愚蠢问题,我原先就听说过了,她本人跟戈弗雷一家都还不怎么熟。“
“是这样吗?”墨莱带着古怪的表情说,“哦,我听说的是,戈弗雷一家子的确不认得康斯特布尔本人,从未碰过面,更别说曾邀他到这房子来过,这你做何感想,奎因先生?”
埃勒里之前他完全陷入自己的思维之中,这时才回过神来。那两名用篮子抬尸体的男子正步履蹒跚地走上碎石子路,他们一路你一口我一嘴地彼此调侃说笑,然而,沉重的尸体明显地迟滞了他们的步伐。埃勒里自我解嘲地一耸肩,在一张柳条编成的舒服摇椅里坐了下来。
“墨莱探长,”他以含着烟的嘴巴含混地问着,“这地方的潮汐你是否清楚?”
“潮汐?你是什么意思?潮汐?”
“只是忽然闪过脑袋的某个假设罢了,更详细的资讯有助于澄清现在的暖昧不明状态,如果我这么说你能理解的话。”
“我不确定我是否理解,”探长苦笑起来,“法官,他到底是什么意思?”
麦克林法官没好气地嘟囔着:“如果我知道那就好了,这是他的一贯恶习,他常讲一些听起来似乎寓意深远的话,但事后证明毫无意义。好啦好啦,埃勒里,这可是正经事,可不是海滨野餐会。”
“谢谢你的提醒,我只是问了个简单无比的问题罢了,”埃勒里以受伤的语气说,“潮汐,两位,潮汐,这个海湾的潮汐问题,我希望能得到这方面的资料,愈准确愈好。”
“呃,”探长抓着脑袋,“好吧,我告诉你,我自己这方面知道的其实不多,但我的一个手下对这海岸一带的事可谓了如指掌,也许他可负责解答——尽管,这干什么啊,我真他妈搞不懂你。”
“也许最明智的做法是,”埃勒里叹了口气,“快把他给找来。”
墨莱大吼一声:“山姆!叫左撇子下来,行吗?”
“他负责找衣服去了!”路那头吼道。
“真的,我他妈忘得一干二净,立刻通知他赶回来。”
“还有一件事,”法官问,“探长,是谁发现尸体的?我还没听说这个。”
“老天,对,是戈弗雷太太发现的。山姆!”他再次大吼,“要戈弗雷太太下来——一个人!你知道,我们今天早晨六点钟接获报案,十五分钟我们就赶来了,打那时候起除了头痛外什么也没有,我甚至找不到时间和这屋子里的任何人讲话,只除了戈弗雷太太,但她也还没机会好好把话讲清楚,也许我们趁现在把这事给了了。”
三人静下来等着,各自看着海沉思了好一会儿。埃勒里看看腕表,十点出头,然后,他又抬头凝视着海湾的浪花,此时,潮水很明显又涨了,吃掉了相当一大片沙滩。
他们踩着露台石阶迎了上去,因为那名高大黝黑的妇人走下来了,带着满是痛苦意味的迟缓步履,她的两眼圆睁,像个甲状腺肿大患者,手中的手帕被眼泪鼻涕弄得皱巴巴的。
“来,下来,”墨莱探长宛如春风拂面地招呼她,“戈弗雷太太,现在没什么关系了,就只有几个小问题——”
她的确急着找墨莱探长,这三人都很确定。她金鱼般的凸眼睛从这头溜到那头,驱动她无助脚步的仿佛是一股不属于她自己的强烈力量,她就这样缓慢但带着无比焦急的心情继续下石阶,仿佛既勉强同时又渴望。
“他不见——”她以不安的声音低声说。
“我们把他给弄走了。”探长严肃地回答,“坐下吧。”
她坐了下来,就坐在约翰·马可曾坐了一整夜的那张椅子上,她的身子开始摇晃起来。
“今天早晨你告诉过我,”墨莱探长开始道,“是你在这露台最先发现马可被杀,当时你身穿泳装,意思是,你原来想去海滩那儿游泳,是吗,戈弗雷太太?”
“是的。”
埃勒里温柔地插嘴:“当时是早上六点三十分,是吗?”
