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在看什么呢,我的心肝?看照片吗?……你安心看吧,至少在我煮咖啡时,你不会觉得无聊。
请等一下,我穿上便袍。几点了?……三点半了?我把窗户打开一会。不,你不必起床,就待在床上吧。你看,那轮满月多么明亮。这座城市在这个时候寂静无声,还深深地沉睡着。半小时后,四点钟,载重汽车开始轰隆隆地响,把青菜、牛奶、肉品载运到市场。但是现在,在皎洁的月光下,罗马还完全沉浸在梦中……在这种时候,我常常无法安睡,因为每天凌晨三点的时候,我总会从心悸中醒来。你为什么笑呢?不是我们在一起睡觉时的那种心跳……你不要嘲笑我!医生说,当心跳速度变化时,你知道,就好比把变速器从一挡转成二挡一样。而另一个人……他不是医生……曾经说过,凌晨三点地球磁场发生变化。你知道这是什么意思吗?我也不知道。我在一本瑞士书里看到过。是的,是那个人说的,他就是你现在手里拿着的照片上的人。
别动,我的天使……你知道吗,你这样用胳膊肘支着,侧躺在床上,头发垂到前额,不知有多么帅气!只有在博物馆里才能看到像你这样的男性身躯。你的头也是,是的……不得不说,你有一个艺术家的脑袋。你为什么这样狡黠地看着我?你知道,我崇拜你。因为你太美了,因为你是个艺术家。因为你是独一无二的。你是上帝赐予的礼物。等一下,让我吻你一下,不要动!不,只是这里,你的眼角,还有太阳穴。嗯,安静一下。你不冷吗?……我把窗户关上吧?外边空气温和,窗外的两株橙子树在月光下泛着迷人的辉晕。如果夜晚你不在这里,我常常趴在窗台上,凝望着这条沉浸在月光下宁静、甜美的利古里亚街。就像中世纪时某人沿着房子一侧偷偷溜进来。你知道是谁溜进来吗?……我不想让你笑话我。我不是那么笨,亲爱的,因为我爱你,因为你既是我唯一的,也是我最后的爱人!是衰老,沿着利古里亚街偷偷爬行,爬到我的窗外,爬遍整个罗马和世界的每个角落。
衰老,这个小偷和杀手。有一天他用煤灰抹黑了自己的脸,像个盗贼一般,侵入房间。他用双手抓住你头顶上的一把头发,用拳头猛击你的嘴,打落你的牙齿,偷走你眼中的光彩,夺去耳朵中的声音,拿走你胃中的好味道,还有……好吧,我不说了。你为什么这样讥笑我?……我还有权利爱你,就像你看到的,我一点也不吝啬,我贪婪地享用着你给予我的爱情,这样甜蜜的幸福,又怎么会让人尝够呢?……我可以毫不羞怯地承认,没有你我无法活下去。但是你不要害怕,我不会骑着扫把跟在你身后,追到卡比托利欧山[45]上!如果有那么一天,我再也没有权利爱你,因为我老了,衰老的肚皮,皱纹密布的胸脯……你不要安慰我。我了解这门功课。那时我从你那里得到的只是一种施舍。或者,就像为员工支付的加班费……你为什么斜眼看着我?从你的眼角?……你会看到,事情将这样发生。我已学会,该离开的时候要懂得离开……你想知道我从谁那里学会的?是的,从他那里,那个人就在你手里拿着的照片上。你想知道什么?等一下,清晨装载蔬菜的大货车来了。他是不是我的丈夫?不,宝贝,他不是我的丈夫。另一个人是我的丈夫,在相册角落的那个穿着毛皮大衣的人是我丈夫。他不是我的第二任丈夫,是我的第一任丈夫,我现在还冠着他的家姓。他是那个真正的丈夫……如果真的存在这样的人。第二个人只是和我结了婚。准确地说,是我收买了他,让他娶我为妻,因为那时我已经在国外,需要证明和护照。我已经和第一任离婚有一段时间了。第二任的照片在哪里呢?……我不知道我是否保存了他的照片,因为我后来连看都不想看到他,连做梦都不想见到。如果我梦到他,总是噩梦,梦到一些匪夷所思的事情,比如连小腹都长满毛发的妇女,或是其他类似的东西……你在看什么?女人走过男人的生命。那么男人……他们的生命,就像是一个歇脚的客栈,而女人只是接踵而来参观的客人。这个人就是那样的。在女人的生命中男人来敲门……谦逊的人会边敲边问:“我可以进来吗?……只待一会儿!”她透过门缝窥视着,查看那个不要脸的男人是否还站在那里,手里拿着礼帽……当他们发现那个人已经离去的时候,心情会变得糟糕。然后……有时会是很久以后……有一天夜里她打着寒战,因为周围的一切都已冷却,她才想起,把那个人赶走真是可惜,因为有他在身旁应该也不坏,冰冷的房间,冰冷的床,可以触摸他,如果他是骗子,是个无耻之徒,那也没关系,只要他在……就像你一样?……感谢上帝,你还在这里,和我一起。你是那么厚脸皮,让我无法赶走你……你冷笑什么?我说,感谢上帝。不要那样讥讽地嘲笑,你这死家伙。
好吧,别闹了。你想我接着说吗?
当然,他们也来敲过我的门,而且还不少。但是第二个,他只是我形式上的丈夫。一九四八年,我带着两只皮箱来到维也纳,因为我的心中充满了对民主的向往。这是贵族生活所留给我的,还有珠宝。
那个人,我的第二任丈夫,已经在维也纳生活了多年。他每隔一段时间和不同的女人结婚然后离婚,从中赚取费用,以此为生。战争结束后,他马上搬到了维也纳,因为他是一个非常精明的人,知道及时放弃美丽的匈牙利是更明智的选择。他有居留证件,天知道他是如何搞到的。和我假结婚,要付四万福林,之后另付两万费用离婚。我支付给他了,用那些首饰。这些你都知道……我还给你留了一些,对吧?你看。一切进展顺利,直到有一天下午他来到我独自居住的宾馆,进入我的房间,坚持称这不是假结婚,他有做丈夫的权利。当然,我把他踢出门外,你知道,现在这些假结婚事件每天都在发生,为了在国外获得居留证件,女人与他人结婚……不过还有生了三个孩子的表面婚姻……必须要小心。就像我说的那样,我把他赶出门外。走的时候他还要了摆在我床头柜上的银质香烟盒。之后再也没出现过,他去寻觅新的结婚对象了。
我真正的丈夫?就是你在照片上看到的那个人,穿着毛皮大衣。你说什么?看得出来他是一位绅士?毫无疑问,他正是那类人们常说的绅士。只是,你知道……人们很难说清真正的绅士与那些只是表现得像个绅士,后来被证实并不是绅士的家伙之间的区别。有些富人,风度翩翩,另外也有一些人,他们既不富有,举止也不是那么有风度,但仍然是真正的绅士。富有、讲究穿着的人有很多,但是绅士却很少。数量是那样少,以至于根本不值得一提。那么稀少,就像动物园里的珍稀动物,就像我有一次在伦敦动物园里见过的犭霍犭加狓鹿[46]。有时我也相信,真正富有的人,并不能彻底成为绅士。穷人中也许有时能找到一两个,但是极为稀少,就像圣人一样。
我的丈夫?我已经说了,他就像一位绅士,但并不是完完全全的绅士。你知道为什么吗?因为他容易受伤。当他了解我的时候……我的意思是,当他真正地、无条件地了解我之后,他受到伤害然后离了婚。他在这件事上失败了……他并不愚蠢。他知道,可以被别人伤害或者可以伤害别人的人不是真正的绅士。在我同类的人中也存在绅士,但是太稀少了,真的,因为我们都是穷人,就像田野里的老鼠一样,小时候我们和它一起睡觉,一起生活。
我爸爸是尼尔塞格地区的瓜农,住在地坑里,人们把这种地坑叫“坎那达”。我们就像乞丐一样,在土里挖一个深坑,整个冬天就住在那里,和老鼠一起。但是每当我回忆起父亲,总是把他看成一个绅士,因为任何东西都无法伤害他。他很平静……如果他生气了,他就打人。他的拳头就像石头一样坚硬。有时他也无能为力,因为世界抓住了他的手,因为他是个乞丐。每当这个时候他就闭着嘴,眨巴着眼睛。他能看书,也能潦草地写下他的名字,不过这些能力他极少使用。他宁愿保持沉默。我相信他也在思考,只是时间很短而已。如果他弄到水果白酒,他一定会喝到失去知觉。但是如果我把所有的回忆拼在一起,那么就是这样一个男人,我的父亲,和妻儿老小住在深坑里,与老鼠为伴……我想起有一年冬天,他没有鞋穿,他从乡村邮局局长那里得到一双带洞的雨天穿的胶鞋,他就那样到处走,脚上裹着破布……没有任何东西能伤害这个人。
我的第一任丈夫,那个真正的丈夫,他把鞋放到鞋柜里,因为他有很多双精美的皮鞋,特意叫人为这些鞋做一只柜子。他不停地阅读,在那些该死的聪慧的书上写着字。然而,他总像是受到别人伤害的样子。很长时间我一直相信,一个有很多精致的物品,为了鞋特意去购买柜子的男人,是无法受到伤害的。我不是随便提到鞋这件事的,当我刚到我先生家时,最喜欢的就是这只鞋柜。我喜欢,但是同时也感到敬畏……要知道,我小时候很长时间没有鞋穿。我十岁的时候才第一次得到合脚的鞋,而且是真正属于我的,属于我的财产。那是一双穿过的鞋,副州长夫人把它送给厨娘的。纽扣式的,那时人们还穿这种样式的鞋。厨娘穿着挤脚,一个冬天的早晨,我到州长家送牛奶时,她可怜我,把这双漂亮的鞋送给了我。或许因为这个原因,当布达佩斯围城战[47]结束后,我找到我巨大的立式皮箱,后来当我逃离民主时,不得不把这只皮箱留在了布达佩斯。这只皮箱在封锁之后毫发无损,里面装着我所有的鞋,为此我感到非常高兴……好吧,关于皮鞋的话题已经说得够多了。
咖啡来了。等一下,我把香烟拿给你。这种甜腻的美国香烟让我窒息。好吧,我理解,你的艺术需要香烟。你在夜间的工作,在那样的场所,也需要香烟。但是请注意你的心脏,我的天使。如果你发生了什么问题,我也不能活下去。
我怎么到我先生家的?是的,当然不是被叫过去当妻子,这点你可以想象得到。只是后来我才成为那座房子的女主人、妻子、夫人,是的,尊贵的夫人……当时我是去当女佣,干杂货的仆人。
你为什么这样看着我?我可不是在开玩笑。
我告诉过你我当过女佣。也不是真正的仆人,只是在厨房帮佣,一个年轻保姆。因为那是一个很大的家,我的甜心,那是一个真正的有钱人的宅邸。我可以长篇大论地讲述这个家,那里的习惯,他们如何起居,如何吃饭,他们感到百无聊赖,他们相互交谈。很长一段时间,在那座房子里,我踮着脚尖走路,我那么害怕,不敢吭一声。正因为如此,多年以后我才最终被允许进入里面的房间。因为之前我什么都不知道,他们的习惯是什么,在一个精致的家里该如何应对,我一点概念都没有,所以我要学习。我只负责浴室和厕所。连在厨房也不允许靠近食物,我只能削土豆皮或者帮忙洗碗碟……你知道,我的手好像永远肮脏不堪,而且该担心的是我碰到的东西会被弄脏,但也许他们并不这样想……尊贵的夫人,厨娘和男仆都没这样想,而是我自己,我总是感觉,在这么漂亮的房子里我的手并没有所需要的那样干净……很长时间我都是这样感觉的。在那段时间,我的手红红的、粗糙、布满了脓包和雀斑。不像现在这样漂亮、白皙和柔软。他们对我的手未曾挑剔过。只是我从来不敢去碰任何东西,因为我害怕在物品上留下触摸过的痕迹……我也不敢去碰吃的东西。你知道,医生手术的时候要在脸上绑上马嚼子似的东西,因为害怕他们的呼吸会传染别人……当我把腰弯向他们所使用的那些物品的时候,也是那样屏住呼吸……那些他们喝水的杯子,或者他们睡觉的枕头……是的,尽管笑我吧。清洗他们用过的厕所时,我也注意不要由于我手的触摸在那洁白、美丽的瓷器上留下任何不干净的痕迹。进入那座精致的宅邸工作后,这种恐惧、小心持续了很久。
我知道你在想什么!你认为,当我的命运之轮开始转动的时候,这种恐惧、不安某一天会消失,在我成为那座房子的女主人,成为妻子、尊贵的夫人后……然而不是的,我的小不点,你错了,这些没有消失。那一天到来时,我像很多年前干杂活的时候一样不安。在那座宅邸里我从没感到踏实过,也没感到幸福过。
为什么?在我得到一切,所有好的和坏的时候?受到所有的伤害和得到偿还的时候?……这是一个很难的问题,我的心肝。偿还,你知道……有时我相信,这是世界上人和人之间最难的一个问题。
请把那张照片递给我。我已经很久没看他了……是的,就是他,我的丈夫。另一个人是谁?那个长着张艺术家的脸的人?……是的,也许曾是个艺术家……这个只有老天知道。但也许,他从来也不是真正的艺术家。他不像你那样从头到尾都充满艺术家的气息。这从照片上也能看出来……他那总是既讥讽又严肃的目光,就像不相信任何事情,不信天也不信地,连他自己也不相信,他还是个艺术家……在这张照片上,他面色有些憔悴,当我给他照相时,他已经老了。他说,这张照片上的他是“使用后”的状态。你知道,就像广告里常看到“使用前和使用后”的面孔。这张照片是在战争的最后一年,两次轰炸之间拍的。他正坐在窗户旁看书,根本没有察觉我在拍他。他不喜欢被拍照,也不喜欢别人帮他画肖像。他不喜欢当他看书的时候,别人看他。他不喜欢当他沉默不作声的时候,别人和他说话。不喜欢……是的,他不愿意被爱。你想知道什么?……他是否爱我?不,亲爱的,他也不爱我。他只是容忍我在那个房间里待一段时间,在照片的角落可以看到。这个书架,还有这么多书,在我拍照后不久,都被毁掉了。你在照片上看到的这个房间也被摧毁了,还有整座大楼,在两次轰炸之间,我们正坐在四层的房间里。你在这张照片上看到的所有东西都被摧毁了。
咖啡来了,喝吧。抽支烟吧,听我接着说。
你不必惊讶,我的心肝。即使我现在说起这些,仍然感到神经紧张。一件又一件事情在我们身上相继发生。我们在封锁期间一直待在布达佩斯,看到了围城前后所发生的一切……你身处异地,是主的仁慈让你逃过了一切。你真是个聪明、神奇的人。
是啊,当然,在佐拉[48]那个地方,情况会好得多,但是在佩斯,我们待在地下室无所事事,等待着炸弹来袭,我们紧张地缩成一团。你很聪明,只在一九四七年冬天才混进佩斯,那时已经有了政府,酒吧也开张了,我相信他们是张开双臂欢迎你的,但是你不要对任何人说起这件事。有很多坏人,我听一个有生活阅历的人说过,你不是毫无理由地隐藏在佐拉,直到一九四七年……好吧好吧,我不再多说了。
那个人,那个属于“艺术家类别”的人,有一次说,我们应该感到高兴,我们逃过了封锁,现在就像疯子生活在疯人院里一样活在世界上。
他是谁?到底是哪类艺术家?你问他是不是鼓手?世界上只有一个鼓手,那就是你。他没有意大利的工作许可……你知道,他做那些不需要许可的工作。有一段时间也写书。别弄出抬头纹,我知道你不喜欢看书。我不忍看到你那美妙的额头出现抬头纹。你不必绞尽脑汁,反正他的名字你不知道。他写了什么……文章吗?……就像酒吧里的歌词吗?……不,我相信他不写这一类的东西。当然,他认识我之后,已经有兴致为咖啡馆里的女歌手写歌词,只要她们提出要求。因为那时他已经对任何类型的写作都不感兴趣了。以前也许他连广告词、传单都写过,因为有需求……他瞧不起写作,那些写下来的词语。无论是他自己的,还是别人的作品他都看不上,他轻视所有创作的人……为什么?我不知道,但心里这样猜。有一次他说,他理解那些焚书的人,因为没有任何一本书能够帮助人们。
他是个疯子?……你知道,我从没这样想过。你真聪明!……
你想听在我当女佣的那个雅致的家里是怎样生活的吗?好吧,这个我也告诉你。但是请注意,我所讲述的不是故事,而是我们在教科书里所称的历史。我知道,字母和学校从来不是你的擅长。所以现在要注意听,因为我现在所说的事情,在世界上已经不存在了,就像古代匈牙利人不再存在一样,他们骑着马走遍世界,出行时把肉放到马鞍下,磨软后就直接吃掉。他们戴着头盔,披着铠甲,出生入死……我的主人也是这样的历史人物,就像阿尔巴德和七位首领,如果你还能回忆起乡下的学校里所教授的这些知识……我上床来坐到你身旁。给我一支烟。谢谢!事情是这样的……
我想告诉你为什么在那个雅致的家里我感觉不舒服。因为他们真的对我很好。老妇人对待我就像对待一个孤儿。你知道,就像对待一个心灵弱小,长着平足,从贫穷的家庭来投靠富人的穷亲戚。发善心的家庭尽一切努力不让外来的人记起贫困的出身。也许这是最让我恼火的地方,这种善意。
但是老爷的态度,我很快能平心静气地接受。你知道为什么?因为他很凶暴……他是家里唯一一个从来没有对我表达善心的人。他从来不叫我“小尤迪特”,从来不送我廉价的礼物,没给过我不穿的衣服,就像老妇人和年轻的少爷所做的那样。后来少爷娶了我,而且给我夫人的头衔,就像老妇人送给我她那件掉毛的大衣……我丈夫看不起政府顾问的头衔,所以从来不使用它。我先生不允许别人称呼他尊贵的先生,我们只能一直称呼他为博士先生……但是对我,在结婚后,他们称呼我尊贵的夫人,而我先生随他们去,不予置评,带着讥讽的神情忍受着。用人现在也称呼我尊贵的夫人,似乎其他那些傻瓜还把这种事情当真一样,这让他觉得很有趣。
老爷是不一样的,他接受别人的尊称,因为他是很实际的一个人,知道大部分人不仅贪婪,而且虚荣和愚蠢,这些无法改变……老爷从来不要求,他只下命令。如果我做错了什么事,他怒斥我,惊恐中我会把手中的托盘掉到地上,如果他看着我,我就会手心冒汗,浑身发抖。他看人的眼神就像意大利很多城市、广场上都有的铜像的眼神……你知道,世纪初市民阶层逐渐拥有自己的铜像……一个大肚细腿的家伙,穿着长礼服和没有烫好的长裤,就是那个爱国主义者,他没做过任何事情,某一天早上醒来,到了晚上就成了爱国主义者。或者是因为他创建了城市马肉铺,所以为他建雕像……而他们的裤子,用铜灌注,也和真正的毛料做的裤子一样松松垮垮……老爷也用这种世纪初铜像的眼神看着他的周围,和以前的铜像中真正的那些市民阶层一样。对他来说,我只是空气,几乎不是人,只是设备上的一个零件。清晨我把橙汁端到他的房间……因为他们以那样特殊的方式生活着,一天由喝橙汁开始。然后,在清晨的早操和按摩之前,喝一杯清茶,他们要到更晚的时候才真正地在起居室里尽情地吃早餐,早餐的一道道仪式,就像我们乡下复活节时做弥撒……我把橙汁拿给他时,从来不敢用眼角的余光扫视床铺,老爷半躺着,在台灯下看着书。我不敢直视他的眼睛。
老爷那时还不是那么老。我现在可以告诉你,有时,当我在黑暗的前厅帮他穿上衣服,他会捏一下我的屁股或者拉拉我的耳朵……他用这种让人无法误解的信号告诉我他喜欢我,之所以没和我发生什么,因为他是一个有品位的人,在他那个地位上如果和家里的女佣发生关系是有失身份的。但是我,那个家里的女佣,根本不是这样想的……如果老爷强奸我,并且想得到什么的话,可能我会顺从……没有任何快乐和喜好,只是因为我感到,当一个如此有权力又严厉的人想从我身上得到什么的时候,自己没有任何权利反抗。也许连他也这样想,如果我反抗,他可能会非常惊讶。
不过这并没有发生。他是一位绅士,这就是全部,所以事情就按照他的意愿发生。他发烧患病的时候也从未萌生过那种可以娶我为妻的念头。甚至在梦里,他也没思考过,如果把我弄上床,到底是正确还是错误的。因此我更喜欢在那个家里给老爷服务时的情景。我健康又年轻,我的身体和本能可以感知和嗅出谁是健康的,谁是病态的,并离他远远的。老爷那时还是健康的,而他的妻子和儿子……是的,后来少爷娶了我……已经是患病状态。那时我还不能用头脑来分析这件事,我只是怀疑。
因为在那个美丽的家里,一切都是危险的。我长时间睁大眼睛张望着这一切,就像小时候有一次我患病进了医院。对我而言,医院是一次伟大的体验,也许是我童年最美、最重要的回忆了。我被一只狗咬了,在小腿部位,乡村医生不能容忍我父母在深坑处理咬伤的方法……在我们住的地坑里,如果有什么出血的毛病,习惯的做法是用破布包扎一下……他叫了一个宪兵,强迫我去医院。
临近小城的医院是一幢古老的建筑,但是我非常喜欢,就像童话里神奇的魔幻城堡。
那里所有的一切既有趣,又让我感到害怕……医院是新盖的。那股气味,那股乡下医院的气味已经让人兴奋,它是那么迷人,完全不同于深坑里洞穴的味道。我和父母兄弟姐妹像动物一样,像黄鼠狼、田鼠和仓鼠一样居住在那洞穴里。他们为我做了抗狂犬病治疗,疫苗注射非常疼,但是我怎么会关心打疫苗、狂犬病!我夜晚和白天一直在观察着一切,我和自杀未遂者、癌症病人、羊痫风患者一起被收治在普通病房。多年以后,在巴黎的一间博物馆里我看到一幅漂亮的版画,描绘的是大革命时期古老的法国医院,在拱形结构的房间里,衣衫褴褛的人们坐在床上。这家医院也和我童年时度过最美好的几天的医院同样的不真实,那时人们担心我会得狂犬病。
但是我并没染上狂犬病,我痊愈了。至少那时没有发作或者没有出现教科书上写的那些病症。但是也有可能我身上留下了某些狂犬病的病毒……日后我有时这样想。人们常说,患上狂犬病的人一直口渴,而同时又对水非常恐惧……当我的命运好转之后我也有过类似的感觉。整个一生中我感到强烈的口渴,但是当我有办法解渴之后,我会惊慌失措,并且感到极其厌恶……你别害怕,我不会咬你的!
