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啦,奎因先生,”第二天一早,墨莱探长以此拉开办案序幕。他们三人坐在普恩塞特的警察总局探长办公室里——从西班牙角往内陆开,只十五英里左右的车程,“昨晚你让鲁斯呼呼大睡这事可真逗啊,今天早上他用电话跟我报告过了,照说,我该把他贬成穿制服的才是。”
“千万别怪鲁斯,”埃勒里赶忙说,“探长,这整件事责任全在我,并非他玩忽职守。”
“是啊,他讲啦,他还讲马可的房间像一群野猫放里头肆虐过一样,这你也负全责,是吗?”
“除非事后证明结果有误。”于是埃勒里讲出昨夜的全部经过,从他躲在花园窃听戈弗雷夫妻开始,到死者房间那些女性夜间造访者。
“嗯,这可真他妈有趣了,干得好,奎因,只是你为什么不事先让我也知道呢?”
“你不了解这个年轻人,”法官直言不讳,“他是一头狩猎的孤狼,我敢讲,要是他这天杀的逻辑推论没发挥效用,那他可闭嘴当没事一样。当然,这不是数学上的‘确定性’,只是一种可能性罢了。”
“你对我的内在动机分析得很棒啊,”埃勒里笑起来,“探长,是有点这味儿,有关我这小故事,您意下如何?”
墨莱起身,从安着铁架的窗户看向外头平静无波的小镇主街。
“我想,”他粗着嗓门说,“这玩意儿热乎乎的,我绝不怀疑,要不这三个女人不必如此前仆后继。马可把这三个女的分别搞上手——三个神经病女人眷恋着昔日的小小爱情。然后,他开始兑现了,愈榨愈多,而且颐指气使地要她们做这给那,老掉牙了,这种人当然是为着实质好处来的……现在,我百分之百确定了,你们知道,我曾弄到一些马可的背景资料。”
“到手了吗?”法官惊呼,“手脚真快啊,探长。”
“哦。没那么难,”探长有点不好意思起来,“今天早晨快寄来一叠资料,之所以说没这么难,因为以前他就被警方当过目标。”
“哦,”埃勒里问,“这么说他有案底喽?”
墨莱探长将一个鼓鼓的信封扔到桌上:“不完全如此。我有个好友在纽约开私家侦探所,昨天下午我开始认真想这个人渣马可,愈想我愈觉得我一定听过他的名字,但并不是正常渠道,后来,我想到了——才六个月前,我这个朋友曾跟我提起过,当时我有事到纽约去了一趟。想到这个,我马上发了个电报给他,事实证明我对了,他马上快寄这叠资料过来。”
“私下调查,嗯?”
法官思索着说:“听起来像某个妒忌的丈夫委托的。”
“正中红心。伦纳德——我那好友——受雇调查马可,雇他这鸟人的老婆似乎和马可友谊太亲密了点。好,伦纳德可是个中好手,他把马可这只臭虫整个翻过来,摸了个一清二楚,包括文字资料和照片。当然啦,伦纳德所查到的资料不可能超过他接办那件案子之所需,因此,我没法子告诉你们,马可这小子是什么时候,以及如何和这对慕恩宝贝牵扯上的,但我可以告诉你们他和康斯特布尔太太的事情始末,这是当时伦纳德掏出来的东西之一。”
“这么说,他和康斯特布尔太太的关系在其他人之前了,嗯,多久了呢?”
“也只有一两个月,在这之前还有一长串受害者名单,这方面,伦纳德并未弄到太多进一步的资料,你们也知道——这些马可的前女友们一个个嘴巴闭得死紧,但对伦纳德而言也够了,够他那个客户把马可摆得平平坦坦、乖乖巧巧了。”
“这家伙一定有某种不堪的历史,”麦克林法官思索着,“这类的恶棍免不了。”
“呃,也有也没有。他不知道从哪里冒出来的,伦纳德讲,时间约是六年前,伦纳德判断他是西班牙人,出身好家庭,但家道中落:他好像也受过一流教育,英文地道得像本地人,而且诗文朗朗上口——雪莱、济慈、拜伦,以及诸如此类的文艺爱情贩子……”
“拜伦,没错,是这样,”埃勒里说,“探长,我不得不喝彩,有没有谁怀疑过你对这些风流倜傥之士的理解呢?”