她抬头看看埃勒里,带着茫然的惊讶神色,好像这才看到他一般:“呃,你是——是——”
“敝姓奎因。”
“哦,是的,你是那个侦探,对不对?”跟着她哭了起来,突然又以双手捂着脸,“你们为什么不走开?”她低沉着声音说,“别再烦我们!反正该发生的都己发生了,他——他死啦,就这样子,你能让他活过来吗?”
“你真心盼望,”麦克林法官直截了当地问,“他能复活吗,戈弗雷太太?”
“不,哦,老天爷,我不,”她吸泣起来,“我什么也不,这样子好多了,我——我很高兴他……”说到这里,她放下掩着脸的双手,他们看见泪水充满她眼中,“我不是这意思,”她又急切地说,“我只是不知道怎么——”
“今天早晨六点三十分是吗,戈弗雷太太?”埃勒里仍语气轻柔,好像刚刚什么事也不曾有过。
“哦,”她合着眼仰头对着太阳,是一种绝望且此生再无依恋的姿态,“是的,完全对,我这习惯好多年了,我一向起得早,不知道为什么有些女人会躺在床上十点十一点还不肯起来,”她有点失神地说着,很明显,她的思绪飞到别处去了,但很快地,痛苦和清醒又再次回到她的声音之中,“我哥哥和我——”
“嗯,戈弗雷太太?”墨莱探长急切地接口。
“平常我们总一起下去,”她又哭起来了,“戴维他——他生前——”
“戈弗雷太太,他还活着,除非我们有进一步的噩耗。”
“戴维和我一向在七点钟以前下去游泳,我喜欢海,戴维他——他更是游泳健将,游起来跟条鱼一样,在我们家里就只有我们两个这样子,我丈夫讨厌水,罗莎则一直不会游泳,因为她小时候被水吓到过——差一点淹死,从此就死也不肯学。”她凄迷如梦地说着,好像冥冥中有某个力量导引她把这番解释带到这不相干之事,她的声音一岔,“今天早上我一个人走下来——”
“当时,你已经知道令兄失踪了,是吗?”埃勒里低声问。
“不,哦不,我不知道,我去敲他房门,没人应,因此我认为他已经先到海边去了。我——我不知道他人整夜不在家,昨天晚上我睡得比较早,因此——”她停了下来,眼中又罩上一层薄雾,“我人不太舒服,总之,比平常早了些,也因此,我并不知道罗莎和戴维两人失踪一事。我下到露台,接着我——我看到他,他披着披肩坐在圆桌这里,背向着我。我跟他说:”早安。‘诸如此类的招呼,但他没转过身来,“说到这里,她害怕得全身一颤,”我走过他身旁,回头看了他脸一眼——好像是什么力量要我回头……“她发着抖住了嘴。
“你碰过什么东西——现场的任何东西吗?”埃勒里锐利地发问。
“天啊,没有!”她哭叫起来,“我——我当场快吓死了,怎么可能有人——”她再次颤抖,“我大叫起来,朱仑马上跑过来——朱仑是我先生所聘用的一个什么事都做的工人……叫过之后我大概就昏过去了,接下来我所记得的便是,你们各位出现在我们家——哦,我的意思是警察就来了。”
“嗯。”探长应了声。然后,现场静了下来,她则呆坐着用劲扯着她那条泪湿的手帕。
尽管悲坳至极,然而她这个曾经生育罗莎的身体,似乎仍掩盖不住极年轻、极富于青春的某种活力,很难相信她已经有了个这么大的女儿。埃勒里注视着她苗条的腰身曲线:。“还有,戈弗雷太太,你这个游泳习惯是否——呃——受气候影响呢?”
“我听不懂你的问题。”她呆愣了一下,低声说。
“你是否每天早上六点半左右一定下水游泳,风雨无阻?”
“哦,这个啊,”她冷冷地甩了甩头,“当然,我最喜欢雨天的海,很温暖而且……而且它会这样敲着你的皮肤。”
“典型享乐主义者的征象,”埃勒里微微一笑,“我完全能体会你所说的。毕竟,昨天晚上并未下雨,这才让我颇好奇这件并不相干之事。”
墨莱探长右手高举至头部,特意做了个溢于言表的手势:“听着,戈弗雷太太,这里可没有什么廉价的宽恕或体恤之类的,一个人被杀了,此人是你家的客人之一,杀人,可不是拿来当周末夜刺激好玩用的。你对这桩谋杀案知道些什么?”