进入这个美好家庭的时候,我想起了那家医院和狂犬病。
花园并不大,可就像乡下的卫生日用品商店一样香气袭人。主人让人从国外带回新奇的花草……所有的东西都是从国外带回来的,连卫生纸都是……你不要斜着眼睛看我,带着质疑的目光……他们从来不像大多数普通人一样去购物,他们只是打电话给送货商,然后那些人为他们弄到所有需要的东西……厨房里的肉品,花园里的灌木,新的唱片,股票,书籍,加到洗澡水中的浴盐,洗澡后扑到脸上、身体上的香精,还有那些肥皂和润发油,有着梦幻般、令人兴奋、甜腻又使人发狂的味道,以至于我胃里总是翻江倒海,但是同时,每当我打扫他们使用过的浴室,闻到香皂、香水的味道以及所有他们留下的好闻的味道时,我激动得甚至想哭……
有钱人真的很不寻常,我的天使。你看,我也当了很长时间有钱的那类人。早上女仆替我擦背,我也有辆车,是辆轿车,专门有司机驾驶。我还有一辆敞篷跑车,我开着它兜风……置身于他们中间,我并不感到羞耻,请你相信。我既不懒散,也不腼腆,我把我的包装得满满的。有的时候,我想象自己也是个有钱人了,但是我现在知道,我不是一个真正的有钱人,一刻都不是。我只是单纯地拥有首饰、金钱和银行账户。所有这一切都是他们,那些有钱人给予我的,或者我从他们身上拿走的,因为我是个聪明的姑娘,我有办法做到这点,我童年在深坑里就已经学会,人不要懒惰,要捡起所有能遇到的东西,捡起别人丢弃在地上的东西,闻一闻,咬一口,然后要藏起来……要把一口破洞的搪瓷锅像一枚亮闪闪的戒指一样拿起来……一个人永远不可能足够勤奋,这一点当我是小姑娘时候已经学会了。
现在这里进入了雨季,我有时扪心自问,我是否足够勤奋和用心?我没有受到任何的良心谴责,我甚至在苦思冥想,自己是否忘了带走什么东西?比如你昨天卖掉的戒指……你卖得很好,亲爱的,所以我说这世界上没有任何人能像你这样把戒指卖得如此理想,没有你我甚至不知会在哪里……要知道,那枚戒指是老夫人戴过的。她的先生为了纪念银婚送给她的礼物。她死的时候,我在抽屉里无意间发现了这枚戒指。那时我已经是家里的女主人了,正式的主人。我把戒指套上我的手指,看来看去。我想起,很多年前,我刚到这家来当女佣,在打扫的过程中……老夫人在浴室里忙着……我看到被遗忘在梳妆台上的老款大颗宝石戒指,那时我也把戒指戴到手指上看着,但是紧张得发抖,然后快速地把戒指扔回桌子上,之后跑进厕所,因为我整个身体痉挛,肚子也不舒服起来。反正这枚戒指让我感到激动、兴奋,然而我从没对我丈夫说过此事。老妇人死后,我发现了这个家族宝物,就把它揣到我的口袋里据为己有了。我没有偷窃,是它找到我的,因为我丈夫在他母亲去世后把所有这类亮闪闪的破烂东西都给了我,但唯独这个东西,这枚老夫人总是骄傲地戴着的戒指,是我在丈夫不知情的情况下据为己有的,这让我感到很高兴。我一直保存着,直到昨天,你最终把它卖掉了。
你为什么笑?你不相信他们连卫生纸都叫人从国外带来?你知道,那座宅邸里有四个卫生间……一个给夫人,贴着淡绿色的瓷砖;一个给少爷,瓷砖是黄色的;一个给老爷,瓷砖是深蓝色的。他们从美国给每个卫生间订购和瓷砖同样颜色的卫生纸。美国人无所不能,在那里有伟大的工业和很多百万富翁。我想有一天能到那里去……我听说我的丈夫,我的丈夫……第一任,真正的那位……也去了那里,战争结束后他下定决心从人民民主中解脱,但是我已经不想和他相遇……为什么?不为什么。我想两个人已经把所有的话说完了,然后彼此之间就没什么可说的了。
但也未必尽然。也许谈话永远不会有结尾……听着,我接着往下讲。
在那个漂亮的家里用人也有自己的浴室,但是只贴着普通的白瓷砖。我们用人使用的卫生纸也只是简单的白色,有点粗糙……那个家里的一切井然有序。
老爷是这个秩序的推动者,所有的一切就像滴滴答答运行的、两周前你卖掉的精致的女士手表一样。用人早上六点起床,清扫的工作要像举行一场盛大的弥撒那样开始准备。扫帚、刷子、抹布、清洁窗户的软帆布、给地板和家具打蜡用的软膏,我们把精致的油脂类东西抹到地板上,就像美容沙龙为那些上流社会的摩登女郎准备的贵得要命的、从鸡蛋中提取的东西一样……还有那些神奇的、响个不停的机器。用吸尘器不仅能吸走地毯上的灰尘,还可以电动刷地毯;打蜡机能把地板打磨得像镜子一样光亮,工作中我时而停下脚步,凝视着,就像在看希腊浮雕中居住于山林水泽中的小仙女……我向光亮的地板弯下腰,我在那面镜子里注视着自己,忘我地,惊恐地,两眼发花地看着自己的脸,就像在博物馆里一幅画上看到的那个叫那喀索斯[49]的甜美少年,惊奇地看到湖面上映出的迷人的同性美颜。每天早上打扫卫生,我们穿好制服,就像要准备演出的演员一样。我们穿上舞台服装。男仆套上短上衣,衣服的样式就像从袖子那儿把男士的衣服向外反穿一样。厨娘的衣服就像手术室里护士穿上的白色无菌围裙和头巾,而且外科医生和病人正在等着她。
我就像民俗剧中采摘雪绒花的少女,戴着拱形的软帽,已经是清晨了!我知道,并不是为了美观才让我们穿成这样,而是出于谨慎和卫生的原因,因为他们不信任我,担心我不干净,是个带菌者。这些他们没有当面对我说过,怎么会呢……也许他们也并没像我这样想……只是他们极度保护自己,使自己不受所有的东西或者人的侵袭。这就是他们的天性,极度充满怀疑。他们防止自己受到病菌、盗贼、冷热、灰尘和穿堂风的侵扰。保护自己免于衰弱、老化和腐朽。他们永远在防卫,保护他们的牙齿、家具套子和股票,那些他们所继承来的东西,或者从某本书上借来的思想……这些不是我用头脑想出来的,而是从一开始,当我踏进这个家的时候,我已经意识到,他们防备我,因为我可能有传染病。
传染病,为什么?我那么年轻,结实,健壮,然而他们仍然让医生给我做了检查。那是令人痛恨的检查,似乎连医生也不好意思来完成它。他们的家庭医生是个年纪很大的老先生,他努力带着幽默来完成这次过于挑剔的检查……但是我知道,从一位医生,一位家庭医生的角度要赞成这个检查……家里年轻的少爷还是个学生,因此要担心,迟早会和我,这个从土坑里来到这座宅邸做厨娘的女佣,发生某种关系。他们担心,他会被我传染上肺病或者梅毒……总之,我感到,这个医生,这个上了年纪的人某种程度上为这种巨大的谨慎和前瞻性感到羞愧。但结果是我没有病,所以他们留下我,就像他们容留一只无须打疫苗的良种狗。那个年轻人没有被我传染上任何疾病,相反,很久以后的某一天,他娶了我。这个危险,这种传染病他们没有及时想到。我相信,连家庭医生都没想到这点……他们还是不够小心,亲爱的。我相信,他们一定大为震惊,至少对老爷而言,如果他脑中闪过一个念头,那就是世界上也存在这样的传染病。
老妇人就不同了。她担心的是其他事情。她不担心自己的丈夫、儿子和财产。她担心所有这一切的共同体……你知道,她把家庭、工厂、如同宫殿一样的宅邸,所有这一切的绝伦美妙,看作是珍稀的古董,而且仅此一件,就像一只极为值钱的瓷花瓶。谁知道,没准值几百万呢。要是打碎的话,无法补救。她就这样看待并且担心着所有的一切,他们的生活……他们存在其中并赖以生存的方式……就像对待一幅价值连城的杰作一样。
你想知道什么?她是不是疯了?当然,那里所有人都是疯子,只有老爷不是,但是其他生活在那座房子里的人,包括用人……你知道,我几乎要对护士说……慢慢地我们会被传染上疯病。你知道,就像在疯人院里的护士、助理医师、主任医师,慢慢也被一种细致的、看不见的、筛选不出的毒物传染患病,该毒物就是疯狂,它在疯人居住的病房里扩散、弥漫……即使试管没有检查出任何毛病,也一样会感染。当一个健康人置身于疯人之间,慢慢地也会变成疯子。我们这些为他们服务,为他们准备吃的,替他们擦洗身体的人也不是正常的……男仆、厨娘、司机和我……我们是内部服务人员,我们最先被他们的疯狂所传染……
我们盲目、可笑地模仿他们的举止,讥讽又认真,充满崇拜之情……我们也想像他们一样生活、打扮和举止。我们在厨房里午餐时也会为彼此奉上午餐,用讲究的词语和造作的动作。如果打碎一只盘子,我们也会说:“真糟心……我的偏头痛又犯了!”我可怜的母亲在土坑里生了六个孩子,但我从没听她抱怨偏头痛。之所以没有,可能是她从没听说过偏头痛是什么,也不知道这东西是喝的还是吃的……但是我已经有了偏头痛,因为我转变很快。如果由于笨拙打碎了一只盘子,我把手按在太阳穴上,痛苦地看着它,然后对厨娘说:“可以看出今天吹南风……”我们并没有相互嘲笑,厨娘和我,都没取笑对方,因为我们现在已经可以允许自己得偏头痛了。我很快就发生了变化,不仅手变白了,整个人也变白了,由外而内。当我妈妈有一天看到我时……我已经在那个家里服务了三年……她哭了起来,但不是喜悦地哭泣,而是恐惧地哭泣,就像我长出了两个鼻子。
那家的主人都是疯子,但是他们的疯狂是:平日里礼貌地交谈着,在上班的时间里完成分内的事务,殷勤地微笑着,无可挑剔地鞠躬,然后,在意想不到的时候,说一些不成体统的话,或者毫无过渡地把剪子刺向医生的胸膛……你知道在什么事情上可以看出他们是疯子?也许就是顽固。他们的动作、言语也是顽固、僵硬的。在他们的动作中感觉不到健康人的灵活、柔软和自然。他们也微笑或者大笑,但只是以一种演员的方式,经过长时间的练习和准备之后把嘴矫正成笑的样子。他们低声交谈,特别是当为了什么而愤怒时,完全低语交谈,几乎感觉不到嘴的动作,只有窃窃私语。在那座房子里,我从没听过一个高音调的词语和大声争吵。只有老爷有时咆哮一下,但是连他也已经被感染了,因为之后他惊恐地咽下他的声音,咬住不由自主发出的愤怒的咒骂。
他们彼此鞠躬致意,连坐着的时候也一样,就像马戏团里在秋千上飘来荡去,表演空中飞人的演员在感谢观众的掌声一样。
他们就餐时为彼此端上食物,就像在款待宾客和陌生人。请用,我的甜心,您不要吗?亲爱的?……就是这样进行的。这需要时间,但是之后我就习惯了。
还必须要习惯敲门声。你知道,他们从不会在敲门前进入其他人的房间。他们住在一个屋檐下,但是彼此之间却那么疏离。遥远的距离,看不见的边界线把彼此的卧室分隔两端……老夫人睡在底层,老爷住在一层,少爷,也就是我后来的丈夫,住在顶楼二层。他们请人建了一个专门的楼梯通向他的王国,后来他有了自己的专用车,还有了专门伺候他的男仆。他们非常注意不相互打扰。我常想他们都是疯子,然而当我们在厨房模仿他们时,根本没有讽刺他们。最初的两年里,我也会感到惊诧,忍不住闷声发笑……但是当我看到年长的用人,男仆、厨娘的愤怒……就像我犯了渎神的罪过,就像我在讥讽最神圣的东西……我回过神来,感到羞愧不已。我理解其实没什么可笑之处,疯狂绝不可笑。
但是除了简单的疯狂之外,还有很多其他的东西。我用了很长时间才了解,其他的东西是什么……他们用这种疯狂的想法,顽固、扭曲的清洁方式,医院般的规则、他们的行为举止以及“亲爱的,麻烦你”“亲爱的,请用”这样过分的礼仪来保护什么?不是钱,或者不仅仅是钱。因为这些人对钱也和我们这些不是生在有钱之家的人不一样。他们在保护和捍卫着的是别的东西,不仅仅是钱……这点在很长时间我都不理解,也许我永远都无法理解,假如没有和你刚才看到的照片上的那个人相遇的话。是的,就那个“艺术家类别”的人,是他向我解释的。
他说了什么?有一次他说,这些人不是为了某种东西而活,而是为了反抗某种东西而活。他只说了这些。我看出来你没懂。但是现在我已经懂了。
也许,我对你述说了全部,你也会懂的。如果你中途睡着了,也没关系。
我刚才说到那个家里的味道就像医院里一样,在那个充满美妙、深刻童年感受的医院里,我曾接受过狂犬病治疗。那么干净的味道,到底是什么味道呢?不是自然的味道。我们打到实木地板上、家具上、镶木地板上的很多蜡,以及用来清洁窗户和地毯,擦亮银器、铜器的化学制剂……所有这些都不是自然的东西。每一个跨进这个家门的人,特别是来自我那个地方的人……马上就能闻到这股味道,因为这些人工的香味让人感到窒息。就像在医院里弥漫着碳酸和碘仿的味道,那里的房间里充斥着洗涤用品、清洁剂的气味以及外国的雪茄、埃及的香烟、昂贵的烈酒、客人香水的气味。这些味道渗入家具的组织中、家具套子中、窗帘中以及所有的物品当中。
老夫人对清扫有一种特殊的狂热。她对男仆和我的工作不满意。她每月会叫一次专业的清洁人员来打扫,他们带着梯子和各种特别的机械设备,把所有的东西清洗、刷净、磨光,就像消防队员一样。其中也包括擦玻璃的人员,她没有任何其他的事情,只是把我们,这些内部人员已经擦过的玻璃再擦一遍。洗衣房的味道就像手术室,在手术前用射线和蓝光灯杀菌,但是这个洗衣房是那样的空旷雄伟,就像市中心昂贵、豪华的丧葬服务机构中的灵台……我总是怀着敬仰之情进入这里,当然只有太太允许我去给洗衣女工帮忙时才能进去,她那么细心地清洗、折叠内衣,就像村子里的洗尸妇包裹着刚刚逝去的死者。你可以想到,他们怎么会信任我这样一个粗手笨脚的人来完成这种需要高级专业知识的精细活儿,比如洗衣服!有专门的洗衣女工到家里来,每三个星期主人会寄送一张可以看见内容的没有信封的卡片给她,“您将会感到高兴并请准备一下,可以来工作了,一堆脏衣服在等待着您!”当然她来了,高高兴兴地。我只是帮助她压平和拧干那些精致的衬衫和内裤、织花的亚麻桌布、厚棉布床单和枕套。他们怎么会信任我来洗衣服!但是有一天洗衣女工并没有应约前来。代她前来的是由她女儿写的一张卡片,我还记得每一句话,因为是我从邮箱里拿出来的,当然我也阅读了没有信封的卡片的内容。那个女孩这样写道:“亲爱与尊贵的夫人,我妈妈不能来洗衣了,因为她去世了。”签名处写道:“亲吻您的手,依伦卡。”我记得夫人看到卡片时的脸,带着愤恨的神情,摇着头,但是没说任何话。所以我前进了一步,在他们找到新的、拥有专业洗衣水平并且还活着的洗衣女工之前的那段时间,我被允许洗衣服。
家里所有的一切都由专业人士来完成。这也是他们偏爱的一个词语:专业人士。假如门铃坏了,不是男仆来修,而是叫一个专业的人员来修理。他们不信任任何人,只信任专家。有一次,家里出现了一个神情严肃的人,戴着顶硬礼帽,就像乡下人们请来咨询的大学教授。他是一位挖鸡眼师傅。这不是普通的挖鸡眼师傅,就像城里到处可以看到的那种,脱下鞋,把脚伸过去,在囊肿部位切掉鸡眼和硬皮,怎么可能是这样的呢!根本没有普通的、简单的家庭鸡眼师傅,我们也不会允许这样的人进家里来。这个专家有名片,在电话黄页里可以找到他的名字。名字下方写着:瑞士足部保健师。他每个月都到家里来。他总是穿着黑色的衣服,来的时候总是那么庄严地把硬礼帽和手套交给我,我在慌乱之中几乎要去吻他的手。我的脚有冻伤,你知道,在尼尔塞格寒冷的冬天,在深坑里冻伤的,总是起泡,我也有拇指囊肿,而且我的指甲陷入肉里,有时疼得几乎无法走路,但是我连做梦都不敢想我的脚也会被这个美足艺术家拿在手里。他随身携带公文包,就像医生一样。他穿上白色的大褂,在浴室认真地洗手,进行手术前的消毒,然后从手提包里拿出一个电动机器,就像小型的牙医钻牙器,坐到夫人、老爷或者是我丈夫的脚跟前,开始用电动刀去除高贵的硬皮……我们的挖鸡眼师傅就是这样的。我可以这样说,我的心肝,我生命中最美好的时刻是,当我成为那个高雅家宅的女主人后,命令女佣打电话叫瑞士足部保健师来,因为我想让他来给我治疗一下尊贵的拇指囊肿。人生会给你一切,只要等待就够了。人生也带来了这个修脚师。
但是他不是唯一到我们这里来的专业人士。之后还发生了很多事情,一天早上我把橙汁拿给老爷,他躺在床上,在台灯的灯光下读一份英文报纸。家里大量的匈文报纸,只是我们用人看的,当我们无聊的时候,在厨房或者卫生间里消磨时光。老夫人阅读德文报纸,老爷看英文报纸,但只是看那些有很长数字的版面,那是每天外国股市行情,因为他的英文不是很好,但是他对数字感兴趣……年轻的少爷阅读德文和法文两种报纸,但是在我看来,他只是看标题。也许他们认为这些报纸比我们的新闻报能传递更多信息,他们能呼喊得更大声或者撒更大的谎。我很喜欢这些。我怀着敬仰和紧张的心情收拾他们房间里这些展开的、大张的外国报纸。
所以,每天清晨,在橙汁之后,如果没有轮到瑞士足部保健师来的话,按摩师就会来为老夫人按摩。她戴着眼镜,年轻而毫无廉耻。我知道,她还偷东西,在浴室里,她的黏糊糊的手在精致的化妆品上摸弄,而且她还偷那些头一天晚上男仆忘在客厅里的点心、南方水果……她快速地把某种放在那里的美食塞进嘴里,并不是由于饥饿,而是给这个家制造些麻烦,然后她一脸无辜地走进老妇人的房间,认真地完成按摩。
先生们也有按摩师,他们称之为瑞典体操老师。早餐前他们穿着游泳裤锻炼一会儿,然后体操老师为他们准备洗澡。他脱掉外衣,用大杯子热水和冷水轮流倒在我先生和老爷身上。我看你不理解这么做的理由……我的心肝,你还有好多要学的呢。体操老师之所以交替着把冷热水倒在他们身上,是为了刺激血液循环,否则他们无法以必需的强劲活力来开始新的一天……这里的一切都有着伟大的秩序和科学性。要了解这许多仪式的秩序和其中的关联性需要很长时间。
夏天,早餐前,每星期三次,教练会和他们在花园里锻炼。教练是个上了年纪的人,花白头发,非常优雅,就像博物馆里铜质雕版画里的一个古代英国哲学家。我偷偷地从用人房间的窗户里看他们。我的手紧握在胸前,感动得几乎要哭泣,这是多么美妙、令人心碎的高贵景象,两位年老的绅士,教练和主人,优雅地打着网球,就像是他们用球,而不是语言在交谈着一样……我的主人,老爷充满肌肉,皮肤被阳光晒成古铜色……他的肤色冬天也能保持下来,因为吃完午饭后,他在石英灯下午休,用这种人造的光线使他的肌肤变成古铜色。也许他也需要这种肤色,使他在商场上看起来更有威望……我不知道,只是怀疑。他已近高龄,但仍然打网球,像瑞典国王一样。他穿白裤子和彩色长袖毛衣的样子很潇洒!他们打完网球后洗澡。他们在地下室里有专门的冲凉场地。铺了软木地板、贴了瓷砖的健身房里有各种健身器材,肋木,还有一条愚蠢的小船,只有座位和弹簧划桨。这样如果天气不好,不能从俱乐部会所出发去多瑙河上划独木舟的话,他们就可以用这条小船练习划桨。瑞士足部保健师、女按摩师、瑞典体操老师和网球教练……这些轮流上门服务的人离开后,他们开始穿衣仪式。
我透过用人房间的窗户观察这一切,就像帕奇[50]的朝圣活动上流动商贩以苦闷但仍然感动的眼神看着帐篷里展示的圣人画像一样。所有这一切都让人觉得不可思议,超凡脱俗,仿佛已经不是人类的事情。有一段时间,在最初几年,我是这样感觉的。
很长时间,很遗憾,我不能入内伺候早餐,因为这已经属于一项重要的仪式。很久之后,他们才允许我帮助完成那项仪式。当然他们从来不会蓬头垢面、穿着晨袍出现在早餐桌旁。他们打扮得那么精心,就像去参加婚礼一样。这时他们已经做完运动,冲了凉,沐浴过,男仆为老爷和我的丈夫刮了脸。他们已经翻阅过德文、英文或者法文报纸。在男仆为他们刮胡子的过程中收听了广播,但不是听新闻,因为他们担心听到某些消息会破坏早晨的好心情……他们偏爱轻音乐,欣赏节奏轻快的舞曲,热闹的音乐能振奋人心,并且赋予他们一天的精力来应付繁重、费神的工作。
随后,他们非常精心地穿起衣服来。老爷有一个衣帽间,靠墙有一排嵌入式衣柜。当然老夫人和我先生也有这样的房间,在那里存放着不同季节、不同场合的长袍,用套子和樟脑保护着,就像保存神父行弥撒时穿的宽大无袖的教袍一样。当然他们也有普通的衣柜,放着平日穿的衣服,以便需要快速准备的时候,能够随手拿到。当我讲述这个的时候,我的鼻孔里仍能感觉到衣橱的味道。他们叫人从英国带来的方糖形状的东西,闻上去有一股秋天干草堆的味道。夫人让这种人工的甘草香味弥漫在所有的衣柜以及存放内衣的抽屉里。
他们不仅有衣柜,还有鞋柜……哦,你知道吗,那对我来说是多么有吸引力,几乎比得上礼拜天的自由出门。他们的鞋柜终于也向我开放时,我看到了各种鞋子清洁剂、皮革保养油和亮光油,就这样我全力以赴、认真地对待他们的鞋子,不是在上面吐口水,用唾液舔湿,而是用一种卓越的油脂的东西、酒精擦鞋剂、软刷子和油膏来完成……我可以把老爷或者我丈夫的半高腰靴子擦得耀眼、炫目……总之,不仅衣服和鞋子放在不同的柜子里,连内衣也是。同样按照类型和品质,衬衫和内裤单独摆放。上帝,那些衬衫和内裤!……我想当我第一次给我丈夫熨烫细薄棉布短内裤时我就爱上了他!……内裤上还有他名字首字母拼成的组合字,上帝知道这是为了什么……在他肚脐附近,组合字的上面有一顶贵族的皇冠,因为他们是贵族,你知道吗,他们的手绢上、衬衫上也都带有皇冠标志。老爷曾担任战前和平时期的王室顾问,而不像他的儿子那样只是一个普通的政府首脑顾问……这有很大的区别,就像男爵和伯爵之间的差别。我告诉你,我花了很长时间才了解这些。
他们还有一个放手套的抽屉,摆放各种类型的手套,像罐头盒里浸在醋和油里的鲱鱼一样愚蠢地挤在一起,有去街上的、城里的,打猎的,开车的灰色、黄色、白色的鹿皮和牛皮手套,衬着裘皮内里的冬天戴的手套。羊皮手套是专门为盛大的庆典活动准备的,还有黑色的手套是参加隆重葬礼时戴的,之后还有鸽子羽毛颜色的柔软手套,是用来和燕尾服和大礼帽搭配的。但是,那些手套他们从来不戴,只是拿在手里,就像国王的权杖一样……这就是手套话题。之后说到那些手工编织的毛衣和背心,带袖的,无袖的,长的,短的,薄的,厚的,各种颜色和质地,苏格兰羊毛坎肩……有些是他们在秋天的晚上,不穿家里的外衣,坐在壁炉前抽烟斗的时候穿的。这时男仆把松树干树枝加到火中,这样一切更完美了,就像一本英国彩图杂志上的白酒广告,贵族在畅饮了每日规定的酒量之后,在壁炉前愉悦地抽着烟斗,穿着苏格兰毛衣温柔地笑着……另外还有奶油色的毛衣,那是专为打大鸨鸟时穿的,搭配窄帽檐的蒂罗尔[51]式帽子,上面有羚羊毛做的羽状饰物。我丈夫还有春天和夏天的毛衣。当然还有冬天运动时穿的各种颜色和厚度的毛衣,还有去办公室穿的毛衣,以及……我已经无法把所有的一一列举出来。
所有的东西都有那种陈腐的甘草香味。当我第一次和我丈夫上床的时候,这种味道让我窒息,这种矫揉造作又邪恶的男性香味,很久很久以前,你知道,当我第一次烫熨他的内裤,第一次整理内衣柜子时,我就熟悉了……我当时那么幸福,在巨大的激动之中,由于这种味道和回忆我开始呕吐。因为你知道我丈夫身体上也有这样的甘草味道,因为他也使用这种味道的香皂。还有男仆给他刮完脸后在他脸上涂的酒精以及头发水也是这样陈腐的秋天的甘草味道……只要吸一口气就可以感觉到。这个男人就不像是一个人,而是上世纪法国画上早秋的一堆干草……也许当我第一次和他躺在床上,他第一次拥抱我时,我就有了想吐的念头。因为那时我已经成为他的妻子了。第二任妻子,第一任离开了,为什么?……她也无法忍受这种味道吗?受不了这个人?……我不知道。不存在那样的智者能够说出男人和女人为什么走到一起,后来为什么分开。我知道,我在我丈夫床上度过的第一个夜晚就不像是与一个人躺在一起,而是与某种陌生的人造味道一起。这种陌生的感觉使我紧张,就像催吐剂一样。但是后来我适应它了。之后如果他和我说话或者拥抱我,我也不再恶心了,也不再拉肚子了。人会习惯一切,包括幸福和富有。
但是关于富有,我无法如此细致地给你说清楚……然而我看你的眼睛闪闪发光,你感兴趣,我在他们之间所学到的和看到的?是的,那也是有趣的。就像一次特别的外国旅行,在那里人们以另一种方式生活,吃喝拉撒,生老病死……因此和你在一起更好,在这家宾馆里。我更了解你。你和你周围的一切更为熟悉……是的,你的味道更让人信赖。据说在这个散发着恶臭的机械的世界里,这就是所谓的文明……人们忘记如何使用嗅觉,他们的鼻子已经萎缩……但我出生在家畜中间,就像所有在家畜中间出生的穷人家的孩子一样,就像小耶稣……我也拥有如何去闻的天赋,而富人的孩子恰恰忘记了它。我的主人们已经连他们自己的味道都不知道了。因此我也不爱他们。我只是为他们服务,之前在厨房里……之后在大厅和床上。我只是为他们服务而已,但是我爱你,你的味道让我感到熟悉。亲我一下。谢谢。
我不能向你描述关于富有的一切,因为天亮了,一次不可能讲完,而要很多次、很多次的诉说,就像东方故事一样。我可以持续讲述很多个夜晚、很多年。这就是为什么我不再说他们的衣柜和抽屉里还有什么,他们的袍子有几种,就像剧院里为每个角色,人生每个时刻准备戏服和道具!那些也无法说尽。我宁愿说一下他们的灵魂中有些什么……如果你感兴趣的话?我知道,你有兴趣。那么你不要动来动去,好好听着。
一段时间之后,我知道那些堆积在他们房间和柜子里的无穷的宝贝和神圣物品,实际上他们并不需要。他们在这些东西里马马虎虎地挑来挑去,但是事实上他们根本不关心这些东西是否可以使用,如果可以使用,是做什么用的。老爷也有演员那样的衣帽间,但是他,你知道,穿着睡衣睡觉,裤子上带着背带,早上从浴室出来,戴着睡觉时保护胡须的系带,还有专门用来为胡须刷油的小梳子,并配有一面小镜子!……早上他最愿意穿着一件破旧的,肘部几乎磨坏的晨袍在房间里走来走去,尽管他的衣柜里挂着半打精致的、丝绸的家居服,“dressing gown[52]”,这些衣服都是太太在圣诞节或者命名日送他的礼物。老爷有时嘴里也会嘟囔,但是他总是礼貌地同意,所有的一切不可能是其他样子。他赚很多钱,开了一家工厂,他很适应他的角色,无论是他开创的还是继承来的……但是,私下里,他应该更喜欢到帕萨雷特[53]附近的一家小酒馆里玩滚木球游戏,喝着加了苏打水的汽酒……但是他很聪明,人同时也被自己所创造的东西改造着……这是有一次那个家伙说的,那个属于“艺术家类”的人……你知道,他说,所有的一切都事与愿违,人从来不是自由的,因为他所创造的东西会绑架他、束缚他。老爷创立工厂,创造了财富,并且也安心顺从于所有这一切囚禁他,让他无法逃离的事实。因此他不会每天下午去帕萨雷特玩滚木球游戏,而是在市中心的百万富翁俱乐部里,带着一张苦闷的脸打桥牌。
老爷有一种苦涩又嘲讽的智慧让我无法忘记。早上当我用银色托盘把橙汁端给他时,他的眼睛从刊登股市行情的英文报纸上移开,把眼镜推到额头上,即使眼睛近视。他用手摸着杯子……他的胡子下面浮现一丝冷笑,就像一个人吃着药,但同时并不相信药效一样……和他穿衣时的笑容一样。有某种东西隐藏在胡子底下。因为他留着胡子,就像费伦茨·尤什卡[54],那种奥匈帝国时代的须髯,就像他是来自另一个世界的另一类人,在那个战前的真正的和平时期,贵族是真正的贵族,仆人是真正的仆人。大企业主是考虑五千万人生死的工业家,无论他们生产的是蒸汽机还是现代化的煎薄饼的平锅。老爷就是来自这个世界。很显然,现在这个全新的微型世界对他来说太局促了……当然我说的是第一次世界大战。
他嘲讽地微笑着,在胡子底下这种面部线条表达着对自己和世界的不屑。当他穿衣时,当他打网球时,当他坐在早餐桌前时,当他亲吻太太的手时,当他彬彬有礼地优雅交谈时,总是显露这种表情,就像藐视所有的一切。这点让我特别喜欢他。我知道那些塞满家里的物品对他来说不是什么可以使用的物件,而是一种怪癖。你知道,就像某人得了神经性疾病,总是被迫重复某一动作,比如每天洗五十次手。他们也是以同样的方式买那些衣服、内衣、手套、领带。关于领带我有特别的记忆,因为它给我带来一堆麻烦。我负责整理我丈夫和老爷的领带。他们根本不是说有一两条领带。虽然没有彩虹那么多的颜色变化,但是与此相似的是,有蝴蝶结的,或已打好领结的、未打好领结的不同领带按照颜色排列整齐地挂在衣柜里,也许他们拥有除了紫罗兰色以外所有颜色的领带,这也不是不可能的。
同时你必须知道,任何人都没有我先生穿得简单、颜色单一。他从来不会穿任何引人注目的颜色。你从没看过他系一条惹人尖叫、让人咋舌的领带,从来没有。据说,他穿得像个市民阶层……有一次我听到老爷低声对他的儿子说:“你看,那个人,就像个贵族。”他手指着一个站在他们附近的人,那人穿着一件镶边的羊皮大衣,戴着一顶猎帽。他们避开所有不是市民阶层的人,根据他们的概念来判断是否是市民……也就是那些人,他们既不属于他们之下,也不属于他们之上。我丈夫总是穿着这样的衣服,厚重的深灰色西服,配上颜色暗沉单一的,没有任何花式的领带。当然实际上他也根据季节、家庭与社交、社会的习俗而变换不同的衣服。有三十套衣服和同样多的鞋子,以及各种与之配套的手套、帽子以及其他配件。但是每当我回忆起他……我很少在梦里看到他,他总是那样生气地看着我……我真的无法理解这点!……我看见他永远穿着件严肃的、灰色的双排扣衣服,就像穿着一件制服。
不过老爷也是那样的,就像是穿着旧时代的西服和长大衣,还能够慷慨地包容他的大肚皮,其实这只是错觉,但是他仍然喜欢这样!……他们很小心,他们身上的任何东西都不允许和周围环境不协调,不能有别于属于他们的生活方式,那种神秘的、约定俗成的、毫无颜色的生活方式。他们知道钱是什么东西,从他们的祖父开始已经很富有了,祖父是高级政府官员和葡萄园主。他们不必学习有钱人,就像现在那些暴发的土包子那样生搬硬套,早上戴着高筒帽开着全新的美国汽车到处招摇……在那个家里,一切都是安静地进行的,甚至连领带的颜色也是。只是在内心深处,某些东西被遗忘了,任何东西对他们来说都不够……这就是他们的怪癖:追求完美,因此他们的衣柜里才会挂着无数的衣服,才会有数不清的多余的鞋子、内衣、领带……我丈夫从来不关心任何流行的东西,他血液里已经知道什么适合穿,什么是多余的。但是老爷对于如何去实现上流社会贵族的多样性还不完全确定。比如说,他的衣柜里,在门的内侧贴着一张英文印刷的表格,上面写着什么时候穿什么颜色的衣服,搭配什么颜色的领带……例如在四月的一个多雨的星期二,穿深蓝色衣服搭配黑底浅蓝色条纹领带等等诸如此类的东西……当个有钱人可真不容易。
这就是我们囫囵吞枣学到的富贵。和他们在一起的那几年,我睁圆了双眼死记硬背。我虔诚地学习着如何当个富人,就像在农庄学校里学习宗教教条一样。
然后我明白了,他们不是需要这件或者那件衣服,这样或者那样的领带,而是某种别的东西。他们需要的是完美。就是这种所有一切都要完美的欲望让他们狂热。看起来,这只是所有富人的毛病。这些人需要的不是衣服,而是一个衣帽间,一个衣帽间还不够……如果一座房子里有很多人,而且又是有钱人,他们需要更多的衣帽间。他们不是真的用得着,而是必须要有。
你知道,有一天我发现,在别墅的二楼,在大阳台的上方有一间关着门的小房间,还带着一个小阳台……他们从来没使用过这个房间……那儿一度是婴儿房。我先生小时候在那里住过。有几十年没人进入那个房间,除了用人之外,但我们也只是一年进去一次,打扫卫生。所有属于我丈夫童年时的东西,在放下的百叶窗、用钥匙锁紧的门后面,沉睡着。就像一座博物馆,在那里展示着一个永远消失的年代的物品:他们使用的工具、必需品、服装……当我第一次走进这个房间的时候,我的心被揪紧了。在一个早春的日子里,他们让我去打扫。铺着亚麻油地毡的地板上还散发着消毒剂的酸涩的味道,他们在这个房间里,在这个讲究卫生的小窝里清洗了每一件东西……从前,在已经消逝的岁月,一个小孩曾经生活在这里,打闹嬉戏,抱怨肚子痛……在白色的墙壁上是艺术家绘制的欢快、彩色的图画,有动物、童话人物、小矮人和白雪公主。家具用油漆漆成的淡绿色,一张做工精细拉着帷幔的婴儿床,神奇的婴儿体重计,还有周围墙上的架子上,令人眼花缭乱的玩具,毛绒小熊、积木、电动小货车、彩色图画书……所有的一切保持着一种顽固的秩序,就像一个展览。
当我看到这一切时,我的心揪紧了……我跑过去打开窗户,拉开百叶窗,我快窒息了。我无法说出当我第一次进入我丈夫小时候的房间时的感受。我向你发誓,我没有想到我从小长大的土坑,土坑对我来说不是那么糟糕的事情,请相信我……当然,也不是很好。一切都是另外的样子,就像所有的真实之物那样。土坑是真实的。贫穷对于孩子来说,和那些从未真正当过穷人的成年人所想象的不一样,对一个孩子而言,贫穷就是一种闹剧,而不仅仅是一种苦难……尘土对于穷人的小孩来说是好玩的东西,他们可以在里面闲躺、打滚,穷人的孩子不需要洗手,洗手有什么用处?……贫穷只是对于大人而言是糟糕的,非常糟糕的……比所有的一切都还要糟糕,比疥癣和肠绞痛还要糟。贫穷是最糟糕的事情……但是当我进入那个房间的时候我并不羡慕我的先生。我甚至同情他,因为他在那里长大,在那个手术室模样的房间里长大。我有一种感觉,在这里和以这种方式养育的孩子,不可能成为一个完美的人……而只不过是很像一个人而已!……像某种人。我这样想。
