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像所有那些哲学家,头一个被她的甜言蜜语蒙蔽的人,又去骗人。迪戈,你听着,哲学家他们讲他们是哲学家吗?魔鬼为达到它的目的也会引经据典。啊!谬误的外表多漂亮!
马辛格
骑士这样莽撞地闯进来,险些把奥克塔夫再度投入昨夜厌世的情绪中。他对人类正愤恨不已,仆人走进来,送上一本厚厚的书,用英国牛皮纸包得整整齐齐。封蜡印章刻得很有造诣,但是图案并不吸引人:一片沙漠,上面两根交叉的枯骨。奥克塔夫很有鉴赏眼光,称赞那两根“胫骨”图案逼真,印章也刻得无可挑剔。“这是皮克莱派风格,”他心里思量道,“这种荒唐事,准是我表姐虔诚的C夫人干出来的。”但是,他一打开,就明白猜错了;原来是一部图夫南的《圣经》合订本,装潢极其美观。“女信徒向来不赠送《圣经》,”奥克塔夫一面说,一面拆开里边的书信,可是找来找去不见署名,便随手扔进壁炉里。过了一会儿,他的老仆人圣雅克走进来,一副捣鬼的神气。
“这包书是谁送来的?”奥克塔夫问。
“这可是个秘密,人家特意要瞒着子爵先生。其实也没什么,还不是那个拜兰老头交给门房的,他像个贼似的,一放下就溜掉了。”
“哪个拜兰老头?”
“就是德·博尼维夫人原先的仆人,表面上给辞退了,暗中还替她干事儿。”
“难道有人怀疑,德·博尼维夫人有私情吗?”
“嗳!天哪,不是的,先生。我说的暗中干事儿,是指的为了新教干的事儿。侯爵夫人给先生秘密送来的东西,大概是一部《圣经》吧。先生看看字迹就能认出来,那是侯爵夫人的女仆鲁维埃太太的笔迹。”
奥克塔夫瞧瞧壁炉下边,看见那封信落在火圈之外,还没有烧着,便叫仆人掏出来给他。他大吃一惊地发现,别人非常清楚他正在读埃尔维丘斯、邦达姆、贝尔,以及其他作家所写的坏书,并在信中责备了他。“一个人即使有最完美的道德,也无法避免这种事,”奥克塔夫自言自语地说,“人一参加了宗派,便不顾身份地搞阴谋,派密探。自从颁布了赔偿法,他们好像对我格外关切,连我的灵魂的永福,我有朝一日可能有的影响,他们都操起心来。”
整个后半天,德·马利维尔侯爵、德·苏比拉纳骑士,还有请来吃饭的两三位真正的朋友聚在一起闲聊,话题几乎离不开奥克塔夫的婚姻、他的新地位,听起来实在庸俗。昨天晚上,奥克塔夫发神经闹了一夜,心中尚有余悸,因此,他的态度不像往常那样冷淡。他母亲发现他的脸色更加苍白了。其实,他是硬着头皮尽职责,纵然谈不上什么满面堆笑,至少也显得随和,一心同大家敷衍凑趣儿。为此,他绞尽了脑汁,最后竟使周围的人都对他产生了幻想。什么也改变不了他的初衷,即使他那骑士舅舅一旁调侃,说什么二百万法郎对一个哲学家的头脑产生了奇妙的影响,奥克塔夫也不嗔怪。别人说他忘乎所以,他就顺势说,他即便当上王子,二十六岁之前也誓不结婚。那是他父亲结婚的年龄。
骑士见奥克塔夫一走,便说:“显而易见,这个年轻人暗暗树立了雄心,要当主教或是大主教。他的出身、他的信条,将来一定能使他当上大主教。”
听到这番话,德·马利维尔夫人微微一笑,侯爵却感到非常不安。
“您这话可是无的放矢,”侯爵看见他妻子微笑,便回答骑士说,“同我儿子来往密切的,仅仅是几个神职人员,或者几个与他相投的青年学者。他显然讨厌军人,这在我的家族里还从未有过。”
“这个年轻人,确实有点古怪。”德·苏比拉纳先生又说。
骑士的这种看法,害得德·马利维尔夫人也长吁短叹起来。
奥克塔夫待在府中,就得陪人说话,心中实在厌烦,于是早早出门,到习武厅剧院去看戏。斯克里布的剧作又精彩又幽默,然而,奥克塔夫却如坐针毡。“其实,舞台上的成功,比什么都更真实可靠,”他思忖道,“再说,对事情还不了解,就生鄙夷之心,这正是上流社会可笑的通病,我,也不特殊,同样难以避免。”看了夫人剧的两个最风趣的场面,依然不得要领;妙语连珠、趣味横生的台词,他却觉得非常粗鄙。《利害婚姻》演到第二幕,表现剧中还钥匙的时候,他再也看不下去,离开剧院,走进一家饭馆。他的行动一贯诡秘,这次也不例外,要了蜡烛和一份汤,等汤一端来,他便插上门,兴致勃勃地看起刚买来的两份报纸,看完就非常小心地塞进壁炉烧掉,他这才付了账,步出店门。那天晚上,他回府更了衣,转身又出门,急着要到德·博尼维夫人的沙龙去。“当克尔公爵夫人嘴皮子那样刻薄,谁能向我保证,她不是诋毁阿尔芒丝呢?”奥克塔夫心想,“我舅父就一口咬定,说我让那二百万搞昏了头。”他在饭馆看报时,偶然读到一句不相干的话,产生了这种想法,当即高兴起来。他想到阿尔芒丝,不过那就像想起他在世上的唯一朋友,或者更确切地说,就像想起他几乎视为朋友的唯一的人似的。
