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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位亲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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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时候,当尤金探望舅舅巴斯科姆一家时,他会碰见表哥阿诺德·彭特兰。阿诺德是巴斯科姆几个孩子中唯一一位经常到父亲家来的人:其余的都有意找借口不来,只在圣诞节和感恩节时露一下面,就像士兵在耶稣诞生纪念日的早晨暂时休战一样。这个可怜的、饱受折磨的阿诺德之所以经常到父亲家来的原因倒不是出于对父亲的爱——因为他们之间的关系既粗暴又充满敌意,这种情况自阿诺德童年时期就开始了——而是因为他感到既孤独又恐惧,所以就像孩子似的回家看看母亲,或者想竭力寻求某种安慰。

即使在这频繁的串门里,也明显表现出他很不和谐的生活状态来。有时他会一连几个月不见踪影,之后会突然出现,神情忧郁,一言不发。在接下来的几个礼拜日他都会如期而至,然后会再次失踪,一如出现时那么突然:一连几个月,有时候长达一年或更久,没有人能见到他的影子。波士顿稠密、古老的城市之网再次罩住他,将他卷入其中,他完全被遗忘,仿佛被吞噬掉了一样。在经过几个月的沉寂后,人们会再次听到他的音讯:他的家人开始收到他寄来的明信片,卡片上的内容却常常令人迷惑不解,除了他胸中对家人的愤怒又一次燃烧起来以外,别的什么都读不懂。

每当这时,巴斯科姆、他的女儿、其他几位儿子,都会在同一天里收到他寄来的明信片,上面写着一些语义破碎的文字,大致如下:

我已经更名为阿诺德·彭恩了。别费劲找我了,没有用!你们让我变成了流浪汉。现在我只想忘记你们,忘记我与你们是同族至亲。这都是你们造成的——我希望永远都不要再见到你们!

亚瑟·彭恩

这一爆炸性的消息出现后,一连几个月又没了音讯。然后在某个日子他会一声不吭地再次出现,并且连续数个礼拜日都会神情忧郁地如期而至。

二月份的头一个礼拜日下午,尤金在舅舅家第一次碰见了他。他进去的时候,阿诺德正懒散地坐在沙发上,他的母亲凑在他跟前,用一种温柔的、近乎恳求的语调说着什么。女性在意识到自己过去对孩子疏于呵护且一切都无法挽回时,往往会用这种语调说话,想以此来弥补自己的过失。

“阿诺德,”她耐心地劝服道,“阿诺德,你还是站起来吧,我求你了,亲爱的,这可是你的表弟啊,难道你不愿同他打个招呼吗?”

沙发上那个肥大、难看的身子终于动了动,他态度生硬地站了起来,从嘴里迸出几句粗鲁、毫不连贯的话来,向前伸出一只柔软、脏兮兮的手,然后转身走开了。

阿诺德·彭特兰是一位三十六岁的男子。要不是他肥胖臃肿的身子,他可能会更加矮小。这种肤色苍白的肥胖与满身的污垢表明他经常像动物一样饮食无度、不讲卫生。他那稀疏、油乎乎的头发胡乱地从中间分开,他的面容跟身体其他部位一样,苍白且柔软,胖得不成样子,布满油污的脏胡须使其面容更加难看。在这张苍白、肥胖的脸上,那双褐色、疲惫的眼睛紧紧盯着这个世界,眼神里透出对遁世逃避的渴望与胆怯;他的嘴唇不安地颤抖着,似乎处在歇斯底里般大笑的边缘;他的喉咙像堵了什么东西,发音不清,结结巴巴,断断续续,有时候会费力地迸出几句粗鲁、令人震惊的短语,样子就像失语症患者一样痛苦。

他的衣服脏得难以形容。他身穿陈旧的斜纹哔叽布衣,衣服已经完全走了样,由于穿的时间太长,表面有些发亮,上面溅满了无数的污渍。他背心上的扣子有一半已经掉了,在背心与裤子之间有一条长约六英寸的衬衣裂口,露出了肥大的肚子;他的鞋子磨损严重,赤裸的脚趾突了出来;他的袜子几乎变成了破布条,每走一步都会露出脏兮兮的脚后跟。他整个外表看起来破破烂烂,极不协调,很难与人的生活状态联系起来。他柔和、褐色的眼睛总会直勾勾地盯着什么,透出困兽般惊恐、乞求的神色。

