲜红色的墨水写成的。
内容如下:
特维村礼堂 十二月二十三日星期五
理查德·利透 倾情巨献
全新原创滑稽歌舞剧
呦哦,特维!
原著:理查德·利透
作词:理查德·利透
作曲:理查德·利透
特维少年合唱团全套班底打造
舞台效果:理查德·利透
制作人:理查德·利透
“你怎么想,吉夫斯?”我问。
“坦白说,少爷,我有些疑虑。我认为利透先生本该继续按我的建议,专注在村中广结善缘。”
“你觉着会搞砸?”
“我不敢妄自揣测,少爷,但据我的个人经验,伦敦观众所喜闻乐见的,未必符合乡下居民的心智口味。大都市的情调在外省看来有时显得怪趣荒诞。”
“我是不是应该过去瞧瞧这破玩意儿?”
“我想少爷如若不到场,会伤害利透先生的感情。”
特维村礼堂面积不大,散发着一股苹果味。23号晚上我赶到的时候,里面已经坐满了人。我算计好了快开场才到,这种狂欢会我体验过一两次,不想到得太早摊上前排的座位,万一情况不妙,那很不利于中途悄悄退场,溜出去享受户外的空气。还算幸运,我在礼堂后排门口处占据了一个战略位置。
从我站的地方,可以将观众尽收眼底。类似的场合总是一样,前几排都被要人占了,其中包括乡绅一家,一家之主是一位紫红面孔、一把白胡子的正派的老先生,此外就是当地牧师团,大概还有几十位显赫的赞助人。后面那黑压压的一片就是所谓的中下层阶级了。再往后,也就是我所处的这片位置,社会地位可谓唰地降到最低,这边集结的差不多全是“刺头儿”,这帮人出席倒不是出于对戏剧事业的热爱,主要是因为演出结束后提供免费茶点。总而言之,礼堂可谓是特维生活与思潮的典型代表。要人们窃窃私语,怡然自得,中下层群体坐得笔直,好像刚被浆洗过,而刺头儿们一边捏坚果一边讲三流的乡下俏皮话,以此打发时间。玛丽·伯吉斯正在台上弹华尔兹,温纳姆助理牧师站在她旁边,看样子是痊愈了。礼堂内的温度我估计怎么也得有52摄氏度吧。
我觉得肋下被人狠狠戳了一下,转身一看,是施特格斯。
“嗨!”他说,“我不知道你也来了。”
我虽然不喜欢这个人,但咱们伍斯特敷衍几句还是会的。我挤了个浅笑。
“啊,是。”我说,“炳哥希望我赶过来看他的演出。”
“听说他下了不少功夫呢。”施特格斯说,“特效什么的。”
“好像是。”
“当然啦,这事对他相当重要,是吧?他跟你说了那位小姐的事吧?”
“是。我还听说你定了7赔1的注赌他输。”我盯着这个祸害,眼神凌厉。
他抖也没抖一下。
“小赌一下,调剂一下枯燥的乡下生活嘛。”他说,“不过你弄错了。7赔1是村里的行情。要是你想投资,我可以开出更好的条件。100赔8,最低押十镑,怎么样?”
“老天!这价你也敢出?”
“是啊。莫名地,”施特格斯沉思着说,“我有种预感,有种大事不妙的感觉,好像今天晚上要出什么岔子。你也知道利透这个人,碰什么什么遭殃。我预感他这场演出要搞砸。当然,要是真砸了,人家小姐对他的印象一定大打折扣,而他的基础本来就不牢靠。”
“你是不是要搞破坏?”我厉声问。
“我!”施特格斯说,“这,我能做什么呀?等会儿,我得去找个人说点事。”
他一溜烟走了,我心中一阵忐忑。我从他的眼里就看得出,他准是有什么阴谋诡计,我想应该提醒一下炳哥。可惜没时间了,我又不知道他在哪儿。施特格斯刚一走开,幕布就升起来了。