他根本没有想到爱,而是极端憎恶这种感情。那天,在美德与痛苦的作用下,他的心灵坚定起来,心中充满了美德与力量,唯恐失之轻率,错怪了“一位友人”。
在德·博尼维夫人的沙龙里,奥克塔夫一眼也没看阿尔芒丝;然而,整个晚上,他没有放过表妹的一举一动。他一走进客厅,首先恭维当克尔公爵夫人,而且做得十分认真,把个公爵夫人乐坏了,她还真以为奥克塔夫转变了态度,看重了自己的身份。
“这位哲学家,自从他可望成为富翁,就归到我们一边了。”公爵夫人悄悄地对德·拉龙兹夫人说。
奥克塔夫这样做自有用意,是要看看这个女人奸诈到了何等地步,如果发现她非常恶毒,就能在一定程度上判断出,阿尔芒丝是清白无辜的。他留心观察,发觉当克尔夫人心如死灰,只有仇恨的情感,才能给她那颗心添点生趣。相反,凡是慷慨高尚的行为,她就憎恶。可以说,她胸中怀着报复的渴望,感情里充满了卑鄙与无耻,只不过给无耻罩上最华丽的外衣;世间只有这种无耻的感情,才能令她那双小眼睛射出光芒。
别人正听得津津有味,奥克塔夫却想脱身而去,恰好这个时候,他听见德·博尼维夫人要人取她的象棋。那副象棋是中国的雕刻艺术品,做工非常精细,是杜布瓦神父从广州带回来的。奥克塔夫想趁机摆脱当克尔夫人,就请表姨把文件橱的钥匙交给他。德·博尼维夫人怕人乱动,平时就把那副精美的象棋锁在那里。阿尔芒丝正巧不在客厅,刚刚和她的知心朋友梅丽·德·泰尔桑小姐出去了。奥克塔夫要是不主动把钥匙讨过来,人家就会发现德·佐伊洛夫小姐不在而产生反感,很可能在她回来时还要给她白眼;那种白眼虽说极有分寸,可也异常凶狠。阿尔芒丝是个穷苦的姑娘,刚刚十八岁,而德·博尼维夫人已经三十出头了,但是她仍然非常漂亮,不过,阿尔芒丝也非常漂亮。
沙龙隔壁是一间相当宽敞的小客厅。阿尔芒丝同女友来到小客厅,在壁炉前停下来,她想给梅丽看一幅拜伦勋爵像,那是不久前,英国画家菲力普先生给她姨妈寄来的一幅样品。奥克塔夫从小客厅门前的过道经过时,非常清楚地听到阿尔芒丝说:
“有什么办法呢?他同其他人一样!他那颗心灵,我原先还以为有多么美好呢,竟被二百万的希望给搅乱啦!”
“我原先以为有多么美好”这句称赞话的语调,犹如晴天霹雳,竟使奥克塔夫愣住了,一动不动地呆在那里。他走开时,脚步轻得连最敏锐的耳朵也不可能听见。他手里捧着象棋回来经过小客厅门前时,又停了片刻,随即羞红了脸,意识到自己的行为不雅,于是回到沙龙。在这种世道,嫉妒善于披上各种各样的伪装,奥克塔夫偶然听到的这些话,并不能完全说明问题。然而,说这话时的质朴天真的声调,却在他的心中回响。这绝不是嫉妒的声音。
奥克塔夫把中国象棋交给侯爵夫人,感到有必要思考思考,便走向一个角落,躲到一张牌桌后边。他在想象中,又反复听到那几句话的声调,久久地沉醉于甜美的冥想之中,这时耳边忽然响起阿尔芒丝的声音。他还没有想过用什么方法,才能重新赢得阿尔芒丝的敬佩,仍在美滋滋地体味失掉这种敬佩的幸福。他离开几个人安安静静打牌的偏僻角落,走近德·博尼维夫人那个谈话圈子,目光落在阿尔芒丝的身上。阿尔芒丝注意到,他的目光含有一种感动与倦怠的神情,仿佛经过了一场极度的欢乐,一双眼睛无力灵活地转动了。
那天,奥克塔夫没有得到另外一种幸福,他也未能同阿尔芒丝说上一句话。“天下的事情,没有比为自己辩白更难的了。”他一面这样思忖,一面装出聆听当克尔公爵夫人的劝告的神气。公爵夫人同他最后离开客厅,无论如何也要送他回府。外面寒气袭人,月光皎皎。奥克塔夫吩咐将马牵来,骑马在新建的大街上蹓了几里;将近凌晨三点钟,他才掉转马头回府,却不知道为什么,不知不觉又绕道从博尼维府前经过。
◎马辛格(1583—1640):英国伊丽莎白时期最后一个著名作家。引言原文为英文。
◎克罗德·阿德里昂·埃尔维丘斯(1715—1771):法国哲学家,无神论者,著有《论精神》《论人及其智能与教育》。
◎捷雷密·邦达姆(1748—1832):英国哲学家,霍布斯与埃尔维丘斯的信徒。
◎皮埃尔·贝尔(1647—1706):法国哲学家与批评家,是法国近代历史批评的先驱。
◎欧仁·斯克里布(1791—1861):法国剧作家,作品很多,主要有《水杯》《贝尔特朗与拉东》《熊与总督》《利害婚姻》。他的戏剧以情节奇巧见长。
◎拜伦勋爵(1788—1824):英国著名诗人,著有史诗《唐璜》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