“说起这个我可清楚了,”墨莱眨了一下眼,“言归正传,总之他谈起一些有钱有势之人,如数家珍,就像他天天跟他们呆在一起一样;同样地,他对戛纳、蒙特卡罗或瑞士阿尔卑斯山这类的有钱人所在,也无一不知无一不晓;当然,他也不忘展示出他有一大笔银子在手,只是我认为这一点纯是伎俩而非事实。靠着这些,他没花多少时间便成功打入上流社交圈,而再下去就容易了,像度假一样轻松愉快——佛罗里达、加利福尼亚海滩、百慕大云云。他所经之处,像臭虫走过一般,一路留下恶臭,但总是查无实据。”
“以通奸作为勒索要件,这是最棘手的,”法官怒道,“被害人不愿声张,只想乖乖付钱消灾,这是勒索者最大的安全保障。”
“在这里面伦纳德还说到,”墨莱皱着眉头,“另外有某些很诡异之事,只是他总是追不进去。”
“某些诡异之事?”埃勒里警觉地问。
“呃……一条马可共犯的薄弱线索,只是可疑罢了,看样子马可好像有帮手,但究竟是谁以及以何种方式配合,伦纳德始终追不出来。”
“老天,这可能非常非常重要。”法官又叫起来。
“我已经在追了,最不济,”探长补了句,“我们现在就已知道他跟个骗子有瓜葛。”
“哦?”
“是,他的学名是‘律师’。”墨莱回答。
“宾菲尔德!”两人异口同声。
“真不敢相信这样身份的人会如此。也许我对这名绅士的想法并不公平,我之所以把他当坏蛋,乃是基于我相信没有任何一位诚实的律师会跟马可这么个人渣撕扯不清,因为马可并没有被起诉、被审讯或有什么法律方面的难题需要律师来代理他或咨询,宾菲尔德这只鸟为马可做的是:代表他和伦纳德谈判和解,让这西班牙佬龟缩在后头。当时宾菲尔德主动打电话约见伦纳德,双方谈得很投机,宾菲尔德说他一名‘客户’一直被人跟踪,觉得很困扰,可否请伦纳德高抬贵手?伦纳德看着自己的指甲好整以暇地说,他的一名客户同样因为几封信和几张照片,觉得很讨厌。宾菲尔德立刻说:”亲爱的好朋友,这样不是大家都没困扰了吗!‘就这样双方握手各自回家,第二天一早,第一批邮件伦纳德便收到所有的信和照片,没寄件人地址——只有包裹上的邮戳说明是公园路邮局处理的。你们都还记得宾菲尔德的住址吧,好巧,嗯?“
在墨莱这一长段滔滔独白期间,埃勒里和麦克林法官一再面面相觑,探长话音一落,两人立刻同时开口。
“我知道,我知道,”墨莱打断他们说,“你们一样想告诉我,也许马可并没有将康斯特布尔、慕恩和戈弗雷这三个女人的信放在戈弗雷家,而是交由宾菲尔德这只鸟为他保管,”他按了下桌上的铃,“好吧,我们一分钟之内就知道是不是了。”
“你那手下已经把宾菲尔德弄来了,是吗?”法官吓了一跳。
“这办公室工作效率甚高,法官……嘿,你,查理,把外面那位先生给带进来,还有记住,查理,别动粗,他可是出了名的‘易碎物品’。”
宾菲尔德带着笑出现在门口,他看起来一点也不易碎,事实上,他是个极健壮的小矮子,大而厚的韦伯斯特型脑袋几乎全秃,灰色胡子修得又短又整齐,还有一双埃勒里在人类脸上所见到的最天真无邪的眼睛。这对眼睛很大,很童稚,天使一般——迷蒙的褐眼珠外加美好的光泽,它们的快活地闪耀着,好似它们的主人一直徜徉在自己心里持续不断的玩笑之中。此外,这人身上更有某种狄更斯人物的味道,他穿了件蓬松且老旧不堪的西装,颜色是古旧的橄榄绿,但里面是高领衬衫,一条宽领带,别着马蹄形钻石领带夹,真的,他看来极像刚刚抓甲虫回来。
很显然,麦克林法官不知何故对这次会面有不同看法,他老脸拉出长而严厉的线条,两只眼睛像两方冒着寒气的冰块。
“呃,这不是阿尔瓦·麦克林法官吗?”鲁修斯·宾菲尔德先生一声惊呼,伸着手迎了上来,“真高兴能碰到你!老天啊,老天啊,好多年不见啦,不是吗,法官?光阴似箭哪。”
“坏习惯还是不改。”法官干巴巴地说,无视伸到眼前的手。
“哈哈,你依然是与职业风浪做斗争的海燕,我了解我了解,打从你退休之后,我逢人就说,法庭失去了她最真挚的一颗司法心灵了。”
“你退休后,我很怀疑我能够说类似的话,但这得建立在你能安然退休的前提上,极有可能在此之前你就被取消律师资格了。”
“犀利如昔啊,我了解我了解,法官,哈哈!前几天我才跟一般法庭的金西法官说——”
“闲话少说,宾菲尔德,这是埃勒里·奎因先生,你可能听说过他,我得先警告你别犯在他手上。还有这位——”
“不会是那个埃勒里·奎因吧?”秃头小矮子闻言叫起来,甜蜜且满是笑意的眼睛移到埃勒里身上,“老天啊,老天啊,这可真是荣幸哪,走这趟路可真值得,奎因先生,我和令尊非常熟,他真是中央大道上最有价值的一人……至于这位,法官您刚刚要介绍的,是墨莱探长吧?把我从繁忙的工作中抓过来的先生?”
