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牡丹
父 小猎狗
母 哈巴狗
出生地 赤坂青山南町五之十五 渡边雪子转
诞生日 1928年10月26日
“黑牡丹?白狗的名字,为什么叫黑牡丹呢?”
“耳朵呀,你不觉得它的左耳朵像朵黑牡丹花吗?”
“哪儿?让我瞧瞧。”他说着搂着小狗的头,把它抱了起来,小狗顺着他的胸口往上爬,忽然用舌头舔了舔他的嘴唇。
“瞧!首先就看中人家的嘴唇,真是个机灵鬼。你是个前途不堪设想的不良少女呀。”
“它是只牡狗啊。”
“原来是只牡狗呀。”他说着望了望雪子那露出腼腆神色的脸颊,自然地想起她的吻。所以他觉得在热烈亲吻的小狗可爱极了。
“可是,漏写了牡牝性别了。”她说着从挂在狗脖链上的口袋里掏出一张纸条,再次把它摊开。
“这是你家堂堂正正的户口副本嘛。”他说着不禁打了个寒战。因为他让雪子生了个没有堂堂正正户口的孩子。但是,她说:
“它既非牡也非牝,为了让它生活得幸福,我特意将它写漏的。对吧,黑牡丹。”
“这只耳朵像牡丹吗?顶多只像一片花瓣。”
“就算是花瓣,难道不像牡丹花瓣吗?”
“是个好名字,不过也没法一次次地叫黑牡丹、黑牡丹呀。我不喜欢黑,还有什么牡丹?牡、牡啊。”
“宝宝,宝宝。”
“不是宝宝,我说的是牡。”[日文中“宝宝”一词的前两个音与“牡”的发音相同。]
“可是,你真的要吗?”
“当然要。我家里也领养了两只野狗呢,眼下大概还躺在窄廊下睡觉。前些日子,我妻子去买香烟。那是一位人品正派的老太婆开的铺子,她看到狗群尾随着我妻子,就说:这些狗都很可怜啊,如果有剩余的食物,您就给它们喂点吧。妻子说:我们家每天都给它们喂饭的。话刚落音,老太婆吧嗒一声双手着地,施礼致谢。就在这时,屋里又出来另一个老太婆,两人一起低头施礼说:谢谢了。就是说,这两只狗的原主人迁居镰仓时,把狗扔弃了。长期以来,狗就在这一带的垃圾箱或人家的厨房门口徘徊觅食,渐渐地变得又脏又瘦,眼神也变得贪婪可怕。无论走到哪家,都被人家轰走,也遭到同族伙伴的轻蔑。真是的,连同族之间仿佛也明白对方主家的身份和财产,不论哪只狗都对这两只乞丐狗冷眼相待。它们被我们家领养之后,跟着外出的时候,街上的孩子们都跑过来向它们投掷石头。我妻子也觉得孩子们太过分了,就跟他们吵了起来。香烟铺的老太婆平常也很同情这些狗,所以才对我妻子施礼致谢的。”
“太好了。你很喜欢狗,我是很清楚的。不过……这么说,尊夫人也喜欢狗呀。”
“但是,贵族家出身的狗不知会怎样呢。”
“很晚才回家吗?在哪里……”
“你是说我妻子吗?其实她是去舞厅向当年的熟客推销我的画。因为听说你们将调到中国,得把钱还给你们。所以,我也到处走动走动。”
“是吗?这样看来,尊夫人还是没有坦诚地接受我的心意啰。就说今天吧,我阔别两年又来了,她没在家,我竟擅自进屋,并且在画室里画画取乐。”
“嗨,我妻子嘛,她对我从以前的情人那里借来我们的婚礼费用,也很高兴地笑了,得表扬她呀。至今她还是这样一种心情。不过……”
“但是,我已经没有时间收钱了。明天一早就出发。如果尊夫人愿意收下我这只小狗,这就够了。”
狗在她膝上睡着了。一抚摩它的头,它就把眼睛睁开一条缝,仰望着他的脸,喉咙里咕噜咕噜作响,仿佛在请求让它睡个好觉。抚触这柔软的长毛的手感,使他心中涌起爱护幼小者的那股温馨。孩子——雪子是不是为了使他想起孩子,才把小狗带来的呢?
“总之,能不能跟我去一趟舞厅呢?说不定她已经凑到了一点钱。”
“我很想见见尊夫人,却讨厌提到钱的事。”
“但我的妻子去凑钱,我心里就总觉得像那只狗到别人家厨房门口乞食一样。”
他说着站起身来,从和服袖兜里拽出满巴掌的纸屑,一边放在白腰文鸟笼子上,一边说:
“今年年底,我想家里也该买一个废纸篓了。”
离开他膝上的小狗,睡眼惺忪,走路踉踉跄跄的。它伸了个大懒腰,就跳到他的和服下摆处尾随着他。
“这只狗可叫我为难啦。放在我家怪可怜的,又不能让它坐电车……请你给它付汽车费吧。”
在汽车里,雪子一边让狗叼着手套,一边说:
“这样我就可以无拘无束地向你和尊夫人告别,在现今的世道里,能这样做,应该感到幸福了。”
“所谓现今的世道,又……”
“这是指对于一个总带着自卑感活着的女人来说。我是个没有职业的女人,和你在一起,想起这件事真不知有多么悲伤,也许就因为这个才分手的吧。”
“就是说,我这个男人没有正经职业。”
“我没有那么想,和你在一起生活的时候,我感到很快活。但那个时候种下的自卑感,一辈子都缠着我,只有这点令人悔恨啊。每天晚上,我让这只小狗和母哈巴狗一块睡的时候,总是这样想。我也像哈巴狗那样被人家抚养。”
“可是,小狗要小便怎么办?”
