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又遇见了久违的人哪。”
最近父亲从学校回到家里,总是对女儿这样说。他多次重复谈及当天遇见的“久违的人”的事,大概隔三五天就谈一次。
父亲是一所私立学校的语文老师,退休后,在别处任讲师之职。两个月前,儿子结婚,另立了门户,他就和女儿两人过日子。今年儿子三十三岁,算是晚婚了。女儿也已二十六岁。父亲和第一个妻子只共同生活了四年就分手了,没有孩子。第二个妻子生了两个孩子,女儿六岁上,也分手了。此后父亲一直过着独身的生活。家中的女管家在父亲家待了很长时间,亲戚建议父亲索性娶她为妻,可是儿子和女儿都不接受。由于这个缘故,女管家待不下去,走了。
儿女还年幼时,父亲疼爱儿子甚于女儿。儿子像女性,父亲的身边琐事,他照顾得比女儿还体贴入微。从学生时代起,他就爱美,擦自己的鞋的时候,总是连父亲的鞋也一起擦,熨自己的西装的时候,也总是连父亲的西装一起熨。从领带到内衣裤,凡是父亲身上的穿戴,一切都由儿子来选购。儿子还干炊事的活计。儿子在厨房里准备晚餐的时候,父亲就对女儿说:你也去帮帮忙吧。
“是他自己喜欢干的,去妨碍他,他还不高兴呢。”女儿沉着地回答说,“哥哥像个女人,还不是爸爸的责任吗?”
“他从小总爱模仿妈妈啊。”
“也许是哥哥深深体会到没有母亲的痛苦,所以想要像母亲那样侍候父亲吧。我可不愿意这样做。”
儿子结婚另立门户之后,老父深感寂寞,有时对女儿嫌恶比好感多。曾经发生过这样一桩事情:有一天,父亲不知系什么领带好,他拿出了三四条领带,系了又换,换了又系,女儿一言不发地凝望着。父亲从学校回到家里,他的姿影比先前明显地憔悴了,骤然变老了。
“今天又遇见了久违的人哪。”
父亲念叨这句话,最先就是从那时候开始的。
“那女子是我在乡村小学时代的同班同学。说是女子,其实如今已是老太婆了。不过,比起我来,她远比实际年龄年轻得多。因为她本来是个倔强的女子啊。她有两件事给我留下了印象。从前,我们乡村小学生都很粗野,有时在放学回家途中,拽住女同学的头发嬉闹。男生把女生一个个地绊倒,然后抓住她们的辫子拽着走。最先哭出声的一组就算输,忍受最长时间的一组就算赢。这女生直到最后都没有哭,五六个男生中,我得了第一。因为我一边拽一边望着她的脸,心想,她不哭吗?她吊着眼梢,连眼也无法眨一眨,可她还是强忍住了。她那副刚毅严厉的脸,我至今仍记忆犹新。”
数十年过去了。据父亲说,他在东京街头上又遇见了这女子。她已是一家保险公司董事的夫人,当然也有儿孙。父亲说,是对方先向他招呼的。
其次,父亲遇见的“久违的人”,就是他上大学预科时的一家当铺的小伙计。父亲在学校寄宿,那时的宿舍是很自由的,放假回乡省亲的时候,他将棉被典当了,回广岛途中,大概在京都或是什么地方下车玩了一天。因为手里弄到一笔学杂费,回到宿舍以后,他就将典当的东西赎回来了。
“就是这小伙计经常替我将棉被搬去又搬回来。听说,现在他在芝地区开了一爿当铺。真令人怀念啊。”
从学校回来,父亲还告诉女儿说,在马路上,他遇见了第一次结婚时的媒人夫妻。据媒人说,他的前妻再婚了,因为劳累过度,十年前已经作古。
“夫妇一起生活的时间很短暂,前妻的死,我全然不知道。”父亲说。
后来,父亲接二连三地在街上偶然遇见从前很有缘分、如今已经疏远的人。每次相遇他都告诉了女儿。诸如大学的同学啦,提任教师后第一次教过的学生啦,昔日房东的女儿,还有后妻的亲友啦,从前学尺八的师兄弟啦,登山伙伴的姐姐啦,村子里的熟人啦,等等。但是,父亲谈遇见这些人的话渐渐变得简单了。女儿不由得开始生起疑团来。
“今天又遇见了久违的人哪。”
父亲照例这样说道。他脱下西装之前,将兜里的香烟、手绢先掏出来。他只是提及邂逅了旧日的朋友,却没有说这些朋友的详细情况。女儿拾起手绢,手绢里飘落了一片红彤彤的大枫叶。
“啊,太美了!是点缀在菜碟里的吧?跟那位朋友共进晚餐了,是吗?”女儿说。
“不。起风了,学校的枫叶四处飘零。这枫叶飘落在我的头上。只是这么一片飘落到我的头上。”
父亲真的屡屡遇见了“久违的人”吗?女儿很想证实一下。她知道父亲的下班时间,于是早早就躲藏在学校附近车站的隐蔽处等候。父亲急匆匆地来到了车站。他用右手轻轻打了个手势。女儿看见了父亲邂逅的女人,胸口像被捅了一样,原来她就是自己的母亲。她不禁呆若木鸡。
女儿思忖:难道父亲所说的遇见的“久违的人”是谎言,其实是自己的母亲?父亲为什么要瞒着女儿呢?难道是为了如今已再婚、有了自己的丈夫和孩子的母亲吗?父亲从什么时候起、为什么要与母亲相见呢?
下次,女儿自己也打算去见母亲。她一连三天来到车站。母亲没有来。第四天,父亲看见一个进站的美貌的中年妇女,就停住了脚步,歪了歪脑袋,但最后还是走了过去,同她搭起话来。那妇人露出了诧异的神色,似乎在说:我想不起来了。父亲是认错人了吗?女儿真想跑到父亲的身边去。可是,她一想到父亲遇见的“久违的人”不也都是看错人了吧,就有点惧怕了。那个女人——女儿的母亲也是认错人了吧!她的心头涌上了这样的疑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