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位独眼的西班牙早期的航海者,当时正沿美国海岸,穿过热带地区,逆流而上。他当时可能正在回家的途中,他或许只是想看看那些值得看的东西。在他的记录中没有告诉我们他离开航线以后是如何碰巧到达这里的,但很有可能在回家的途中他偏离了自己的航向。后来发生的事件表明,他当时的处境相当恶劣,他的船只需要大修:帆被撕破了,船在漏水,食品和储存的淡水几乎都用完了。在大西洋海角一个最为残酷、最为险恶的暴风雨之夜,这位独眼的西班牙人被掀到海边,船只差点沉入了海底。由于奇迹般的好运,他在黑暗中驶进了一道水湾。黎明时分,他发现自己的船由于无风而无法行驶,停泊在珍珠灰一般的巨大水湾里。
天色渐明,他朝大海的方向望去,看见一望无垠的浅滩和岛屿形成了一道屏障,绝望地横亘在大海和陆地之间,他发现自己就在浅滩之中。他是这样描述向西延伸的海岸线的:它既浅,又多沙,看上去令人绝望。清晨冰凉、暗淡的海水轻轻地拍打着他的船舷:他从一望无垠、咆哮的大海,来到了这个单调、荒芜的海滨。这位独眼的西班牙人从未见过如此荒凉、如此贫瘠的海滨。诚然,对于一个去惯了欧洲的海岬,见惯了海蚀的白垩悬崖峭壁、郁郁葱葱小山的水手来说,眼前这些耕耘过的条状土地正在迎接他这位历尽千难万阻、远航归来的水手。这唤起了他对千百年来耕种、生产过的土地难以言表的情感,同那些生前生活在这里,死后埋葬在这里的人们具有某种纽带的关系。对这条带着自然界极大的冷漠,向静寂的荒原延伸的海岸来说,肯定有它特别孤独荒凉的地方。这位西班牙人感觉到了这一点,这片土地的荒凉和贫瘠全都记录在他的航海日志里,但是大都分都索然无味。
然而,这里有一种奇特的愉悦感袭上西班牙人的心头。他的日志记录了这种感受,使他毫无生气的记录具有了色彩,激起了人们的兴趣。初升的太阳轻轻地染红了海面,它从海上升起,显得巨大而富有朝气。突然间,他听到了野鸭飞过船只时发出的连续而又有节奏的声音,它们就像射出的炮弹一样,快速而整齐。如此沉重、体型如此巨大的巨型海鸥他还是第一次见到,它们绕着巨大的圆圈从船顶飞过,发出阴森可怖的叫声。这些强健有力的大鸟把爪子隐藏在身体下面,扇动着结实而又平稳的翅膀在空中翱翔。它们不时从高空俯冲下来,翻个筋斗,然后在水面扑打着沉重的翅膀,喧闹的叫声在四周回旋,不绝于耳。它们似乎在为眼前荒凉的情景配乐,它们的声音里透出一丝孤独感,使刚刚来到这里的陌生人内心产生一种莫名的狂喜。这是因为,在呼吸的过程中某种微妙、彻底的变化浸入他们的血肉,某种狂野的欢愉感支配着这位独眼西班牙船员。他们笑呀、唱呀,就像他所描述的,那是一种“奇妙的欢快”。
上午,海风略微有些清凉,西班牙人起航朝陆地方向进发。中午时分,船已接近了海岸。天黑的时候,他的船只已经驶进了海岸内河的河口。他收帆减速,停靠在那里。岸边有“当地部族”的村落,他的到来显然在这些居民中引起了不小的骚动,有些人逃进丛林重又返了回来,还有一些人在岸边来来去去地跑动,指手画脚,吵吵嚷嚷。不过,这位独眼的西班牙人以前见过印第安人:对他来说这已经不是什么新鲜事情了,用不着大惊小怪。但是他的船员却不同,那天早上令他们着迷的奇特欢愉并没有减弱,他们粗俗地开着这些印第安人的玩笑,“又笑又跳,就像发了疯似的”。