与他待在一起,很容易就会产生一种痛苦、尴尬的感受来——一种想要摆脱某种可怜的蜕变状态的渴望。除了他父亲,每个人都会有此感受;对于巴斯科姆来说,他对独生子的行为深恶痛绝、嗤之以鼻,有时候会干脆转身从他身边走开,就像人们从一位胡言乱语的白痴身边走开一样。

尤金与表哥首次见面的那个礼拜日的晚餐对在座的各位都是一次痛苦的经历,巴斯科姆是个例外。阿诺德吃起饭来就跟动物一样,他会扑上去,狼吞虎咽地吃,口水横流,又撕又啃,喘着粗气,像动物一样哼哼着,苍白、宽阔的额头上渗出一层层汗水。与此同时,他母亲则想尽办法将其他人的注意力从他那令人厌恶的举动上转移开。她强作欢颜地同她的外甥谈论别的事情——当日新闻、最新的心理学研究成果、参议员无法和解的行为基础,或者谈论创造人类智慧奇迹的爱因斯坦教授的研究。一听到这个,阿诺德便会抬起头来,轻蔑地看看他们二位,然后突然迸发出令人惊恐的胡言乱语,这声音比他野兽扑食的举动更令人震惊:

“哈佛的人……十四种语言……一个大——大——大——大——”他停顿了一下,用一种极其蔑视的眼神盯着他母亲,而她则满含怜爱、鼓励的微笑。“——一个大猩猩,”他终于胜利地迸了出来,“一种也不会说!”他又停顿了一下,嘴唇颤抖着,喉咙抽搐着,然后再次脱口而出:“把大猩猩跟一个人放进笼子……全完了!……完蛋了!……重力定律……啊——哈——哈——哈——哈——哈——”他又开始呛起来,然后费劲地偏着脑袋,紧挨着脏兮兮的衣领边缘,脱口而出——“人类的智慧!……死后一文都不值!……没有用!……七个十便士的钉子更值钱!”他停顿了一下,眼睛直勾勾地看着,喉咙又一次剧烈地抽搐起来,最后简短、胜利地吼出了一个词:“布里斯班!”然后便平静下来了。

“啊——!”巴斯科姆低声咕哝道,此刻他面容扭曲,露出厌恶的表情,他把椅子向后推了推,打算转身离开。“他到底在说什么?……大猩猩——哈佛——十四种语言!”他嗤之以鼻地讥笑起来。“哼!哼!哼!哼!哼!……荷马——但丁——牛顿——七个十便士的钉子——布里斯班!……哼!哼!哼!哼!哼!……有史以来谁曾听说过这种东西!”接着,他面容扭曲地再次讥笑起来。

“对!”阿诺德愤怒地大叫起来,丢下餐巾,粗暴、愤怒地盯着父亲,突然间流起眼泪来,“你,也一样!……不是大——大——大——大猩猩的对手!”他大喊道。“你还以为你了不起!……自以为是!……啊——哈——哈——哈——哈——哈——”他又一次呛得停了下来,脑袋偏向衣领,然后脱口说道,“迈格朗玛尼埃克!……经常自以为是!……但不是大猩猩的对手……它会收拾你的!”

“啊——!”巴斯科姆咕哝了一声,意气风发的面容一下子变得黯然失神,罩上了一丝厌恶的神情,“你在胡说些什么!……他根本不清楚自己在说什么!噢,一点都不懂!完全不懂!什么都不懂!”他咆哮着,把大手伸向空中,做了一个轻蔑而放弃的动作。

接下来的礼拜日,当尤金再次登门造访巴斯科姆家的时候,令他吃惊的是,老人亲自来到门口为他打开了房门。尤金马上询问舅母近况如何,巴斯考姆的脸上一下子露出了厌恶的表情,他将脑袋朝厨房的方向晃了一下,咕哝道:

“啊——!她在那里跟那个——笨蛋谈话!……进来吧,孩子!”他大声说道,声音一下子变得亲切了起来。“进来吧,进来吧!”他热情地大喊,“我们一直在等你呢。”

厨房里传来人们的说话声——一位妇女与一位男子的声音,起初低沉、急促、模糊不清,然后变得越来越高。突然尤金听出了阿诺德的声音,那种压抑、吃力的声音此刻变得热情而激动。

“一定要去!……我告诉你,妈妈,我一定要去!……她需要我……我一定要去!”

“但是,阿诺德,阿诺德!”他母亲温柔的声音带着规劝与恳求的语气。“你要冷静,亲爱的,你要冷静!我们谈话的时候,难道你就不能冷静一会儿吗?”