“我?”
“是你邀来马可的,还是你丈夫邀的?”
“呃……是我。”
“嗯?”
她抬眼看着探长的眼睛,这一刻,她的眼神全然空洞无物:“嗯什么,探长?”
“好吧!”墨莱无名火起,“你完全知道我的意思,这里谁跟他结过梁子呢?到底哪个人有理由把他给干掉呢?”
她猛地站起半个身子:“拜托,探长,这太蠢了吧,我可不随便探听我家客人的隐私。”
墨莱压住自己的脾气,只眯着眼瞄着她:“当然,我并没说你这样,但这里一定出过什么事,戈弗雷太太,好端端的不会忽然跑出谋杀案来的。”
“就我所知至少到今天为止,探长,”她平板地说,“什么事也没发生过,当然,我得声明并不是每件事我都知道。”
“除了现在这几位之外,你家里还来过其他客人吗——我指的是过去这几个星期之中?”
“没有。”
“一个都没有?”
“一个都没有。”
“也没任何争吵发生过,马可跟随便哪个人?”
斯特拉·戈弗雷垂下眼睛:“没有……我的意思是,我没有听说过这样的事。”
“嗯!此外你也确定没人上门来找过马可?”
“百分之百确定。探长,在西班牙角这里不可能有什么不速之客,”此时,她的举手投足间又恢复了威严,“至于说那些闲游浪荡者,朱仑一直看管得很紧,如果曾经有谁上门过,我不会不知道的。”
“那马可在此地期间,常收到信吗?”
“信?”这问题让她好生地想了一会儿,但埃勒里认为,这问题似乎也让她松了口气,“探长,仔细回想起来。是有,但并不多。你知道,每回邮差送信来,伯利太太,我的管家,就会全部拿给我,由我分好,然后再由伯利太太分送到各个房间去——我们家人或住家里的客人,正因为这样,我——我才知道马可先生他——”她嗓子一噎,“只收到过两封或三封信,在他住我家期间。”
“那他在这里总共住了多久呢?”麦克林法官有礼地问,“戈弗雷太太?”
“哦……整个夏天。”
“哦,一个打死不跑的客人!那么,你对他一定很了解,是不是?”
“对不起,你是说……”她的眼睛急速地眨着,“哦,还算了解,是的,我——我们在过去这几个星期相处之中,了解他很多事情,我是今年初春跟他在城里认识的。”
“你怎么会想到邀他来家做客?”墨莱粗声问。
她的双手绞了起来:“他……他闲谈中提到他喜欢海,而且他整个夏天还没有决定到哪里度假……我——我们都很喜欢他,和他处起来很愉快,而且他西班牙情歌唱得很好听——”
“西班牙情歌?马可,”埃勒里思索着,“那也许……戈弗雷太太,马可是西班牙人?”
“我——我想是吧,也可能是早期西班牙移民后裔。”
“如此说来,他的国籍和你们这个避暑之地的名字,还真是绝配,真是绝配,哦,对了,你话还没说完——”
“还有,他打起网球像个职业球员——你知道,在岬角另一边,我们有好几座草地球场,还有九个洞的高尔夫球场……他还曾弹钢琴,又是桥牌高手,你知道——”
“当然,更别提,”埃勒里又笑了起来,“他的个人魅力了,在周末女性为主的聚会中,他无疑是无可替代的珍贵资产,没错,绝对是这样,这里的聚会本来很乏味。因此,戈弗雷太太,你精心为这段长夏时光找来这个人见人爱的大珍宝,他是否也真不辱使命呢?”
她眼睛生气地眨动着,但很快地停了下来。眼皮也跟着垂了下来:“哦,那当然,那当然,罗莎——我女儿便非常喜欢他。”
“也就是说,马可之所以出现在你家,是因为戈弗雷小姐的缘故,是不是这样,戈弗雷太太?”
“我——我并……并没这么讲。”
“容我发问,”法官轻柔地插话,“哦——马可先生桥牌究竟打得多好呢?”——老绅士本人也打得一手好牌。
戈弗雷太太眼珠一抬说:“该怎么说——很棒很棒,麦克林法官,就像我刚说的,他是我们所有人之中最厉害的。”
法官仍彬彬有礼地说:“你们的赌注很高,是吧?”