他躬了躬身。这名一脸笑的律师始终以他敏锐、快乐且充满笑意的眼神看着他们三人。
“请坐吧,宾菲尔德,”墨莱够和善地说,“我得和你谈谈。”
“你的手下已告诉我一些了,”宾菲尔德说,很快落座,“我相信和我以前的一名委托人有关。约翰·马可先生,真是桩不幸的罪案啊,我在纽约的报纸上读到他的噩耗,你知道——”
“哦,这么说马可曾是你的委托人?”
“老天啊,老天啊,这一切真叫我苦恼不堪,探长,我相信,我们——呃——就这么开始吗?我直话直说没问题吗?”
“那当然,”探长板起脸来,“这正是我传你到普恩塞特来的原因。”
“传我来?”宾菲尔德上挑的眉毛稍稍比平常挑高了些许,“探长,这听起来真叫人不舒服,我想我不是遭到逮捕了吧——嗯?现在我得先和你讲清楚,你的手下告诉——”
“这些开场白我们就省了吧,宾菲尔德,”墨莱冷森森地说,“你和死者间有相当的关联,我想知道详情。”
“我正要解释这个,”小矮子颇不计较地说,“你们这些警官们可真够性急!我是律师,正如麦克林法官告诉你的,我为我的委托人执行业务,我的生意——呃——堪称发达,委托人不止一个,探长,也许我无法做到我自己希望的那样,尽可能审慎地选择我的委托人,因此,我甚觉遗憾,也接受过约翰·马可这位——呃——其实他并非什么恶劣透顶的人物,只是个较多彩多姿的人罢了。关于他这个人,我能说的真的就是这些。”
“哦,这么说他真是你的甜蜜宝贝,不是吗?”探长恶声恶气地说,“他委托你哪方面呢?”
宾菲尔德戴着两枚钻戒的肥短右手随意在空中画道弧:“很多方面啊,他——呃——常常打电话来,问我各种生意上的法律问题。”
“哪些生意?”
“这嘛,”小矮子律师遗憾地说,“探长,我可能没权利讲,你知道,律师有责任为客户保密……就算死——”
“但他被谋杀啦!”
“是啊,”宾菲尔德啃然一叹,“真是太不幸了。”
现场静默下来,半晌,麦克林法官说话了:“我记得你是一名刑案律师,宾菲尔德,你会处理什么生意问题呢?”
“法官,情况变啦,”宾菲尔德哀伤地说,“从您退休之后。人总得过日子吧,不是吗?您不知道这阵子以来讨生活有多难哪。”
“我想我可以了解,我指的是你的情形,宾菲尔德,从我们最后一次见面以来,你的律师伦理似乎有不太寻常的发展。”
“是进展,法官,纯粹是进展,”小矮子笑道,“我只是区区一名律师,怎么可能不随时代趋势的转变而调整自己呢?这一行新的经营形态……”
“胡说八道。”法官怒斥。
埃勒里眼睛一直没从此人变化多端的脸孔上移开,厉害的是,在每个变化中他的身体各部分皆协调一致——包括眼睛、嘴唇、眉毛乃至于皮肤的皱褶线条。一道阳光由窗外斜射进来,正好照在他闪亮的头顶,令人错觉他戴着光环。不简单的角色!埃勒里想,也是危险的对手。
“你最后一次见马可是什么时候?”墨莱吠着。
宾菲尔德两手指尖一拢:“我想想看,这嘛……哦,对!四月时,探长,而他现在死了,哦,各位,这是不是命运无常不仁的又一次表征,嗯,奎因先生?一名蹩脚演员……死亡,说得再恰当不过了。谋杀案件可以整整二十年时间从法庭手指尖悄悄溜过,然而,终有这么一天,他会一脚踩上香蕉皮,就这么摔断脖子,这真是我们司法体系一个悲伤的注脚。”
“那又怎样?”