然而,他们当天晚上并没有上岸。独眼的西班牙人感到虚脱无力,船员们也筋疲力尽。他们吃了身边带的葡萄干和奶酪,喝了一些红酒,在四周巡视了一圈然后就去睡觉了,没有理会印第安村落里闪耀的篝火、歌声和吵闹声,也没有理会岸边来来往往的身影。
后来,神奇的月亮升上了天空,苍茫而饱满,将光亮撒在海湾静静的水面上,撒在印第安人的村落里,也撒在独眼西班牙人和他孤独的小船,以及船员的身上。月光照在昏暗的船灯和船员们黝黑、熟睡的脸庞上,照耀在船员们又脏又破的衣衫上,也照耀在他们贪婪、气量狭小的心灵上。他们就像欧洲人对美国垂涎三尺一样,充满了贪婪。这位独眼的西班牙人不知疲倦、坚定地描述了这种贪婪:“哪里的街道铺满了黄金?请领我们去绿宝石庄园、钻石丛、白金山、珍珠崖。老兄,让我们在芳香的河边,在火腿和羊肉树的阴影下相聚:我们会在牛奶泉里沐浴,在面包藤上采摘热气腾腾、涂满黄油的面包卷。”
第二天一大早,这位西班牙人和他的几位船员登上了海岸。“当我们登上岸的时候,”他写道,“我们所做的第一件事就是跪下来向上帝和圣母玛利亚表达我们的谢意,要不是他们,我们早就没命了。”他们接下来要做的就是以西班牙国王的名义“占有”这块土地,插上他们的旗帜。今天,当我们读到对这些庄严的仪式所作的描述时,深深地为他们这种可怜、微不足道的自大而感到怜悯。除了对他们的贪婪冒险有所感触以外还有什么呢?他们不远四千英里来到这个永世不变的蛮荒之地,以另一个微不足道之人的名义“占有”这片土地,而他本人从未见过、也从未听过这个地方,而且永远也不可能像土生土长在这片土地上的人那么了解它。因为土地永远不会被“占有”,相反人们只能归属于它。
不管怎样,在完成了他们虔诚和尽忠的活动和祈祷之后,这些西班牙人站起身来,面对着成群的印第安人。这些印第安人已经斗胆靠近他们,听他们假意殷勤的废话。他们端起火枪朝这些人射击(“以免他们靠得太近,造成威胁”)。有两三个人倒在了地上,其他人喊叫着逃进了树林。这样,一声枪响,基督教和政府便在这里建立起来了。
现在,西班牙人把注意力转向了印第安村落——他们开始富有经验地、熟练地洗劫这个村落。他们走进一间又一间茅屋,但是并没有发现装着天然金块的金库,也没有找到装满绿宝石的箱子,甚至没有任何金制或者银制的坛坛罐罐和厨具,他们见到的只是用泥土烧制而成的粗糙器物,他们勃然大怒,觉得自己被愚弄、被蒙骗了,于是他们捣碎、砸毁了见到的所有物品。这种受伤的感觉、这种愤慨写进了独眼西班牙人的记录里——事实上,我们已经受到了不少美国批评观点的教化,除了少数的古语之外,我们对此已经非常熟悉了,好像是昨天刚刚记载下来的一样:“这是一个尚未开化、野蛮的种族,这里充满了血腥,生活条件极其恶劣,这里更适合野兽生存,而不是人类:他们生活在黑暗、愚昧、无知当中,我们认为上帝早把他们忘记了,他们远离了任何光明。”
他带着厌恶的情绪对印第安人的干“臭鱼”、屋棚里悬挂的干肉作了一番评价,同时认为这里极度缺乏金属物品。但是他最为蔑视的却是每家每户都能见到的大量“杂草或植物”。他极为详细地描述了这些“杂草或植物”:这种植物叶子很宽,叶质粗糙,干了以后颜色发黄,味道很冲。他说这些野蛮人非常钟爱这种植物,他看见他们把它放进嘴里然后咀嚼起来;然而,当他们试着那样做的时候,只嚼了一下就受够了,有的人恶心得呕吐起来。这种植物的最后一种用途对他来说似乎非常特别,所以他显然担心别人根本不相信他所说的话,于是他用赌咒发誓等手段表明他的诚实,并继续描述了这种植物怎样被点燃,怎样“冒出发臭的烟雾”,最神奇的是,这些土著人居然拿一根长管子吸食点燃后冒出的烟气,然后让“烟从他们的口和鼻孔里冒了出来,人们可能觉得他们是来自地狱的魔鬼,而非凡人”。