孩子的房间也是完美的。已经不可能再完美,就像衣帽间,就像鞋柜。每一类物品都要有完整的存放之所,除了衣帽间和鞋柜之外,他们需要一个私人图书室,以及一个画廊,就像工厂里的仓库一样!家里的阁楼上有一个专门的、用锁锁着的破旧物品储藏室。在这些不同的物品储藏间里,不仅储藏着衣服、鞋子、内衣、书籍、画作,而且也储藏着完美和他们的怪癖。
也许他们的心灵中也有某种储藏室,让他们在那里照料他们的偏执,使它保持完美的秩序,并用樟脑球来贮存着。所有他们拥有的东西都超过他们实际需要的……两辆汽车,两台唱片机,在厨房里有两台冰激凌机,房间里有很多收音机、不同的望远镜……有一个是带盒子的,用珍珠和珐琅做的望远镜,是那种可以带到剧院去的;然后还有另外一种可以带到赛马场的,还有一种可以挂在脖子上,去海边,在船甲板上看日落……我不确定,但有可能他们还有专门的小望远镜,在山巅上看日出和日落,或者看迅速飞过的鸟群……他们购买所有能够使完美变得更完美的东西。
他们的胡子由男仆来刮,但是我先生的浴室里有半打安全刮胡刀,都是没使用过的最新款式。在另一个鹿皮盒子里有半打美国的、英国的剃刀,其实他从来没有用过剃刀。打火机也是一样,我先生买来所有样式的打火机,然后扔在抽屉里,还有很多优质的工具在那里生锈,因为他自己偏爱用最大众的火柴……有一天他带一个电动刮胡刀回来,带着皮套子……但是他从来没碰过它。他为留声机买新的唱片,总是让人送一套全集来,一个伟大作曲家全部的作品,他一下子买了瓦格纳和巴赫的全部作品,不同演出的全部作品。对他来说,没有任何东西比他在柜子里拥有全部的巴赫作品更重要,全部的巴赫作品,全部的,你懂吗?……
再来说书。书商甚至不用等待他们决定购买哪些书,而是直接把所有的新书寄到家里来,他们推测也许主人某个时候会看上一眼。男仆的工作是,割开书籍的页边,割完准备好了,经常是没有任何人阅读,又被摆放到了图书室里。他们看书,他们怎么会不看书呢!老爷看专业书籍和游记。我先生是非常有文化的人,他还喜欢诗歌。但是那些书商以礼貌为借口寄来的众多书籍,没有任何一个从娘胎里出来的人可以读完,也许整个一生都不够。但是他们从不寄回去,他们认为没有权利这样做,因为文学需要赞助。此外他们总是紧张和担忧,他们刚刚购买的美妙的小说是否完整,上帝知道,也许世界上某个地方还有另外一本比上个星期从柏林寄来的这本更完整……他们非常担心进入他们家庭的某种书籍、物品、工具只是一个零散单一的、毫无价值的样品,不是完整的一系列。
在我们那里他们要所有的一切都是完整的、完美的,在厨房里,在客厅里,在不同的储藏间里……所有的一切都是完整的、完美的,只有他们的人生不是。
他们缺了什么?宁静。你看,他们没有一分钟的宁静时刻,但是他们依据精确的时刻表生活着,非常安静地生活,在那个家里,在他们的生活里,从来不曾大声说出一个字,从来没有令人惊讶的转折。他们计算一切,预料每件事,经济危机,白喉,天气,人生的每个转折,甚至还有死亡,但是他们仍然无法平静。或许某一天他们下定决心不再如此生活的话,他们会找到平和……但他们既没有这个想法,也没有这种勇气。看起来,需要极大的勇气,如果某人就那样没有任何准备地投身生活,没有准确的时刻表……就那样一个小时接着一个小时,一天接着一天,一刻接着一刻地过活……不等待也不期盼任何事情,只是单纯地存在世界上……他们没有能力做到这些,他们也不能只是存在……他们知道早上隆重地起床,就像古代的国王,在所有的大臣面前漱口。他们知道用那种繁杂的仪式吃早饭,就像在这里,在罗马神父做弥撒仪式时,在一个专门的小祈祷堂里,一个老年人曾在墙上画满了各种裸体形象……我以前去过那里,在教皇的小祈祷堂里我想起了我原来的主人的早餐仪式。
但是他们就那样隆重地吃着早餐。然后生活着,创造着价值。他们从早到晚生产神奇的机器,并且能卖掉所有生产的商品,然后发明新的机器。在这期间,他们交谈聊天。晚上他们疲惫地躺下来休息,因为一整天都表现得很有价值,很有教养,守秩序、有礼貌。这真的很累!你是个艺术家,你无法理解,对于一个在清晨就知道从那一刻一直到深夜要做什么的人来说多么疲惫……你只是在你的艺术天分指引下生活,你不会事先知道,当你打鼓的时候,在演奏过程中,当节奏使你把鼓锤停留在空中,或者因为萨克斯演奏师吹到某个音,你以打鼓来回应他时,你脑海中会想起什么点子……你是个艺术家,以本能行事,但我的主人们是另一类人,他们用牙齿和指甲来保护他们创造的东西。他们不仅在工厂里进行创造,而且在早餐和午餐期间也是。他们创造了某些东西并称之为教养,当他们微笑或者吸鼻子时都非常审慎……对他们来说,更重要的是要保护他们用工作和态度,全部生命创造的东西,对他们而言,更重要的不是创造本身,而是保护……
他们同时活在多重人生里,就像同时活在父亲和儿子的人生里,就像他们不是一个可以区分的、唯一的、不可重复的个体,而是漫长一生中的一个整齐动作。他们不是以个体来活着,而是以家庭,以市民阶层的家庭来活着……因此他们保留着照片,保存着家庭照片,就像博物馆里保存旧时代为杰出人物绘制的肖像画那样的忧心忡忡……保留着祖父和祖母的订婚照片,父母的结婚照片。一张破产的叔叔穿着旧式礼服或者戴着草帽的照片。一个不幸或者幸福的姑姑戴着有面纱的礼帽,手拿太阳伞略带微笑的照片……这就是他们,所有的人的组合,某种缓慢形成与发展的个体,一个市民家庭……这些对我来说非常陌生。对我来说,家庭是一种需要,一种逼不得已。对他们而言则是一个任务……
他们天生如此。因为他们总是远距离地审视一切,长时间地观察,因此他们从未真正平静过,只有每时每刻活在当下的人才是真正平静的。就像无神论者不信奉上帝,所以不会对死亡感到畏惧一样……你相信吗?你在嘟囔什么?你点头说你相信?你相信多少……我只见过一个人,我确定他是不惧怕死亡的……就是那个“艺术家类别”的人,是的。是的,他不信仰上帝,因此不畏惧任何东西,不惧怕死亡,不敬畏生命。信徒们非常恐惧死亡,因此紧紧抓住宗教的承诺,他们相信,在死亡之外还有另外一个人生和最后的审判……那个“艺术家类别”的人永不害怕,他说,如果上帝存在的话,不可能如此残忍地给予人类永恒的生命……你看,所有这些人都是这样癫狂,这些另类的艺术家……不过中产阶级惧怕死亡,就像他们惧怕生命一样。这就是为什么他们信仰宗教、节俭又守德……因为他们有所敬畏。
我从你眼里看出不解。或许他们带着头脑来到世界,因为他们是有修养的,但是他们却没有带着心脏和分泌腺,因为他们的内心和分泌腺永远焦躁不安。他们担心所有那些账目、计划、秩序一文不值,某一天一切都会完结……但是到底是什么东西要完结?家庭?工厂?财产吗?……不,那些人知道他们所畏惧的东西没有这么简单。他们害怕某一天会疲惫,不能把所有的东西维持为一个整体……你知道,就像前几天那个技工所说的。我们把那辆老旧的破车开去让他看看,哪儿出了毛病……你记得吗,他说车还可以开,引擎没有裂痕,但是结构中的材料已经老损了,这就像我的主人们害怕他们所拼凑的东西会磨损,再也无法构成一个整体……而那时他们的文化也就终结了。
够了,我不再对你说更多了,反正永远也说不完……你只要想一想他们在那些抽屉里和打在墙上的保险柜里,可能隐藏多少秘密,他们在那里保存证件、股票、首饰……你耸了耸肩?我唯一的爱人,这些人并不是我们这些穷人所能想象的。有钱人是非常奇怪的。可能在他们的灵魂中也有这样的秘密夹层,在那里他们保存着某些东西……我想偷走这个看不见的秘密夹层的保险箱的钥匙,让我知道,里面有什么东西……富人即使被剥夺了一切,他们某种程度上仍然是富人。在封锁结束之后,我看到从地窖里爬出来的富人,开始是基督徒,紧接着是犹太人,他们能够带着完整的皮囊存活下来,但是却被彻底剥脱了财富,再也不可能更彻底地失去一切……这些基督徒和犹太富人惨遭掠夺,家园被炸弹摧毁,战争以及战后发生的一切破坏了他们的生意……空气中已能嗅出某些共产主义者正跃跃欲试……而同样是那些被掠夺的富人们在封锁之后,仍然或者仅仅在两年之内重新住进别墅里,太太们披着灰狐皮大衣正襟危坐在盖尔贝奥德甜点店内的扶手椅里……他们如何能够做到?我不知道,但是我能肯定,他们就像战时和战前一样生活,用同样讲究的方式就餐和打扮。当第一班火车出发前往国外时,他们会从佩斯城的苏联指挥部那里获得旅行许可……甚至还抱怨,这列带着他们前往苏黎世或者巴黎的购物之旅的列车上,他们没有买到其他的卧铺票,只有上铺……你明白吗?看起来富有是某种状态,就像健康或者患病一样。一个人富有,那么以某种神秘的方式,将永远富有,相反,如果一个人不是,那么即使他赚很多钱也没有用,他永远也不会成为一个真正的富人。看起来,必须相信有的人是真正的富人,就像圣人或者革命者相信自己与众不同一样……要毫无罪恶感地做个富人,否则一切将乾坤大变……伪装的富人,当他们吃着牛排,喝着香槟酒时,转动着眼睛想着的是穷人,最后他们自己也会掉到穷人堆中,因为他们不诚实,只是个懦弱的、奸诈的伪君子……必须要认真地做个富人。可以做些慈善,但是这些也仅仅像无花果树的叶子一样无关紧要。你听我说,亲爱的,我希望,假若有一天我不在你身边,你某一天遇见其他人,她存有比我更多的首饰,你不会感伤……你别生气,我只是说出我所想的话。把你那艺术家的手掌给我,我要它紧贴我的胸口。你感觉到了吗?……它为你,为穷人而跳动。你看看。
我是个聪明的姑娘,很快学会了富人所有的奥秘。我在他们那里当了很长时间女佣,也学会了很多秘密,但是后来有一天,我离开他们,因为我厌倦了等待。我在等什么?……我等待的是我先生为我戒斋。你为什么用那种方式看着我?……我苦苦等待,用尽所有的手段和力量。
你看看他的照片,好好看看。我一直保留着那张照片,因为是我用钱从摄影师那里买来的,那时我还是他们家的女佣,他和第一任妻子生活在一起。
我把你头下的枕头摆正一下。你舒服地躺着吧,伸个懒腰。当你跟我在一起时,你就要一直休息着,我最可爱的宝贝。我要让你感到跟我在一起很舒服。你在酒吧,乐队里工作太累了,在我这里,在我的床上,你不用做其他事,只要爱我,然后好好休息就够了。
我是否对我的丈夫也说过同样的话?……没有,我的心肝。当他躺在我床上时,我不想让他感觉舒服,这正是问题所在……某种程度上,我不能忍受他和我在一起感觉舒服。当然,那个可怜的人为我真的付出了一切,他为我做出了全部牺牲,与他的家庭、他的圈子、他的习惯割裂开来。他逃到我这里来,就像一个破产的绅士流落到海外,逃到一个奇异国家寻求帮助一样。可能正是因为这个原因我永远无法与他和解,因为我这里不是他的家……他和我生活在一起的状态永远就如同,一天有一个人流浪到一个迷人又充满香料芬芳的热带国度巴西,在那里娶了当地女子为妻,在那个陌生的世界里他总是奇怪,怎么到达了那里?他和当地女子在一起,在亲密的时候想着其他的事情。想着家乡?也许吧。这点让我很紧张。因此我不希望他和我在一起时,真正感觉到舒服,无论是在餐桌上还是床上。
他到底在想什么?哪里是他的家园?……他的第一任妻子?……我不这样认为。你知道吗,他所想的家乡,真正的家园,地图上并不存在,而且其中包含一切,不仅仅是那些美好的东西,还有那些截然相反的或者令人讨厌的东西。我们现在也正在学习这一课,因为我们也不再拥有祖国,不是吗?你不要指望我们会重新拥有它。如果有朝一日有机会回到故土,回去探望家乡,或者以其他的原因回家……可以再次回到从前的地方,有人会感伤不已,有的人还会心脏病发作,另外一些人则到处炫耀,挥舞着外国护照或者拿出旅行支票付账……但是在国外期间所思念的故土已不复存在。你还会梦见佐拉吗?我有时还能梦回尼尔塞格,但总是在头痛中惊醒。看起来,家乡不仅仅是乡下、城市、房屋、人们而已,还是一种感觉。什么?……是否存在永远的感情?不,亲爱的,我不认为。你知道,我崇拜你,但是如果有一天你欺骗了我或者想逃走,我将不再爱你……这不可能,对不对?总之,假如这样结束的话,你不要以为,如果我们某一天再次遇见的话,我会得心绞痛。我们可以亲切地聊天……但是已经结束的事情我们不会再次提及,因为已经消失、变成蒸汽了。你不必感伤。一个人一生中只会有一个家园,就像真爱一样。一切都会过去,就像真爱一样,而这样就是最好的,否则我们将无法继续活下去。
第一个女人,我丈夫的妻子……是一个优雅的女人。非常漂亮,知书达理。至少我很羡慕这种规矩得体。看起来,那是一种学不来的东西,也不是金钱能买得到的,而是与生俱来的。也许这些另一类人,这些有钱人虔诚学习的东西,事实上不是别的,就是纪律。甚至连他们的血细胞都是有纪律的,连腺体也是。我痛恨他们的这种能力,我先生也知道这点。第一任妻子很有教养,有纪律,因此有一天我丈夫从她的身旁逃离,因为他已经对纪律感到疲劳。对他而言,我不仅是个女人,还是一个伟大的测验和尝试,一个冒险,就像美洲狮和猎人,就像某人因贪污而感到有罪,或者在正经的人家里,突然往地毯上吐口痰。鬼才理解这些人。我给你拿一杯白兰地吧,三星级的,好吗?……因为说话太多,我感到口渴。
喝吧,我的生命。是的,我喝的时候把我的嘴唇放到你嘴唇碰触过的地方……你拥有多么令人惊讶、温柔、神奇的想法!你说出来的时候,我几乎快哭了。你怎么想到这些的,我难以琢磨……我不想说这是个全新的念头,可能其他恋爱中的人也能想到……但是对我来说,仍然是件伟大的礼物。
像这样,我在你之后喝。你知道,我的丈夫从来没有送过我这样温柔的礼物。我们从来没有用过同一个杯子,而且不曾直视彼此的眼睛,就像我们这一刻所做的这样……如果他想让我开心,他宁可买一枚新的戒指给我……是的, 就是那枚漂亮的绿松石戒指,上次你满怀兴致地看了又看,那个也是他送我的。他就是这样俗气……你说什么,我的心肝?……好吧,过后我把它也交给你,让你那个卓越的估价人估算一下这枚戒指的价值。所有的事情我都听你的,依你而定。
你想听我再说那些富人的事吗?关于他们是无法说尽的。因为我和他们生活在一起的几年里,就像一个梦游者。我感到惊恐万分又神经紧张,我从来不知道,当我对他们说话时我犯了什么错误,或者当我默不作声时,我手里拿着什么东西……他们从来没有责备过我,怎么可能责备我呢?他们宁可教导我,优雅地、带着宽容和谨慎,就好像一个意大利歌手在街上教小猴子跳上他的肩膀,并且扭腰。但是有时他们也像在教残疾人,一个无法走路,连最基本的东西都无法实现的人……因为当我刚到他家的时候,我就是这样的,是个残疾人。我完全不知道如何用正确的方式做事。不知道如何走路,从他们的角度来看,连打招呼、说话,甚至吃饭都不会!……对于如何吃饭,我甚至连概念都没有!我想那时候我甚至连保持沉默都不会,无论什么结局,总之很糟糕。我只是一言不发,像条烤鱼,但是之后我逐渐学会了他们交给我的所有功课……我很努力,快速地有样学样。最后他们也感到惊讶,我如此快速地学会了这么多东西……对此他们瞠目结舌。我并没有炫耀自己,但是我相信,当有一天我开始让他们注意到我学到的东西时,他们简直目瞪口呆。
比如说,有一次在陵墓那里发生的事情。哦,陵墓!你知道吗?在他们家帮佣的时候,我发现所有人都偷他们东西。厨娘在采购金上做手脚,男仆让供应商把葡萄酒、白酒和精美雪茄的价格写高,司机偷汽油然后卖掉。这些都是自然而然的事,连主人自己也很清楚,几乎成为家庭秩序的一部分。我不偷盗,因为我只是个单纯的全职女佣,我没什么好偷的……但是后来,当我成为女主人,我想起在地下室和厨房里看到的把戏,而陵墓事件是一个太大的诱惑,我无法抗拒。
因为有一天我的丈夫……那位真正的丈夫,那个绅士……突然醒悟,他的人生缺少某些东西,在布达的陵园没有一个真正的墓室。他的父母,老先生和老妇人,还是老派的死者做法,他们的尸体在一块简单、破旧的大理石墓碑下面朽烂,没有墓室。当我的先生发现这个疏忽时,开始变得阴沉忧郁,之后我们开始四处奔波,来弥补这个严重错误。他委托我和设计师以及工头讨论如何为死者建一座完美的墓室。那时我们已经有了不止一辆汽车,在泽拜盖尼[55]有避暑别墅,在施瓦布山[56]上有一套冬天住的公寓,当然在玫瑰山丘上我们也有房子,在多瑙河以西,临近巴拉顿湖地区我们有一座城堡,是我先生通过做贸易获得的。在房屋的需求上我们没有任何可以抱怨的。
可是我们连一座家族墓穴都没有。我们要尽快弥补这个令人尴尬的疏忽。当然不能把工作委托给一个普通的建筑师。我丈夫进行了深入调查,谁是城里最好的墓室设计师……我们让人从英国和意大利寄来很多设计方案,印刷在铜版纸上的散发着光芒的书籍……没有人相信关于墓室竟然有这么丰富的专业资料……因为人只是两腿一伸就死去,每个人都不过如此……然后挖坑掩埋,就这样结束。但是老爷们过另外一种生活,他们的死亡自然也完全是另外一回事。因此在专业人士的帮助下我们挑选出一个模本。我们将建造一个美妙的,带着穹顶,内部宽敞通风、干燥的家族墓穴。当我第一次从内部看到这个精美的墓室时,我暗自流泪,因为我一下子想起在尼尔塞格我们居住的沙子里的深坑。是的,这个墓穴比我们的深坑还要宽敞。为谨慎起见,他们在内部估算了六个人的空间,两个老的,我先生和另外三个人,我不知道,还有谁?……也许是给某个客人,如果正好有人拜访,然后要在这里安葬,这样不会造成拥挤。我看了三个多余的位置,我对我的先生说,我宁可让狗埋在这里,也永远不愿意躺在他们的墓室里……真希望你看到我这么说的时候他笑成什么样!
所以我们为每件可能发生的事情做准备。当然在墓室中也有照明,有两种灯光,蓝色和白色。当所有一切都安排妥当之后,我们请来一位神父,让他为这个私人享受的场所举行落成仪式。那里拥有一切,我的天使……入口上方是金色字母的碑文。墓室正面,在谨慎制作的微型小窗户上,可以看到家族贵族徽章……就跟他们在内裤上也绣上贵族头冠一样……之后,在陵墓前辟出一块空地,种植了很多花卉,接着是柱廊入口,前厅为访客准备了大理石板凳,没准他们在临死之前突然产生兴趣来这里休息一下。必须要穿过院子和雕有装饰性花纹的铁门才能到达两位老人的安息之地。那是一个真正的墓室,就像不是为了三五十年而准备,到了那种年份,连最高贵的死人都会被从公墓中移出。他们是为了永恒的时间而准备,当最后审判的号角唤醒了那些贵族和老爷的尸体,他们像往常一样,穿着睡衣和晨袍从棺木中起床。我从墓室的工作中赚了八千潘戈,建筑师不肯做出更多的让步。我在银行里有一个活期账号,我愚蠢地把这笔额外的微薄收入存入这个账号,一天我丈夫偶然发现邮局的通知,上面写着我的这笔小钱额外得到多少利息……他没有说任何话,怎么会说什么呢,你为什么这样想?……但是能看出来,他很不好受。他觉得作为家庭的一分子不应该从父母的墓室里赚取任何钱财……你明白吗?我事到如今也想不通。我只能说,你看,这些富人们是多么怪异。
我还要跟你说另外一件事。我习惯了一切,忍受了一切,一身不吭,但是他们有一个习惯我无法忍受。即使现在,当我想起时,也要使劲吞咽,因为我恶心得想吐。我无法忍受,真的!……过去几年,我渡过了一道道难关,但功课并没有结束,只不过我已经忍受了一切,对一切都感到心平气和了。你看,最后也许连对衰老我也逆来顺受,默不作声,但是他们那个习惯让我无法忍受,就那一个……如果我想起来,我仍然由于无能为力愤怒得涨红脸,就像火鸡一样。
你说床笫之事吗?是的,但不是你想象的那样。这件事情与床有关,但是其他层面上的问题。是关于他们的睡衣和睡袍。
我看出来你不明白。事实上也很难讲清楚,因为你看,我羡慕那座房子里的一切,我注视着并惊叹于每一件东西,就像看到动物园里的长颈鹿一样……彩色的卫生纸,瑞士的足部保健品,全部的一切。我知道他们这样特殊的人是不会过那种世俗又平凡如普通大众般循规蹈矩的生活的。他们的一切必须以另外的方式来做,布置餐桌,整理床铺,和普通的大众完全不同。当然,为他们烹制的餐食也完全不同,也许他们的肠胃系统也是不一样的,就像袋鼠一样……我不知如何准确地对你说明白到底是怎么不一样的肠胃系统……但是他们与我们这些普通人不一样,拥有另外一种消化系统。不是自然而然的,依照某种规则和方法,他们服用特别的泻药,神秘的灌肠剂……同样是那么神秘莫测。
对于这些我只能目瞪口呆地注视着,有时甚至浑身泛起鸡皮疙瘩。文化,看起来,不只是在博物馆里可以看到,在这些人的浴室里,在为他们准备食物的时候也可以体现。这些人甚至在封锁期间,在地窖里,也过着和其他人不同的生活,你想想?……当人们只能吃红豆和豌豆时,他们仍能打开外国罐头盒子,品尝斯特拉斯堡鹅肝。在地窖里度过的三周里,我见过一个女人,一位前部长的夫人,她的先生在俄国人来之前逃到西方去了,而妻子则留在了这里,因为在这里有她的某个人……不管你是否相信,这个女人即使在轰炸期间的地窖里,仍然在减肥。她很注意自己的身材,在酒精炉上用意大利橄榄油为自己烹饪某种美味的颠茄[57],因为她害怕油腻的豆子和所有的筋肉。这个女人竟然害怕这些当时人们在死亡恐惧和心灵恐慌中狼吞虎咽地咀嚼的食物会让她发胖!……每当我想起这个女人,我总是想,文化是多么奇怪的东西。
在罗马,随处可见精妙绝伦的雕塑、绘画、珍贵的挂毯,就像在我们家,在旧货店里,你会发现很多旧世界无用的东西但是,罗马的这些美丽的事物也可能只是文化的面孔之一,也是一种文化。某个人让厨师以一种特定的方式在厨房里为他准备食物,用黄油或者植物油,遵照医生为他们特制的复杂菜单——仿佛他们不是用牙齿和胃来获取营养,而是需要特别的汤供给肝脏,另类的肉补给心脏,特别质量的沙拉输给胆囊,特别的葡萄干甜面包传给胰脏。用餐之后,他们带着神秘的消化系统,陷入自己的空寂之中,孤独地消化……是的,这也是一种文化!我完全理解这些,甚至打心眼里认为是非常正确的,并为此感到惊奇,但是只有他们穿睡衣、睡袍的习惯我永远无法理解。我做不到心平气和。上帝应该责罚那个发明了它的人!……
你别激动,我现在告诉你。睡衣必须要这样准备好放到铺好的床上:从后面折叠睡衣的底部,两个袖子张开平放……你明白吗?……睡衣或者睡袍的这种形状就像阿拉伯人,一个东方的朝圣者,面朝大地祈祷着,两条手臂在沙地上伸展着……为什么他们要这样?我不知道。可能因为这样比较方便穿衣,可以节省一个动作,因为只要从后边钻进来就可以了,这样一下子就穿好了睡觉的装束,在他们准备进入休息状态时,不需要一个多余的动作劳累他们。可是对我来说,这个过分的准备让我气得发疯。我无法忍受这个怪癖。我在为他们整理床铺时,双手由于激动和反抗一直在颤抖。我按照男仆教的方式折叠和放置睡衣、睡袍。但是为了什么?……
你看他们多么奇怪,即使不是天生富有的人也很奇怪。每个人在某个时间会勃然大怒并且变得固执。连穷人也一样,他们长时间忍受一切,顺从于所有的安排,满怀热忱承受命运赐予他的世界……但是总有那么一个时刻降临,就是每当晚上,我为他们整理床铺,把睡衣准备成指定形状时。我知道,当人们有一天再也无法继续忍受业已形成的局面时,这一时刻就会来临……个人和民族都一样……有些人开始尖叫,他受够了,必须要改变,而对于民族来说,人们会走上街头,开始砸毁、破坏一切……不过那时所有人都变成了小丑。革命,你知道,真正的革命,此前已经发生,悄无声息地,在人们内心。不要用那种愚蠢的眼光看着我,我的爱人。
可能我说的都是疯话,但是无须一味地在人们的言行中寻求意义。你认为,我现在和你躺在这张床上有意义并且符合逻辑吗?你不懂吗,我的心肝?……没关系。你只要听我说话和爱我就好了。在我们之间,这就符合逻辑,即使没有任何意义。
这就是有关睡衣的故事。我痛恨他们这个习惯。但是后来我顺从了。没有办法,他们更有力量。对于这些优等生灵,你可以仇恨他们,可以崇拜他们,但是你不能否定他们。我有一段时间是崇拜他们的。随后,我战战兢兢地生活在他们之中,之后开始痛恨他们。我是如此痛恨他们,以至于我也站到他们的队伍中,成为有钱人,我穿他们的衣服,睡在他们睡觉的床上,我也开始注意身材,而且最后我也要在睡前服用泻药,完全像富人所做的那样。我不是因为他们是富人而我是穷人而憎恨他们……你不要误解。我希望有人能最终理解包含在贫富中的真相。
现在人们在报纸和人民会议上对此说得很多,写得很多。是的,甚至在电影院里也是,上次我去时,新闻片也在谈论这个话题。每个人都在讨论这件事,我不知道他们到底怎么了……可能部分或者整体意义上而言,他们过得并不如意,因此持续谈论这个话题,富人和穷人,俄罗斯人和美国人。但是我对此并不熟悉。他们还说,最终将会爆发大革命,俄罗斯人和那些穷人将最终获胜。但是今天午夜,在酒吧里,有一位优雅的先生……我想可能是南美人,人们悄悄说,连他的假牙里都藏着海洛因,他就这样售卖毒品……他说,不会这样的,美国人会最终获胜,因为他们更有钱。
我也在思考这个问题。连萨克斯风乐手都这样说,最终美国人会在地上挖一个大坑,埋上原子弹,然后大洋彼岸的现任总统,那个戴眼镜的小个子家伙,手拿火柴,蹲下身来,悄悄靠近大坑,点燃原子弹的导火线,然后一切灰飞烟灭。这个初听起来,似乎是天大的蠢话,但是如今对于此类疯话我已经不再感到可笑了。我见过很多事情,在不久之前,感觉好像是荒唐的,然后突然之间一日之内变为现实。是的,通常我看到的是,人们认为越不可能的、不可想象的荒谬愚蠢之事,越会确定地得以实现。
我永远不会忘记在我们那个地方,在佩斯,战争结束时人们之间流传的话……比如有一天德国大炮布满布达一侧的多瑙河畔……他们在桥前面挖洞来安置大炮,他们凿开柏油路,在沿着布满美丽栗子树的布达的多瑙河畔修建机关枪防卫工事。人们用酸涩的眼神看着这一切,但是也有一些自以为聪明的人,他们说,布达佩斯不会被包围,因为这些可怕的武器……桥前面的大炮,桥上堆着的弹药箱……这些只是骗人的诱饵而已……一种迷惑俄罗斯人的缓兵之计,其实事实上没有任何人想要打仗……人们都这样说。然而那一堆大炮并没有骗人,迷惑也未获成功。有一天俄罗斯人来到多瑙河边,一下子把他们打得落花流水,大炮也不顶用。我不知道事情是否会像南美人所说的那样发生,但是我担心,最终真的会变成那样,因为他所说的乍一听起来是那样的荒谬。
那位优雅的先生的话也让人想起,最终美国人会起主导作用,因为他们很富有。这点我了解,清楚有钱人会怎么做。凭我的经验,我知道要特别提防有钱人,因为他们狡猾得可怕。他们有一种力量……天知道,那是什么力量?但能够肯定的唯一一点是他们诡计多端,和他们相处并不简单。从我给你讲述的关于睡衣的那些事就可以看出来了。一个我必须按照其指定的方式来为他准备睡衣的人,不可能是普通大众的。这样的人完全知道他想要什么,无论是白天还是黑夜都非常清楚,当穷人在路上偶遇富人时,正确的做法是画十字。喋喋不休讲述这个我永不厌倦,我一直所说的是真正的富人,而不是那些单纯拥有很多钱的人。那些人没有这么危险。他们酷爱炫耀钱财,就像小孩子在吹肥皂泡一样。他们最终的命运也是如此,金钱就像肥皂泡一样从他们手中消失。
我的丈夫是个真正的富人。也许因为这个原因,他总是忧心忡忡。
再喝一杯吧,就喝指头那么一丁点儿。不,算了,我的心肝,这次我不在你之后喝。美妙的想法不要重复,因为这样会丧失效果,失去它的魔力。别生气。
别催我,我只能按顺序讲述一切。
他敏感易伤,是的,永远感到被冒犯。这一点,我永远无法理解,因为我来自穷人家庭。真正的穷人和富有的老爷之间就像有一种巨大的密谋……他们中的任何一个都无法受到伤害。我的父亲是尼尔塞格赤脚住地坑的人,但他在任何时候都不会感到被冒犯,就像拉科茨·费伦茨二世[58]一样。我的丈夫对于自己拥有很多金钱感到羞愧,怎么可能拿它炫耀呢?他宁愿用服装来隐藏自己,让人看不出他是富人。他的风度那么优雅,那么平和,又极度彬彬有礼,总之,让人无法用言语、态度、行为来伤害他,因为每一种外部的伤害就像从荷叶上滚落的水滴一样,在他的优雅下都消失无踪。不,只有他自己才能伤害到他,但是这种倾向逐渐占据他的心灵,就像一种邪恶、病态的激情。
后来,我丈夫开始怀疑他可能有某种疾病时,他就像一个重症病人,病急乱投医。某一天他不再信任著名的医生和学者,便求助于收集草药的农妇,因为也许她能帮上忙……就这样,有一天,他来到了我的身边,抛弃他的妻子和他原来的人生。他相信,对他来说,我就是那个收集草药的农妇,但是我根本不会给他煎制任何一种救命草药……
请把那张照片递给我,让我再看一看他。是的,他就是这样的。
我和你说过吗,这张照片我在脖子上戴了很长时间,在一个护身符里,连着紫色缎带。你知道为什么吗?……因为那是我花钱买的。在我还当女佣的时候,用我的薪水买的,因此我一直很珍惜它。我丈夫从来不理解,这代表什么,对于我这类人,掏钱去买并非极端需要的东西是多么重大的一件事。我想说的是,即使只是他薪水中的几个潘戈或者小费而已,但这是真正的钱。后来,我挥霍我丈夫的钱,成千上万地散尽,就像我当女佣时用羽毛掸子扫去灰尘一样。那对我来说不是钱,但是买这张照片时,我的心跳很快,因为我很贫穷,如果我没有把钱花到最需要的事情上,我感到罪过。这张照片那时对我来说是件充满罪恶的奢侈品……但是我仍然这样做了,我偷偷来到那位著名的摄影师那里,他的摩登照相馆位于市中心,我支付了照片价值的钱数,没有讨价还价。摄影师笑了,他是以很低的价格卖给我的。这是我唯一一次为那人所做的牺牲。
他身材很好,比我高五公分。他的体重从没变化过。他就像控制言行举止一样控制他的身体。冬天的时候会胖两公斤,但是到五月时已经减掉了,而且会一直保持到圣诞节。你不要认为他在减肥,与此根本毫无关系。他对待他的身体,就像对待雇员一样,由他来支配一切。
他也这样控制他的眼睛和嘴巴,在需要的时候,眼睛、嘴巴会单独微笑,只是这两个器官从不一起笑……比如,我的唯一,你笑的时候,那么自由和甜蜜,眼睛和嘴巴都在笑,昨天你把戒指卖了好价钱,来告诉我这个好消息时就是这样笑的!……
是的,他没有这种能力。我曾经和他生活在一起,我是他的妻子,之前是他的女佣,也就是说我和他之间自然有一种更为亲密的关系,但是我从未看到他真正捧腹大笑过。
他尽量克制地微笑。我在伦敦时认识一个希腊人,他是一个圆滑世故的家伙,后来教了我很多东西……别追问我他都教了我些什么,我无法说清所有的细节,因为那可能会一直说到明天天亮……是的,这个希腊人说,当我们身处英国人之中时,要注意不要让自己笑,因为那是粗俗的。但我还是喜欢微笑。我连这个也跟你说,因为我想让你知道所有在生活中对你有用的东西。
我丈夫会很美妙地微笑。有时候,我出于嫉妒,为了想知道他怎么能够做到以这样的方式微笑,几乎想要毒死他。仿佛他在什么地方学过这门课程似的,在某所专门教富人们如何生活的神秘大学里……微笑是他们的课程之一。比如,当别人欺骗他时,他也保持微笑。有时我也拿他做实验。我也骗过他,而且很小心地观察他……我在床上欺骗他,并在那里观察他。有一些危险的时刻。永远也无法知道当一个人在床上被骗的时候,他如何反应……
那时候,这种冒险让我紧张得要死。假如有一天他从厨房抄起一把刀,把它扎进我的肚子里,就像宰猪一样,我也不会感到惊讶。这当然只是场梦,或者称之为“空想”。这个词是我从一个医生那里学到的,有一段时间我常去他那里,纯粹出于效颦和赶时髦,因为我已经是有钱人了,可以允许自己有些心理问题。医生一小时的诊费是五十潘戈,我付了这笔钱,便有权利躺在诊所的长沙发上,向他描述我的梦境,以及浮现在我脑海中的卑劣行径。女人躺在沙发上说出这些不光彩的事情,总是其他人来付钱。但我是自己付钱,我也学会诸如抑制和空想这类词。哦,我学过很多东西。生活在这些有钱人中间,并不是一件轻而易举的事!