“哦不,一点儿也不高,有时仅半分钱而已,通常是五分钱。”
“在我的圈子里,这已经算够高的了,”老绅士和蔼地一笑,“我相信马可一直是赢家?”
“呃——法官,我不懂你为什么要追问这些!”戈弗雷太太语气冷冽起来,声音也跟着拉高,“真的,这绝对是不可原谅的指桑骂槐问法,你认为我——”
“很抱歉,到底谁,”法官不为所动地仍咬住不放,“是他牌局上最严重的受害者?”
“麦克林法官,你的用字遣词恐怕品味不是怎么高尚,我输了些,还有慕恩太太也输了些——”
“坐下,”墨莱探长打断她,“我们一下子掉到无意义的争论中去了,抱歉,法官,这实在不是有关赌牌的案子。现在你听好,戈弗雷太太,有关刚刚说到的那些信,知道是谁寄的吗?”
“没错没错,那些信,”埃勒里敲着边鼓,“的确非常要紧。”
“我想,这方面我帮得上忙,”戈弗雷太太以同样冷淡的腔调回答,但她也乖乖坐了回去,“我不能不看,你知道,因为我得负责分信……这些马可的信,就我记忆所及,全部寄自同一个地点,所有的信封都是最常见的商业用信封,角落处有个公司商标,一模一样的商标。”
“寄件人和寄件地址是不是,”埃勒里绷着脸问,“同样是纽约市公园路十一号的鲁修斯·宾菲尔德?”
她真的是吓了一跳,两眼圆睁:“没错,是这个名字和这个住址。我想,总数应该是三封,不是两封,从两星期到三星期前开始收到。”
三人交换了个眼色。
“最后一封大概什么时候?”墨莱发问。
“四五天前吧,信封上的商标有‘法律咨询顾问’几个字,就在名字下头。”
“律师!”麦克林法官低咒起来,“奉圣乔治之名,依据这住址,我很可能知道……”他忽然住了口,眼睑垂下,似乎有意保密。
“你们想问的是不是都问完了呢?”戈弗雷太太再次起身,有点难以启齿地问道,“我得去照顾罗莎——”
“好吧,”探长酸溜溜地说,“反正不管要追上天堂或追下地狱,这件命案横竖我是非追个水落石出不可。戈弗雷太太,我对你的回答并不满意,这我可以坦白告诉你,我认为你实在是个非常蠢的女人,一开始就说实话,最终你才不会后悔……山姆过来!你负责看着戈弗雷太太回屋子里去——完完整整,一根头发不少。”
斯特拉·戈弗雷以焦虑且狐疑的眼光快快扫过眼前三个人一眼,然后,她抿着嘴唇,一甩她那黝黑但风韵十足的脑袋,跟着探长的手下走上露台石阶。
三人沉默地看着她的背影,直到她隐去。
墨莱说道:“她真正知道的事可比她装出来的多多了,要是人们肯实话实说,那这活儿将变得多简单啊!”
“一开始就说实话,最终你才不会后悔,”埃勒里边想着边复述了一遍,“这是多朴素但多智慧的话,法官你说是不是?”他莞尔一笑,“探长,在正确的地点挖下去,就会有泉水冒出来,这女人现在脆弱得很,只要在正确的位置再加几成压力……”
“左撇子来了,”墨莱疲惫地说,“到这里来,左撇子,见过麦克林法官和奎因先生,奎因先生想知道些这一带的潮汐问题。你们找到那些劳什子没有?”
左撇子是名精干的小个子,走起路来左摇右晃,红头发,红脸庞,红手红脚,一脸雀斑:“还没有,老大,他们现在搜到高尔夫球场去了,另一组则刚刚从巴罕那儿下来……两位先生,很高兴见到你们,你们想知道关于潮汐的哪些问题呢?”
“差不多全部,”埃勒里说,“坐下吧,左撇子,抽烟吗? 好,我们言归正传,你了解这一带的水文很长一段时日了,是吗?”
“够久了,先生,我出生地离这里不到三英里。”
“好极了!这一带的潮汐现象是否相当变幻不定?”