“没什么好谈的!”他压抑且费劲地说道。“你已经看过信了,妈妈……你明白她的意思,对不对?”他的声音近乎歇斯底里的尖叫。

“是的,亲爱的,可是——”

“那还有什么好谈的?”他狂乱地大声说道,“难道你看不出来她需要我?……难道你看不出来她正陷入某种可怕的麻烦中?——那个畜生……难道你看不出她在乞求我去,把她从那个人身边带走吗?”

“噢,阿诺德,阿诺德!”他母亲的声音充满了怜悯与恳求的语气,隐藏着深深的内疚。“我可怜的孩子,难道你不明白,她说如果你去那儿,她会高兴见到你的。”他脱口说了一句无法听懂的话,算作回答。然后她温柔却直截了当地说:“阿诺德——听我的话,亲爱的。这个女人已经结了婚,比你大二十岁,她的孩子都已经长大了。难道你不明白吗,亲爱的?那些信只是一个女人出于友好,写给她曾教过的一个学生的信件而已。难道你没看出来,你给她写的信让她多么吃惊——她正在竭力想让你知道这一点——”

“撒谎!”他声音嘶哑地说,“卑鄙的谎言!你和其他人一样跟我作对!我不会再听你的话了!我要去找她……我要把她带回来,不管你说什么……你见鬼去吧!”他大喊着,“你们全都见鬼去吧!”

厨房里传来一阵混乱的响声,接着阿诺德从摇晃的厨房门里飞快地跑了出来,将那顶破帽子罩在头上,狂热的眼睛里流露出痛苦与愤怒,他的嘴唇痉挛似的颤抖着,边跑边低声地诅咒着。他的母亲紧跟在后面,身材如一只鹪鹩,面容憔悴,笼罩着痛苦与同情。当那个肥胖、衣冠不整的身影像挨了揍的动物疯狂跑走时,她喊道:“阿诺德!阿诺德!”而他一刻也没停下来看一看、说句什么,也没跟任何人道别,他跑过那间屋子、出了房子,将门砰然关在身后。

这件事因其不幸的误会,颇令人同情。自高二起,阿诺德就对当时一位女教师产生了深厚的感情。她是为数不多的能够理解他的几位女性之一。她之所以如此,完全是出于一位善良、聪慧女性对一个可怜孩子的友好关爱,仅此而已。对她、对任何人而言,他都是一个其貌不扬的孩子,可正是这一点激发了她保护他的本能,事实上,比起其他长相好看的孩子来,她更加体贴关爱他。正因如此,她教给他的更多,为他付出的更多,远胜于他认识的其他人,因此他从未忘记过她。

阿诺德离开学校后,这个女人就出嫁了,然后同丈夫搬到了加利福尼亚。但从那时起的二十年里,她同那个孩子(在她眼里他仍然是个孩子)的友谊从未中断过。在此期间,阿诺德每年都会写几封信给她——冗长、不着边际的信里充斥着他的计划、绝望、远大理想、希望与失败,记载着他不完整人格的破碎记录。而那位妇女经常会亲笔写一封简短、轻快、友好的回信。

在这些年里,虽然他仍然是她昔日所教的“孩子”,她却在他的记忆里发生了变化。虽然当年他们相识的时候,她已经是一位成熟、纯洁的女性,但现在她已经是一位五十多岁、头发灰白的妇人了。但他一直认为,她什么都没变,仍然年轻、美丽、动人。

当这一幻想在他思想深处逐渐成长起来后,他感到自己一直在爱着她——就像正常男女之间的爱恋一样。同时他也认为,她写给他的那些随便、友好的信件本身就意味着她也爱着他。

什么都无法阻止他。几个月以来,每次收到她的来信,他都会激动得身子发抖,匆忙赶到母亲跟前。他会用颤抖的声音朗读她的信,在极为普通的字里行间搜寻隐藏的爱意。他本人在回复这些友好的短笺时,则变得越来越热情、越来越亲密。直到最后,这种情感逐渐演变成一个坠入爱河之人的深情、狂热的坦白。这种通信对那位妇人的影响是显而易见的——人人都能看得出来,只有阿诺德本人浑然不觉。起初,她的回信仍然带着她对他一贯的友好语调,但逐渐流露出一丝不安。很明显,她想竭力阻止这种不断上涨的情感洪流,将他的感情转换到以往的友情上去。于是,当他的来信变得越来越坦白、越来越热情时,她的回信则越来越冷淡了;在回复他上一封要求“必须见她,而且马上会来”的来信时,她态度坚决且非常简短。她在信中遗憾地表示,他提出的那种造访是不可能实现的,而且她与家人打算要“外出度夏”,她还说前往加利福尼亚的旅行既漫长、昂贵,又非常不舒服,因此建议他选择其他更舒适、廉价的地方避暑为佳。