但是,我始终没有学会微笑。可能学会这个还需要其他方面的天赋,也许是从你祖父那一代就已经会这样微笑了。我痛恨这一点,就像反感睡衣那种令人生厌的形式主义一样……讨厌他们微笑。因为当我在床上欺骗我丈夫时……我假装和他在一起感觉很美好,但这不是真的……他肯定察觉到了这一点,但是他没有拿出匕首刺向我,而是对我微笑。他坐在法式大床上,头发凌乱,像运动员一样充满肌肉,带着微微的甘草香味,用无力又固执的眼神看着我,微笑着。那时我只想哭。我感到悲伤、愤怒而又无能为力。有一点能够肯定,后来当他看到被炸毁的家园,或者他被赶出工厂并被剥夺财富时,他也用同样的方式微笑来着。
这就是人与人之间最大的恶行之一,一种另类的恶行,绅士的微笑。这是富人真正的罪过,并且无法得到宽恕……因为我理解,当一个人受到侵犯时,他可以动手打人或者杀人,但是如果他微笑或者保持沉默,那么我甚至不知道该如何应对。我有时觉得,对此类罪过施以任何刑罚都不为过。任何一种我这样一个从土坑里爬出来并且恰巧出现在他的人生道路上的女人可以发明用来对抗他的事,都不够。无论这个世界怎么处置他的财富、领地等一切对他来说重要的东西,都对这微笑无能为力……必须剥夺他脸上的笑容。那些著名的革命家做不到吗?……因为股票、宝石都会以某种方式重新出现在他们手上,即使在他们丧失了一切之后。即使这些真正的富人变得身无分文,他们还是拥有某种神秘的财富,任何人类的暴力都无法从他们身上夺走……是的,一个真正的富人,拥有五万霍尔特土地或者一家有两千名工人的工厂,当他丧失一切……但总有一天会时来运转,仍会比像我这类人更有钱。
他们怎么做到的?……我不知道。你看,我曾经历过一个那样的时代,国内的有钱人的命运已经变得很糟糕了。所有的状况都不利于他们,每个人都发誓对抗他们。根据精心制作的周密计划,他们被逐步剥夺了一切……有形的资产……然后用狡诈的手段,抢走那些无形的资产。尽管如此,这些人最终仍然过得很富足。
我目瞪口呆地观察一切,张大嘴巴,但是并不愤慨。我没有嘲讽他们,怎么会呢!现在我不是想对你吟唱关于金钱与富贵和贫穷的咏叹调。你不要误会。我知道,如果我在清晨就开始叫嚷,我们痛恨富人,因为他们有钱又有权,那会听起来很好听。我恨他们,但不是因为他们的财富。准确地说,我害怕他们,但是那种怀着敬畏之心的恐惧,就像盲人害怕闪电和雷声一样。我生他们的气……就像古代的人类对上帝的气恼一样。你知道,那些小个子、大肚子、具有人的模样的神,多嘴多舌、放浪形骸,每个都是调皮鬼。他们进入人类每一天的秩序之中,钻到他们的床上,侵入女人的生命中,拿面包蘸平底锅里的沙司吃,表现得完全就像个人类,但是他们仍然不是人类,他们是神,是普通的、能够帮助我们的、拥有人的躯体的神。
是的,当我想起富人时,我也是这样的感觉。我不是因为他们拥有金钱、宫殿、宝石而痛恨他们。我不是一个造反的无产者,也不是带着阶级意识的工人,根本不是……为什么我不是?因为我来自更底层,所以比起蛊惑人心的那些说法,我更清楚其他的东西。我知道,在所有这一切的最底层,无论过去、现在,还是将来,都不曾也不会存在公正。一种不公正消失,会有其他的不公正取而代之。我是个女人,长得很美,即使身处最底层,也总是期盼被阳光照耀……告诉我,这是罪过吗?可能那些以此为生的革命家……他们承诺,一切都会好起来,但是结果事与愿违,一切都没有发生改变,反而更加糟糕,那么他们就采取行动,让事情以另外一种方式变得恶劣……可能他们会因此取笑我。但我想真诚地和你说这些。我愿意给予你一切我所保留的东西,不仅仅是首饰……因为我承认,我之所以恨富人,最主要的原因是我仅仅从他们那里拿走了金钱。而其他的东西,比如富有的秘密和意义,拥有像财富一样的另外一种可怕的魔力……这些东西他们并没有给我。他们隐藏得很好,以至于没有任何一个革命家能从他们手中夺走……他们隐藏得比在国外银行保险柜里存放的宝物和埋在花园泥土下面的黄金还好。
他们没有给予我这种能力,就是每当交谈正好到了紧张或者痛苦的时刻,他们能够突然毫无过渡地转向别的话题……那时我由于某种激烈的情绪而心跳加速,或因陷入爱河,或因他们对我不好而生气……因为我看到了不公正,因为某人受到了伤害,我想愤怒地吼叫……在这样的情况下,他们始终镇定自若,面带微笑。我无法用言语来形容这一切。某种程度上,言语似乎永远也无法真正地表达任何事情,任何生命中重要的事情……你知道,就像出生或者死亡一样,那可能是连真正的语言都无法表达的事情。也许音乐可以做到这一点,我不知道……或者当一个人渴望另一个人,他可以触摸她,就这样……你别动。我的另一个朋友不是毫无理由地在字典里从头至尾埋头苦寻?他要找一个词,但是没有找到。
即使我也说不出来准确的字眼,你也不必惊讶。我只是想和你说说……世界上真正有价值的话语又在哪里呢?
把照片再递给我看看。是的,我认识他的时候,他就是这个样子。我最后一次见到他……是在封锁之后……也是这个样子。他仅仅发生了细微的变化,就像一件优质的物品在使用中的改变……变得更为光滑、细腻,磨得更为亮泽,就像一个很好的剃刀刀片或者琥珀烟嘴一样。
谁知道呢……或许聪明些的办法是,我该下定决心,努力来讲述这件事。你知道,回头我从结尾开始讲起。也许这样你能够理解……即使我不讲故事的开头。
他的症结是他来自市民阶层。何谓市民阶层,哪些人是市民阶层?……红色人士把他们描绘成那种令人讨厌的、大腹便便的家伙,整日注视着股市行情,同时压迫工人阶级。没进入他们中间之前,我也是这样想象的,但是之后我明白,这所有的与市民阶层以及阶级斗争有关的鬼把戏是另一副模样,并不像他们对我们这些无产者所描绘的那样。
这个人有种固执的观念,他相信,市民阶层仍然扮演着支撑世界的角色……不仅仅是作为一个企业家,或者模仿以前很有权力的那些人,而那时市民还不拥有权力……他相信,像他这样的市民最后能够打造某种世界秩序……有钱人不会像以前那样尊贵,而穷人也会像过去那样如乞丐般一无所有……他相信,在这个乱七八糟的世界上,如果他,作为一个市民阶层,留在自己的位置上,那么每个人某种程度上都会成为市民阶层,其中一部分人向下走,一部分人向上走。有一天他发声了。他说,他想娶我为妻,娶一个女佣。
我没有完全理解他在说什么,但是在那一刻我非常痛恨他,以至于想向他吐口水。那是圣诞节时,我正在壁炉前准备点燃木材。我感觉,这是我所遭受的最大的伤害。他想娶我,就像购买一条品种稀有的狗……这是那一刻我的感受。我对他说,请他离我远点,我甚至不想看到他。
实际上那时他并没有娶我,此后,随着时间的飞逝,他结婚了,娶了那个优雅的女人为妻,还生了一个孩子。后来孩子夭折了。老爷也死了,对此我深感难过。老爷死后,家里变得就像一个博物馆,只有感兴趣的人才来参观。假如某一天,周日上午学校的孩子们来别墅前按响门铃,来做一场教学参观,我将不会感到惊讶……我的丈夫那时已经和他的妻子单独生活。他们经常去旅行……我和老夫人在一起。她可不是个愚蠢的老太太,我怕她,但是我也喜欢她。她内心储备着过去贵族太太们的知识。她知道治疗肝病或者肾病的药方,她还知道如何正确地洗浴,如何欣赏音乐……她还知道我们两个,我和她儿子之间的事情,知道她儿子默默的反叛……她知道存在于我们之间长期的斗争,她以女人才有的直觉感知一切,就像一个雷达……探测到和她有关的男人的秘密。
就这样她知道她的儿子忍受着一种无望的孤独,是因为他出生在那个世界,甚至彻头彻尾地隶属于那个世界……这个世界联结着他所有的回忆,所有的梦想与警醒……她已经无法再保护他了。她不能再保护他,是因为一切正在腐朽,就像老旧的织物,无法再继续使用,就连当罩单、搌布用都不行……因为她儿子已经不再攻击了,只是防守。如果一个人不再进攻,只是防御,那么他已不再活着,只是存在着……老夫人以一种纺织女工般强烈的雌性本能发现了这种危险。她了解了这个秘密,就像得知患有某种可怕的、世代遗传的家族疾病一样,禁止谈论它,因为巨大的利益与此相连,所以不能走漏任何患病的风声……就像一个正经受遗传性羊痫风或者血友病折磨的家庭一样。
你在看什么?是的,我也是神经质,不只是老爷们。我不是因为生活在这些人中间而变成这样的。当我在家乡的深坑里,就已染上了类似的神经质了……假如说我也曾经有过某个人们称之为家的地方。当我说出这个词,“家”或者“家庭”……我什么也看不到,只是感觉到一股气味,是土地、淤泥、老鼠、人类的味道。然后,在所有这一切之上,在我那半动物、半人类的童年上方飘动着另外一种味道,淡蓝的天空,雨后潮湿、满布蘑菇香气的森林,阳光的味道,就像用舌尖去碰触金属物品所感觉到的那股滋味……我也是个有些神经质的小孩,我为什么要否认呢?……我们也有秘密,不是只有有钱人才有秘密。
但是我想从结尾开始说起,我最后一次看到我先生的那一刻。我确切地知道那将是最后一次碰面,就像我现在确实在这里,和你坐在一起,在黎明时分,在罗马的宾馆房间里一样。
你等一下,不要再喝了,还是喝一杯黑咖啡吧……把你的手给我,放到我胸口上。我的心在狂跳,是的,每个黎明时分就这样跳动着……不是黑咖啡,也不是香烟引起的,也不是因为和你在一起,那是因为我想起了最后一次看见我丈夫的那一刻。
你不要以为,是渴望使我的心跳加速。在我的这种心跳里没有任何这类电影里的情感。我已经说过,我从来没有爱过他。有一段时间我爱过他……但是我之所以爱他,是因为我还没有和他生活在一起。这两者不能保持步伐一致,你明白吗?……
然后一切按照我愚蠢、陷入爱河的脑袋所设想的那样发生。老妇人死了,我去了伦敦……请把另一张照片递给我!这就是那个希腊人,我的爱人!他在伦敦苏活区[59]教我唱歌。他是个大骗子,能够美妙自如地转动他那幽暗、热情似火的眼睛。他低声私语、满口誓言,在恍惚中能够像我们今天所听的歌剧中那不勒斯的男高音那样展现他的眼白。
那时待在伦敦这座大城市中,我感到非常孤独。你知道,一切都大得那么可怕,在那个巨大的英国石头沙漠中……我的寂寞也是无边无际的。只是英国人已经学会如何与寂寞为伍,他们是行家。我去那里是为了当女佣。但是在我打工的那个家里……那时在伦敦外国用人非常受欢迎,就像古时候需要黑奴一样……有一座城市叫利物浦,据说就是在黑人的尸骨上建立起来的!……当然,关于这个我不十分确定……但是在那些大房子里我无法忍受长时间当女佣的状态,因为和国内比起来,在伦敦当女佣完全是另一门技术。可以说好多了,但是另一方面,也更加糟糕。这不是份工作。使我不安的不是在那儿也必须从早忙到晚,而是我只能蹩脚地说几句他们的语言,这让我很讨厌……但是更让我困惑的是在那个大宅子里我不是一个女佣,而只是一个零件。我不是一个英国家庭内部家政管理方面的零件,而是一个从事进口生意的大工厂里的零部件……我只是他们进口的一件商品。我并没有受雇于一个英国家庭,而是到英国的德国犹太家庭里当用人……男主人为了逃避希特勒的迫害带着家人迁居到英国,他是向军人出售厚重羊毛内衣的商人。他是一个典型的德国犹太人,身上德国人和犹太人的特点同样显著。他剃着光头,我认为……关于这点我确切地知道,但不是不可能的……他让外科医生在他脸上切割出决斗的痕迹,因为他希望自己看起来就像用刀面互斗的德国学生那样精神抖擞。
他们是好人,那么固执、满怀热情地扮演着英国人的角色,而真正的英国人已经没有意愿,也没有能力再做到这点了……我们住在市郊花园城区的一座漂亮的房子里。主人有四位,我们仆人有五个,还有一个经常上门帮忙的帮佣。我是负责开门的用人。有一个男佣和一个厨娘,就像我之前待过的那家一样。还有一个厨房帮佣和一个司机。在我看来,这些都合乎秩序,在旧时的英国大家庭中,很少有人能够维持这样阵势庞大的服务人员。很多人卖掉了家族的大房子,或者翻新,只有在很少的有钱人家庭里还按照旧时的传统来生活,保留着与身份相符的必需的服务人员数量。在厨房帮忙的女佣不会为我的工作伸出一点点援手。男佣宁可切掉自己的手也不会帮助厨娘。我们全部都是零件,滴滴答答向前运转着……你知道最令人不安的是什么吗?我从来不知道,我们,这些零件,老爷和用人们,到底是在什么东西里滴答运转……是一块精准的瑞士手表,还是一枚定时炸弹?……在这种精致、平静的英国生活里有着某种躁动不安的东西……你知道吗,这些人也总是保持微笑……就像英国侦探小说中,凶手和被害人优雅地交谈着其中一个要杀死另一个人……而在此期间他们脸上挂着微笑。真是无聊至极。我无法忍受这种烘热的、洗涤过、干洗过的英国式无聊。当我置身于其中,在厨房或者客厅里,我从来不确定我笑得是否恰当。当然,在客厅里,当那些努力英国化的主人们相互开玩笑的时候,我只能无声地在心里笑,因为我没有笑的权利。但是在厨房里我也不清楚自己什么时候笑才合适……因为他们非常喜欢幽默。男佣订阅了一本幽默杂志,午饭期间,他就高声朗读那种让人无法理解的英国笑话,对我来说,那只不过是蠢话。厨娘、司机、厨房帮佣和男仆哈哈大笑……同时,他们还用一只眼睛的余光狡猾地窥探着我是否笑了,我是否理解那些美妙的英国趣事。
不过更多时候,我只知道这个把戏是他们在戏耍我,他们不是因为笑话而哈哈大笑,而是在笑我。因为英国人就像有钱人一样令人难以理解。身处他们之间,必须特别小心,因为他们总是面带微笑,即使正在想某些奸诈之事时也是如此。他们那么呆头呆脑地看着你,就像连数字“二”都数不到似的。但是实际上他们可不像看起来那么愚笨,反而非常精于算计,特别是想要欺骗某个人的时候。在欺骗的过程中,他们也是面露笑容,态度殷勤。
对于我,一个外国人,一个白皮肤的黑奴,毫无疑问,那些英国用人是瞧不起我的……但是与我比起来,也许他们更瞧不起我们的主人,移民到英国的富有的德国犹太人。他们瞧不起我,但是也带着一丝同情心,也许他们可怜我,完全不懂《笨拙》杂志[60]的绝妙幽默。
因为我只是以我的方式生活在他们中间。我等待着……因为除此之外我别无他法。
我在等待什么?等待骑士罗恩格林[61]在某一天为了我逃离军队、牧师而跟我私奔?……等待一个仍然和另一个富有的女人生活在一起的男人?……我知道,我的幸运时刻终将来临,只是需要等待。但是我也知道他从不会独自做出决定。一段时间后,我不得不回去,用双手抓住他的头发,把他从过去的人生中拉出来,就像从沼泽中拉出垂死挣扎者。我是这样计划的。
一个星期天的下午,我在苏活区认识了那个希腊人。我从来不知道他到底从事什么职业。他说他是个企业家,有多得可笑的钱,还有一辆车……那种四轮的东西当时是很罕见的,不像现在。他夜晚在俱乐部里打牌。我认为,可能因为他单纯与累范特地区[62]人做生意。以累范特地区人为生,在英国并不罕见。他们礼貌有加,面带微笑,在喃喃低语和频频点头的时候已经知道关于我们这些外国人的一切。然而他们保持沉默。只有当被他们称为的良好举止受到伤害时,他们才会嘟囔一下……但是永远也无法真正搞清楚所谓的良好举止到底是什么。
我的希腊人在英国人中间,总是在一条不确定的边界上游走。他们没有关押他,但是和他一起在夜总会或者高雅的饭店里时,他时常观察着旋转门的方向,就像在等待警察出现。是的,他有这样尖尖的耳朵……好吧,你把这张照片放回去吧。我从他那里学到了什么?我说过,我学习唱歌。他发现我的声音不错。你是对的,从他那里我也学到其他的东西。哦,你可真笨!……我已经说过了,他是累范特地区人。让我们忘记这个希腊人的话题吧。
你不要打断我。我说过,我只想向你讲述结局。什么的结局?……就是一切都是徒劳的,在我内心深处,我一直恨我的丈夫,但是同时我也崇拜他,就像个疯子。
在那一刻我已经了解这一点了,在桥上,他迎面朝我走来,在围城之后。这听起来是多么容易……现在我能讲述出来,而且你也看到,什么也没发生。你在这里,躺在罗马宾馆房间里的床上,抽着美国香烟,土耳其的铜壶里煮着香醇的咖啡,黎明来临,你侧身把胳膊肘支在枕头上,这样看着我……你美妙、闪亮的漂亮头发垂落在你的额头。你等着我向你讲述发生了什么。人生中的一切都发生了令人惊叹的改变。总之,围城结束之后,我走在桥上,忽然之间碰见我的丈夫……就这样?就这么简单?
现在,当我讲出来,我自己也感到惊讶,一个简单的句子里能够隐藏那么多东西。比如一个人说:围城之后……他就这样说出来,对不对?……但事实上根本不是如此简单。你要知道,大约在二月底,多瑙河以西地区战争还在激烈地进行。都市和乡村被烧毁,百姓遭到屠杀。不过在佩斯和布达城市里,人们几乎还是能够过正常的生活……当然,我们过得就像历史上的游牧民族或者流浪的吉卜赛人一样。二月中旬,最后一批纳粹被从佩斯和布达赶了出去……然后,慢慢地,就像一场暴风雨,伴随逐渐消失的隆隆炮声,前线已经消失,每天只是听到从远方传来的阵阵雷声。人们开始从地窖里爬出来。
你待在和平的佐拉地区,当然会认为,我们这些待在佩斯的人都有些疯癫。从局外人的角度,你是对的,围城之后那几周、那几个月所发生的事情,难免让人这样想。从外面甚至很难想象出,一个从羞辱和地狱中爬出来的人,会有怎样的感受,将说什么话。他们已经在恶臭中被浸泡了几周,我们从污秽肮脏、蓬头垢面、水源匮乏、男女混杂的围城日子里劫后余生。我不想和你说什么围城侦探片来使你开心。我只知道我向你描述的是留存在我记忆里的东西,有些杂乱无绪……每当我回忆这段日子时,我也总是陷入困惑之中,就像在电影院里胶卷断了时的情形,你知道……突然之间,故事变得毫无意义,观众两眼发直地盯着闪着灰色光芒的空白银幕。
房子仍然冒着浓烟,整个布达看上去像是舞台布景,王宫、老城堡区燃烧得如同一把火炬。那一天我在布达。围城那段时间,我没有在我家的地窖里度过,因为我住的房子夏天时被炸毁了。我搬到了布达的旅馆里……之后,当苏联军队包围城市的时候,我借住到一个熟人家里……那个熟人是谁?不要追问了。我后边会告诉你,但是我想按照顺序来。
那时在佩斯找个住处并不困难。每个人都在别的地方睡觉,尽可能避免留在自己家里,其实那些内心宁静的人完全可以待在家里,因为他们也没干过什么坏事……但是直觉上人们就像追赶神鹿者一样,能够嗅到,伟大的狂欢即将结束,他们要立即表现出假装害怕的样子,要躲藏起来,就如同苏联人不是完全没有可能追捕他们似的……似乎每个人都乔装打扮,整个群体开始了某种充满魔力的狂欢游戏,人们打扮成波斯占卜者、厨师的样子,似乎每个人都粘上了假胡须……人们发生了惊人的改变。
也还有其他方面。乍一看,仿佛整个社会都由于灌了大量的免费酒而酩酊大醉,那是纳粹在地窖里、大型旅馆和餐厅仓库里发现的战利品,然后被遗弃在那里,因为没有时间喝掉,他们要向西方逃命……正像大型空难和海难中幸存者描述的那样,他们置身于一个荒无人烟的岛屿或者白雪皑皑的山巅之上……三天、四天过去了,而储备已经耗尽。那些优雅的男士和女士开始相互观察着,思量着可以下口去咬谁,因为他们已经饥饿至极……就像在那部电影中[63],在阿拉斯加,胡子梳得像牙刷一样的小个子演员卓别林被大个子淘金者紧跟着,因为大块头想吃掉小个子……每当人们看到一件物品,或者说起这里、那里还有什么可以吃的东西时,他们的眼中显露出某种疯狂的东西。因为他们决定,要不惜一切代价,即使吃人,也要在不幸中存活下来……他们要找到所有能够发现使其活下来的东西。
围城之后,我看清了某些现实,就像用小刀割去眼中的白内障一样,我一瞬间无法呼吸,因为我看到的那些景象非常有趣。
城堡还在燃烧,我们从地下室里爬出来。女人们穿得像老太婆,披着破布,满脸煤灰,她们相信这样就能免于被苏联人强暴。死亡的味道,地窖里尸体的臭味渐渐从我们的衣服上和身体上散去。在人行道的边上,远近随处可见被弃置的粗大炸弹。我走在宽敞的街道上,走在尸体、瓦砾堆、废弃坦克、带着破损机翼的“老鼠”飞机[64]的骨架之间。我穿过克里斯蒂娜区去维尔麦佐公园方向。我有些恍惚蹒跚,由于周遭的空气,由于冬末阳光的照耀,还由于我意识到还活着……但是我已经打起精神,慢腾腾地拖着步子向前,就像成千上万的人一样,因为他们已经飞快地在多瑙河上临时搭起一座桥。那个凸起的、草率搭建的东西就像单峰骆驼的背脊。苏联军队警察强行招募工人,让他们在架桥兵的指挥下两周内建好了大桥。就这样,又能从布达去佩斯了。我也跑得气喘吁吁,竭尽所能地赶路,因为我也要不惜任何代价尽早过桥到佩斯去,因为我再也无法忍受……忍受什么?再次见到老宅?当然不是。现在我告诉你真正的原因。
桥可以通行的第一个早晨,我冲到佩斯,因为我想去市中心旧杂货店买洗甲水。
你为什么呆望着我,就像看着一个疯子?……事情就像我向你描述的一样。布达还在燃烧,佩斯上空的烟幕退去,房子显露出来。但是在那两个星期,我们待在一个公寓的地下室里腐烂,男人、女人和孩子……在那里我周遭的人挨着饿,大声叫嚷着,一个老人因受到惊吓而死去……我们都肮脏极了,因为没有水……这两周里没有什么比我忘记把洗甲水带到避难所更让我难受的。当最后一声警报响起而开始了围城,我进入地下室,指甲上涂着胭脂红色的蔻丹。之后我就留在那里,带着殷红的指甲度过两个星期,直到布达沦陷。我的红指甲也由于污秽不堪变成了黑色。
因为你知道,那时我也在指甲上涂红色的甲油,就像摩登淑女一样。男人是无法理解这点的……但是在围城期间,我紧张得要死,不知道何时才能有机会冲到佩斯的那家古老的杂货店,在那里可以买到上等的洗甲水,就像战前和平时期一样。
我每次支付五十潘戈给心理医生,这样我可以一周三次躺在他诊所的长沙发上,然后讲述肮脏下流的东西,因为有钱人生活所需要的一切东西我都要遵守……他似乎很明确地向我解释,我想要从指甲上除去的不只是肮脏的甲油,而是另一种污秽,即围城前我生活中的肮脏……但这也未必尽然。我只知道,我的指甲不再是红色,而是黑色了,我要从中解脱出来。因此在第一天,一有可能,我马上就奔过桥去。
我走到街上,走在曾经住过的家园里,在人行道上看到一个熟人。他是个水管修理工,出生在这个区,是个正派的老人。就像那时的很多人一样,这个人也留起了灰色须髯,把自己扮成老年神父的模样,希望这样苏联人不会强迫他工作,或者放逐到更远的叶卡捷琳堡[65]。这个小老头背着一个大包裹。认出他,我感到很高兴。这时,我突然听到他对着住在马路对面一栋被战火毁坏的房子里面的锁匠大叫:“耶诺,快去市中心,那里还有东西!”
而另外一个瘦高个锁匠用嘶哑又欢欣的声音回答:“你告诉我这个太好了,我马上去!……”
我站在维尔麦佐公园旁边,长时间盯着他们看。我看到一个年老的醉醺醺的保加利亚人,他以前在冬天给有钱人家里送木柴。他正从一栋大楼废墟中走出来,小心翼翼、忧心忡忡地,就像复活节时神父在列队行进的仪式中托着圣物那样虔诚。他高举着一面金边镜子。镜子在冬末香槟色的阳光下闪着光芒。那个保加利亚大叔虔诚地迈着步子,举着金边镜子,就像某人在生命的尽头,终于从仙女那里得到童年一直暗自期盼的礼物。那一刻,保加利亚大叔偷了面镜子的情形耐人寻味。他平静地走在废墟之间,就像这个世界上开始了一场盛大的庆典,而这场隐秘的庆典的魔力在于他是赢得免费奖品的幸运者之一……他,一个保加利亚人,带着他偷来的镜子。
我揉了揉眼睛,目光追随着他的背影,然后本能地朝老人走出的那幢破败大楼走去。大门还矗立在那里,但是在楼梯的地方,瓦砾堆起的小山丘通向楼上。后来我听说,这栋布达老房子被三十多枚炸弹、地雷、手榴弹击中。这里也住着我认识的人,一位是女裁缝,我有时也请她做一些活;另一位是给我的狗看过病的兽医;住在一层的是一位最高法院的退休法官和他的妻子,有时我跟他们一起在布达一家老甜点店——“八月”里吃下午茶。克里斯蒂娜区一直就像一座奥地利小城,不同于布达佩斯的任何区。那里原住居民和后来搬到那里的人关系亲密地居住在一起,处于一种细腻又平静的和谐之中,没有任何目标或者意义,只是每个人都属于同一阶层,属于那种靠着退休金或者小买卖谨慎积累起财产的市民阶层。如果来自低阶层的人误入这里,也能够从一直住在那里的居民处学会他们的态度,谦虚而知礼数。锁匠和修理工就是这样的……克里斯蒂娜区居住着一个大家庭,一个举止文明、尊重法律与权威的大家庭。
在这栋楼里居住的就是这一类人,此刻一个保加利亚人正举着从废墟里偷来的镜子从楼里出来,急匆匆地消失了,就像先前住在这里的水管工和铁匠一样,他们相互鼓励着,布达正在燃烧,既没有警察,也没有其他的法律秩序,那么狂欢继续进行,而他们的行为也就是正确的,而且市中心还有未被苏联人和流氓夺走的其他东西。
我耳边再次响起水管工的尖叫,就像一段旋律……那是一个流氓的叫声,一种犯罪分子同盟的尖叫。我走进这座熟悉的房子里,从瓦砾堆攀爬到楼上,突然我发现我置身于最高法院法官的住宅里,在中间的客厅里。我认出了这个房间,因为有一次,年老的夫妇邀请我和我的丈夫在这里喝过茶。房间的天花板没有了,一枚炸弹劈裂了屋顶,二楼的会客室连同房顶一起也被毁掉。而现在,地面上躺着一切……天花板的大梁、瓦片、窗框、上层公寓的一扇门、砖块和灰浆……还有可怜的家具碎片,一条皇家风格的桌子腿、一个玛丽亚·特蕾西亚时代[66]的柜子的正面门楣、玻璃柜、吊灯,所有一切都混在一堆疏松、潮湿的稀泥之中……
瓦砾堆中露出东方地毯的一角。年老的最高法院法官的照片也扔在地上,在那个历史的粪堆中……那是一张镶了银框的照片,他穿着长礼服,头上抹了润发油,站在镜头前面。我恭敬地看着这张照片,因为在这个穿着盛装的老年人身上有着某种神圣的东西。但是看了一会儿,我感到厌倦,我用鞋尖把照片拨开。这里聚集着许多瓦砾,仿佛有谁将历史的破烂堆成了一个垃圾堆。大楼的居民还没从地窖里跑出来,或者也许已经在避难所里死去……我准备朝下面走,这时我发现,楼里不只有我一个人。
断壁残垣连通着一扇门与隔壁房间。一个人爬了上来,腋下夹着一盒银质餐具。没有任何尴尬地向我致意,那么客气,就像他来这里拜访一样。隔壁房间是高等法院法官住宅的餐厅,他就是从那里出来的。他是一位政府公务员,我和他只是面熟而已。他也住在这里,在这个区,是克里斯蒂娜区荣誉市民……“书!”他遗憾地说,“这些书真可惜!”……我们一起爬下楼来,他还拿着银质餐具。我们无拘无束地聊着天,他说,事实上他是为了书来这里的,因为老法官有一个很大的图书室,藏有众多文学和法学书籍,全都重新装订过了……他非常喜欢书,因此他想“拯救图书室”。他带着遗憾说,可惜拯救图书没有成功,因为隔壁房间的天花板也断裂了,书被淋湿了,所有的一切都成了糊状物,就像在纸张粉碎机房里一样。至于银质餐具,他什么也没说,那个只是他顺带着捡起来代替书籍的东西……
我们闲聊着,手脚并用从瓦砾堆爬下楼来。那名公务员殷勤指引着道路,有时搀着我的肘部,帮助我蹒跚走过危险、不平的转弯。我们就这样从这座废墟大楼中流浪出来。在大门处,我们休息了一会儿,然后相互道别。这栋楼的原著居民满意地慢步而去,腋下夹着银质餐具。
这个小老头,还有保加利亚人,水管工以及锁匠都通过自己的努力在行动……你知道,就像日后被称为私人业主的那些人……他们认为,这是他们用自己的方式行动的时候了,要拯救先前没有被纳粹和箭十字党[67]以及后来的苏联人掠夺走的东西……爱国是他们的责任,就是及时把能抓到的东西都拿到手……因此他们开始“拯救”东西。他们不仅要拯救自己的东西,而且也要把别人的东西放进他们的口袋,在这些东西被塞进苏联军人的挎包之前……他们人数不多,但是努力引人注目……而其他人……九百多万人或者更多的人……你知道,那些被称为“人民”的人……在最初的时候,就像陷入瘫痪一样麻木地看着这些人,看着他们以人民的名义偷盗……此前数周是箭十字党人在掠夺,这就像一场传染病……他们从犹太人那里偷走了一切……房屋、财产、商店、工厂、药房……之后把他们赶出办公地,最后剥夺了他们的生命。这不是私人业主行为,这是有组织的行径。之后苏联人来了,那些人也是从早到晚四处搜刮,逐门逐户。你,是人民吗?你知道人民是谁,人民是什么吗?你和我,做过人民吗?……因为现在一切都是以人民的名义在发生……人民令人厌恶……我记得,那时我多么惊讶,在很久以前的一个夏天,时逢收割季节,我和我的丈夫去他的一个领地度假。午餐时,管家的孩子,一个长着金黄卷发的小绅士跑进来,欢快地叫着:“妈妈,你知道吗,收割机割下了一个人民的手指!”……我们微笑着,孩童的天真,我们宽容地说着……但是现在,当每个人都成了人民,有钱人、我们,还有其他人……在这个国家里我们,人民和其他人从未如此亲近,就像那几周,那些人来了,而且出现了一批职业者,如今已经不是偷盗,而是以建立社会公正的名义……你知道,什么是建立社会公正?……人民不知道。他们只是睁大双眼注视着激进分子制定法律,并且解释,那些属于你的东西实际上并不是你的,因为所有的一切都是国家的。这点我无法理解……也许人民甚至比对那些苏联抢劫犯更加深刻地瞧不起这些人。这些前赴后继的正义缔造者某一天从一座陌生住宅里拯救了一幅英国名画,另一天又保留一件古老的家族蕾丝精品,或者不相干爷爷的黄金假牙……当这些私营业主分队以人民的名义开始偷盗时,每个人都目瞪口呆,有时他们也在吐烟嘴时唾弃一下。苏联人在这个大集市上面无表情、漠不关心地走来走去。他们在自己的家乡已经经历过这一切,而且规模更大。他们并没有什么可以争论的,只是攫取。
哦,我太激动了。把香水给我,让我拍拍脑门。
你躲藏在乡下,无法想象那时在布达佩斯的生活是什么样的。那里没有任何东西,百废待兴。仿佛中了咒语,某个恶魔或者仙女的哨声一吹,整座城市重新活了过来,如同童话世界里,当邪恶的巫师在一阵烟雾中消失之后,那些由于妖术而假死的人动了起来……时钟开始摆动并且滴滴答答向前走,泉水发出汩汩声响……邪恶的魔鬼,战争消失不见了,怪物向西消遁……一座城市和一个社会里幸存下来的人们,以那样强烈又充满意志力的欢欣活着,施展出顽固又狡猾的诡计,就像什么事都没发生。有几周的时间,从布达到佩斯还没有桥,我们搭乘小木船渡过多瑙河,就像两百年前没有桥的时候一样。但是环路上,门廊内部,已经可以买到各种美味的食物、化妆品、衣服、鞋子等等所有那些能想到的东西……还有拿破仑时代的金币、吗啡、猪油……犹太人从标着黄星的家中走出,一两周之后就开始在未及掩埋的马匹和人类尸体前面,在倒塌的房屋瓦砾之间就厚重的英国布料、法国香料、荷兰白酒、瑞士钟表讨价还价……到处充斥着闹哄哄的嘈杂声、沿街售卖旧货的买卖声。犹太人和苏联军队的卡车司机私下洽谈,从全国各地运来商品和食物……基督教徒也清醒过来,开始移民。维也纳、波若尼[68]那时已经沦陷,人们坐着苏联人的汽车奔向维也纳,从那里带回小轿车,用猪油和香烟作为交换……
尽管由于掉落到我们身上的弹壳和浓烟滚滚的炸弹巨响,我们的耳朵仍然处于半聋的状态,但佩斯的咖啡馆还是很快重新开张,从那里可以买到毒药般浓烈的咖啡豆。下午五点,俄国水兵和尤若夫城区[69]的姑娘们伴着留声机播放的音乐翩然起舞。那时候,并不是所有人都已把死去的亲属掩埋好,路边临时堆起的土坟里,不时还能看见伸出来的脚。但是,你可以看到女人们已经迫不及待地穿上华丽的衣裳,浓妆艳抹,匆匆乘船到多瑙河对岸跟住在某栋摇摇欲坠的公寓里的年轻男伴约会去了。你可以看到布尔乔亚打扮的人士悠闲地朝环路上某家咖啡店走去,虽然布达佩斯围城战刚刚结束两周,那里已经又在煎小牛排当午餐……当然与此同时,还有新传出的绯闻和时尚的美甲。
我无法告诉你那是一种什么样的感觉。围城刚刚过去两周,被炮火灼烧过的房屋还在冒着浓烈的酸臭的烟味,在混乱的城市里到处可见身穿军服的俄国强盗和惊险小说中描写的海盗。环路上的一家日用品店里,人们已经开始对法国香水或甲油清洗剂讨价还价了!
