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代子的床上,枕边放着一面带有饰物的大镜子。
每天晚上,她松开结发,把脸埋在洁白的枕上时,总要平和地凝视一下这面镜子。于是,镜子里浮现出三四十尾狮子头金鱼,像是沉在水缸底的红色假花。有时候,同金鱼一起映现出一弯月亮。
但是,月亮不是透过窗口照射在镜子上的。千代子所看到的,是落在屋顶花园贮水槽里的月影。镜子是一面幻觉的银幕。由于这锐利的视觉的影响,她的精神犹如留声机的唱针不断地磨损。她不能离开这张床,并且要在这张床上郁闷地衰老下去。唯有松散在洁白枕上的黑发,永远地留下丰富而又有生机的痕迹。
一天夜里,一只蚁蛉从桃花心木的镜边悄悄地爬了上来。她一跃而起,猛力叩击父亲卧室的门扉。
“爸爸,爸爸,爸爸!”
她用苍白的手拽着父亲的和服袖子,跑上了屋顶花园。
贮水槽里漂浮着一尾死狮子头,腆着妊娠怪胎的大肚子。
“爸爸,对不起啊。能原谅我吗?啊,不原谅吗?晚上我不睡觉来看守……”
父亲不言语,沿着六只并排的恍如六具死人棺木的贮水槽环绕一圈,察看了一遍。
父亲从北京回来以后,就在屋顶花园上建造了贮水槽,开始养起兰寿金鱼。
他长年在北京同小妾在一起。千代子就是这小妾的孩子。
千代子十六岁上才返回日本。正值严冬。在破旧的日本房子里乱堆着从北京带回来的桌椅。同父异母的姐姐坐在椅子上。千代子跪坐在姐姐跟前的榻榻米上,抬头仰望着姐姐。
“我很快就要出嫁,好虽好,可千代子你不是父亲的亲生孩子,你既然来到这个家伺候我的母亲,就一定不要忘记这一点。”
千代子有点自卑,把头耷拉下来。姐姐将两只脚架在她的肩上,用脚趾拨弄着她的下巴颏,企图让她抬起头来。她抱着姐姐的脚哭了。搂抱的当儿,姐姐的脚滑到了她的怀里。
“啊,真暖和。给我把布袜子脱掉暖暖脚!”
她一边哭泣,一边解开怀里姐姐的布袜子上的别扣,把冰冷的脚丫紧紧地抱住,贴在自己的乳房上。
不久,日本房子改建成了洋房。父亲在屋顶花园上并排安置了六个贮水槽饲养金鱼,从早到晚他一直待在屋顶上。要么从全国邀来金鱼专家,要么携带金鱼旅行一两百里参加远方的大会。
不知从什么时候起,照料金鱼的任务落在千代子的肩上。她天天都忧忧郁郁,一味呆望着金鱼。
她的母亲返回日本后分居别处,这时候严重的歇斯底里发作了。一镇静下来,就阴森森的沉默不语。她的轮廓之美,不逊于在北京的时候。可是,皮肤的颜色发黑得叫人生怕。
许多出入父亲家中的青年都表示想成为千代子的情人。她对这些青年说:
“请把红虫拿来,我要喂金鱼。”
“在哪儿?”
“在水沟里就可以找到嘛。”
每天夜里,她都凝视着镜子,忧郁地衰老下去,她已是二十六岁了。
父亲辞世,遗嘱的封口打开了——上面写着,千代子不是自己的孩子。
她跑回自己的寝室里痛哭了一场。望见枕边的镜子,她就哇地喊了一声,两步并一步地跑到屋顶花园去了。
不知什么时候来的,也不知打哪儿来,她的母亲挂着一张黝黑的脸,已经伫立在贮水槽旁边了,嘴里塞满了狮子头金鱼。大金鱼尾活像舌头似的从嘴里耷拉下来。看见女儿,她也佯装不认识,只顾狼吞虎咽地吃着金鱼。
“啊,爸爸!”
姑娘一边喊叫,一边痛打母亲。母亲翻倒在装饰砖上,嘴里衔着金鱼死去了。
就这样,千代子从父母的一切束缚中解放出来。她重新恢复了美丽的青春,重新开始了幸福的生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