即使这封不大友好的信件也没有熄灭他的希望。相反,他却开始揣摩言外之意了,他坚信从这些简短的措辞里找到了富有说服力的爱意,收到信的几个月里,他已经写了数封情真意切的信,他甚至认为,她长期的沉默恰好又是一个爱他的信号——认为她由于害怕而感到压抑,还认为她正处在那个残暴畜生的管束下,无法自由行事。他对她丈夫一无所知,却对他充满了极深的仇恨。

他不听母亲的劝告,还是决定要去。那天他一边痛苦地诅咒,一边冲出父亲家门,那一刻他下定了决心。什么都无法阻止他,他去了。

他也许离开已有一个月了。谁也不确定他到底离开多少日子了,因为他的家人已经有一年没见过他了。他们从未听说他那古怪的会面结局如何——也无须知道。

从他离开那一刻起,他就完全失踪了。有关他彻底失败的传说、那不可能实现的希望的破灭都印在他身上,镌刻在他的心上,以恐惧、疯狂、绝望的字母形式存留在他的眼睛里。

一年之后的某个晚上,尤金走在南波士顿贫民窟又黑又脏的大街上,行至华盛顿南街时,他看见了一位熟悉的身影。那人正是他的表哥阿诺德·彭特兰。春雨已经下了一整夜,高耸的建筑物下,路面又湿又亮。阿诺德正站在角落里,敏感、失神地四下张望,手臂下夹着一叠破旧的报纸。

尤金跑过大街,大声呼喊他,“阿诺德!阿诺德!”起初那人似乎没有听见,接着惊恐地环顾着四周。当尤金走到他跟前,再次喊他名字的时候,他身子哆嗦着后退了几步,用双手紧紧握着那叠旧报纸,像个孩子似的惊恐地打量着这位突然出现在面前的表弟。

“阿诺德!”尤金又叫了一声。“阿诺德!难道你不认识我了吗?……我是你表弟尤金啊!”当他再次迈步朝他走近时,他伸出手来打招呼,而阿诺德则惊恐万状地倒退了几步,差点跌倒在地,然后,他保护性地将那叠旧报纸紧握在胸前,结结巴巴地说:

“不——不——不——不认识你……你肯定认错人了!”

“噢,没错!”尤金焦急地大声说道,“你认识我的!我曾在巴斯考科舅舅家见过你十几次呢。……你再看看,阿诺德。”他取下帽子,让他看得更真切些。“现在认出来了吧,呃?”

“不!……不!”阿诺德喘着气,一个劲地后退着,“你认错人了……我的名字不叫阿诺德!”

尤金吃惊地盯着他看了片刻,然后突然说道:

“你不是阿诺德?你就是阿诺德啊!你叫阿诺德·彭特兰,你是我的大表哥。哎呀,阿诺德,这到底是怎么回事?你这是在干什么啊?”

“不!……不!……你认错人了,我告诉你!我不认识你!我不是阿诺德!……我的名字叫亚瑟·彭恩。”

“我才不管你他妈的怎么称呼自己呢!”尤金愤怒地大喊,“你就是阿诺德·彭特兰,你要是不承认就休想从我身边走开!瞧瞧!你究竟在玩什么把戏?你还想愚弄我吗?”在激动的情绪中,他抓住了那人的胳臂并开始摇晃起来。

阿诺德发出一声长而恐惧的哀鸣,挣开胳臂,边退边叫:

“别管我!……你们全都别管我!……我永远都不想再见到你们任何人!”

说完,他漫无目标、跌跌撞撞地跑开了,那个古怪、可怜的身影,手里紧握着湿漉漉的旧报纸,弯着身子消失在雨中。

尤金目送着他远去,内心涌起一丝莫名的同情、孤独、失落感。在纷繁人生的某个时刻,在喧闹的美国都市里,当看到一张熟悉的面孔——一位亲戚、并同他永远道别时,人们往往会产生这种感受。那一刻,那个肥胖的身影跌跌撞撞、漫无目标从他身边走开,然后踏进黑暗、潮湿的大街,这是他见到的最后一幅画面了。

尤金再没见过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