“呃?哦,抱歉,探长,你是不是问四月他找我干什么?是是,我只是确定一下。只是我们一次——哦——有关他生意的咨询,我尽力提供他最有用的意见。”
“什么样的意见?”
“劝他改弦易辙啊,探长,我总是严厉地训斥他,这个很讨人喜欢的小子,真的,只除了一些弱点,但他就是不听,可怜的家伙,你看看他现在的下场。”
“你怎么知道他是蹩脚演员,宾菲尔德?如果你们两人的关系他妈的如此无关痛痒的话。”
“直觉吧,亲爱的探长,”律师一声叹息,“一个人在纽约州法庭执行刑法业务达三十年时间,不可能不培养出某种第六感出来,尤其对犯罪者的心灵,我可跟你保证不是有什么——”
“你用这种方式问我们这位好朋友宾菲尔德,绝不可能问出什么所以然来,”法官带着冷笑,“他能这样跟你扯上几小时,这一套我亲身经历多了,探长,我建议你直接切入重点。”
墨莱看着这名纽约来客,嚯地拉开抽屉,抓起某物,啪一声直接飞过桌子落在矮律师的膝上:“读一遍。”
鲁修斯·宾菲尔德先生先做惊讶状,再微笑做抗议状,然后从胸前口袋掏出一副眼镜,架上自己鼻尖,小心翼翼拿起那份文件展读起来。他读得非常仔细,良久才放下手,拿下眼镜,收回口袋里,靠回椅背。
“如何?”
“很明显,”宾菲尔德低声说,“这封信是死者所写,收信人是我。依我个人推想,从信写了一半且被猛然打断这些事实看来,死者显然是写此信时忽然遭到攻击,也因此,我遂成为他生前脑子里最后想着的人。老天啊,老天啊,可真令人悲哀啊,探长,但这也是一份最贴心的献礼,我得感谢你让我亲眼看到这信。我能讲什么呢?我感动得都语无伦次了。”他还真的从裤口袋掏出条手帕,擤擤鼻子。
“真是小丑一个。”麦克林法官轻声评论。
墨莱探长一拳擂在桌上,嚯地起身说:“你休想这么简单就从这里抽身!”他吼着,“我知道的这个夏天你和马可通信频繁;我知道你至少曾介入一桩企图勒索事件,在你们两人发觉事情棘手时;我知道——”
“你似乎知道得非常多,”宾菲尔德不改优雅地说,“可否进一步说明一下。”
“大都会私家侦探所的戴维·伦纳德是我的老友,你这一切他都写信跟我讲了,懂吧?因此,你别想用那一套什么不泄露委托人秘密的老八股,试图要我看不到我眼中的梁木!”
“嗯,我想,你并没一直闲着嘛,”小矮子以带着崇敬意味的含笑眼神看着墨莱轻声说,“是,这个夏天我的确和马可通过信,这是事实,几个月前我也打过电话给伦纳德——这是个顶迷人的家伙——关心一下我的委托人的事,但……”
“那你说,马可写给你的信上,所谓的‘大捞’是什么意思?”墨莱正式咆哮起来。
“老天啊,老天啊,探长,没必要这么凶嘛,我确实没办法为你解析马可脑里想的是什么,我不知道他所指为何,他很疯狂,这可怜的家伙。”
探长张嘴欲言,又闭上,瞪着宾菲尔德,跟着一个旋身,气不过地走向窗子,努力地压着怒气;宾菲尔德则坐在原处,脸上带着期盼的忧伤笑容。
“呃——宾菲尔德先生,可否告诉我,”埃勒里慢吞吞地说。矮律师赶忙转过头,带着一丝不敢掉以轻心的意味,但笑容依然挂在脸上,“约翰·马可有遗嘱吗?”