后来,有很多次……甚至是现在……我感觉没有人明白在我们身上到底发生了什么……我们就像是从彼岸,从另一个世界回到人间一样,属于昨日世界的一切都已土崩瓦解,我们曾经拥有的一切都不复存在……或者至少那几个星期我们是这么认为的,所有的一切都已结束,现在另一种景象即将开始。
在好几个星期里,我们就是这样想的。
那几周……围城战结束后的那段时间……是值得经历的。但是短短几周很快就过去了。你想象一下,在那几周的时间里,我们没有法律,什么也没有。伯爵夫人坐在人行道边卖炸油饼。我看到一个认识的、半疯的犹太女人,她一整天都眼神空洞地找寻她的女儿,拦下路过的陌生人询问,直到最终得知她的孩子已被箭十字党杀害并抛进了多瑙河里。这个女人不愿意相信这是真的。所有人都要相信,他们活了下来,现在一切都会有所不同,在某种程度上有所不同……这种“有所不同”的想法给人希望,人们的眼里闪烁着希望的光,就像陷入爱河的人,或像瘾君子因巨大的满足而胡言乱语……的确,不久后一切真的变得“不同”了……或者说,又跟从前一样了,但是那时我们对此并不知晓。
你问我当时幻想什么?……我希望我们将会变得更好,更人性?……不,我从没有过这类想法。
但是几天来,我们期待别的事情发生……包括我自己在内,以及跟我交谈的每个人……恐惧、苦难,无数令人厌恶和可怕的景象就像硝酸银烧掉了我们内心的某些东西。或许我还希望能够忘掉我们的激情和不良的恶习……或者……等一下,我想把事情的经过原原本本地讲给你听,诚心诚意地告诉你。
可能我们还期待别的东西。也许我们现在希望天下大乱,而且能够一直这样无序地继续下去,直到永远。不再有警察,也没有商店橱窗,没有剥死畜皮为生的人,也没有“吻手”的礼节,不再有我的你的和地老天荒。当时发生了什么?……巨大无序的混乱?听天由命的虚妄?人们在那里惬意地散步,慢吞吞地吃着炸油饼,懒得清除废墟瓦砾,随意践踏所有的一切,关系和习惯……但是关于这个,没有人敢说。要知道,在那段时间里,既有地狱般的事物,也有天堂般的东西,人们就是这样活在伊甸园里,在犯下罪过之前。我们就是这样在布达佩斯生活了几周,在犯下罪过之后。这是我在匈牙利度过的最特别的时光。
之后,有一天我们醒来,还打着哈欠,同时带着一阵颤抖,身上起了鸡皮疙瘩。我们蓦然发觉,其实什么都没变。我们发现,根本没有所谓的“不同”。你只是被拖进地狱最底层好好地蒸煮了一番,而当有一天一股上天的力量再次把你拉回人间时,你也只能眨眨眼皮,回过神之后,接着做之前暂停下来的那些事情。
在那些日子里,我有很多事情要做。虽然我们整天忙碌,但仍然感觉无所事事,因为生活需要的一切,完全得靠自己的双手去创造。再也不能按铃叫来女佣拿这个或那个了……从前老爷和夫人按铃吩咐我,不久前当上太太的时候,我也按过铃,蛮横无理,感到幸灾乐祸……如今连家都没有了,更别说按铃和按铃所需的电力了。水龙头偶尔也还能滴出水来,但是基本上形不成水流。你知道,当我们发现有水的时候是多么兴奋!……水压不到高层,这些用来洗漱、做饭的水,是我们用水桶从地下室提到四层的……我们不能确切地知道,什么才是更重要的。那些优雅的女人,我也曾经属于其中一员……就在一年之前,战争期间,她们还为在闹市区的杂货铺里再也买不到早晚洗澡用的法国浴盐而大发雷霆……突然间,她们意识到干净原本并不像她们一直认为的那么重要。比方说她们懂得了,假如桶里能有一点水或类似液体的什么东西可以用来煮土豆,要比干净更重要。由于每桶水都是亲手提上楼的,她们也突然懂得了原来水是一种非常宝贵的东西,宝贵到不该用它洗干过活的脏手……我们仍然会涂口红,但再也不会像几星期前那样狂热、细致地洗脖子和身体的其他部位了。尽管如此,也仍然过得很好……我记得古时候,法国国王统治时期,没有人会定期洗澡,也没有什么除味剂,甚至连国王也不洗澡,代替洗澡的,是从头到脚往身上喷香水……你会相信我说的吗?我对这个确定无疑,因为我在一本书里读到过。即使他们不洗漱,他们依旧高贵,有权有势,只是浑身发臭而已。在那段日子里,我们也是这么生活的,就像波旁王朝……高贵体面,但是很臭。
但如果空闲下来,我也会期盼什么。我的脖子和鞋子都不干净。虽然我年轻时曾当过相当长时间的女佣,但我从未想到,要成为自己的仆人!……我痛恨把水桶提上楼去。我们宁可去朋友那里蹭水,在她们的厨房里,水龙头流出一些水。我会在她们那里敷衍了事地洗漱一下。私底下,我很享受这种状态。我相信那些吹毛求疵地抱怨卫生条件糟糕的人也会乐意像我一样……就像孩子们喜欢肮脏和在粪堆中打滚取乐一样,有几个星期,在地狱的卤水碱水中被蒸煮的社会在享受着这种无序、污秽,甚至可以睡在陌生人的厨房里,不必洗漱,也不用打扮得光鲜。
生活中,任何事情都不会无缘无故地发生。我们蒙受了围城战之灾,是上帝为了惩罚我们的罪过。但历经苦难所换来的补偿,竟是在围城之后的几周可以自由、无辜地浑身上下脏兮兮臭哄哄,就像天堂里的亚当和夏娃一样又脏又臭,因为他们也不洗澡。另外比较好的一点是,不必再定时吃饭。每个人都是找到什么就吃什么。有两天,我除了马铃薯皮没吃任何东西,而第二天我吃到了虾罐头和凝在油里的猪排,后来还嚼了一小盒糖果,而且我也没有长胖,是真的,有几天我几乎什么都没吃到。
后来,转眼之间,橱窗里突然又摆满了食物,于是我就马上胖了四公斤。我的胃酸又重新分泌,而且开始为别的事情担忧,因为到了我该四处奔波地为自己办一本护照的时候了。我感到非常悲伤,因为我知道再也没有任何希望。
那么爱情呢,你说?……你真好,你是上天派下来的天使。不,亲爱的,我相信爱情无法帮助人类。亲情也不能……那个“艺术家类别”的人说,字典中混淆了这两个词。他既不相信爱情,也不相信亲情。他只相信激情和同情。我不认为爱会给任何人提供什么太大的帮助,无论是浪漫之爱还是手足之爱,都不可能。我的艺术家朋友也给我解释过这其中的混乱,给我解释过词典是如何把这两种爱混为一谈的。他对哪一种爱都不相信,他只相信激情和怜悯,但这两样东西也没有什么帮助,因为它们都只持续片刻……怜悯如此,激情亦是如此。
你说什么?……那样的话就不值得活着?我没有必要耸肩?……你看,我的心肝,我的老乡……你无法理解我所说的,因为你是个艺术家。你仍然相信一些事物,对吧?你是对的,你是当今欧洲最出色的鼓手,我也相信世界上没有其他人像你一样。你不必相信斜眼萨克斯手的那些话,他胡说什么在美国乐队里打击手们同时使用四根鼓槌,而且演奏巴赫和亨德尔[70]的曲目——我的宝贝,那家伙只是嫉妒你的才华,想刺激你罢了。我知道得非常清楚,世界上没有其他鼓手,只有你。把你的手给我,让我亲一下……这双神奇的手,这些精致的手指,你用他们向世界撒播音符,就像克里奥帕特拉抛撒珍珠。等一下,让我擦擦眼睛,我太多愁善感了,看到你的手的时候,我总是想流泪。
他在桥上迎面朝我走来,因为有一天,河上又重修了一座桥。没有很多座,只有一座。但那是一座多么神奇的桥!它建好的时候你已经不在那里了,所以你无法理解消息传出后对我们这些被困在城市的居民们意味着什么,在布达佩斯,在这座伟大的城市,重新又有一座多瑙河大桥!……桥以闪电般的速度被修建好,冬末已经可以在桥上跨过多瑙河了!那是一座利用残留的桥墩来修建、用各种别的零件匆忙拼凑起来的应急之桥。桥有些弯曲,但是还能承载大卡车和成千上万像毛毛虫一样涌动的川流不息的人群。这些人从清晨大桥开通开始,在多瑙河的两岸,在桥头前面排队,等待轮到自己通行……
因为想过这桥并不是那么简单。人们分别在布达和佩斯桥头排起蛇形长队,俨然像一条传送带,缓慢地、步伐一致地向前移动。我们就像在战前和平时期筹备婚礼一样充分做好了过桥的准备。如果有谁能够穿过那座桥,在当时可算是一件大事,足以引以为傲。不久后,其他桥梁也建了起来,更加坚固,并且有铁桥,还有浮桥……一年后在那些桥上,出租车也畅通无阻了。但我总是想起那隆起、弯曲的第一座桥,记得那时我跟着长队缓慢前行,就像成千上万的人那样,内心带着沉重的罪过与回忆,肩上背着旅行包,从河的这岸步履艰难地走向对岸,穿过河上的第一座桥梁……后来,当移民美国的匈牙利人回来拜访这座城市时,当他们驾驶豪华轿车在铁桥上行驶时,我总是感到非常难过,嘴里涌起苦涩的味道,因为他们的冷漠令我作呕,就像这些陌生人望着我们的新桥耸肩点头,然后毫无感情、态度冷淡地使用它们……这些人从远方回来,只是闻到了战争的味道,他们从远方遥望家乡,就像坐在电影院里一样。真是太美了,他们说,生活在这里,开车通过一座座新桥的感觉肯定很美好……
听到他们讲的话,我会感到心痛。你们到底知道什么?我想。我也完全理解没有住在那里的人,没有与我们生活在一起的人,他们了解想象,也无法感受到一百万居民目睹这座美丽的桥梁在多瑙河上凌空架起时的感受……他们不可能理解。不可能懂得后来有一天当我们步行穿过多瑙河时内心的感受……我们并非像几世纪前的库鲁茨军[71]、拉邦茨军[72]或土耳其人[73]那样乘船……没跟我们一起生活过的人是永远也不会理解我们的!我才不管美国的大桥有多长呢!……我们的桥是用朽木和废铁制造的,我是第一批过桥者。确切地说,我被人群推着朝桥上走去,当我在队伍里行走,我看到,对面从佩斯来的人群里,我丈夫正往布达方向走。
我从队伍里跳出来,向他跑去。双臂搂住他的脖子。很多人冲我大声叫喊,一名警察猛拉了我一把,因为我阻碍了那条人群传送带的前进。
等一下,让我擤一擤鼻涕。你真好!……你没有取笑我,而是认真地听我讲。你就像一个想知道美丽故事结局的小男孩那样专注。
但这不是童话故事,我亲爱的,而且它既没有真正的开头,也没有真实的结尾。所有一切就像巨浪奔腾向前,裹挟着我们,那时我们生活在布达佩斯,我们的生命没有可以触摸到的界限和边框……就像原有的边界被冲刷掉了一样。一切就那样发生着,没有边框,也没有岸……直到现在,过了很久以后,也总是那样,我仍然不知道那些发生在我身上的事情是如何开始和结束的。
我从桥上的一侧跑到另一侧的那一刻,感觉是真实的,我说这话毫不夸张。那个搂抱的动作不是造作的,更没有经过算计,因为那一刻之前我连这个人是否还活着都不知道,他一直在那个很遥远的过去……你知道,在此之前,在被人们称为“历史”的时间里……他曾经是我的丈夫,那段时间对我来说竟已遥远得可怕。人们既不是用时钟的指针,也不是用日历计算那个真正属于自己的时间……没有人知道别人的消息,不知道他们死了,还是活着。母亲们不知道自己孩子的音讯,情人们、夫妻们在街上偶然重逢。我们过得就像在史前时代,没有电话簿、门牌号、地址簿……只是活着,栖息着,每个人都住在刚好碰到的地方。在这种巨大混乱中,在这种吉卜赛式的生活当中,有着某种奇特的熟悉感。或许远古时代的人类就是这样生活的,那时候还没有家或国家的概念,只有四处游荡的族群和部落,他们赶着马车、带着孩子漫无目的地流浪……这种生活并不坏。甚至对我来说还有些熟悉……看样子,在我们头脑里积攒的所有垃圾之中,似乎还保留着一段另一种类型的、流浪生活的记忆。
但是,我并非因为这个才奔向他的,也不是因为这个才当着成千上万人的面拥抱他。
在那一刻……你是不是在笑我?……有什么东西在我内心粉碎了。相信我,我那时一直尽量过着正常的生活。在遭受过围城攻击和之前的纳粹暴行、狂轰乱炸的惊慌恐吓之后,我还戴着胸罩有尊严地活了下来。是的,我在那段时间并不是完全孤身一人。在战争那极其疯狂严峻的几个月里,我是跟我那个“艺术家类别”的朋友一起度过的。我并没有和他一起生活过,你不要误会我的意思。他有可能是个性无能的男人,我不知道……他从来都不会谈起这方面的事,但是,当孤男寡女共处一室时,住宅里总会有那么一点爱情的气味。在那个秃顶男人的住宅里,没有过这样的爱情气味。不过就算他某天晚上突然冲进我的房间里,用两只手掐住我,我也不会感到吃惊。我有时会住在他那里,因为那时几乎每天晚上都会有空袭警报,而我并不总能经过那些防空区安全到家。而现在,过了许久以后,在他已经离世之后,我却感觉已经与他睡过,和那个自己决定与世隔绝之人……他放弃了所有被人们认为至关重要的东西。他仿佛在接受戒瘾治疗,想要戒除所有美妙但同时又令人厌恶的激情……酒精或者毒品,抑或是虚荣……以及一切。我在他的生命中只不过是一个护士或者保姆而已。
因为的确,当时我悄悄溜进了他的家和他的生活里……你知道,就像入室行窃的飞贼一样,还有一种女飞贼,她们专门在男人没有防备的时刻闯进他们的生活,而且一旦闯入,就会偷走她们所能找到的一切,包括记忆、印象……然后不久之后,她又会对这些东西感到厌倦,并尽数卖掉。我并没有卖掉任何从他那里得到的东西……而我现在之所以要告诉你这些,也只是想在你离开我——或我离开你——之前,让你尽可能地多了解我一些……他没有反对,默默忍受着我在他身边的每时每刻,早晨,晚上,或者下午……但是我不能打扰他。他在阅读的时候,绝对不许我跟他说话。他经常只捧着一本书看,什么也不说。除此之外,我可以自由自在地随时进出他的公寓。因为在那段时间里,每一刻都有炸弹从天上掉落下来,每个人都只是这样毫无计划地活在那座大都市里,能活一个小时就活一个小时。
你说那一定是一段恐怖的时光?……等等,让我想想。我也说不清楚;我觉得那时更像是某些事情终于水落石出、出现结果的一段时光。那些我们原来从未真正想过、总想驱赶的念头在那段时间里变得真实了……什么东西?你知道,就是一切都没有目标,没有意义。这里面也有过别的什么……人很快就适应了那种恐惧,恐惧就像发烧一样,是可以通过出汗蒸发掉的。一切全都发生了变化……家庭不再是真正的家庭了,工作和职业也不再重要,情人们匆匆忙忙地赶着相爱,就像躲着大人贪婪地偷吃甜点的小孩子一样……孩子吃饱以后就会跑到街上,躲入混乱之中。一切都被炸毁了……住宅恰恰就像人们之间的关系一样,有时你还相信你跟家庭、职业和人们之间存在着某种关系,存在着一种真正的内在联系……但在空袭的时刻,你突然明白,所有那些昨天还很重要的东西,已经与你无关了。
但也不仅是炮弹在攻击。所有人都感觉到了,除了空袭警报和驾驶黄色轿车载着抢来的人和赃物到处横冲直撞的劫匪,除了从前线撤回的军队,除了赶着农家马车逃亡的人和让人联想到吉卜赛人大篷车的人流之外,还有一些别的事情在发生……已经不再有单独的战区……战争已经来到我们之间,来到人们之中,侵入到文明生活的残存物间,进入厨房和卧室中。有某种东西爆炸了……所有在此之前出于迟滞或惰性把人们联结起来的东西爆炸了。我的内心也有某种东西,就像一颗被俄国人或箭十字党遗忘在路边的废弃炸弹一样,突然之间爆炸了。
我和我丈夫之间像电影一样的故事就这样被炸得粉碎……就像某些蹩脚的美国影片中总经理娶了女打字员一样愚蠢而令人作呕。就在那一刻,我明白了,我们俩在生命中所要寻找的并不是彼此,我们只是摸索着聚集在那个人皮肤底下,在他肉体内部蠕动的那种可怕的犯罪感。他想通过我付清使他内心无法安宁的债务……那是什么东西呢?财富吗?他想要知道为什么存在穷人和富人……关于这一点,人们所写和所说的,全部都是谎言……不管是那些戴着角质框架眼镜秃顶的聪明人,用甜言蜜语闪烁其词的神父,还是长着大胡子、喊口号的革命者……所有这一切的最底层存在着可怕的真相……就是世界上没有公平正义。可能这个男人想要的就是公正?……因此他才娶我?如果他想要的只是我的皮肉的话,他没有必要非得娶我,他可以付出更低廉的代价便能得到这些。如果他是想要与他所生长的世界抗衡的话……就像那些出身富贵之家的叛逆之子变成洒着香水的反叛者一样,他们反叛是因为无法承受自己的身份,因为他们太过幸运了,因为运动和反常行为对他们来说已不够,他们必须把活动舞台转向街垒……他本可以用另一种形式来完成他的叛逆的,而不需要与我进行如此复杂的故事。你和我都是从尼尔塞格或是佐拉那种底层地方来的人,亲爱的,我们是不懂这些的。唯一可以确定的,他是一位绅士,但与那些拥有头衔的人不同,也不像那些一朝之间跻身于贵族和老爷之列的市民阶层。他是品质好的那一类,由比他同阶层的大多数混杂人种更好的材质做成。
你知道,他的祖先曾经征服过欧洲大陆。他的祖先们曾经把斧头扛在肩上,大步向未知疆域的原始丛林迈进,他们高唱着自己的圣歌,砍倒沿途的树木和当地的原住民。他的祖先中还有一个是在发现新大陆之后第一批直航到美洲的新教徒,他孤身一人背井离乡,只带了一本祈祷书和一把斧头。我的丈夫对于这位祖先的自豪程度高于他们家族后来所取得的一切,包括工厂、可观的金钱和写在狗皮上的贵族头衔。
他是品质好的那类人,因为能掌控自己的身体和神经。他甚至还能控制金钱,而这一点是最难能可贵的……但是在他内心唯一不能战胜的就是犯罪感。如果一个人存在犯罪感,那么就想要报复。他是基督教徒,但并不是最近人们所说的那种基督徒……这种身份对他来说不是商业机会,就如同纳粹时期许多人出示洗礼证明而获取不义之财、破烂、赃物……那段时间他因为自己是基督徒而感到羞愧。然而在他内心深处,在他的肾脏和肝脏里他是一个基督徒,就像有些人别无选择,天生注定就是艺术家或酒鬼一样……他无法成为别的样子。
但是这个人也知道,报复是一种罪孽,一切报复都是罪……不存在任何合法的报复。一个人只有权追求公平、主持正义……任何人都无权进行报复。他既有钱又是基督徒,但他无法协调统一这两者,因为任何一个他都无法放弃……他充满了罪恶感。你为什么像是看疯子一样看着我?
我在说的是他,我的丈夫。一天,他突然出现在我的眼前,因为布达佩斯又有桥了。就在那天,我当着成千上万人的面冲到他跟前,紧紧搂住他的脖颈。
他从队伍里出来了,但没有动。他没有试图把我推开。别担心,他没有在吉尔吉斯人和那群衣衫褴褛、瑟瑟发抖、步履艰难的乞丐面前亲吻我的手。他是一个有着过于良好举止的人,不会做如此不合时宜的事情。他只是站在那里,等着令人备受煎熬的那一幕结束。他平静地站着,我半闭着双眼,在泪光中我看见他的脸,那张脸就像女人在看腹中的胎儿。对于属于你的东西,你无需用眼睛就能看得到。
但是就在那一刻,当我以某种扭曲痉挛的力量挂在他的脖子上时,某些事情发生了。我嗅到了他。一种味道冲击了我,我丈夫身体的味道……现在仔细听着吧。
在那一刻,我开始颤抖。我的膝盖在打战,我的胃在痉挛,就像它正在被某种恶劣的病痛所折磨一样。你可以想象一下,这个从桥上迎面向我走来的男人,身上竟然没有酸臭的味道。我知道你无法理解我的话,但是你要相信,在那段时间里,人们的身上带着某种尸体的腐臭,就算我们能奇迹般地在逃进地窖或避难所时把品质优良的香皂或者香水保存在手提包的秘密夹层里,也还是无法掩盖那种味道。就算在两次轰炸之间有办法偷偷洗一次澡的人也是如此……因为没有办法那么迅速地,只靠涂抹一两把肥皂沫就把围城的味道洗刷掉!人们不可能洗刷掉身上围城战的味道!那些下水道、尸体、地窖、呕吐物、令人窒息的空气以及挤在那里牙齿打战、受尽死亡折磨的人们的味道,对死亡恐惧的味道、肉体需求的味道,还有混合在一起的、刺鼻的食物味道。所有这一切都已经浸入我们的肌肤之中,而那些身上没有天然酸臭味的人则以另一种方式不断散发出臭气,发出香水味或是广藿香[74]味道的臭气……这种人造广藿香的气味比天然广藿香要糟糕得多,令人反胃。
但我丈夫身上没有广藿香的气味。我闻了闻他,闭上双眼,满含泪水,突然我开始颤抖起来。
他身上有什么气味?他身上有股陈腐的甘草味,跟多年前我们分别时一模一样,就像我躺到他床上的初夜那样,从那之后我一闻到那种酸涩的男性味道就会感到恶心……而他竟然一点也没变,从身躯到衣着,再到气味……都和我最后一次见到他时一模一样。
我放开了他的脖子,用手背擦拭着眼泪。那一刻我感觉到了一阵眩晕。我从包里拿出手帕,然后是一面小镜子和口红。我们谁都没有开口说话。他站在那里,等着我整理好被泪水弄花的脸。当我在镜子里看到自己重新拥有一副体面的外表时,才有勇气看他。
我无法相信自己的眼睛。你知道在那座临时搭建的布达的桥头,在那向远方蜿蜒的成千上万的队伍之中,是谁站在了我的面前吗?在那座经过烟熏火燎显得乌黑一片的城市里,已经没有几座房子没有炮弹或枪弹孔洞的痕迹了,也几乎看不到一扇完好无损的窗户。城市交通全面瘫痪,警察不见踪影,法律形同虚设,什么都没有了……人们穿得像乞丐一样,即使没有必要,他们也都装扮成老迈和衣衫褴褛的乞丐,蓄长胡子,穿着破烂的衣衫在街上闲荡,以此招来别人的怜悯……贵妇人拖着破口袋,每个人都背着背包步履艰难地移动着,就像乡村朝圣日上气喘吁吁、邋遢不堪的朝圣者一样……你知道就在这一切之中,是谁出现在我的面前?我的丈夫就在那里,站在我的前方。这就是我在七年前曾经伤害过的那个人。就是这个男人,当他明白我既不是他的爱人,也不是他的妻子,而是他的敌人时,一天下午站到我的面前,微笑着,平静地说:
“我认为,我们最好还是分开吧。”
每当他想要说一些非常重要的事情时,总会使用“我认为”或“我想”来开头,而从来不会直接、重拳出击般地说出自己的想法。我的父亲受不了什么事时,会大喊一声“真该死!”然后一拳打下来。但如果我的丈夫无法承受什么事情时,只会礼貌地先开一扇小门,使用假设方式的从句,在从句中渗透出整个句子中重要或者伤害人的部分。这一点是他在英国读书时,在他接受教育的大学里学到的。他还有另外一个钟爱的词语是“恐怕”。比如有一天晚上,他对我说:“恐怕,我母亲要死了。”而老妇人那时已经死了,那是晚上七点钟,她的脸色已经发青了,医生告诉我丈夫已经没有希望了。“恐怕”一词可以抚平一条悲伤的消息,使之变得平滑,使痛苦变得麻木。在那种情况下,其他人只会说“我母亲要死了”,但他却总是礼貌地说出令人不快和悲伤的事情。他们天生如此。他们是没有人能够效仿的。
他甚至连那一刻都还是小心翼翼的。在我们两人之间的战争结束七年以后……总之,在围城结束之后,就在桥头上,他站在我的对面,对我说的第一句话是:“恐怕我们挡着路了。”
他低声说着,微笑着。他没有问我是如何在战乱中活下来的,或者我是否需要什么,只是提醒在那里可能挡着路了……然后他指了指,示意我们朝那边走,朝盖雷尔特山[75]上走。当我们到达那个远离喧嚣的地方时,他停了下来,环顾了一下四周,说道:
“我想,我们最好在这里坐下来。”
他说得没错,那里的确是坐下来的“最佳”地方。那里有一架“老鼠”飞机的残骸,飞行员的位置恰巧被保留了下来,空间刚好可以容纳两个人。我没有说话,只是顺从地在俄罗斯飞行员的座位上坐了下来,他也在我旁边坐了下来,但在坐下之前先用手擦去了座位上的灰尘,然后又掏出一条手帕擦了擦手。我们沉默地坐了一会,谁都没有说话。我记得当时阳光照耀着大地,广场上,战争中被毁掉的飞机、汽车、大炮残骸之间,一片寂静。
任何一个从娘胎里出生的人可以想象,一个男人和一个女人,在围城之后的布达佩斯初次重逢,在已成废墟的房屋之间,在多瑙河畔……比方说,他们用几句话确认双方都幸存下来了……你不这样认为吗?“恐怕”和“我认为”也是肯定要使用的……但是我丈夫没有这样想,所以我们只是坐在岩洞的前面,面对着温泉的入口,看着彼此。
我仔细地看着他,你可以相信这一点,我一阵颤抖。感觉就好像是一场梦:浸染在雾中,又处于现实里。
亲爱的,你知道我不是傻瓜,也不是多愁善感的痴货,会因为神经脆弱或者一次重逢即感动得潸然泪下。我那时之所以颤抖,是因为坐在我身旁的男人,面对着已经沦为坟墓的大城市……不是人类,而是一个鬼魂。
只有在梦里才可能这样与一个人在一起。因为只有梦境里才能把现象如此可怕地保存在某种比酒精更加精纯的液体里,就像我先生在那一刻的样子。你想想吧,他的衣服并不破旧。我已经记不清他当时穿的是什么衣服了,但我想应该是和我最后看见他时同样的深灰色双排扣法兰绒套装,就是他说他相信“我们最好还是分开”时所穿的那件……对于这件衣服我并不能完全肯定,因为他还有许多其他与之类似的衣服,大概有两三套,有单排扣的,也有双排扣的……但是样式和材质都一样,并且全部出自同一个裁缝之手,就是那个从前给他父亲做衣服的裁缝。
就连这样的一个清晨,他也还是穿着干净的衬衫。他穿的是一件淡奶油色的细亚麻布衬衫,戴着深灰色领带,脚上穿着黑色双层底的皮鞋……那双鞋看上去崭新如初,虽然我不知道他是如何做到走过那座满是灰尘的桥还能保持鞋上不沾一丝灰尘的。当然,我也非常清楚地意识到了那双鞋其实并不是新买的,只是因为他很少穿而显得很新而已,因为从前他的鞋柜里有一打类似的鞋……当初还在为他家清理那些高档皮革制品的时候,我在“法柜”[76]中看到了太多皮鞋。总之他就是这样站在我的面前。
对于这样的外表,人们常会形容说“就像刚从盒子里拿出来一样”,但这个盒子则更像墓穴,而当时我们所有人都在这个墓穴之中,那时我们所有人都在里面腐烂。他也是从这个墓穴里走出来的,他的衣服上没有任何褶皱,胳膊上潇洒地搭着他那件亮褐色的风衣,这件风衣是用英国材料制造的,剪裁宽松,舒适得甚至有些不合时宜,由厚重的双层布料剪裁而成的杰作。我还记得几年前包裹从伦敦寄到家里时,是我亲手把它拆开的……那以后很久,在伦敦,我还去看了售卖这种风衣的商店橱窗,因为我从众多摆在一起的商品中认出了我丈夫的风衣……他现在也是穿着这件风衣,但只是以一种不经意的姿态搭在胳膊上,因为那是一个冬末的下午,天气还算暖和。
当然,他没有戴手套,他只有在天寒地冻的隆冬时节才会戴上手套。我也看了看他的手……白皙洁净,指甲被修剪得完全不露剪过的痕迹,就像永远不需要特别修理一样……他就是这样站在我面前的。
你知道最奇怪的是什么吗?在桥上那些衣衫褴褛、肮脏龌龊、深受围城折磨、蹒跚前行的人群之中,这个人就像是要煽动叛乱……可同时他又几乎是隐形的。如果有人从人群中出来,抓着他的衣领,摇一摇他,戳一戳他,想检查一下他是不是真实存在的,我也丝毫不会感到奇怪……你可以想象一下,法国大革命的岁月里,在那些充满恐惧的月份当中,人们在巴黎猎捕贵族,就像孩子用弗洛博特卡宾枪捕捉麻雀,此时一位侯爵穿着紫色礼服,戴着假发出现在巴黎街头,朝着被装在马车上拉向断头台的同阶级伯爵、侯爵殷切致意……这个人当时也显得这样醒目。他与周围那些呻吟、蠕动着的民众有着神秘的不同,仿佛他并不是来自生活,并非来自那许多被炸毁的房子中的一栋,而是来自一座看不见的舞台,在那里穿着戏服准备扮演一出历史剧的角色。那是一部古老戏剧,一个古老的角色,而且……那时我感觉,那是一部任何地方都没有上演过的剧目。
在一堆冒着烟的城市废墟中出现了一个这样的男人,一个没有丝毫改变的男人。围城和苦难无法使他受到任何影响。我开始为他感到担忧。因为当时,我们生活在一种愤怒和渴望报复的氛围中,如果毫无罪恶感地刺激这些人,可能任何动作都无法阻止严重的后果产生。所有人由于恶意引发的愤怒和报复欲望而唾沫飞溅,咬牙切齿,双眼闪着光。人们为了每天的战利品而跑得气喘吁吁:一勺荤油、一把面粉或是一克黄金。每个人都用一种阴险狡猾的眼神斜视着其他人,因为所有人都是可以的……为什么?因为我们都有罪,以这种或者那种形式吗?……我们有罪,是因为我们幸存了下来,而别人却没有吗?