在我们不谈这个独眼龙之前,有必要提一下,富有讽刺意味的是,他的轻蔑使他错失了渴望已久的“黄金街”。这个独眼瞎的例子再典型不过了。因为这里就有金子,这块神奇的土地能够不断地开采出取之不竭的金脉,供人们永无止尽地消费;而这位西班牙人,沉浸在对金子的贪欲之中,由于自己的轻蔑和厌恶,高傲地昂着头忽视了它的存在。这种举动马上就变成了历史,成了一种预言,其中包括欧洲在美国铸就的大错。
必须指出,所有这些探索者和冒险家,不管是早期的还是晚期的,当他们结束美洲之旅返回故土之后都心怀怨恨,因为他们并没有发现满地的金子,他们的失败并非没有找到金子,而是他们根本不知道金子在哪里,怎样才能找得到,同时也是因为当金子就在自己眼皮底下的时候他们并没有意识到——简而言之,他们都是独眼龙。金子,真正的金子,确确实实的金矿,到处都有,就像这些西班牙人所想象的,自始至终就在地面上,大量地展现在世人面前:它只是美国历史上微不足道的一页——只是对欧洲某个童话故事漫不经心的印证而已。他们企图构想出世界上最美妙的神话,这些厌恶金钱的人,不断地演变着遍地黄金的故事。
这只不过是个幼稚的故事,也不及孩子们想象中的柠檬泉水、冰激凌山脉和蛋糕和糖果森林那样美好,但不管怎样,美国只用她历史长河中短短的一年便证实了这个小小的神话,然后进而挖掘出这些巨大的宝藏,使这些老一辈探索者们的远大构想变得相形见绌。她从河里挖出了石油,喷向天空,从土中挖出了成山的煤、铁、铜,每年收获两千英里金色的麦田,让巨大的铁轨跨越了沙漠,砍倒了成片成片森林的大树并使其沿河漂流而下,她为全世界的人种植棉花,她满地都是蔗糖、柠檬的气味,还有数千种国内或外来的东西。然而,这片土地的神秘面纱依然没有揭开,她最大的财富和潜力仍然是个未知数。
然而,那位独眼的西班牙人并没有见到这些。他掠夺了整个村庄,杀戮了一些印第安人,然后又向内地挺进了八十到一百英里,想要寻找财宝。他找到了一块无人的荒凉区域,地势十分平整,表面是泥灰岩土壤,景色毫无特别之处,笼罩着孤独、严酷的气氛。地表覆盖着茂密、起伏的森林——大部分地区都是长叶松。他朝内地走去,土壤颜色越来越深,土层越来越厚:上面覆盖着一层类似黏土、黏糊糊的合成物,一遇到下雨他就大声诅咒起来。这里长着零乱的杂草、结实的灌木丛和矮树,这里的野草会散发出一种永远令人生厌的刺鼻气味。这里有各种各样的猎物和野鸟,所以独眼的西班牙人不会挨饿。但是他却没有发现天然金块,甚至连一颗绿宝石也没有找到。
独眼西班牙人诅咒着,又一次转身向东,朝大海的方向走去。野鸭像子弹一样,迅速地从他的头顶高飞而过,朝着海边的湿地飞去。一切到此为止。这片广袤的大地又复归以前的沉寂。向西望去,那里是西班牙人从未见过的美丽山峦,云影从亘古的荒原上飘过,夜间戛然倒下的大树横跨在汹涌的急流之上,河水中有数亿双眼睛正在闪烁,滑动、轻弹之声不绝于耳,动物在黑暗中轻声地嗥叫。空中传来飞鸟展翅的声音,伴随着荒原的交响曲,但是唯独听不见脚蹬皮靴的脚步声。
西班牙人又上了船,愉快地扬帆起航。他是独眼瞎,在这里没有找到金子。
[1]即希腊神话中的波吕斐摩斯(Polyphemus),他将奥德修斯及其同伴囚禁于一个洞穴中,直到奥德修斯将其眼睛弄瞎后逃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