宾菲尔德眨着眼:“遗嘱?我不知道,奎因先生,我没替他草拟过这样的文件,也许别的哪个律师有也说不定,我是不接这种业务的。”
“他留下财产了吗?或你想他有房地产吗?”
笑容至此隐去了,第一次,这人的优雅也正式离他远去,他似乎感觉到埃勒里问话中哪里隐藏着陷阱,他认真地看了埃勒里半晌,才开口回答:“房地产,这我也不知道,就像我讲过的,我们的关系并不——哦——”他似乎找不到适合的字眼。
“我之所以问这些,”埃勒里把玩着自己的夹弃眼镜,轻声说,“是因为我有个想法,他也许委托了一些有价值的文件交你保管,毕竟,也就像你讲的,律师和委托人之间的关系,多少是受保护的。”
“多多少少。”法官说。
“有价值的文件?”宾菲尔德慢慢地念了一遍,“我恐怕没完全听懂你讲的,奎因先生,你指的是债券、股票这类的吗?”
埃勒里没立刻回答,他先对着镜片呵气,一面思索一面擦拭,然后才把眼镜架到鼻子上。在埃勒里做这些事时,鲁修斯·宾菲尔德恭敬而专注地一直看他。最后,埃勒里不当回事地不答反问:“你认得劳拉·康斯特布尔太太吗?”
“康斯特布尔?康斯特布尔?我想我不认得。”
“那约瑟夫·慕恩呢?慕恩太太呢?以前叫塞西莉雅·宝儿,女明星。”
“哦,哦!”宾菲尔德说,“你是说还住戈弗雷家那些人吗?我想我是听过他们的名字,但不,我不敢说有幸真认得他们,哈哈!”
“马可信上没提过这些人?”
宾菲尔德咬着他润红的嘴唇,很明显,他正和自己心中的众多疑惑拼搏,因为他实在搞不清埃勒里究竟知道多少,他天使般的眼睛整整扫到埃勒里脸上三次才回答:“我的记忆力一直糟透了,奎因先生,我实在想不起来他到底提过没有。”
“嗯,还有,你是否知道马可曾培养出业余摄影的嗜好,近日以来?我只是好奇……”
律师又眨起眼来,此时,墨莱也转过身,眉头紧紧皱着;只有老法官动也不动,冰冷的眼神紧紧盯住矮律师的脸。
“你的问题跳得可真快,不是吗,奎因先生?”宾菲尔德的笑容显得相当难堪,“照相是吗?他也许有吧,但我完全不知道。”
“那他有没有交照片给你保管?”
“当然没有,”小矮子迫不及待地回答,“当然没有。”
埃勒里看向墨莱探长:“我相信,探长,我们实在没理由再让宾菲尔德先生留在这儿,很明显他——哦——帮不了我们什么。宾菲尔德先生,你百忙中肯费心跑来这里,实在太谢谢你了。”
“一点都不麻烦,”宾菲尔德高声回答,这弹指间,他的幽默感又回头觅他了。他说着话从椅子上起身,“还有其他吩咐吗,探长?”
墨莱绝望地粗声回答:“滚吧!”
一个薄薄的表出现在宾菲尔德手里:“老天啊,老天啊,如果我要赶上克罗斯利庄的下班飞机,那我动作得快一点。好吧,各位先生,很抱歉没办法对你们有什么帮助。”他和埃勒里握手,对法官鞠躬,并圆滑而不露痕迹地略过墨莱探长,倒退着走向门口,“真高兴有机会再见到你,麦克林法官,我一定会代您问候金西法官,还有当然啦,我也会很乐意告诉奎因警官,奎因先生,说我见到——” 他就这样讲着、笑着、躬着身,一直到房门关上,挡住他甜蜜又无邪的眼睛为止。
“这个人,”法官语气森冷,眼睛仍望着门,“曾说服陪审团让职业杀手脱罪至少一百人次;他贿赂目击者并恐吓那些不收钱的诚实证人;他控制着一些法官;他有计划地湮灭证据;他也曾一手摧毁一名年轻地方助理检察官的大好前程,在一桩谋杀审判前夕,把他卷入下层社会一个恶名昭彰女人的公开丑闻之中……你居然希冀从他口中追出东西来!”——墨莱嘴唇无声地动着——“探长,我得忠告你,忘掉此人的存在吧,对一个正直的警察来说,这人太滑头了,就算他某方面和马可之死有牵扯,我们也几乎可确定,你绝对找不出真凭实据的。”
墨莱探长噼里啪啦走出去,到他内勤人员办公室看看他的命令是否确实执行:鲁修斯·宾菲尔德,不管是否如他预期,已回转纽约,身后必须跟着职业性术语所说的“一条尾巴”。
在开车回西班牙角的路上,法官忽然没头没脑地问:“我还是不相信,埃勒里,那人太聪明了,不可能这么做。”
正一脸茫然驾驶着他那辆杜森伯格的埃勒里,闻言道:“你讲谁?”