但我的丈夫平静地坐在了我的身边,仿佛他是无辜的,这是无法理解的。
我垂下眼帘,不知道该做些什么。我应该提醒警察来把他带走吗?可是他并没有做错什么。他在那段时间和之前没有参与过在城市里以及在全国各地上演的那一系列恶劣事件,也未曾杀害过犹太人,从未追捕过那些跟他持不同想法的人,从未掠夺过那些被拖走、被流放的人的住宅……没有人可以用手指来指责他,因为他甚至连一片面包屑都没有从别人那里偷过,也从未触犯过任何人……后来我也没有听到有人敢就这样的事指控他。他从未参与强取豪夺,怎么可能这样做呢?事实上,他才是被彻底洗劫一空的人。当我在围城之后的布达桥头上遇见他时,他也成了一个乞丐……后来我才知道他那些众所周知的财富什么都没有留下来,只剩下了一箱衣服,还有他的工程师文凭,后来他带着这些东西出了国……据说是去了美国,也许现在他正在那里当工人,在一间工厂里……我无从知晓。更早以前,我们离婚时,他就将珠宝首饰都给了我……你看,这些珠宝幸存了下来是多么好的事情啊!我之所以说起来,不是因为这个,我知道你在梦里都不会惦记我的珠宝……你只是帮助我卖掉它们而已,因为你很善良。不要那样看着我。你看,我都感动了。等一下,让我擦一擦眼泪。
那是什么?……是的,天就快要亮了,这些是第一批装载蔬菜的货车。现在已经五点多了,他们是往河的方向,开去市场那里的。
你不累吗?……我来给你盖一盖吧,天渐渐凉了。
你问什么?……不,我不冷,还感到很热呢。我的心肝,请允许我把窗户关上。
我刚才说到,我看着他,而我所看到的情景让我浑身打起冷战来,沿着膝盖直至小腿。我的手心冒汗,因为我看到,我的前夫,那个高贵又熟悉的绅士看着我,而且微笑着。
请不要想象那是一个嘲讽或高傲的笑。他只是那样微笑着,就像听到某人礼貌又冷漠地讲一个笑话,而这个笑话既不诙谐,也不诱惑人……但他是个受过良好教育的人,所以一直面带微笑。毫无疑问,他的脸色是苍白的。归根结底地窖的气息还是能从他的脸上感知出来,但是那种苍白就像是生了几个星期的病后第一次出门时来到自由的空气中一样,他眼圈苍白,嘴唇看起来毫无血色。除此之外,他看上去和往常完全一样,就像在一生之中一直保持的那个样子……比如早上十点钟,在他刮完胡子以后的样子,或许比那时还要动人……但也许只是周围环境造成了我的这种印象,因为他从周遭背景中那样特别地凸显出来,就像博物馆里的展品被突然从玻璃盒子中取出,放到了脏乱污秽的贫穷环境中一样……想象一下,如果某一天你在一个政府首脑的客厅里,在两个玻璃柜子之间看到摩西雕像,就是昨天我们一起在那座灯光熹微的教堂里所看到的那尊,会是什么样的情景。是的,我的丈夫并不是摩西雕像那样的杰作,但是在那一刻,他就像一件来自博物馆里的展品……并且他还微笑着。
啊,现在我感觉好热啊!……你看,我的脸颊有多红,我的血都涌上了脑门。这是因为我从来没有和任何人说起过这段回忆。但是看起来,我一直不曾停止过想起它。如果我和盘托出,炙热可能会把我淹没。
我不需要给这个男人洗脚,亲爱的,他每天早上都会在地窖里自己洗,你可以相信这一点。他不需要任何那种人和人之间已经净化了的安慰,他也不需要任何颠茄。他永远这样,即使知道死亡临近也会坚持着,似乎生命唯一的意义和武器……就是礼貌有加、举止得体以及不可接近。他就好像从内部由大理石灌注的一样。这个内部是大理石,外部是血肉的人,穿戴着冷酷无情的盔甲,不肯再靠近我一厘米……那段时间发生的那场震荡全国的地震,一点没有从内心撼动这个人。他看着我,我感觉他是宁死也不愿意说出一个除了“我认为”和“我想”以外的词了……如果他开口,问起我怎么样,或者我需要什么的话……当然,他可能愿意马上脱下他的外套,或者摘下他那块俄国人因为疏忽而没有掠走的手表……微笑着递给我,因为他已经不再生我的气了。
现在你听我说,我要告诉你一样我从来没有告诉过别人的事。人们只是自私的野兽,这是不对的。当然有些人非常愿意相互帮助,但是激发人们去帮忙的并不是善良,也不是同情。我相信,在这一点上那个秃头男人是对的。他曾说过,人有时之所以善良,只是因为做坏事会存在许多障碍。这就是人们能做的最多的事情了……也有的人行善是因为懦弱,无法作恶。这就是那个秃头所说的话。我还从来没有跟任何人说起过。现在我把这个也告诉你了,我唯一的爱。
当然我们不能永远坐在岩洞教堂[77]脚下,面对着温泉浴场。过了一会儿,我的丈夫咳嗽了一声,清了清嗓子,说他认为我们最好起身,还能散一会儿步,在盖雷尔特山上那些别墅废墟间走一走,因为天气不错……并且他 “恐怕”他以后可能不会有很多机会与我交谈了。他想,在我们人生剩余的时间里……这句话他没有这样说,但是他也没有必要这么说出来,因为我自己也知道那大概是我们此生最后一次谈话了。所以我们就开始朝着盖雷尔特山走着,在冬末明媚的阳光里,在悠缓的坡道上,在废墟和动物尸体之间。
我们就这样从容不迫地大概走了一个小时。我不知道我的前夫在想些什么,当我最后一次走在他的身边,在布达山的斜坡上。他说话的语气很平静,不带任何明显的感情色彩。我小心翼翼地问他是如何到这里来的,在这被颠覆的离奇世界里他身上发生了什么?……他仅仅非常礼貌地回答说,一切都好,一切都是按照环境的意志。他的意思是说,他已经被彻底摧毁了,变得一无所有,正打算去国外干体力活……在一条大路的拐弯处我停下脚步,非常谨慎地问他……但我不敢看他的脸……他觉得世界将会变成什么样子……
他也停了下来,严肃地看着我,思索了一下,在回答询问之前总是思考一下,就像吸口气一样。他把头转向一边,认真地看着我,然后注视着别墅废墟,我们当时就站在别墅门前,他这样回答道:
“恐怕,人太多了。”
就好像他用这一句话已经回答了接下来的所有问题,他开始朝着桥的方向走去。我也快步跟在他的身旁,因为我不理解他所说的这句话是什么意思。在那段时间和此前的几年里,已经有足够多的人遭到毫无必要的杀戮。他为什么担心人太多呢?但是他并没有过多地解释而一直向前走着,就像某人赶时间匆忙行进一样。我开始怀疑,也许他是在开玩笑或戏弄我?因为我记得他们两个,我前夫和他那个秃头朋友,以前有时玩的那种游戏……他们就像正常人那样说话,就是那些半傻的人,对于那些愚蠢的事实,他们总是用其名称来称呼,比如在酷暑中,人们汗流浃背,连狗都热得发狂,他们这时带着深思熟虑的表情,用抬起的食指,男人的腔调,就像法官在宣布判决,说:“天真热!……”然后他们骄傲地看看周围,就像人们说出了通俗又多余的蠢话时惯于流露的那种神情。他们玩过这样的游戏。现在,当他庄严地宣布“人太多了”的时候,我怀疑他想作弄我。因为他所说的那句话里,某种程度上有真实的成分,因为的确有很多人同时拥向四面八方,就像一场自然灾难,就像马铃薯地里的科罗拉多金花虫[78],因此我略带惊惶地问道:“不过……您打算怎么办?”
你要知道,对这个男人,我一直称呼“您”,而他对我总是亲密无间地以“你”相称,但我从不敢使用“你”。不过他对所有的人都是用“您”的形式,对他的第一任妻子、父母以及朋友们都是这样。他在社交生活中从来不接受那种愚蠢的阶层习惯,就是同一类型的人初次见面就用“你”相称,仿佛这样就能显示出他们都是所谓的绅士一样……这个男人对我却一直以“你”相称。我们从来没有谈论过这一点,这只是我们之间的礼仪方式。
他从鼻子上方摘下了眼镜,从他的雪茄袋里掏出一块干净的手帕,仔细地擦拭着玻璃镜片。他一重新戴好眼镜,便望向了桥的方向,那里长长的队伍缓慢行进着。他平静地说:
“我要走了,因为我在这里是多余的那个。”
他那灰色的眼睛从镜片后面专注地看着我,眼睛眨都没眨一下。
但是他的声音里没有傲慢,而是用一种客观的语调在诉说,就像医生。我没有继续问下去,我知道就算严刑逼供他也不会多说一个词。我们朝着桥的方向出发往回走。在那里,我们无声地告别。他继续沿着多瑙河堤向克里斯蒂娜城区的方向走去,我则加入了缓慢行进中的蜿蜒长队,一瘸一拐地接近桥的入口。我又回头看了他一眼,他没有戴帽子,风衣搭在胳膊上,步伐缓慢却坚定地向前走着……你知道,就像某人明确知道自己要去哪里一样,换言之,他要去的地方就是虚无。我知道我这辈子再也不会见到他了。意识到最后一次见到某人,这足以使人发疯。
他想说的是什么?……也许是,一个男人只有在有角色可以扮演时才算是活着吧。如果不是这样的话,他便不再活着了,只是存在而已。你无法理解,因为你在这世界上有自己的角色……你的角色就是爱我。是的,现在我说出来了。你别这样斜着眼看我,别摆出这副狡猾的神情,要是有人听见我们两人的谈话,在罗马,在一间宾馆的房间里……黎明时分,你刚刚从酒吧回来,而我则围着你转来转去,像个女奴一样……如果坏人从外面看到这些,并听见我们的对话,会认为我们是一对密谋者……一个平凡的女人,曾经混迹有钱人之中,现在正对着她的情人,一个漂亮男孩讲述在那里的见闻……而你洗耳恭听,因为你想知道,有钱人之间玩的是什么鬼把戏……看到的那个人只会这样想,世界就是这样邪恶。不要皱起你那美妙的眉头,笑一笑吧……因为只有我们两个人知道真相,你不只是个漂亮的男孩,还是一个名符其实的艺术家,也是我唯一的恩人。我崇拜你,在这剩下的孤独而又没有意义的人生时光里,你帮助我继续过下去……比如你帮我卖掉那些我那邪恶的丈夫留给我的珠宝……因为你是那样的善良和仁慈,而我也并不真的是一个平凡的女人,从来都不是,即使当我想尽办法从我丈夫那里搞钱的时候也不是……因为我寻求的不是利益,我想要的是公正。现在你在笑什么?但是这点只有我们两个人知道,你和我。
是的,我丈夫完全是一个另类。我继续望着他,突然间起了好奇心……我很想知道,这个男人到底为什么活着……为什么他现在是多余的,为什么要去澳大利亚做呢绒厂染工或去美国当修理工?……难道他所坚信的角色不是一个荒唐的偏执狂吗?……你看,我是不看报纸的,只有当以放大字体报道某个大人物被谋杀或者电影明星离婚时,我才看一看……我只读这类的东西,其他什么都不读。关于政治我知道的只是,没有人信任其他人,每一个人都宣布自己知道的比别人多。当我看着我丈夫的背影,恰巧有一队俄国士兵在我旁边通过,肩上扛着步枪,身上佩带着刺刀……这些瘦高的小伙子来到了匈牙利,相较从前,也就是我丈夫还相信他在世界上有他自己该扮演的角色的那个时代,这里的一切都将会改变。
我继续步履艰难地跟着队伍走在桥上,桥下流淌着黄浊、污秽的多瑙河水,冬末的水位升高了,河水中漂浮着木板、船体残骸和尸体。没人注意这些尸体,大家都盯着自己的前方,负载着背包,在其重压之下弯曲着身体,就像人类开启了某种悲伤的赎罪之旅。我们就这样在桥上蜿蜒前行着,一群群的人,仿佛我们都是犯下罪孽的人。突然间,我觉得赶去国王大街[79]或用旧纸币换来的指甲油清除剂不再重要,也不再紧急了。我顿时看不到任何可以抵达的目标……刚才的重逢使我心绪烦乱。即使我从来没有爱过那个男人,但我现在吃惊地意识到,我对他真的已经没有任何怨恨了,那种发自内心的,在面对一个敌人时该有的愤怒……这种想法冲击着我的内心,就像我失去了某种珍贵的东西一样……你知道,到了某个时刻,两个人之间已经不值得怨恨。这是一种极大的悲哀。
天已破晓。灯光一下子变得那么沸腾和炙热!……不知怎么,罗马的黎明总是毫无过渡地从黑夜中降临。请等一下,我去拉开百叶窗。你看窗外那两棵橙子树,每棵树上都结出了两个橙子,这些橙子那样干瘪,就像人年老的时候,某一天从他们的感受中结出了思索。光线刺痛你的眼睛吗?……我非常愿意忍受罗马的清晨,喜欢这种灼热。这光芒是那样的突然和耀眼,仿佛一个年轻女子脱去夜间衬衣,赤裸着身体走向窗户……这时并无任何伤风败俗,只是单纯的赤裸而已。
你为什么那样讥讽地笑……我太诗意了吗?……是的,我发现有时我也会打比方,仿佛一个蹩脚的诗人。我知道你一定觉得我用这种方式所表达的一切都是从那个人秃头男人那里学到的。是的,我们女人就是猴子,模仿着那些让我们感兴趣的男人……但是你不要再翻这本相册了,没有用的,你不会找到照片的,我已经没有他的照片了。
我看得出来,这光线惊扰了你。我把百叶窗拉下一半吧,这样会好点吗?……街上还是空无一人。你注意到这条小小的利古里亚街是多么空荡,就算在白天也是冷冷清清的吗?……我理解了,他为什么住在这里。谁?……当然是他了。那个秃头男人,是的。你给我让一点位置,我想躺下来。
把那个小枕头递给我吧,还有烟灰缸……你想睡觉吗?……我也不困。我们就这样静静地躺一会儿吧,这样在凌晨时分躺着也不错,在罗马,一动不动,看着这座老房子的天花板。每当我在凌晨三点醒来,你还没有从酒吧回来,我就会像这样躺很久。
什么?那个秃头男人是否在这个房间里住过?我不知道,你不要追问了。要是你想知道的话,就去找门房问问吧。
是的,可能他在这个房间里住过。
你怎么了?……你问我是不是跟着他来到这里的?你疯了,真是个疯子,你到底在想些什么啊?他早在我离开匈牙利的两个月之前就死了。
你说这不是真的,别说这种蠢话了。不,上次我在新教墓园里找寻的不是他的坟墓。我是在找一个诗人的坟墓,那不幸的人是个英国人……唯一真实的部分是秃头男人曾经给我讲过关于这些名人墓的故事。但他自己并不是葬在这里,他的坟墓在郊外的墓园里,在一块便宜的地方,而且他也不像那个英国诗人一样是新教徒。不,他也不是犹太人。他是什么人?我不知道。我只知道他没有宗教信仰。
我注意到你在眨眼睛,想来你在怀疑什么。你认为我曾经是他的秘密情人,后来跟着他来了这里,到了罗马?……很遗憾,我无法给你讲这么辛辣的故事供你娱乐。我们之间什么也没有。在他的周遭一切都很简单。我的心肝,他不像你这样有趣,是上帝创造的艺术品,他更像是一个机关职员或退休教师。
在他身上没有什么风流韵事,连他周围的人也都没有。没有哪个女人为他自杀。他的名字没有在报纸上出现过,也没有关于他有趣的流言或者小道消息。我认识他时,他已经完全不出现在报纸上了。更久以前,我听说他的确拥有过一些名气,但在那段时间,在战争快结束时,他已经基本上被遗忘了,连狗都不会谈论他了。
相信我吧,关于这个人,我根本没有什么有意思的事可以告诉你,我连他的照片都没有留过。他不喜欢照相。有时他表现得就像是一个到处躲藏的作恶者,一个罪犯,害怕人们从他用过的水杯上发现他的指纹;就像一个贪污犯,隐姓埋名地活着……如果这个人身上有什么有趣的地方的话,大概就只有一点,就是他不遗余力、绞尽脑汁地避免让自己成为一个有趣的人。关于他没有什么值得谈论的。
你别想讹诈我。我不能忍受你一面哀求我一面又威胁我。你想让我连这个也给你吗?……就像戒指和美金一样?我得把一切都给你吗?你什么都不给我留下吗?……如果我把这个也给你,那我就真的一无所有了。一旦你离开这里,我就会变得两手空空。这就是你想要的吗?……
好吧,我告诉你。但是不要以为这样就意味着你比我强大了,这只是因为我变弱了。
讲述这件事并不容易,就跟我企图描述虚无一样。我相信,生活中只有存在的事才能讲得出来……我的意思是,在更为简单的日常生活中存在的事。因为你知道,有些人不仅活在日常生活中,还活在另一种真实之中……这样的人也许能够给你讲出一些虚无的东西,并且还能讲得像侦探故事一样有趣。这个人说,一切都是真实的……不仅包括那些可以抓住的东西,而且还包括概念。如果说虚无是一种概念的话,他对这种概念也非常感兴趣……他会把虚无托在手里,来回掂量,并从不同角度看一看它,就像对待一件物体。不要那样冲我眨眼睛,我知道你不懂,我当时也没理解……但是后来,我和他生活在一起以后,我逐渐看到虚无是如何在他的手里和头脑里发展成一种真实,并且成长,充满了意义。这是他的一种把戏而已……你用不着费劲去想这个,对我们来说这太高深了。
你问他叫什么名字?……是的,他的名字曾经广为人知。坦白地说,我以前从来没有读过他的书。当我们第一次见面时,我以为他是在戏耍我,就像他对待所有事物和所有人的方式那样……然后在愤怒中,我开始坐下来读他的一本书。我能看懂吗?……我大体上读明白了。他的用词非常简单,就是一些生活中会使用的词汇。他写了面包、红酒,还写了人们该吃什么、该如何散步以及散步时应该想些什么……我感觉他就像在给那些完全不知道如何把生活过得有意义的温顺傻瓜写一本教科书……但那书同时又是一本狡猾的书,在表现出极其简单与幼稚的自然背后,在教师说教腔调之下,带着某种冷漠的讥讽在嘲笑着,仿佛讥笑所有的一切……包括那本书、写书的人和手里拿着书努力理解书中内容的读者……他们沉醉着,思索着,感动着……仿佛背景中,在房间的某个角落,或者书页之间,有一个隐身的少年在幸灾乐祸地窃窃冷笑。这就是我在读那本书时的感受。我每行字都懂,却不能完全理解。我不能理解他到底想要什么……不明白他为什么写书,如果他既不相信自己和文学,也不相信读者?……而我,一名读者,无论多么用心地逐字阅读,都无法真正了解他到底相信什么……我在读他的书时,变得异常愤怒。我甚至没有看完,在愤怒中我把它扔到了角落。
后来,当我生活在他的身边……我也告诉了他这件事。他严肃地听完了我的话,就像神父或教员那样。听完之后,他点了点头,把金框眼镜推到了额头上,然后用一种理解的口吻说:
“耻辱,”他摆了摆手,就像他也沮丧地想把世界上所有的书都扔到角落一样,“这真的是个耻辱,真丢脸。”
然后他难过地叹了口气,但并没有解释他说的“耻辱”到底是指什么。是文学吗?或者是因为我没有读懂他的书?还是存在某些无法被写下来的东西?……我不敢问他说的耻辱到底是指什么,因为他遣词造句的方式就像药剂师使用毒药一样。当我问他一个词的意思时,他疑惑地看着我,就像一位药剂师看到一个头发凌乱、不修边幅的女人突然闯进来,只是要普通的安眠药,比如佛罗那……或者像是一个食品杂货店主面对一个哭哭啼啼来购买碱水的仆人一样……他认为词语本身就是毒药,每个词语里面皆包含着苦涩的有毒物质,而这种毒药只有稀释过才能咽下去。
你问我们聊了什么?……等一下,让我来试着整理一下记忆中他时常说过的话,我记得并不多,一只手就能数得过来。
有一次……轰炸期间,当时城里的居民都缩进地窖里,打着寒颤,嘴唇颤抖,流着冷汗浑身透湿地等待着死亡的降临……他说,地球和人都是由相同的材料构成的……他曾经读到过这个公式,也就是由百分之三十五的固体和百分之六十五的液体组成,这是他从一本瑞士书籍中学到的,对此他很骄傲,用一种得意的语气说着,就好像现在一切都没有问题了一样。房屋在我们周围坍塌着,但那些被炸毁的房子和尖叫躲藏的人们却丝毫提不起他的兴趣。他开始谈论一个生活在很久以前的德国人,大概在一百年前或者更久的年代……罗马这里有一家咖啡馆,就是我和你曾经去过的那家名叫“希腊”的咖啡馆。据说,一百年前或者更早,德国人经常到那里去……你别绞尽脑汁想了,我也想不起那个德国人的名字来……秃头男人说,那个德国人相信植物、动物以及整个土地都是用相同的模子做出来的……这个你能理解吗?在布达佩斯被轰炸的那几周里,他那样狂热、专心地阅读,就像要错过某件大事一样……就像他在一生之中都被某些其他事物占去了时间一样,就像他一直在磨洋工,而现在已经没有时间让他去弥补他想要的一切,比如说知晓世界结构的秘密……那种时候,我安静地坐在一个角落里,看着他并且取笑他,但他根本没有注意,也不在意我,就像他不理会炸弹一样。
这个男人总是对我以“您”相称。他是我丈夫的世界里,士绅阶层里唯一一个即使在亲密的情境下也不会使用“你”的人。你说什么?……那他就不是个真正的绅士吗?……他只是个作家,而不是个绅士?……你真是太聪明了。或许你说得对,他确实不是一个绅士,因为他一直都用尊称跟我说话。我还在当女佣的时候,我丈夫吩咐我到他那里,叫他看一下,检查一下……我顺从地去了,就像一只羔羊。我丈夫派我去找他这个朋友,和他的家人送我去皮肤科医生那里是一样的,因为他们想确切地知道我这个新来的仆人是否有梅毒……对于我丈夫来说,秃头男人就是皮肤科医生,虽然这次要检查的不是我的皮肤,而是别的……他们这次要检查内在的我到底是什么样……作家承担了这项任务,但是看起来他毫无兴趣。他某种程度上鄙视这一切,鄙视着我丈夫的想法,鄙视着我丈夫在困惑中发明的灵魂诊所这种蠢事……他嘟囔着打开门。他叫我坐下来,但并没有问我太多问题,而只是看着我。
他从来不看正在和他说话的人。他总是看着别的地方,仿佛做了什么坏事感到良心不安,所以躲避着别人的直视。但是突然之间,他毫无过渡地眼中一亮,你一下子感觉这个男人现在是在看你,观察你的本质。这时他以一种强大的力量看着我。据说他们就是这样审讯疑犯的,我无法逃避他的审视,在这种审视之下,不可能藏身到任何矫揉造作之中,不可能装着咳嗽几声,不可能逃进令人不安、手足无措的冷漠之中。他看我的眼神仿佛我是他的财产一样,仿佛他在用目光触摸着我。他就像一名医生,当他俯身弯向躺在手术台上呻吟的病人时,手里拿着手术刀,嘴上戴着消过毒的纱布口罩,病人什么也看不到,只是看到残酷的手术刀,而那双探寻的眼睛一直穿透身体,看看到底是子宫还是肾脏……他很少这样注视别人,也不会持续太久……看起来,他无法长时间地把电流放到这种凝视中。但是那时他是这样看我的,看着令他朋友着魔的化身。他用了很长时间看着我,然后转向别处,眼中的电流和光芒熄灭了。他对我说:
“您可以走了,阿尔多佐·尤迪特。”
然后我便离开了。之后的十年我再也没有见过他。那时他已经不再与我丈夫碰面了。
我一直都不能确定,但我怀疑他与我丈夫的第一任妻子有过某种关系。他们离婚以后,那个女人去了国外。她来罗马住过一阵子,然后又回到佩斯,过着非常平静的生活。没人听到过关于她的消息。她在战争爆发的几个月前死掉了,是突然去世的,心肌梗塞,一会儿工夫就死去了。随后便传出各种各样的流言蜚语,就像一个年轻人从外表上看没有任何特别的毛病就死掉一样,这已经成为习惯……也有人说她是自杀的。但是谁也不知道为什么一个如此富有的年轻女人会自杀。她有一处漂亮的住宅,经常旅游,很少到人群中去,非常谨慎地生活着……我调查过她,就像一个女人与另一个女人的丈夫有关系时理应做的那样……但关于那些八卦流言,我没有办法发现任何肯定的事情。
不过我对这种突如其来的死亡也多少了解一点……我并不是非常相信医生,虽然每当我感觉有什么不适,比如割破小指头或者嗓子疼,会马上尖叫着跑去找医生……但是我并不相信他们,因为有些东西,只有我们病人知道,而医生并不知道……我只知道,突然间的死亡……没有任何先兆,在某个人结实的身体上……也不是完全不可能发生。关于这一点,我这位奇怪的朋友,作家兼江湖庸医,也知道一些。你知道,我认识他的时候,有时会有一种特别的感觉……每一刻我都觉得,那么,结束了,我要死了……我在一个避难所里与那个秃头相遇,在布达,晚上六点钟的时候,不期而遇。岩石山洞里挤满了成千上万的人。
就像朝圣日一样,人们在洞穴中拥挤,吟诵祷告,因为城里出现了瘟疫。秃头男人认出了我,示意我坐到他旁边的一条长凳上。就这样我过去坐到他的身旁,听着远方传来的沉闷轰炸声。慢慢地隐约记起来,我去找过他一次,因为我丈夫想让他检查我……过了一会儿,他终于开口,让我起身跟他一起离开。
当时,解除警报的信号还没有吹响,布达的小巷里空无一人,我们在死寂中漫步,就像走在墓室中。我们经过旧城堡区的甜品店,你知道,就是城堡山上的那家百年老店,有很多精美的家具……我们走了进去,空袭仍在进行。
一切都显得有些阴森可怖,好似一场冥界的约会……那家甜品店的店主是城堡山上的老住户……在那里工作的收银小姐也是一样……所有人听到警报后都躲到地下室里去了。整个店里只有我们两个,在红木家具之间,在用蝉翼纱覆盖,加泡打粉烤制的战时糕点、发酸的奶油糕点和干掉的小圆点心面前,在玻璃架子上陈列的香草口味的烈酒之间。没有人接待我们,没有人回应我们的招呼。
我们坐了下来,等待着。我们一直沉默着。远处,多瑙河对岸,高射炮在轰隆作响,还有美式炸弹坠地时发出的沉闷声响。城堡上方升起了黑色的烟云,因为天空中的战斗机击中并点燃了河左岸的一处储油库……但这一切都没有引起我们的注意。
没有任何请求和招呼,他便开始非常礼貌地招待客人,就像在家里一样。他倒了两杯利口酒,取出一块奶油蛋糕和一块核桃糕点放到盘子里。他在那家古老的甜品店里那样自如地移动着,似乎每天都光顾这里。他给了我一份,那时我问他对这里是否熟悉,是否经常来这里……
“我?……”他有些惊讶地看着我,手里还拿着利口酒的酒杯。“怎么会呢?也许三十年前,我还是学生的时候最后一次来过这里。不,”他坚定地说,看了看四周,摇着头,“我已经记不清什么时候来过这里了。”
我们碰了杯,慢吞吞地吃着甜品,交谈着。解除警报响起后,一位老妇人,也就是甜品店的女老板以及女店员从地窖里出来了,她们是在听到空袭警报后不假思索、惊慌地跑进地下室里去的,那时我们已经非常亲密地聊了起来。就这样我们重新认识了彼此。
那种随意自然并没有让我感到惊讶。后来我和他在一起时,我也没有惊讶过,就算他脱光衣服,如同刚出生时赤身裸体,像个宗教狂徒一样站在大街上唱着圣歌,我也不会觉得讶异;就算有一天他突然蓄着胡须出现在我面前,告诉我他从西奈山[80]上下来,他在山上刚刚和上帝交谈过,我也不会觉得惊奇;就算他先叫我去玩打手游戏[81],然后再叫我去学西班牙语或者去掌握掷飞刀的秘诀,我也不会觉得奇怪。所以尽管他没有做自我介绍,也没有问我的名字,甚至没有提起我的丈夫,我都没有感到惊讶。我们两个就那样坐在那家被遗弃的阴森的甜品店里,聊着天,似乎所有的话语都是多余的,就像没有这些话语人们也能了解事物的本质……好像没有什么比互相介绍我们是谁并且干什么这样的尝试更无聊和多余的。我们没有必要谈论那些不用言语和自我介绍就已经知道的事,比如关于那个死去的女人的陈旧故事。我们也没有必要去聊我曾经是个女仆,而我的丈夫曾经有一次把我派到他这位灵魂研究者那里去,让他从社会的角度出发检查我有没有疥癣或者羊痫风……我们继续聊天……仿佛人们之间的生活不是别的,只是一场永恒的聊天,而死亡只是为了重新呼吸被打断的一段时间而已。
他没有问我那些日子里过得怎么样,住在哪里,和谁一起生活……他只是问我有没有吃过番茄馅儿的橄榄。
一开始我觉得,问这样问题的人一定是疯了,因此我久久地看着他的眼睛,注视着那双充满探究的灰绿色眼睛,他的眼中流露出一种令人担忧的严肃。他就那样看着我,在横空掉落的炸弹周围,在安静的甜品店里,他用那样专注的眼神看着我,仿佛我们两个人的生命全都取决于这个回答。
我想了一下,因为我不想骗他。我回答说,是的,我吃过,怎么会没吃过呢。我在伦敦苏活区吃过一次,那是意大利区的一家小餐厅,是希腊人带我去的。但我没有说出希腊人。我不明白他为什么要提橄榄,而我也没有必要提希腊人的事。
“那就好。”他说道,并松了一口气。
我用一种胆怯的声音问他,我从来不敢那样真正地听从自己内心地与他说话;我问他:“吃过番茄馅儿的橄榄有什么特别好的地方吗?……”
他非常认真地听着我的询问,然后开始快速地答话:
“因为您现在已经吃不到了。”他严肃地说,“现在在布达佩斯已经找不到橄榄了。以前您可以在市中心那家有名的食品店里买到……”他在这里提了一家店名,“但是我们这里的人从来不会用番茄当馅儿去填充橄榄果吃,这是因为当时拿破仑带领军队朝我们这个方向行进时,最远只到了久尔[82]。”
他点燃香烟,并点了点头,就像已没有其他可说的了。一座古老的维也纳挂钟在我们头顶上方滴滴答答地响着。我聆听着那滴答声,以及远方低沉的轰隆声……那声音就像是一只饱食之后的野兽在某个地方打着嗝。那一切就像做梦一般,这不是一个幸福的梦……但我还是感到一种特别的安心。后来也是,每次和他在一起时总会有那样的感觉……但我无法向你解释清楚这一点。和他在一起我从未感到幸福过……有时我恨他,他经常让我感到愤怒。但是我必须诚实地告诉你,和他在一起我从来没有感到无聊过。我从来不会不安,也不会缺乏耐心……那种感觉就像是和一个人在一起时我可以脱掉鞋子或者胸罩一样,就像我可以完全脱掉一切被教导穿上的外衣一样。和他在一起时,我感到一种简单的安宁。接下来的几个星期正是战争最为激烈的时期,但是我从来没有像那几个星期一样,感到平静和满足。