演出前半场,炳哥除了充当提词员,基本看不出戏里有他的心思。一开场不过就是那种奇奇怪怪的圣诞故事情节,从《十二个儿童短剧》之类的书里扒下来的。小演员们和往常一样,乱七八糟地念一通废话,这群榆木脑袋偶尔忘了词,幕后就会传来炳哥雷鸣般的声音。在座的观众也按照惯例,渐渐进入了麻木状态,这时炳哥的第一段改编曲目开始了。就是那个谁来着在“宫殿”的滑稽剧里唱的那段——我要是哼出调子你准知道,可惜我老是记不住那破玩意儿。在“宫殿”里这段总要返场三次,这会儿反响也不错,即便那小演员尖着嗓子,还不住地走调,像岩羚羊跳峭壁似的忽高忽低。就连刺头儿们也很乐呵。第二段副歌唱完,全场齐声喊“再来一遍”,于是那个孩子深吸一口气,又亮开了磨刀般的歌喉。
就在此时,灯光骤然熄灭了。
我这辈子好像还没经历过如此突然如此惊心的灾难。灯光没有忽明忽灭,而是直接灭了。礼堂里一团漆黑。
当然,这种状况一出现就打破了咒语。有人开始喊退场方向,刺头儿们蹬蹬跺着地板,准备好好乐一乐。而炳哥呢,自然免不了要展示其笨蛋的本色。他的声音突然从黑暗中传来。
“女士们先生们,灯光出了一点问题——”
刺头儿们得到这条内部消息立刻乐不可支,好像听到了冲锋的口号。约莫过了五分钟,灯又亮了起来,演出继续进行。
演了十分钟,观众终于重新陷入了昏迷状态,他们好歹安静下来,演出得以顺利进行。这时一个长得像比目鱼似的小男孩慢吞吞地挪到幕布前——之前那场戏大概是讲许愿指环还是仙女的诅咒什么的,剧情惨不忍睹,然后幕布就落下了——开始唱《抱一抱!》里面乔治那谁唱的那首歌。你肯定知道的,就是“姑娘们,永远要听妈妈的话!”那段,并且每次都会示意观众齐唱副歌。这支歌谣很有点妙语双关,我常常一边泡澡一边纵情高歌,但绝对——除了炳哥这种没大脑的傻瓜意识不到——绝对不适合村礼堂的儿童圣诞表演。从第一段副歌一开始,大部分观众就僵硬地坐直了身子,不住地扇风;弹钢琴的伯吉斯小姐有点目瞪口呆,只是机械地移动手指;她身边的助理牧师脸别向一边,不胜其苦的样子;只有刺头儿们叫好不迭。
那孩子唱完第二段副歌就住了口,开始怯怯地向舞台侧面挪动。这时插入了一段简短的对白,内容如下:
炳哥(画外音,在椽子间回响):说呀!
孩子(扭捏状):我不想说。
炳哥(提高声音):快说,臭小子,当心我剥了你的皮!
看来这孩子脑筋一转,意识到炳哥的确能抓住他,因此妥协为上,且不管后果如何。他又磨磨蹭蹭地走回到舞台中央,双眼一闭,发疯似的咯咯直笑,口中说道:“女士们先生们,现在我有请特里西德乡绅老爷为我们表演副歌!”
知道吗,虽然我待炳哥一贯宽大为怀,但有时却忍不住想,或许疗养院才是真正属于他的地方。这可怜虫估计把这当作整晚的亮点来着。我分析,他以为乡绅会乐呵呵地站起身,敞开喉咙高歌一曲,气氛一片欢乐祥和。但事实是特里西德——知道吗,我一点也不怪他——坐着没动,脸色越来越紫。中下层阶级静得吓人,只等着天塌下来。观众里面对此表示欢迎的似乎只有刺头儿们,他们起劲地欢呼。对他们来说,这真是天上掉馅饼。
就在此刻,灯光第二次熄灭了。
几分钟后,灯又亮了,光亮下只见乡绅铁青着脸大步退场,后面跟着一家老少。弹钢琴的伯吉斯小姐脸色苍白面无表情,那个助理牧师凝视着她,表情很奇妙,好像是说纵然一切令人发指,他却看到一线希望。
演出再次继续。先是一大段《儿童剧》对白,然后钢琴奏响了橙子姑娘那首歌的前奏,也就是“宫殿”那出剧里一炮而红的曲目。我猜这该是炳哥第一幕的收尾了。全套班底都聚在台上,幕布一角还有一只手在那儿攥着,只等时机一到就手动落幕。看着的确是一幕终了的样子。很快我就发觉,还不止如此。这就是大结局了。
大家都知道“宫殿”那首橙子歌吧?是这么唱的:
噢,你什么什么橙子吗?