“变幻不定?那是因为不了解才这么说,尤其是那些被潮水起伏弄得慌里慌张的人,实际上,”左撇子咧嘴一笑,“对真正了解的人而言,那简单明了得很。”
“左撇子,那我问你,这个海湾的潮汐情形如何?”
“哦,”笑容隐去了,“我想我了解你的意思了,先生,这的确是较唬人的一个地点,在这里,岩壁夹成的形态较特殊,由于它的开口窄小,于是潮汐起伏看起来就有点无常,有点捉摸不定。”
“你可不可能告诉我,比方说随便哪一天的潮汐涨退时刻吗?”
左撇子郑重其事地伸手到大口袋中,掏出一本页角卷折的小册子来:“没问题,先生,我曾在此地参与过海岸测地工作,我对这个海湾了如指掌,你说哪一天?”
埃勒里看着自己的香烟,思索着发问:“昨晚。”
左撇子快速翻着小册子,麦克林法官的眼睛眯了起来,询问般地看向埃勒里,但埃勒里却像一头栽进自己的好梦一般,只兴高采烈地研究着潮水涌上来的边界何在。
“好啦,”左撇子说,“这里,昨天早上——”
“左撇子,我们直接从昨晚开始。”
“好的,先生,昨晚的涨潮时间是十二时六分。”
“午夜刚过不久。”埃勒里思索着,“然后,潮水就开始退了,因此……那下一次涨潮在何时?”
左撇子再次咧嘴一笑:“先生,现在不正在涨吗?最高点出现在今天中午12点15分。”
“那从昨晚算起,潮水到最低又是什么时间?”
“今天早晨6时1分。”
“我了解了,左撇子,再告诉我一件事,一般情况下,这海湾的潮汐到底退起来有多快?”
左撤子抓抓脑袋:“要看哪个季节而定,奎因先生,就跟其他任何地方一样。但这里的潮水的确退得快,你知道,是这两片岩壁搞的鬼,潮水像被吸走一般,转眼间就露出一大片海滩来。”
“哦,也就是说,在涨潮和退潮时,这里海滩的宽度便有极明显的不同了。”
“这是当然,先生,你可以看出来,这片海滩其实是个斜坡,而且还相当陡,因此,在春季某些高潮时刻,潮水还可能一直涌到露台通往沙滩这段石阶的第三级这里,也就是说,高低潮的垂直落差会到九英尺或十英尺左右。”
“那真的是差很多的。”
“可想而知,先生,比此地任何地点落差都大,但还比不上某些地方,比方说缅因州的东港那里,那里垂直落差可多达十八英尺!更可怕是方迪湾那里,居然是四十五英尺——我想,这才叫小巫见大巫,还有——”
“可以了可以了,我完全相信。看来你真的是无所不知无所不能,至少在我们所谈的海洋动态学一事是这样的。也许你还能进一步告诉我们,左撇子,”埃勒里柔声说,“在今天凌晨一点左右,此处海滩露出水面的宽度可能会是多少?”
一直到此刻,麦克林法官和墨莱探长总算才对埃勒里所关注的潮汐问题若有所悟,法官长腿一旋,也开始看向那起伏柔和的大片海洋。
左撇子住了嘴,认真地盯着海湾看,然后,他的嘴唇无声地动着,仿佛在计算什么。
“哦,先生,”最终他开口了,“你得考虑一大堆不同因素,但我尽可能算得精确一些。依据每年这个时刻潮水最高时沙滩大约露出两英尺左右这个事实,我认为今天凌晨一点海滩的宽度至少应该有十八英尺,也许十九英尺左右吧。我跟你讲过这里潮水退得极快,到一点三十分左右我想已经超过三十英尺了,这海湾他妈的诡异透了。”
埃勒里用力拍着左撇子的肩膀:“了不起!左撇子,这样可以了,非常非常谢谢你,你帮我们澄清了非常重要的一点。”
“先生,很高兴有机会能帮上忙。老大,还有什么吩咐吗?”
墨莱沉默地摇摇头,这名探员便退下去了。
“然后呢?”好一会儿,墨莱问。
埃勒里起身,踩着石阶走向海滩,但他在石阶最后一级处停了下来:“探长,我个人归纳了一下,发现要上到这个露台只有两种方式,其一是从上头的小路进来,其二是从下头海湾上来。”
“当然!谁都看得出来。”
“我喜欢凡事有确证。现在——”
“我最不喜欢没事斗嘴,”麦克林法官低声道,“然而可否容我指出,这露台的两侧是岩壁,我的孩子?”