有时我想,我不是他的情人真是遗憾……这不是说我渴望和他上床。他已经老了,牙齿发黄,眼睛下面还有眼袋。有时我也希望他是无能的,因此他才从未用对待一个女人应该有的那种眼光看我。或许他喜欢男孩,不需要女人?……我这样期盼着,但是我没有感受到其他的东西,只是知道他对我毫不在意。他经常忧心忡忡地擦拭眼镜,就像钻石切割工在抛光粗糙的石头。他不是个不修边幅的人,但是即使你打死我,我也无法告诉你他穿的是什么衣服。你看,我能记起我丈夫的所有衣物!但是这个男人的外表,连同衣服,一起从我的记忆中消失了。
关于橄榄果,他还说:“在布达佩斯从来都买不到真正的番茄馅儿橄榄,就算在很久以前的和平时期也买不到。你顶多能买到那种黑色的、小小的、又干又皱的橄榄,没有填馅儿。真正的填馅儿的橄榄即使在意大利也只是在有些地方才能买到。”
他抬起手指,把眼镜推到了额头上,接着说道:“这很特别。那种易破、酥脆、酸酸的番茄馅儿橄榄只有在二十年代末的巴黎可以买到,在泰尔纳区[83]一条以圣斐迪南[84]名字命名的街道拐角处的一家食品店里,那家店是一个意大利人开的。”
说完这番话,终于让我了解了那些有关番茄馅儿橄榄在人类种族发展的这个时期中通常可能知道的一切后,他满足地凝视着前方,并用一只手抚摸着秃头。
他一定是疯了,我这样想着,惊慌地看着他。我坐在城堡山上,在被炸毁的城市上方,和一个疯子在一起,这个人曾经是我丈夫的朋友。但是我感觉并不坏。和他在一起我总是有着同样的感觉。
我以一种温柔的语气,用和疯子说话的口吻问他,为什么他认为,我曾经某个时候,在伦敦苏活区的意大利小餐厅里吃过橄榄,从目前和遥远的将来的角度来看是有优势的?……他听完我的问题,把头轻轻歪向一边,眼睛看向了远方,这是他思考问题时一贯的姿势。
“因为文化已经走到了尽头,”他友好又耐心地说道,“所有属于文化的东西都将不复存在,橄榄只是构成那种文化众多口味之中的一个小元素而已。所有这些小小的口味,连同每一份精妙和伟大,形成了这份混合物的共同芳香,它的名字叫文化。这些现在都要消逝了。”他说着,以乐团指挥的手势抬起了手,就像指挥毁灭的最强音部分。“它会毁灭殆尽,即使组成它的零件保留下来。可能,在未来某个地方也可以买到番茄馅儿的橄榄,但是拥有文化自觉的那类人已经消逝了。人们只是拥有一些常识,这是不同的。文化是一种体验,我的女士。”他就像一位神父,抬高手臂说着,“文化是一种持续的体验,就像阳光普照大地,而常识仅仅是一种补充。”他耸了耸肩,然后礼貌地说,“这就是我为什么高兴,至少您还品尝过橄榄。”
他话音刚落,就像外边的世界想要在他所说的话语后边加个句号似的,附近一枚炮弹的爆炸声让房子震动了。
“该结账了。”他说着站了起来,就像这讨厌的爆炸声提醒他,世界上除了埋葬文化之外,还有其他的事情要做。
他礼貌地让我先走。我们一起走下了空无人烟的羚羊石阶[85],没有说话。我们之间的真正相识就是这样开始的。
我们直接去了他的家里。我们穿过那座美丽的桥梁,几个月后,它将塌陷到水里。那时桥梁的支撑铁链上已经悬挂了炸药包,因为德国人精心又及时地为炸毁这座桥梁做好了准备。他凝视着装满爆炸物的麻包,目光专业又平静,仿佛没有比那些炸药包的巧妙布置更能引起他兴趣的东西了。
“这里也将被摧毁,”他在桥的中间说,指着那些默默的、以其自身内部重量的实际张力来承载庞大桥梁的大型铁拱,“这里会彻底被毁灭,您问,为什么?……”他指着那些承担并平衡巨大的桥身重量的巨型铁拱,“这座桥会被炸成碎片。您问为什么?……那让我来告诉您!”他语速很快,就像在一场复杂的辩论中自问自答一样,“如果人们特别认真,使用特别多的专业知识,长时间准备一件事情,那么最终一定会成功。德国人对于轰炸相当在行。”他用一种认同的语气说,“没有任何人能像德国烟火制造者那样完美地炸毁一座桥梁。所以日后他们要炸毁链子桥,然后是其他桥梁,就像他们炸毁华沙和斯大林格勒一样。他们懂得如何完美地炸掉它们。”他严肃地说着,带着认可的语气。然后——扬起胳膊,仿佛想要在这座已经被判了死刑的桥中间提醒我德国人神奇的爆炸能力的重要意义一样——停了下来。
“但是这也太吓人了,”我不由自主、上气不接下气地说,“这些美丽的桥……”
但是我并没有能够说完我的话。
“可怕?”他拉长声音问道,并把头偏向一边看着我。他个子很高,比我要高出一头。海鸥在巨大桥梁的桥拱之间盘旋,在这危险的黄昏时分,周围几乎看不到人影。
他用一种特别的语调问:“为什么这些美丽的桥梁被炸掉是可怕的?”好像我的愤怒让他感到惊讶似的。
“为什么?”我恼怒地问道,“您难道不为这些桥梁感到惋惜吗?您不为这些人惋惜吗?所有那些无辜毁灭消逝的事物和生命……”
“我?……”他仍然用那种拖着长腔又不知所措的声音说道,好像被我的问题深深地震惊了一般,好像此前他从来没有考虑过毁灭、战争和人类的苦难一样。
“怎么会不惋惜?”他热烈地说着,并且挥舞着帽子,他的脸激动起来,兴奋地说,“我怎么会不惋惜这些桥和这里的人们!……嘿,这话怎么讲?……我会不在乎吗?……”他咂着舌头,带着一种特别的微笑,就像是被这个荒唐的假设和愚蠢的控诉逗乐了一般。“永远会……您懂吗?……”他转身看向我,把他的脸靠近我的脸,威胁般地看着我的眼睛,就像一个催眠师一样,“除了为这些桥梁和人类感到惋惜,我几乎没认真做过别的事情!……”
他说着这些话,呼吸变得困难了,就像是受到了伤害,又遏制着眼泪一样。他是个演员,我突然生出了一种想法,是个小丑,是个喜剧家!……但是当我看向他的眼睛时,却惊异地发现那双灰绿色的眼睛模糊了。我无法相信我所看到的景象。但是毫无疑问,这个男人正在哭泣。眼泪从他的脸颊上滚落下来。
他并没有为自己的流泪而感到羞愧。他根本不在乎。仿佛流泪只是眼睛的事情,而与他的想法和意愿无关。
“可怜的桥,”他喃喃自语着,仿佛我并不在场,“可怜而又美丽的桥啊!……可怜的人们!……可怜、可怜的人类!……”
他就这样哭诉着。我们一动不动地站在那里。然后他用手背擦掉了眼泪,又在外套口袋上擦了擦手,把手擦干后,抽噎啜泣。他看着那些炸药包,摇了摇头,仿佛看到了失去理智的混乱,可怜的人类就像调皮捣蛋、爱作弄人的匪帮,而他,身为一个作家,却什么也做不了,既不能用好的语言,也不能用芦苇棍去让那帮不干正事的青少年清醒过来,适应秩序。
“是的,所有这些都将被毁灭。”他说着,叹了口气。但我从他的声音当中感觉到了一丝特殊的满足,似乎一切都在按照计划进行,似乎这个人在纸上已经用铅笔计算出某些人的意愿会不可避免地导致某些后果,因此现在——当他流泪和哭诉时——内心深处还有一种满足感,就像一个专业人员看到自己的推算没有欺骗他一样。
“那么,”然后,他简短地说,“我们回家吧。”
他就是这样说的,用复数的形式,好像我们在所有事情上已经达成一致。而且你知道最特别的是什么吗?连我也觉得我们好像已经确定了一切——在所有属于我们双方的最本质的问题上,经过某种漫长的争论和讨价还价之后形成共识。我们达成了什么样的协议?……这个协议恰恰可能意味着,在接下来的日子里,我将成为他的情人,就像一位女佣。我们两个就这样回“家”了,没有说一句话,穿过被判了死刑的桥。他走得很快,我加快脚步,以免落在后面。一路上他都没有看我,仿佛已经忘记了我跟随着他,而我就像一条狗跟在他的后面,或者像个用人陪着主人四处采购……我抓紧腋下的提兜,里面装着口红、粉盒和餐票。记得很久以前我到布达佩斯找工作时,也是这样抓紧了包袱。我跟随着他的脚步,就像一个女佣紧随着她的主人。
而我们就这样走着、漫步着,我突然感受到了一种特别的平静。你知道,那时我已经过了很长时间的贵妇生活。我也能那样优雅地擤鼻涕,仿佛恰巧身处白金汉宫的游园会……有时我会想起,我的父亲从来没有用过手帕……他之所以不用,是因为根本没有。他甚至从来都不知道手帕是什么……他擤鼻涕的方式就是用两根手指夹住鼻尖用力,然后往他的裤腿上一抹。做女佣的时候,我也是那样擤鼻子,和我父亲一个样。但是现在,当我小跑着跟在这个男人身后,我豁然开朗了,就像某人经过疲惫和无用的表演之后终于可以休息了一样。因为我确切地知道,如果那时,在塞切尼的雕像面前,我突然打了一个喷嚏,我用两个手指揪住鼻子用力,然后在我那高档的山东绸[86]裙子上抹一把……这个人根本不会注意。或者在那一刻他郑重其事地瞥我一眼,也不会对我鄙视和看不起,反而会满怀兴趣地观察一个穿着贵妇服装的女性生物在大街上以一个农民的方式擤鼻子……他会像观察一只驯养的动物那样观察我。在这种情形下,某种东西让我感到安心。
我们上楼去了他的公寓。我就像回家一样平静。他打开前厅的门,让我进入那在昏暗之中泛着樟脑味的走廊,我感到了一种安心。很久以前,我从大草原来到佩斯,受雇于我前夫的父母家做打杂的仆人时,也产生过同样的感觉。我感到踏实,因为我知道在野蛮和危险的世界中,我的头顶上终于拥有能够遮风避雨的屋檐。我也在那里留了下来,留下来过夜。我很快入睡,凌晨醒来时,感觉自己快要死了。
那并不是心脏病发作,我的甜心……也是心脏病,但是另一种类型。我并没有感到疼痛,也没有感到忧虑,我的整个身体充盈着甜美的平静,死亡的平静。我感到自己胸膛里的装置停止了运作,弹簧失效了。我的心脏一下子厌倦了劳役,不再跳动了。
当我睁开眼睛时,看到他就在我身边,站在沙发床边。他正握着我的手腕,在触碰我的脉搏。
但他并没有像医生那样握我的手腕。他触摸我的脉搏,就像一个艺术家触碰琴弦或者雕塑家抚摸一件艺术杰作,用他的五根手指触摸着我。我感到他的五根手指与我的皮肤和血液之间展开一段特别的对话,并透过这一切直抵我的心脏。他那样触摸我,就像一个在黑暗中看东西的人,就像盲人用手来看,或者聋子用眼睛去听。
他还穿着在街上穿过的那身衣服,没有脱下来。已经过了午夜。他什么也没有问我。在他的鬓角周围和后脑勺上,光秃的头部下方头发凌乱。另一个房间亮着一盏台灯。我明白了,在我睡觉和之后突然濒临死亡的时刻,他在那里看书。现在他站在我当作床来睡觉的沙发旁边,开始转来转去忙碌着。他拿来了柠檬,挤出汁液,加入砂糖,让我喝下那酸甜的混合剂,然后用一个小铜壶煮了咖啡,那是像毒药一样浓烈的土耳其咖啡。他从一个药瓶里倒了二十滴液体到杯子里,加入很少的水,然后倒进我的喉咙里。
午夜已过,外面又响起了警报声,但是我们两人都没有去注意外面危险的号叫。空袭的时候,他只有在街上遇上警报并被警察强领的情况下,才会去避难所。否则,他就会留在家里阅读书籍。
他说他喜欢在这种时候看书,当城市中终于有了片刻宁静。只是这种宁静,就像在阴间才有……电车和汽车已不再行驶,只有高射炮和炸弹接二连三地发出爆炸声,但那些都不会打扰他。
他在沙发上坐了下来,时不时摸摸我的脉搏。我闭着眼睛躺着。那天晚上的轰炸声相当厉害,我从来没有感到如此的镇静、安全和受到保护。为什么?……也许是因为我体会到了被人关心吧,一种很难从人们那里获得,也很难从医生身上得到的感觉。这个人不是医生,但他却能给予我帮助。看起来,当有问题发生时,艺术家能够提供帮助,或许也只有他们才能帮忙……是的,还有你,我的爱人,和所有其他的艺术家。他曾经漫不经心地说过,很久以前没有专门的艺术家、神父、医生……他们都是同一个人。知晓某些知识的人,就是艺术家。某种程度上我也是这样觉得的,因此在那个小时里我是那样的平静……安心,几乎是幸福的。
过了一段时间后,我感觉自己的心脏又开始跳动了。我胸膛里的装置恢复正常工作了,就像我小时候,有一次在尼莱吉哈佐[87]蜡像馆里看到的情形。在那里展出一个由蜡制成的垂死的神父,神父的心脏由一台装置支撑跳动着。当我的心脏再次工作时,我也是这样感觉的。
我抬眼看着他,想听他说点什么,我还没有力气说话,但他知道危险时刻已经过去了。他用亲切的语气问道:
“您得过梅毒吗?……”
这个问题并没有让我吃惊,也没有冒犯我,听起来非常自然,就像他所说的所有话一样。我示意我没有得过梅毒。我知道,对他撒谎是没有用的,因为当某个人撒谎时,这个人总会知晓……然后他又问我一天吸多少根烟。你知道,我更早以前从来没有吸过烟,至少不会像现在在罗马这样没有节制地吸烟。我是到了这里以后才开始疯狂吸烟的,现在的我会一口接一口地猛抽那种经过调香工艺的美国香烟。但那时我还只是偶尔在饭后点一支烟。我把这些也告诉他了。
“我到底怎么了?”我问,把手放在胸前,同时指着心脏的位置。我感到非常虚弱,“我得了什么病?我以前从来没有过这样的感觉……”
他关切地看着我,然后说:“身体还记得。”
但是他并没有说身体记得的到底是什么……他继续看了我一会儿,然后站了起来,缓慢地拖着步子,跟瘸子一样。他走到另一个房间里,关上身后的门,就剩下我独自一人。
后来他也经常这样留下我一个人,无论是早晨还是晚上,任何时候。因为一段时间后,在没有任何预先告知的情况下我出现在他家里,他没有多想就给了我一把钥匙,好像这是世界上最自然的事一样。有一个上门服务的女佣负责打扫卫生,但没人给他管家。一切都那样放松……连他的家也一样,那是一处规整的市民阶层住宅,配有古老的维也纳家具。他的家里没有任何特别的地方,位于一幢新公寓的五层,有三个房间,其中一个房间里堆满了书籍。
无论我什么时候去他家,不管白天还是夜晚,他都会款待我,像变魔术一样从某个看不见的食品仓库里拿出美味食物,比如海蟹罐头。当每个人都在吃豆子度日时,他却用菠萝罐头款待我,甚至还给我喝陈年的水果白酒。他从来不喝水果白酒,但总是在食物储藏室里保存葡萄酒。他收藏各种特别的葡萄酒,有法国的,匈牙利的,德国的,索姆隆[88]、勃艮第、莱茵等地所出产的酒,酒瓶上覆盖了一层蛛网。他收藏稀有的葡萄酒,就像其他人收藏邮票或精致陶瓷一样。每当他打开其中珍贵的一瓶,那样认真和虔诚地凝视和品味着葡萄酒,就像多神教神父正在准备贡品。他有时也会给我倒一点,但不是那么情愿。某种程度上他认为我不配喝葡萄酒,他宁愿让我喝水果白酒。他说葡萄酒不是给女人喝的饮品。
他有着这种令人吃惊的观点。他的观点通常有点僵化,就像已经不愿意争执的老人一样。那种统治着他住宅的秩序让人惊讶。他的鞋柜、抽屉、摆放手稿和书籍的架子总是井然有序。那些地方不是由清洁女工整理的,而是由他亲手完成的。这种秩序来自内心,他就是这样的狂热的秩序维护者。比如他不能容忍烟灰和烟蒂在烟灰缸里堆积,每过半个小时就会把烟灰倒进一只铜制小桶里,晚上,亲自把它拿到垃圾筐里清空。他的写字台整齐得就像是工程机关的绘图桌子一样。我从来没有见他移动过家具,但是每当我到那里时,无论白天还是晚上的任何一个无法预计的时间,他的家里总是那样,仿佛清洁女工刚刚离开……那种秩序存在于他的内心、本质和生命之中。但是……我直到后来才领悟这一点,但现在我也不清楚,我是否真正地、准确地领悟了……你知道,那已经不是一种活生生的秩序,而是人为的秩序,因为只有当外面的世界开始分崩离析时,他才开始保存和保护自己专门的、个体的秩序。面对混乱的世界时这是最后一种防御可能,那种个体的、小气的、精打细磨的秩序……告诉你吧,直到现在我都不理解,我只是把它讲给你罢了。
但是那天晚上,我的内心平静了下来。他说得对,我的身体在回忆。回忆什么呢?——那时候我并不知道,但是现在我可以告诉你——回忆起我的丈夫。那段时间,我已经不会想起我丈夫了,我有很多年没有见过他,也没有找过他。我以为自己已经忘了他。但是我的皮肤,我的肾脏,谁知道呢,还有我的心脏……并没忘。当我走进我前夫的这位秃头男友的生活中时,我的身体突然开始回忆。我和这个人在一起时所有的一切都让我想起我的丈夫……这个头发稀疏而又寡言少语的人,就像一个来自虚无的兴致索然、冷漠麻木的魔术师,已经不想再表演任何绝技和魔法了。过了一段时间,我终于明白了自己在他那里寻找什么,我还记得什么……
那段时间像做梦一样。一切都显得那么不真实,像是在梦里。他们捕人杀人,就像猎狗者对待野狗那样。房屋倒塌。众人挤在教堂里,感觉就像在游泳场。由于很少有谁住在家里,所以没有人注意到我这个出入别人公寓的串门者。
我知道,我不能犯错,否则他会赶我出门,或会逃走,把我一人留在家里,在战争最残酷的时刻闪身躲开。我知道,如果我跟他纠缠,主动奉献,他就会拉开房门,我爱去哪儿去哪儿。我还知道,我不可能帮到他,原因很简单,他什么都不需要。他是个不幸的人,能够承受一切,包括屈辱与贫寒……他唯一不能忍受的,就是别人的帮助。
你问什么?他很傲慢?当然啦,他也是一个傲慢的人。他不能忍受别人的帮助,因为他很傲慢,他很孤独。但是后来我理解了他,在傲慢的孤独背后还隐藏着别的东西。他害怕什么……不是怕他自己,而是别的什么。他为文化感到担心。你别做出嘲讽的样子。我知道你想到了橄榄果,才这样坏笑,对吧?……我们穷人,我可爱的小天使,不理解什么是文化。我们认为文化就是知道一些东西、过着优雅生活、不往地板上吐痰、不在吃饭时打嗝……我们把这类事情当作文化。但文化是另一回事。并不是人们死记硬背后知道的什么,不是学会得体的言行举止……完全是另一回事。这个人为另一种文化感到担心。他不想让别人帮他,因为他不相信任何人。
有一段时间我以为,他是担心自己的工作在这样龌龊的世界里无法进行。但当我进一步了解他后,我感到吃惊,因为这个人早就不工作了。
你问我,他做什么?他只是读书,散步。这个你是无法理解的,因为你天生就是个艺术家,专业鼓手。你不能想象自己不再敲鼓。但这个人是一位作家,一位已经不想写作了的作家,因为他不再相信,他写的词语能够改变人类的天性。他不是一位革命者,他不想改变这个世界,因为不相信有任何的革命能够改变人类的天性。有一次,他轻描淡写地对我说,没有必要改变体制,因为人们在新体制里还会跟在旧体制里一样生活。他想干别的。他想改变自己。你不理解,你当然不会理解。很长时间我也不理解,我根本就不相信他会这么想……我一声不响地守在他身边观察他。我很高兴,他忍受了我。那段时间,许多人家里住着这样的避难者,男人和女人,主要是犹太人,他们逃避追捕……好,好,你别激动。我想,你不知道当时佩斯发生着什么……
你不可能知道,人们就像昆虫一样活着,无声无息。许多人睡在柜子里,就像蛀虫夏天住在樟脑球味的抽屉里。我也以这样的方式在他的家里安营扎寨。没有声音,没有生命的迹象。
他不大理睬我,但有的时候会吓一跳,好像突然意识到我,他露出微笑,问我一些无关紧要的问题,既亲切又礼貌,总像我们已经交谈了很久。
有一天,我晚上七点来到他家,夜色中已能嗅到秋天的气息,天黑得很早。我走进屋,看到他的秃脑袋。他坐在昏暗房间的窗户前,没有读书,而是抱着双臂坐在那儿,出神地盯着窗外。他听到我的脚步声,但没有回头,他说:
“您认识中国的数字吗?”
有时我觉得他真的疯了。但我已经学会了应付他的方法……必须马上跟他交谈,不能迟疑,无需做没用的开场白,要接着他开始的话茬说下去。他喜欢我只用一两个单词回答他,比如“是”或“不”。因此我乖乖地回答他。我说,我一点都不知道中国人是怎么写数字的。
“我也不知道,”他平静地说,“我不懂他们的文字,因为他们不用字母写字,而是画出概念。我想都想不出来他们怎么写数字。有一点可以肯定,他们不用阿拉伯数字,也不使用古希腊的数字体系,他们用更古老的数字体系。不过可以假设,”这是他最喜欢说的话,他同时伸出食指,就像教师向榆木疙瘩脑袋的学生讲解什么,“他们用他们的数字符号,不同于西方和东方的任何一种数字。就因为这个,”他郑重其事地说,“他们没有科技。因为科技是从阿拉伯数字开始的。”
他心事重重地盯着窗外弥漫着葡萄汁芳香的灰暗夜幕。看得出来,中国数字与阿拉伯数字不同的这个事实,把他搅得心烦意乱。我望着他并缄口不语,因为关于中国人,我知道他们人口很多,黄色皮肤,总是微笑。这是我从一本画报里读到的。于是我怯生生地问:
“科技是从阿拉伯数字开始的?……”
就在这一刻,在不远的地方,在城堡山的山脚下,一门高射炮突然开火,传来震耳的轰隆声。他朝城堡山的方向瞅了一眼,用充满喜悦的嗓音说:
“是的,”他点了点头,好像为在一场辩论中获得听众的赞同而感到高兴,“您听没听到爆炸声?……这就是科技。这个需要先有阿拉伯数字。因为用古希腊和古罗马的数字很难做乘法,也很难做除法。你想一想看,一个希腊人要想用数字写下和计算两百三十一乘以四千三百一十二是多少,那得需要多少时间?……他算不出来,亲爱的夫人……不可能用希腊语写下来。”
他这样说着,显然感到很得意。不管我多么没文化,我还是听懂了他说的每个词……只是,我还是不能完全理解这个人。你知道,不能理解他的内心。这个人到底是谁?一位喜剧演员?……他在捉弄人吗?……他很兴奋,就像一个人站在一台新机器前,手里拿着一把新式锁或一台复杂的计算器。我不知道我怎么才能够接近他……我吻他吗?还是扇他一个耳光?也许他会反过来吻我。但也可能只是忍受吻和耳光,然后平静地说几句什么。比方说,他开始讲长颈鹿一步能迈出六米远,因为有一次他也提到过这个,没头没脑,一脸兴奋。他说,长颈鹿是荒野里的天使,在所有动物中间,它们拥有某种天使般的灵魂。它们的名字也是从天使那里得来的……它们真正的名字是炽天使[89]……
我们一起在山路上散步,在秋季的山林间,在战争的尾声。他大声地谈论长颈鹿,他的话在山谷里响起回声。他情绪热烈,用崇高、飞扬的词语跟我谈论长颈鹿为了能长出长长的脖子、小小的脑袋、巨大的胸膛和惊人的长腿,需要摄取多少植物蛋白啊……他谈论这些,感觉像是在朗诵诗歌,朗诵某种没有人能听懂的赞美诗。好像在诗朗诵的过程中,为词语的意义陶醉,为世界上还有长颈鹿活着的事实而迷狂……这种时候我很怕他……当他谈论长颈鹿或中国人时,我会变得困惑不安。但是后来我不再怕他,他说话的时候,好像我也喝醉了似的。我闭上眼睛,就这样听他嘶哑的声音……我对他所说的内容不感兴趣,而是被他话语中流露出的与众不同的、既含羞又热烈的癫狂而吸引。仿佛全世界在庆祝某个重大的节日,他是神父,他是祭司,正高声阐释着节日的意义……以及长颈鹿、中国人或阿拉伯的数字体系。
你知道在所有这一切中还有什么?……不羁。
但那是另外一种不羁,不是人类的不羁。或许是植物的,巨大蕨类植物香气袭人的藤蔓或长颈鹿和炽天使的不羁。也许,作家的不羁也是这样……我需要时间理解他,他并不愚蠢,只是不羁。他不羁地面对这个世界,世界万物令他兴奋不已,词语和血肉,声音和石头,一切,所有的一切,一切虽然可以触摸,但意义难以理解、内容难以捕捉的东西。他这样讲话时,严肃得就像一个高潮后闭眼躺在床上的男人……是的,亲爱的……就是那副样子。
但他的沉默跟傻瓜不同,并不是脑子里空空无物。比方说在乐队里,当你坐在萨克斯风手旁边,你也会魅力十足地保持沉默,在酒吧里严肃地环视四周,你的头就像古希腊的神一样俊美……然而,即使你身穿白色燕尾服,不管你显得多么高傲自信,但从你的脸上看得出来,你只是这样沉默着,脑子里什么都没想……这个不幸的家伙沉默时,显然是为了什么而沉默。他的沉默充满了力量。他能像别人叫嚷那样保持沉默。
他一旦讲话,便不知道疲惫。这种时候,我会感到轻微的头晕,就像一个人聆听音乐。但我会因为他的沉默而感到疲惫。因为我要跟他一起沉默,并观察他为什么沉默。
这种时候,我猜不出他在想什么。在滔滔不绝地大谈长颈鹿或别的什么之后,他会突然陷入沉默,这种时候我感觉到,他现在才开始说他要说的话。就在他开始沉默的瞬间,他离我好远好远。
这让人惊讶,也有点可怕。感觉他像一个童话中的人,头戴云冠,隐身无形……他就这样消失在沉默之中。刚才他还跟我在一起,用沙哑的嗓音讲我听不懂的话……后来,他突然消失无踪,好像去了远方。这个时候,他并没有失礼。有一个瞬间,我感觉自己受到了冒犯,因为他不搭理我。但是很快,我感觉他就在我身边,并没有不敬,只是无言地陪伴我。
你想问我,他为什么能够这样沉默?这样沉重,这样深邃?……哎呀,我亲爱的。这是一个很难回答的问题!……
我从来没有想过,我能够窥视他的沉默。
后来,我通过一些细小的征兆猜到了什么。那段时间,当我跟他相遇的时候,这个人开始试图掐死、杀死自己体内的那个作家。他周密设计,精心准备。准确地说,就像凶手在做杀人的准备……或许,就像一名同谋犯,由于害怕泄露秘密,干脆服毒自尽。或像一位传教士,担心自己会将某种神圣、神秘的魔咒告诉野蛮人和充满敌意的异教徒……他不想这么做,宁可死亡。
现在我试着告诉你,我怎么慢慢理解了他。有一次他用不经意的语调说:“小市民阶层艺术是一种罪孽。”
跟平时一样,每当他讲这类话时,都会摸摸自己光光的头顶。他就像一个魔法师,从大礼帽里变出一只老鹰,随后掏出一只鸽子。随后,他解释,拆析,并重构他那令人费解的哲思。他说,在小市民、平民的生活中,罪孽就像艺术家生活中的幻象与作品,但是艺术家想做的事情,要比平民多得多……他们想编纂某种秘密讯息,然后说出,画出或写成音符……为了让生活更丰富,他们做些什么……这个我不懂,我亲爱的。他说,在罪犯的脑子里滋生出许多非同常人的特殊想象。罪犯如何掌握他的机会……凶手、将军或国家政要……就跟艺术家在灵感突发的瞬间一样,如何以闪电般的速度、令人惊愕的机敏和娴熟的手段去实现……他们杰出的作品或可怕的罪行!……有一位俄罗斯作家……你别皱着你那跟大理石一样光滑的额头,我心爱的人,他的名字并不重要,我也忘了,但我看出,我一提到作家,你就愁眉苦脸,情绪变坏,你不喜欢这一类人。我想你是对的……有一位俄罗斯作家写了一部关于凶杀的长篇小说。我那位古怪的朋友肯定地说,很有可能,这个俄国人真想过杀人。但是后来他没有做,因为他不是平民,而是作家。他还是把这个写下来。
他已经不想写任何东西了。我从来没见他写作过。我连他的笔迹都没见过。他有一支灌水钢笔,我在写字台上见到过,放在便携式打字机旁。但我从未看他用过打字机,从来没有。
有很长一段时间我不理解到底出了什么事。我想,他已经精力枯竭,既没有气力做爱,也没有气力写东西了。他装模作样,做出一副愤怒的样子,开始傲慢地沉默,不想将那独一无二、只有他能够给予的神奇礼物献给人类和世界。他不过是一位虚荣、自负、老去的作家,大师!……我这样揣测。你知道,当一个人才能耗尽……就像一个男人已经没有了足够的气力去真正拥抱一个女人……于是扮演苦行僧,仿佛他已获得了足够的成功,无论在床上,还是在桌上,由于日复一日总是那样,不值得再……总之,一颗酸葡萄,那就去当隐士吧。但是有一天,我清楚地看到他在为什么做准备。
这个人再不想写作了,因为他担心他所说的每个词,一旦写到纸上,会落到出卖者和野蛮人手中。他认为,在将要来临的世界里,艺术家所想所说所写……或画到麻布上、写进乐谱的一切,都将被伪造,被出卖,被玷污。你别这样瞪着我……我看出来了,你不相信我说的话。你觉得我是在信口开河,胡思乱想。我能理解,我亲爱的人,对你来说这一切都不可置信,因为你是一个彻头彻尾的艺术家。你骨子里就是艺术家……你不能想象自己有一天会丢下鼓槌,像那个人一样将灌水钢笔放进抽屉,任凭它落灰……我说的对吧?我能够想象,因为你就是这一类人,到死都是艺术家。你即使指头僵硬了还会想打鼓,我亲爱的。但这个不幸的家伙是另外一种艺术家。
这个忧伤的人担心,如果他写什么东西,他会成为同谋犯和出卖者,因为在即将到来的时代里,一位作家所说的一切都将被伪造。所有的话都会被曲解。他感到震惊,就像一位神父突然发现,自己的布道被人变成了漱口水广告或贴在酒桶上的政治口号……因此,他开始沉默。你说什么?这人是谁,一位作家?……一个流浪汉?……一个维修工和一个律师谁更重要?如果你这样想的话,那么一位作家跟一个流浪汉没什么两样。他再没什么好自豪的……一个没钱没势的人,对谁来说都没有用?就像我先生说的,多余的人?