我什么的橙子,
我什么的橙子;
噢,你什么什么我忘了,
什么什么啦啦啦啦:
噢——
反正差不多吧。歌词风趣,调子也朗朗上口,不过最关键的还在于舞台动作:橙子姑娘们从篮子里拣出一只只橙子,轻轻地抛向观众。不知道各位有没有注意过,反正每次台上一往下面扔东西,观众就给逗得不亦乐乎。每次我去“宫殿”看演出,一演到这段,看官们简直乐疯了。
当然,“宫殿”用的道具橙子是用橘色毛线缠的,橙子姑娘也没有乱扔一气,而是悠着劲儿丢到前两排而已。我很快发觉,今天晚上安排的动作可完全不是这么回事。只见一大块烂果皮啊果肉啊什么的“嗖”的一声从我耳边飞过,在后墙上炸开了花。又有一只“啪叽”一声砸中了第三排某位要人的脖子。接着又飞来第三只,正中我的鼻梁。一瞬间,剧情于我突然变得索然无味了。
等我抹干净面孔,也不再冒眼泪了,这才发现,这场晚间娱乐演出有点贝尔法斯特狂欢夜的意味。空气里尖叫和水果混成一片,炳哥在小演员中间跑来跑去,发了疯似的,这帮小孩因此乐开了花。估计他们也知道好景不长的道理,因此更加用心地及时行乐。刺头儿们捡起没摔烂的橙子,开始跟台上对扔,观众夹在中间,背腹受敌。总体观之,情势一团混乱,眼看要进入白热化状态,这时灯光第三次熄灭了。
我琢磨此时不走更待何时,于是拔腿悄声向门口移动。才刚出了门,观众就如潮水般涌出来。他们三三两两地在我身边涌动,群众意见如此统一,这种情况我还是第一次见到。无论男女老少都在声讨可怜的炳哥,一股思潮迅速滋长并愈演愈烈,最后大家一致同意,最好的策略就是等炳哥现身一举拿下,请他到村池塘里扑腾几圈。
鉴于积极分子数目之众、决心之坚定,我认为,为了兄弟,只有挺身而出,从后门进去跟炳哥通风报信,叫他竖起衣领,偷偷借着侧门溜走。进去以后,我看见炳哥正坐在舞台侧面的箱子上挥汗如雨,多多少少像是凶杀案现场。只见他头发根根直竖,耳朵却耷拉着,想来只差一句责备的话就要号啕大哭。
“伯弟。”他看见我来了,哑着嗓子说,“是那个万恶的施特格斯!我趁那帮孩子逃窜之前揪住了一个,他全招了。施特格斯把毛线球换成了真的橙子——要知道我可是废了无数心血和将近一镑银子特殊准备的呀!哼,我要去把他大卸八块,反正我也是闲着。”
我很不忍心打破他的美梦,但情况紧急呀。
“老天爷,老兄。”我说,“你现在哪有工夫搞这些闲情逸致。还不快撤,抓紧时间!”
“伯弟。”炳哥干巴巴地说,“她刚走没多久。她说一切都是我的错,她以后再也不会跟我说话了。她说之前就觉得我是个没心没肺的捣蛋鬼,这下她全明白了。她说——唉,总之,她狠狠骂了我一顿。”
“这你以后再担心吧。”我说。这个可怜的笨蛋,叫他清醒过来似乎是不可能的。“你知不知道,特维有两百多位一等一的壮汉正在门口守着你,打算把你丢进池塘?”
“不!”
“千真万确!”
一瞬间,这可怜虫好像崩溃了,但只是一瞬间而已。炳哥向来有点英国斗牛犬的品格。只见他脸上浮现出一抹神秘的醉人的微笑。
“没事。”他说,“我从地窖溜到后院,翻墙出去。他们想吓我,没门儿!”
不出一个星期,这天吉夫斯照例给我端来早茶,并礼貌地示意我放下《晨报》体育版,将婚讯专栏的一条订婚公告指给我看。
公告很简短,只说斯图里奇伯爵阁下之三公子休伯特·温纳姆牧师阁下与汉普郡威德里庄园已故马修·伯吉斯之独生女玛丽订下婚约并将择日完婚。
“当然。”我扫了一眼说,“预料中的事,吉夫斯。”
“是,少爷。”
“经过那天晚上的事,她永远不会原谅炳哥。”
“不错,少爷。”
“不过,”我啜饮了一口芳香扑鼻热气缭绕的饮品,“炳哥很快就能恢复过来。他这种经历也不下一百一十一次了。我不放心的倒是你。”
“我,少爷?”
“嘿,该死,难道你忘了,你为了促成炳哥的好事费尽了心力,可惜白辛苦一场?”
“并非白辛苦,少爷。”
“嗯?”
“的确,我为撮合利透先生和伯吉斯小姐所做的努力没有取得成果,但现在回想起来,倒也有一丝欣慰。”
“你是说因为你尽力了?”
“并非如此,少爷,当然,想到此我也的确大感宽慰。我指的是这件事带来的经济报偿。”
“经济报偿?什么意思?”
“少爷,我得知施特格斯的计划以后,便和布鲁克菲尔德共同出资,从‘牛马’酒馆的店主手中买下了庄家账簿。这次投资利润相当丰厚。少爷,早饭即刻便好,是腰子烤面包片佐蘑菇。只等少爷按铃,我便端进来。”
[1] Hurst Park赛马场,位于英格兰东南部萨里郡。
[2] Marie Lloyd(1870—1922),英国歌舞剧场歌手、喜剧演员,以表演俏皮话而著称,有“歌舞剧场女王”美誉。
[3] Saint Cecilia,音乐及音乐家的保护圣徒,在罗马殉难。
[4] Harry Lauder(1870—1950),苏格兰人,歌舞、杂耍剧场歌手、喜剧演员。文中所指歌曲不详。
[5] London Palladium,著名伦敦西区剧院,以歌舞剧著称。
[6] Palace Theatre,著名伦敦西区剧院。
[7] 北爱尔兰首府;在此可能借指威廉三世(William of Orange)和“橙带党”(Orange Order)每年的庆祝游行活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