从宾菲尔德离去后,墨莱整个办公室像感染了某种进展停顿的疾病一般,所有接下来的报告清一色是零蛋。法医把约翰·马可的尸体抬进抬出,但验尸结果和他原来判断的致死原因完全一样,没新鲜的;海岸警卫队那里有报告进来,沿岸的各个地区警察单位也陆续例行性地回报,内容全一样,没任何荷里斯·瓦林小艇的踪迹,而且从谋杀案发生当晚之后没人曾在任何船上见到过像基德船长这样长相的人,也没有戴维·库马的尸体冲上岸来。所有的讯息全让人沮丧不堪,埃勒里两人也只有悻悻然离去,留墨莱一人生闷气。
“我说的是宾菲尔德保管的那些情书这件事。”法官低声说。
“哦,你原来在烦这个啊!”
“他太滑溜了,埃勒里,他不会亲手沾这些烫手的东西。”
“刚好相反,我认为只要有机会,他一定第一个冲上去紧紧抓住这些东西不放。”
“不不,宾菲尔德不会,他也许在一旁出主意,指挥发号令,但他绝不会亲身趟进来,依他对马可不良习性的理解,够他审慎地保持距离——而且他光靠脑袋就可以完全控制马可了。”
埃勒里没搭腔。
他把车停在西班牙角人口处的希腊式石柱对面,哈里·斯戴宾的啤酒肚顶开了他加油站办公室的大门。
“这不是法官吗?还有奎因先生。”斯戴宾亲切地手搭杜森伯格车门,“昨天我看见你们在西班牙角开进开出的,谋杀案非常棘手,是吧?有个警察告诉我……”
“是麻烦得很。”法官沮丧地说。
“他们是否能找得到这个杀人犯?我听说发现尸体时,这个马可全身光榴溜的,真搞不懂这世界怎么会变成这样子,但我常常说——”
“我们已决定住到西班牙角了,哈里,你不用费心再帮我们找管家了,但还是非常感谢你。”
“住戈弗雷家?”斯戴宾嚷起来,“老天!”他着了魔一样呆呆地翻着眼,“呃,这样啊,”他说着在工作裤上搓着油污的手,“呃,事情怎么这样一团糟呢,我昨晚才和安妮谈到个女人,她说——”
“我们真的很乐意好好听听斯戴宾太太的意见,”埃勒里急忙打断他,“我想这一定非常有意思,但我们还有些急事要处理,斯戴宾先生,停下来只是有几个问题请教你,星期六晚上你营业到几点?”
法官有点不解地看看埃勒里,斯戴宾则抓着脑袋:“干什么,我整晚开着啊,奎因先生,星期六是我们的大夜,从威兰德那边车子一辆接一辆的——威兰德是往南十英里左右一处很好玩的公园,您知道,整晚啊。”
“你是说通宵营业?”
“正是如此,先生,星期六下午我先大睡一场,我从瓦依那儿找到个小伙子代我料理——我住的地方其实距离店里也只有两百米。晚上八点钟我回来接手,这老店就一路开到天亮,我几个小孩也随时会回来帮忙让我喘口气,还有安妮她——”
“斯戴宾先生,我也早听说了,你们家里举案齐眉、父慈子孝可是出了名的。麻烦你告诉我——这里的人通常都知道你的加油站通宵营业吗?”
“这个嘛,先生,那边的海报上就有标识,而且我这么做已整整十二年了,”斯戴宾笑起来,“我想来加过油的那些家伙全都知道。”
“嗯,那这星期六晚上你在店里吗?”
“哦,那当然,我不才讲过,您看,我——”
“凌晨一点钟时你到过外头吗?”