你别嚷了,镇静一下。你是对的,他是一个流浪汉。不管怎么样,你想不想进一步了解他?……他既不是伯爵和政府首脑顾问,也不是党委书记。比方说,这个人在钱的问题上非常古怪。不管你相不相信,他有一些钱。他是个偷偷盘算一切的流浪汉,包括钱在内。你别以为他是个蠢笨的隐士,他既不穿粗布的僧衣,也不在沙漠里吃螳螂,更不像狗熊一样透过树皮吃蜂蜜。他有一些钱,但并不存在银行账户上,而是揣在外套左侧的口袋里。付钱的时候,他从兜里掏出钞票。他掏钱的动作很不雅,因为规矩的人把钞票放在钱夹里……你也把我们的钱揣在口袋里,不是吗?当他用这种不雅的动作从外套口袋里掏钞票时,我清楚地知道,这个人是不可能上当受骗的,因为他准确地知道,他有多少钱,连有多少钢镚儿都一清二楚!
他兜里揣的不仅是不断贬值的家乡的钱,还有美金,三十张十美元面值的绿票子。他还有法国的拿破仑金币。我记得,他把金币放在一个旧的铁皮香烟盒里。曾几何时,烟盒里装过埃及产的香烟。他有二十四枚拿破仑金币,他忧心忡忡地当着我的面数过。当他捧着金币又看又闻时,架在鼻尖上的眼镜闪闪发光。他一枚一枚地用牙轻咬,然后将它们摇得叮当响。每枚金币他都要看一遍,捧在灯下仔细查看,就像当铺掌柜用狂热而冷酷的专业眼光审视一幅古画。
但我从来没见他挣过钱。如果有人送来账单,他会忧心忡忡地戴上眼镜,一言不发,十分严肃。随后,他付清账单,并给送账单的人很多小费。但我认为,他私底下实际是个吝啬鬼。有一次……在黎明时分,他已经喝完了葡萄酒……他说,对钱,特别是对金币要特别地敬拜,因为在钱里有某种魔法。但他没做解释。他一方面敬拜金钱,一方面又那么大方地给小费,这很让人感到意外。他花钱的方式跟有钱人不同……我了解有钱人,我丈夫也是个有钱人,但他们中间没有一个会像这个流浪汉作家那样出手大方地给小费。
我认为,他实际挺穷。但是他是那样的骄傲,并不觉得有必要掩饰贫寒。你不要相信,也不要奢望我能够告诉你他是个什么样的人,我只是带着焦躁不安的好奇心观察他,但从来没有想过,哪怕一秒钟都没有想过这个问题,好像我从骨子里了解这个人似的。
你问我:“这个人是谁,作家吗?”你说的没错,他还能是谁?一个完全没用的家伙。没有头衔,没有官衔,没有权势。当红的黑人爵士指挥家会有更多的钱,警官会有更多的权势,消防指挥官拥有更高的地位……他知道这点。他提醒我说,社会不知道该给作家什么样的头衔,因为作家看起来谁都不是。有时为他们立雕像,有时将他们关起来。但事实上,作家对于社会来说谁也不是,什么都不是,他只是一个用铅笔写字的人。人们通常叫这位作家“编辑先生”,或“艺术家先生”,但他并没有当过编辑,因为他从没编辑过任何东西。他也不是艺术家,因为艺术家要留长发,还要有幻视……大家这样说。但他是秃顶,我认识他时,他什么也不做。没有人叫他“作家先生”,因为看起来没必要采用这类头衔,或者“先生”,或者“作家”……这个很难解释清楚。
有的时候我感到怀疑,但我从来未能真正知道,他是否认真地想过他所说的话。因为他说的跟他想的截然相反。他看着我的时候,好像并不是在跟我讲话……比如有一次……那是很久以前发生的事,好长时间我想都没想过这件事,但现在突然恍然大悟……在两次轰炸期间,我坐在他的房间里,背对着写字台。我以为他没有注意我,因为他正在读字典。我从口袋里掏出一个脂粉盒,对着小镜子照了照我的鼻子,开始涂起脂粉来。突然我听到他的声音。他说:
“您最好小心一点!……”
我吓了一跳,张口结舌地盯着他。他从桌边站起来,抱着胳膊站在我面前。
“要我小心什么?……”
他歪着脑袋看着我,小声吹了一下口哨:“您最好小心一点。因为您很美丽!……”他用一种指控的口吻说。他的模样忧心忡忡,好像他这话很严肃。
我大笑起来:
“我小心什么?小心俄国人?……”
他耸了耸肩说:“这些人只是想杀掉我们。随后他们会撤走。但又会来别的人……那些人想撕下我们脸上的皮肉。因为很美。”他躬身凑近我的脸,他近视。他将眼镜朝上推了推,就这样看着我的额头。他好像现在才意识到,我不丑,我有一张可爱的脸。好像在此之前,他从来没像看一位女人那样看过我。现在他最后再看一眼……但他看得是那样的专业,就像猎人牵着一条匈牙利猎犬。
“要剥了我的皮吗?……”我笑了起来,但我感到喉咙很干。“谁?……变态杀人狂?……”
他就像神父布道一样严肃地说:
“在即将到来的世界里,所有美丽的人,有才华的人,有个性的人,都将成为嫌疑犯。”他用嘶哑的嗓音说,“您不明白吗?美丽将被视为挑衅,才华是一种煽动形式,个性则是恐怖活动!……因为现在他们要来了,来自四面八方,来自犄角旮旯,几百万人甚至更多。到处都是。丑陋的人。无能的人。没个性的人。他们将硫酸泼到美丽的人的脸上。用沥青和诽谤淹死有才华的人,将匕首刺进有个性者的心脏。他们已经在这里了……他们的人数会越来越多。您要小心!……”
他重新坐回到桌子旁,用两只手掌捂住脸,半天没有说话。过了一会儿,他突然换了一副柔和的语调问:“我来烧一壶咖啡?”
唉,他就是这样一个人。
不过还有些别的事情。他变老了,但有的时候,他好像为自己的衰老偷偷地得意。你知道,有的男人这样觉得,变老是他复仇的时候。女人在这种时候会发疯的,吃激素药,美容化妆,花钱养小白脸……但是男人们在变老时,有时会面带微笑。这样面带微笑变老的男人,对女人来说十分危险,比风流公子们还要危险。在激烈、无聊的对决中……永远不会腻烦……这种时候男人更强大,因为欲望已经不再追赶着他,催促着他。已经不再是身体指挥他,而是他指挥自己的身体。女人们感觉到这一点,就像野兽嗅到危险的猎手。我们只有在能给你们男人带来痛苦时,才可以真正驾驭男人。要小心行事——先让男人们饱餐一顿,之后立即采取饥饿疗法……这时候如果他咆哮,写信,或威胁的话,我们就得意地去散散步,因为我们知道,有了驾驭他们的能力。但当一个男人变老的时候,他更强大。的确,不会强大太久……变老是一回事,衰老则是另一回事。因为随之而来的是另一段时间,衰老阶段,这时候男人们将变成孩子,重又需要我们女人。
嘿,你倒是笑啊。我只是给你讲故事,逗你开心,因为天已经快亮了。就这样,你看,当你这样傲慢地微笑时,是多么漂亮啊。
这个人聪明狡黠、幸灾乐祸地变老了。有时他会意识到自己在变老,这时候他会兴奋起来,镜片后的眼睛闪闪发光,快活、得意地看着我。他高兴地搓着两手,情绪极好,因为我坐在他的身边,我已不会给他带来任何痛苦,想来他已经日渐衰老。这时候我真想揍他一顿,我真想把他的眼镜从他的鼻梁上扯下来,摔到地上,再朝镜片上踩一脚……为什么?就为了让他嗷嗷大叫。他也许会抓住我的胳膊反手打我,或者……是啊,没错。但我什么都做不了,因为他正在老去。而且我很怕他。
他是我唯一惧怕过的人。我总是以为自己很了解男人。我想,他们是由百分之八十的虚荣和百分之二十别的什么东西构成的……你别用这副生气的面孔看着我,你是个例外,但是别的男人,我相信我很了解他们,我会用他们的语言讲话。因为每当我转着眼球做出一副仰慕的样子,十个男人里有九个相信我是在欣赏他的美貌,惊讶于他的才智!我要嗲声嗲气地跟他们说话,百依百顺地遵从他们出众的智慧;当然,我是一个胆小、贫穷的小姑娘,什么都不懂,像紫罗兰一样清纯无辜,我捕捉不到他话语的真正意义,也不能理解……只要我蜷在高大、睿智的男人脚前出神地倾听他们神采飞扬的讲演就足够了,似乎这是对我这个蠢女人的恩惠。他告诉我他在单位里是多么聪明,多么威风;他是怎么跟那些想拿未经加工的毛皮代替加工好的皮革卖给他们的土耳其进口商周旋的;他怎么讨好那些大人物,好让他们颁给自己诺贝尔奖或授予他什么地方的骑士头衔……因为通常来讲,这样能满足他们的虚荣。我说了,你是个例外。你至少是闭着嘴打鼓。你不说话的时候,我能够肯定,你只是不说话而已。这样很好。别的人却不是这样,我亲爱的。
其他男人是那样的虚荣,无论在床上、餐桌上,还是散步时;无论是穿着燕尾服去朝拜新的当权者,还是用低沉的嗓音在咖啡馆里召唤侍者……总是那样虚荣,好像虚荣才是真正的品质,这是人类一种不可救药的疾病。男人身上有八成是虚荣,这话我已经说过了吧?……也许九成。就像我在一本画报的周日副刊里读到的那样,覆盖地球表面的大部分是水,只有一小部分是土地。我想,男人也是如此,只有虚荣,被几个灌输到大脑里的妄想紧紧绑缚。
但这个男人是另一种虚荣。他为扼杀掉了自己身上那些本可以引以为豪的东西而感到自豪。他对待自己的身体,就像对待一个手下的职员。他吃得很少,吃饭的时候很守规矩,举止认真。如果他喝葡萄酒,会把自己关在屋里,仿佛想独自沉浸于某种变态的个性和邪恶的激情里。他喝葡萄酒时,根本不管我在不在他家。他将一瓶法国白酒放到我眼前,摆上一个盛着美味小点心的盘子和一盒埃及香烟……然后,他回到自己的房间里去喝葡萄酒。男人在喝葡萄酒时,似乎不应该有一个女人在他附近……
他喝烈性葡萄酒,确实如此。他在仓储间里选好一瓶酒,那里收藏着珍稀的葡萄酒……就像一位帕夏[90]夜里到后宫选一位姬妾陪他睡觉。当他给自己斟最后一杯酒时,他会高声地说:“为了祖国。”刚开始我以为他在开玩笑。但他并没有笑,他说他不会开这类玩笑。最后一杯酒,他确实是为祖国干杯。
你想问他是不是一个爱国者,对吧?……我不知道。当人们谈论爱国的时候,他通常心存怀疑地沉默不语。对他而言,祖国只是匈牙利语。难怪他在最后几年里读词典,并非出于偶然……他在夜里喝葡萄酒时,在上午的空袭期间,别的什么都不读,只读词典。他翻看西班牙语—意大利语词典和法语—德语词典,像是希望能在毁灭的震耳噪音中最终找到一个词,作为一切的答案。但是,大多数时间他读的还是匈牙利语的注释词典,带着一副虔诚、专注、入迷的神情,仿佛在教堂里陷入某种快乐的谵妄,灵魂出窍。
他从词典里挑出一个个匈牙利词,眼睛盯着天花板,然后将词念出声来,任它像蝴蝶一样飘舞,翻飞……是的,我记得有一次他念了这个词……“蝴蝶”……之后他抬眼追寻那个词,好像它真的变成了一只蝴蝶,飞舞在他眼前,在金色璀璨的阳光里……它飞来飞去,转来转去,闪来闪去,阳光在覆盖着鳞粉的翅膀上闪光,他望着这来自天堂的舞者,欣赏匈牙利词的仙女舞蹈,他感到晕眩,因为这是他生命中残留下的最美丽、最重要的东西。看起来,他在内心已经放弃了桥梁、土地和人们。他只相信匈牙利语,对他来说,那是他的祖国。
有一天晚上,喝葡萄酒时,他允许我到他的身边来。我跟他面对面坐着,坐在沙发的边缘,我抽着烟,看着他。他不理睬我,有一点微醺。他在房间里走来走去,大声念着单词。他说:
“剑。”
他摇摇晃晃地走了几步,然后站住,好像绊到了什么东西。他朝地板看了一眼,对着地毯说:“珍珠。”
大声喊完,他用手捂住额头,好像头疼似的;随后他说:
“天鹅。”
他用慌乱的眼神瞅着我,好像现在才意识到,我也待在房间里。不管你相信还是不相信,我都垂下眼帘,没有看他。我感到害羞,好像我看到、听到一桩不体面的事——你知道,我感觉自己像偷窥狂,透过墙上的小洞偷看一位病人的反常行为……比如,跟一只鞋做爱。因为对他来说,局部比整个人更重要。他认出了我,他瞧着我,眨巴着眼睛,醉眼迷蒙,嘴里一遍遍地重复着。他感到不安,羞怯地微笑,像是干不得体的事时被人捉到……他摊开手臂,好像在找借口,想来他也无能为力,激情比礼貌和审慎更重要,他嚅动着嘴说:
“马尾花!……牵牛花!……”
随后,他坐到沙发上,坐到我身边,他的手攥住我的手,并用另一只手遮住他的眼睛。他就这样一声不吭地坐了许久。
我不敢说话,但我还是理解了,我所看到的,是垂死挣扎。这个人将自己的生活建立在这个基础上,用理智控制世界。后来必须看到,这种理智软弱无力。这个你不理解,我亲爱的,因为你是艺术家,真正、真实的艺术家,你是跟理智关系不大的那类人,想来打鼓不需要这类东西……你别生气,你所做的事情,要比别的更有价值……你没看到。但这个人是一位作家,他长久以来都相信理智。他相信,人的理智也像光,像电,像磁等所有能够推动世界的力量一样强大有力。他这个人,用这种力量征服世界,无需仪器,就像古希腊长诗里的英雄,记不记得,不久前刚有一家旅行社用他的名字命名?……他叫什么名字?对了,尤利西斯。他不用仪器,不用技术,不用阿拉伯数字……他大概就是这样想象的。
应该知道,理智其实一钱不值,因为本能更加强大。愤怒比理性更有力量。当人掌握了愤怒的技术,就不会拿正眼看理智。尤其在这种时候,愤怒和技术开始野蛮地舞蹈。
因此他不再相信词语了。他不相信理智拼凑的词语能够帮助世界,帮助人类。算了吧,在我们这个时代,词语完全被扭曲了……你知道,就连最简单的词语,我们现在正讲的词语也是一样。这一切都毫无用处,像纪念碑一样。事实上,人类的词语变成了某种低吼……变成高音喇叭的巨大噪音和刺耳尖叫。
他不再相信词语了……但还总是喜爱,品味,咀嚼词语。夜里,在漆黑的城市里,他用一个个匈牙利词将自己灌得酩酊大醉……他品味着一个个匈牙利词,就像你前天凌晨品尝那位南美毒贩子请你喝的“拿破仑大帝”。是啊,你是那样专业地闭上眼睛、全神贯注地品着那稀有的液体,就好像这个人在说:“珍珠!……”或“牵牛花!……”对他来说,这些单词是用可以品味的物质制造的,就像血和肉。当他这样丧失理智地讲话时,几乎可以说灵魂出窍……当他只说那类罕用的词时,感觉就像醉酒或发疯。他哼唧、尖叫着说出一个来自亚洲语言的特殊词……我沉默不语,感到恶心。仿佛我成了一场特别的东方酒神祭的见证人,仿佛我误入了一个疯狂的世界,现在我在黑幕降临的暗夜里突然看到了一个民族,或更像是留在那里的人……看到一个人和几个词;这个人和这些词是误入这里的不速之客。他们来自远方,来自很远很远的地方。以前我从来没有想过,我是匈牙利人。然而我是,上帝作证,我肯定是,我的祖父和外祖父都是库曼汗国[91]的匈牙利人。在我的背上有一块痣……人们说,那不是胎记,而是部落标志,是库曼汗国的标志。你问那是什么?你想看吗?好,我马上给你看。
我突然想起,有一次我先生给我讲了一个著名匈牙利人的传说,他是一位伯爵,而且还是总理,不是叫“多瑙”,就是叫“蒂萨”。我总是忘记这些伯爵的名字。我先生认识那个爱上这位匈牙利贵族的女人。他从女人那里听说,这位大胡子的伯爵在担任总理的时候,有时跟他的几位朋友一起去匈牙利大饭店的一个专用房间,招来小贝尔凯什,一个吉卜赛人。他们关上屋门,并没有喝太多的酒,只是一声不响地听吉卜赛音乐。后来,有一天拂晓,这位严肃、严厉、经常身穿沙龙礼服的伯爵兼总理,独自站在那个专用房间的正中央,伴着慢节奏的吉卜赛音乐跳起舞来。其他人一声不响、神色庄重地看着他。尽管这场面很奇特,但是没有一个人发笑,因为这个人是总理,现在他在独自跳舞,在黎明时分,舞步缓慢,伴着吉卜赛音乐。我突然想起,在黎明时分,我听到我的作家朋友开始在他的房间里大嚷大叫,手舞足蹈,那里没有别人,只有书籍和我。
噢,那些书!他有那么多的书!……我不可能准确地数清楚,因为我知道他不可能容忍我动他的书。我只能这样斜着眼睛,用眼角的余光偷看架上的那些藏书!房间的四壁摆满了书架,直抵天花板,每层书架都被书的重量给压弯了,弧形下沉,就像怀孕的驴肚子。在市立图书馆里有更多书,我说的一点不假,可能有十万册或上百万册。我不知道,人们要那么多书做什么?想从书里得到什么?对我来说,我一辈子能有一部《圣经》和一本连载小说就足够了,小说的彩色封面非常漂亮,封面上一位伯爵跪在一位女伯爵跟前。那两本书是我在少女时代从一位法官那里得到的;他注意到我,把我叫进他的办公室。我一直珍藏着这两本书。其他的书我随看随丢,不会保留……要知道,我在当贵妇人时也看了不少书,你别用这种眼神看我,我说的是真的。我看得出来,你不相信……那时候我必须读书,必须洗澡,而且还要染指甲,并说这样的话:“巴尔托克解放了民间音乐的灵魂”……还有其他诸如此类的话,但我对这些已极度厌恶。因为我对人民对音乐也有自己的见解……但在老爷们中间我不能谈论我的见解。
在这位作家的家里有许多书……围城之后,有一次我去他家看了一眼,那时他已经去了罗马。我看到的只是房子的废墟,在一间屋子里,书都变成纸浆。邻居们说,许多颗炸弹和手榴弹击中了这幢房子。炸弹将藏书炸得满天飞。那些书堆在被炸毁的房间中央,屋子的主人在围城战之后丢下它们走了。有一位当牙医的邻居说,作家连一本书也没有救出。当他从地下室出来后……没有在垃圾堆似的纸浆里翻找,只是站在书堆前,抱着胳膊愣愣地看着残留的纸页。邻居们同情地站在他周围,希望能看到他哭泣,听到他哀诉,但他做出一副心满意足的样子。你能理解吗?……牙医发誓似的向我保证,他看上去情绪很好,不住点头,好像一切都应该这样,某种巨大的骗局终于被揭穿……好像所发生的一切都在他的意料之中,他,这位作家摸着自己的秃顶只说了一句,好像是对变成纸浆了的藏书说:“噢,终于……”
牙医回忆,听到这话,大多数人都感到气愤,但他不管他们是否听见,耸了耸肩膀,扬长而去。他跟当时的所有人一样,在城市里转悠了一阵子。但是再没有人在他家附近看到过他。看起来,就在他站在被炸毁的房间里,对着变成纸浆的书堆说“噢,终于……”的那一刻,他已经为什么东西画上了句号。牙医还说,当他听到作家说那句话时,怀疑他在演一出喜剧,他假装对所失去的东西感到无所谓。其他人则怀疑,在他如释重负的叹息背后,隐藏着某种秘密的政治态度……也许他是箭十字党员,要么就是无政府主义者,所以他才说,“噢,终于……”但他们对他一无所知。书被留在了房屋废墟的瓦砾之中,变成了垃圾。有趣的是,那时候在布达佩斯,许多人都在偷东西,就连破裂的夜壶都有人偷,偷波斯地毯,偷用过的假牙,能偷什么就偷什么……但是,没有人偷书。好像书是禁忌一般,没有人动它。
俄国人进城不久,他就失踪了。有人说,他搭乘卡车去了维也纳,是俄国人把他带走的。他肯定是用拿破仑金币或美金支付的路费……他们看到,他坐在一辆载满了劫来赃物的货车上,光着脑袋,鼻梁上架着眼镜,坐在一堆尚未加工的皮革上,低头看着什么书。也许他随身带了一本匈牙利词典,你认为呢?……我不知道,他就这样从这座城市里消失了。
但我对这一点并不确定。不知为何,这超出了我的想象,跟记忆中的形象不符。我更乐意相信,他是搭乘卧铺车,坐着头等车厢驶离这座城市的。他登上列车时戴着手套,拿着在火车站买的新报纸。火车开动的时候,他没有朝窗外张望,他用戴着手套的手拉上车厢内的窗帘,不想看千疮百孔的城市,因为他不喜欢看那无序的景象。
我是这样想象的。这样会让我好受一些……尤其是,现在,只有一点是确定的……我是说,他死了……我得不到任何关于他的讯息。
不管怎么样,对我来说,他是最后一个来自另一个世界的人……来自有钱人的世界。他好像并不认为自己是有钱人中的一分子。想来,他既不那么富有,也没有爵位或头衔……他以另外的方式归属于那个世界。
你要知道,有钱人在各种各样的“库房”里保存着各种各样的破烂,这个人也保存着什么东西。他保存着教养……保存着那些他视之为教养的东西。因为你要知道,这种教养跟我们这些穷人想象中的教养截然不同……不同于漂亮的房子、架子上的书籍、优雅的社交圈和彩色的卫生纸。有一些东西,有钱人是不会给穷人的,即使现在也不会给,虽然世道已经天翻地覆,有钱人明白,他们只有把所有那些不值钱的、昨天还在把玩的破烂货塞给我们穷人,他们才能继续当有钱人……但有些东西,他们至今都不会给。因为即使在今天,在有钱人之间,仍旧存在着某种同谋,只是跟以前不一样而已……现在他们保存的既不是黄金、书籍、画作、服装,也不是现钞、股票、首饰或高雅的习惯,而是别的什么,某些很难从他们手中夺走的东西……很有可能,作家对这些人认为重要的东西全都不屑一顾。有一次他跟我说,他一辈子可以只靠苹果、葡萄酒、土豆、腌肉、面包、咖啡和香烟活着,别的什么都不需要……两身像样的衣服,几件可以换洗的内衣,不分冬夏在任何天气里都能穿的风衣。他可不是这么随口一讲……我沉默不语,我知道他讲的是真的。一起生活了一段时间后,并不是只有他会保持沉默。没过多久,我也学会了在他的朋友圈里保持沉默……我学会了怎样倾听他讲话。
我认为,在一起生活了一段时间后,我已经能很好地保持沉默。对于这个男人,我能够像玩填字格游戏那样了解他。不是用脑子去了解,而是用我的下半身,用我们女人感知和学习的方式……最终我相信,对于这个男人来说,世界上没有任何东西是重要的,即便那些东西在别的人看来非常重要。他只要有面包、腌肉、苹果和葡萄酒就足够了。他只要有几本词典就足够了。最后,只要有几个字就足够了。全世界的书里,只要有那么几个顺耳、轻柔、酥软、从嘴里说出时让人感到舒服的匈牙利词就足够了……最后,他一声不吭地丢下了一切人们认为重要的东西……
他只喜欢阳光、葡萄酒和单词,不是在语句中的单词,而是单词本身……那是在秋天,城市遭到轰炸,百姓和士兵们挤在地下室里……有趣的是,士兵总比平民更怕炸弹……这个人坐在阳光下,坐在窗前的扶手椅里,眼袋浮肿,半张着嘴巴,在死亡的静寂中品味战争尾声的秋日阳光,面带微笑。
他此刻看起来非常幸福。但我知道,他不会活太久了,他只是回光返照。
即便他摒弃了所有文化人认为重要的东西,即便他把自己裹在那件破旧风衣里,他还是归属于那个在眼皮底下瓦解、毁灭的世界。这是一个什么世界呢?富人和特权阶级的世界?……我先生的世界?……不,富人们现在已变成了过去被称为文化之物的寄生虫……你看,现在,当我说出这个词时,我的脸变红了,感觉就像说了什么不得体的话,仿佛那个人或他的精神就在这里,并且听到了我讲的话。当我说出“教养”这个词时,他仿佛就坐在床边,坐在这家罗马的宾馆里。他突然用讥讽的眼神瞥了我一眼,看透我的内脏,看到我的淋巴结里。他问:“你在说什么,夫人?……”“教养?……这是一个内涵很深的词!……您知道,我的夫人。”我看到他举起了食指,严肃地看着我,用抑扬顿挫、谆谆教导的语调说:“我很想知道,夫人,您说的教养到底是指什么东西?……您那染红的脚指甲吗?别逗我了!……您也喜欢读书是吧,在下午或睡觉前读些好看的书?……您还很喜欢听音乐,是吧?……”他喜欢用这种老派、挖苦的口吻跟我说话,就像上世纪长篇连载小说里的一个人物……“不,夫人,”我听到他的嗓音,“教养是些别的东西,我尊敬的夫人,是条件反射!……”
我看到他好像就坐在那里。别打搅他。我听到他好像在说话。这话他曾经说过一次……你知道,现在人们总是讲阶级斗争,讲旧的统治阶级已被赶下历史舞台,现在我们是社会的主人,一切都将属于我们,因为我们是人民……然而,我不知道将会发生什么事……但我有一种不祥的预感,事情不会完全像他们所说的那样……最终,这些人总会将什么东西攥在手里,不交出来。这些东西不能从他们手里强行夺走……这些东西,无论那些拿奖学金的大学生再学多少年,也不可能在大学里学到手……我说过,我不理解。但我怀疑有什么东西,那些老爷们不给我们……什么东西?我一想到那些东西就会口水横流。我感到恶心,胃肠痉挛。秃顶男人这样回答,条件反射。你知道这是什么东西吗?……
松开我的手。我只是有点紧张,所以才发抖。现在已经过去了。
不管他说什么话,在那个时刻,我从没能立刻明白……但不管怎么说,我还是能大概明白他的意思,你要知道,我理解他!……后来,我问过一位医生,什么是条件反射?医生回答说,条件反射是用橡胶锤击打人膝盖的瞬间,人的腿会不由自主地反弹一下……这就是条件反射。但他指的是另一种反射。
他消失之后,我找遍了整座城市,我感觉他自己就是个条件反射……彻头彻尾,裹在风衣里。这个人,你能理解吗?不是他写的东西。一个人绞尽脑汁写出的东西也不可能那么重要……这世界上,橱窗里和图书馆里有那么多的书……有时候让人觉得,书实在太多了,书里没给思想留下足够的空间……太多的词语拥挤不堪、密密麻麻地挤在书里,以至于容不下人的思想……不,他写下来的东西已经不再那么重要了。对于自己曾写过书,他已经根本不在乎了,说不定还为此感到羞愧。如果他被迫谈起这个话题,便会尴尬地露出微笑,就像那次我开始聊起他的书,他变得拘谨、羞涩,好像我提起他少年时的莽撞事……当时我感到很遗憾。这个人的内心似乎集结着某种巨大的愤怒、怨恨或气恼、渴望或忧伤。就像一只被泡在盐溶液里抽搐的青蛙,因为有人想用这样的方法发现电流。人也会这样抽搐……有的时候,只是一丝苦笑,一次痛苦的口眼抽搐,仿佛是某种强腐蚀性的酸液,滴在他的心灵上。
高大的雕像,著名的画作,智慧的书籍……似乎并没有与他分离……仿佛他也是被毁灭的一切的一部分……但是看来,即使被人们称为教养的东西被彻底击碎,雕塑和书籍还会继续存留很长时间……这个没有人会理解。
我原谅了这个人,并在空袭的时候心中暗想,童年时代的我是一个笨蛋……后来,在伦敦一幢精美家宅的用人房间里,一个希腊人教了我各种龌龊的伎俩……我以为有钱人都很有文化。但我现在明白了,有钱人只是利用文化,用得淋漓尽致……但一个人要悟到这一点,需要花很多时间、付很大代价。什么东西?……我说的是文化,当一个人……或一国百姓……充满某种巨大的欢欣!人们常说,希腊人都很有文化……我不知道。我在伦敦认识的那个希腊人,从这个意义上说不是很有文化。至少他脑子里想的都是钱、用钱能买的东西、股票、古董画或女人……比如我。但人们总是这么说,希腊人是有文化的人,因为整个民族都为了什么欣狂……就连陶艺匠和油商都搞小雕塑,老百姓、军人和智者们在市场上辩论什么是美,什么是正确……你想象一下这个民族,他们在自己的生活中拥有欢乐!这种欢乐就是文化。但是后来,这个民族消失了,留在当地的人讲希腊语……但他们跟古希腊人已不是同一个民族。
怎么样,咱们一起读一本关于希腊的书吧……按理说,在这个城市里会有一座图书馆,罗马教皇住在那里……别这么生气地看着我。吹萨克斯风的家伙跟我说,他偷偷去那里看书。当然,我亲爱的,你说得很对,一个人谈论这类事,只是为了吹牛而已。事实上,他也只是读犯罪小说……但这也不是完全不可能,在这里,在罗马,图书馆里收藏了许多书籍,说不定可以从这些书里知道,希腊到底是怎么灭亡的……还有,在别的地方……这个曾被称为“文化”的东西……因为我看到,现在只有专家。但看起来,这些人不知道怎么得到欢乐,而文化……你对我说的不感兴趣对吗?那好,我不勉强你。对我来说,你心情愉快、感到满足最重要。我再不用这类愚蠢的愿望惹你心烦。
你为什么这样斜着眼睛瞧我?……我从你的表情里看出,你不相信我说的话。你怀疑我并不是对古希腊文化感兴趣,而是想知道这个人是为什么死的?
你可真聪明啊!没错,我承认,我想从哪本书里读到,当那种通常被称为“文化”的东西,有一天在一个人的体内瓦解,坍塌,会发生什么样的事情。他会神经衰弱;但在他的神经里,人们过去思考过的、后来渴望回忆起的一切仍然存活,它们时不时地感觉到,自己是跟普通哺乳动物不同的另类生灵……很可能,这样的人不会单独死去……有许多东西跟他同时死亡。你不相信吗?……我不知道是真是假,但我很想读一本写这个话题的书。
人们说在罗马这座城市里,曾几何时也有过文化。即便是那些不会写书也不读书、在农贸市场上嗑南瓜子的人也都有文化……他们很脏,但他们去公共澡堂里洗浴,在那里辩论什么是好,什么是对。你说,这个疯子来到这里,会不会就是为了这个?他在这里想到了死?因为他相信所有那些曾被人称为“文化”的东西,所有那些能给人以欢乐的东西……都已经结束了。他来到这里,这里的一切都开始变成垃圾堆。不过,他还是看到了某些文化的瓦砾……就像在围城战后从维尔梅泽[92]的泥土里伸出的那些脚,那些脚被埋在三十公分厚的土堆下……或许他就因为这个来到这里……来到这座城市,来到这座饭店?……因为他想,在他死去的那一刻,能有文化的气味围绕着他?……
是的,他死在了这里,死在这个房间。我问了门房。现在你知道这个,你高兴了吧?你看,现在我把这个也告诉了你,我已经没有秘密了。你把首饰藏好了是吧?亲爱的,你是我的贵人。
你要相信,他死的时候……他就死在这张床上,这是门房告诉我的……对,就是你现在正躺着的这张床,我的俊男……当时他很可能这么想:“噢,终于……”脸上显出微笑。这些怪人,这些另类,最终总是面带微笑。
等一下,我帮你盖上被子。
你睡着了吗,我心爱的人?
波西利波[49],1949年——萨莱诺[94],1978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