“小狗要小便的时候,母狗就会来拽我的睡衣,把我叫醒。”
“我刚才就想问了,你也是来与孩子告别的吗?”
“不。”
“你向丈夫都坦白了吗?”
“没有,唯有这件事还没有。”
“我也是唯有这件事,还没有对妻子说。”
“就那样把她培养成一个坚强的农村姑娘,也许更幸福……不过,我们能不能立下个协议?不论你或我,如果坦白并得到伴侣的谅解,就可以自由领养她。”
“另一方面,双方都不领养,也不相互责备。”
“但是,如果孩子责备我们呢?如果我自己责备自己呢?那么,我就无路可逃了。”
幸亏这时他们已经到了舞厅门口。一打开玻璃门,爵士乐队使他倒抽了一口气。舞女们恍如一股强烈的红黄蓝原色的旋涡,他惊慌失措地坐到舞厅的一个角落里。在衣着华丽的舞女中,妻子格外显眼。因为只有她一人身穿洗褪了色的平纹丝绸衣裳。她的舞女对手却穿着红裙子水兵服,看上去约莫十五六岁光景。妻子瘦削的肩膀上,垂肩的头发在脑后扎成一把。他立即忘却了刚才的羞愧,只觉得有一股静静的温馨的情丝爬上了心头。舞曲终了,舞女和客人旋即分成红黑两组,分别聚集在舞厅的两侧。她一个人混在黑组里走了过来,发现他和雪子的时候,脸上顿时飞起红潮,一直红到了脖颈。
“哎呀,不,真吓了我一大跳……我蓦地忆起过去,就想跳舞。刚才与我搭档的那个姑娘特意紧紧地握住我的粗手,问道:啊,姐你幸福吗?真使我感到悲观啊!”
“我向雪子要了这只小狗。”
他让藏在袖兜里的小狗露出脑袋来。
“呀,真可爱。”她说着把小狗抱了起来,不顾周围的人,一味地往脸颊上蹭。这时场内响起了华尔兹舞曲。妻子忽然高兴地说:
“太太,跳起来吧。”
不过,使他惊讶的是雪子说:
“我只会走步。但作为告别的象征跳跳也无妨。下次重逢,彼此都成了老太婆的时候,交际舞什么的,说不定会成为梦啊!”
她说着爽快地站了起来,不是吗?男士们蜂拥而上寻找女舞伴,稍晚一步,妻子也把小狗递给了他,然后一边搂着雪子的肩膀,一边说:“我可是个女的。”
这当儿,他没有接住小狗,小狗钻进舞池的人群中四处乱跑。他蹲下来去追它,可是被跳舞人的脚挡住,没法靠近。接着,小狗蹲在跳舞的人中央,蹬开后腿撒尿。附近的舞女们惊叫起来,赶紧避开。男士们哄堂大笑。他拍了拍妻子的肩膀。小狗躲在长椅下面。三四十对舞伴几乎都停住了舞步。乐师们一边奏乐一边踮起脚来看。妻子赶紧跑过去,猛然将衣服的下摆盖在狗尿上揩拭干净。那哄堂的笑声戛然而止。然而,围绕着它的舞女们就成了牡丹花圃。妻子跑进了舞厅后门。侍者拿来热水和抹布。场内又继续翩翩起舞。他们三人逃了出来,坐上汽车之后,他和妻子笑得前仰后合。
“真是让你们吃尽了苦头。对不起。宝宝,就为了你,瞧,赶紧施礼道歉。”雪子说着按着小狗的头,叩在妻子弄脏的衣服下摆上。
“不,不,那样更觉得可爱了。”妻子边把小狗抱起来边说。
“多亏了你,我们不用花费分文就退了出来。我还有个请求,希望你们把它要下来。”
途中雪子下了车,妻子无所顾忌地抱住小狗,让它吧嗒吧嗒地舔着自己的咽喉。
“连狗都这样,要是孩子,不知该有多么可爱啊。我们在生活中,为什么那么害怕生孩子呢?”
“因为人与狗负担的心情不一样呗。”
“不过,这样抱着狗,心里想的是孩子呀。”
“也许雪子也是为了让我们想起孩子,才把狗送给我们的吧。”
“你是说她希望我们生个孩子?”
“不是……说实在的,过去我一直瞒着你,雪子生了我的孩子,放在农村抚养,已经四岁了。”
“哎呀,原来如此。我马上领回来。其实嘛,我也有个私生子。”
“什么呀!”说着,两人扬声大笑。
“先把你的领回来吧。别人的孩子嘛,一有什么事,心情总轻松些。因为狗比自己的孩子更亲近些呀。”
“太无情了……所以雪子才给这只狗取名叫宝宝的吧。”
“不是宝宝,而是牡牡呀,黑牡丹的牡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