啤酒肚老板闻言愣了一下:“一点,呃,这嘛……很难讲,奎因先生,事实上星期六晚上我忙得一塌糊涂,忙得什么事都不记得了,不知道那些鬼车子忽然从哪里冒出来,只知道他们好像不约而同汽油全用光了,收了一堆零角子进来……”
“你出来过吗?”
“应该出来过,而且也一定出来过,反正整个晚上我应该一再跑进跑出才对。为什么问这个?”
埃勒里不答反问:“你仔细想想看,你是否留意到有人从对面西班牙角那头出来?”
“哦!”斯戴宾机灵地看着他们两人,“原来如此。呃,先生,我想如果是平常晚上我一定会注意到,我这边灯光很亮,可清楚照到那两根大石柱那边……”他摇着头,“但星期六我一直忙到凌晨三点钟左右,我得不断从里头的油槽抽油好供应人家……先生,这期间有可能有人从西班牙角出来。”
“你很确定,”埃勒里轻声问,“你并未注意到有谁从西班牙角出来?”
斯戴宾仍摇着头:“不敢说,也许有人,说不定。”
埃勒里叹着气说:“太可惜了,我原本多少希望能确定些事。”他伸手够到手刹车,又想了一下,缩回手说,“还有,戈弗雷家通常在哪里加油,斯戴宾?这儿吗?”
“是的,先生,我这里也供应最高级的——”
“哦,我只是确认一下,非常感谢你,斯戴宾。”他松开手刹车,猛一带方向盘,车头正对着那两根石柱穿过了马路。
“你——”在车子绕过公园滑行于绿阴之中时,法官开口问道,“问这些问题做什么?”
埃勒里耸耸肩:“没什么天大意义,可惜斯戴宾没注意到,如果有的话,那他就有机会帮我们逮到一些好东西。我们假设,昨天凶手从西班牙角往内陆跑,如果他不经由这条路那他能去哪儿?除非他从岩崖上插翅跳下来,否则他绝不可能找到另一条路而不使用这条路回到主公路那里,也不可能直接从这儿穿越公园——这么高的铁丝网围墙隔着,除了猫任谁也没办法。若斯戴宾能肯定告诉我们没人从他店铺对面这道路出来,那我们差不多便可以确信,凶手在杀人之后——逃进了屋子里。”
“我不懂你为什么还有如此疑问。”老先生说,“你费了这么多心神、跋涉这一长段路,就为了‘证明’这已经确凿不移的事实!我们早就有足够的理由可排除凶手是从外头闯入这个假设。”
“除非通过证实,否则你什么也不能确定。”
“胡说八道,你不可能一辈子什么事都靠数学,”法官反驳,“绝大多数时候,你不必靠确凿无误的证据就能‘知道’。”
“我是柯尔律治所说的‘无知的怀疑论者’,”埃勒里面无喜色,“我质疑一切,有时我甚至还质疑我自己的思考结果,我的心智活动始终波动不已。”他又叹了口气。
法官嗤之以鼻,两人没再谈下去,杜森伯格继续前行,直到戈弗雷豪宅前才停下。
年轻的柯特正闲步晃向天井,一脸闷气,他身后则是罗莎躺在折叠躺椅上,穿件窄窄的泳装,正在做日光浴。没看到其他人。
“嗨,”柯特不抱希望地问,“有进展吗?”
“没有。”法官回答。
“那就仍在戒严时期喽,嗯?”年轻男孩的褐脸刷地阴暗下来,“弄得我都开始焦躁起来了,我有工作在身,你们考虑过这方面吗?不得离开这该死的地方,这些刑警只会反反复复说这句话,去他妈的,我敢发誓,其中一个今天早上还硬要跟着我进浴室,我看得出他眼睛里热切的神色……奎因,才几分钟前有你一通电话。”
“我的电话?”奎因应声跳出车子,老法官紧跟在他身后,一名穿制服的司机立刻跑过来,把车开走去停妥,“谁打来的?”
“我想是墨莱探长吧……哦,伯利太太?”这时瘦小的老管家正好出现在上头露台,“刚刚是不是墨莱探长打电话找奎因先生?”
“是的,先生。奎因先生,他交待我们向您报告,您一到,就请您回电话给他。”
“立即就打。”埃勒里大叫,拔腿冲过天井,瞬间消失在摩尔拱廊一头。法官则缓步踱到铺石板的天井中,模模糊糊告歉一声,在罗莎身旁坐了下来。年轻的柯特背抵着天井的灰泥墙,绷一张倔强到底的脸冷眼瞧着。
“如何?”罗莎低声问。
“没什么,亲爱的。”
两人静静坐了会儿,晒着太阳。高大健壮的约瑟夫·慕恩从屋内逛出来,马上,一名刑警也跟在他身后出来。慕恩穿着泳裤,嶙峋的身体整个晒成深褐。法官半合着眼打量此人的脸孔,他想,这人只消花一丁点儿力气,就能如此完美地控制自己。就在这弹指之间,他忽然想起另一张脸,多年前通过脏脏的窗户所模糊看过的一张脸,五官倒并非有什么酷似之处,但神情惊人地类似。这张脸是个穷凶极恶的罪犯所有,一名十几个州悬赏通缉的强暴犯、杀人犯、银行抢劫犯,以及诸如此类的其他罪名。在一名犀利的地区检察官向愤恨不平的陪审团严厉控诉此人时,法官不由自主一直盯着这张脸看;后来陪审团做出决定时,他又看着这张脸;在他自己宣判死刑时,他还是看着这张脸,这张脸上的神情从头到尾没一刻改变过……约瑟夫·慕恩也具备着同样泰山崩于前的沉着自若禀赋,甚至你从他眼中都追索不出他的想法,他的眼神凛冽,而且总是半合着,似乎源自于他这辈子习惯性地直接凝视常人不敢逼视的太阳。
“早安,法官,”慕恩嗓音沉而厚实,十分悦耳,“这真是句好话,‘早安,法官!’呃,忙些什么呢,先生?”
“没什么可忙的,”法官低声回答,“看这光景,慕恩先生,我应该讲,凶手有绝佳的机会躲开惩处,逃之夭夭。”
“那太遗憾了。我是不喜欢马可这人渣,但这不等于说他就活该被谋杀。人不犯我,我不犯人,这是我个人的丛林生存法则,我过去所在的那地方,他们是这么看待人我之间的关系。”
“阿根廷,嗯?”
“还有它周围国家。法官,那是个了不起的国家,我一直认为自己不可能再回那儿,从没这念头,但现在我搞懂了,这些大城市游戏没什么好玩的,只要能走,我二话不说马上带着我老婆回那儿去,但她置身于那些牧人群中,”慕恩说着笑起来,“可能会吹气球般胖起来。”
“你想慕恩太太会喜欢那种生活吗?”法官直通通地问。
笑声戛然而止。
“慕恩太太她,”这个高壮男子说,“有机会学着喜欢这种生活,”他点起一根烟,“戈弗雷小姐,我得说句话,别把这事看得这么重,没有什么男人值得你这样——对你这么一个女孩而言……好啦!我想我该下去游个泳了。”他友善地挥挥肌肉嶙峋的手臂,悠然步向天井出口。
阳光照在他古铜的躯干上,法官和罗莎两人看着他的背影。
慕恩还停下来和年轻的柯特说了两句,柯特仍一脸悲惨地直挺挺呆在走道那头。慕恩一耸宽肩,走出了天井,负责盯梢的刑警大步跟上,边打着哈欠。
“他让我毛骨悚然。”罗莎打了个冷颤。
埃勒里这时跑回天井,石板地上鞋跟喀喀作响,他两眼发光,脸颊也涌上不寻常的血色,法官见状嚯地站起身。
“他们发现了——”
“哦?哦,墨莱打电话是想告诉我们,他刚接到有关匹兹的最新一份报告。”
“匹兹,”罗莎嚷着,“抓到她啦?”
“没那么精彩,她轻烟一般消失了,这个令堂的贴身女佣看来是个中好手,戈弗雷小姐,但他们找到她开走的车子,北边五十英里左右,靠马滕斯火车站。”
“马可的跑车!”
“是的,扔在那儿,车子本身毫无线索可言,但弃置地点给了警方一点事做。”他点上一根烟,以热切的眼神看着烟头。
“就这样?”法官说,坐了回去。
“这样就很够了,”埃勒里轻声说,“够给我一个最不敢相信的念头了。神经病一样,所有事情都凑不在一起,而且,”他说着脸暗了下来,“乱七八糟。记住我这话,法官,我们现在系以复仇雪耻之心来涉入此事。”
“涉入哪门子事?”
“这,”埃勒里说,“我们等着瞧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