“但这岩壁高达四十英尺以上,”埃勒里反驳,“难道你是想告诉我,有人直接从四十英尺以上的岩壁顶端跳下来,直接跳到露台上,或甚至更深的海滩到这里不成?”
“倒不是这个意思,而是说世界上还存在诸如绳索一类的东西,可让人下到——”
“上头没有可绑绳子之处,”墨莱不客气地打断说,“在上头两百米之内,没任何树木或凸起的石块可利用。”
“但是,”法官小小地抵抗了一下,“若有个共犯负责在上头拉着绳子呢?”
“哦,拜托,”埃勒里不耐地说,“现在反倒是你成了诡辩者,亲爱的梭伦。当然,我也考虑过这一种可能的方式,但你想,有道路和石阶可走,世界上怎么可能有人会舍此不用,而采取这么弯弯曲曲且累死人的方法?你也知道,这里没有守卫,而且岩壁在夜间的阴影又提供如此完善的隐蔽。”
“但那会有声音,小路是砾石铺的。”
“确实,但如果有绳子从高四十英尺的耸立岩壁攀下来,那他发出的声音比之前者只大不小,而且对他所选定的受害者而言,这种攀岩所发出的声音,比之踩石子路的脚步声,只会更容易起疑,更容易警觉。”
“如果脚步声出自正常的人而不是这个所谓的基德船长。”法官解嘲一笑,“我亲爱的孩子,你绝对是对的,这我绝不怀疑,事实上,我想弄清的只是一件我认为可能非弄清不可的事,这不是你自己一讲再讲的吗?任何情况都必须考虑在内。”
埃勒里让步地嘟囔着:“好吧,很对,让我们言归正传,有两个途径可到我们所在的露台这里——上头的小路,以及下头的海湾。而我们如今也弄清楚了,今天凌晨一时坐在露台上的约翰·马可人还好端端活着,这是从他自己的证词知道的——就写在他那封给那个叫宾菲尔德的信上最开头处,顺带来说,他在今天凌晨一时写此信一事丝毫没有疑义,甚至他还清楚地留了日期。”
“没错。”墨莱额首称是。
“好,就算考虑到他的手表不准,但手表不准怎么说也不会差到半个小时以上,毕竟,我们所看到的一切迹象都一致指出不致如此。法医也推断了死者断气的时间,他是瞬间毙命的,大概不出凌晨一时到一时三十分之间。到此为止,经我们反复论证,大致可如此断言。”埃勒里停了下来,环顾了一下眼前平静的小沙滩。
“然而这又怎样?”探长粗着声问。
“很清楚,他是想搞清谋杀的确切时刻,”法官低声解释,“继续,埃勒里。”
“好,如果马可来到这里,在凌晨一时左右,活着,那这个杀他的人又是什么时候出现的呢?”埃勒里问,边对老绅士点一下头表示同意他的解释,“自然,这是个关乎生死的大疑问,然而,我们并非不能找到正确的途径去逼近它,因此,我们已掌握了马可自己的真实证词,说明他是一个人先到露台上来的。”
“等等!”墨莱打断,“别一下子跳到这里,说说看,你为什么做这样的断定?”
“为什么?他自己讲的啊——而且不止一处——从他那封信来看!”
“那你得指出来给我看哪里这么说。”墨莱顽抗不动。
埃勒里叹口气:“他不是写道他终于有‘几分钟的独处时光’吗?很清楚,如果当时有人在身边,那他绝不会这么写,事实上,他还宣称他在等着某人来,在这里,惟一可争议的是,除非能证明这封信是伪造的,那我们以上的推论才可能无效。然而,你也讲得很清楚了,这封信依笔迹断定确实是马可所写无误,而我也极乐意接受你的这点查证,因为这有助于我的论点:如果马可在凌晨一时仍活着且一人独坐露台之上,那表示谋杀他的凶手在那一刻尚未出现。”
这时墨莱探长忽然开始注视远处,埃勒里住了嘴。此时,从岩壁的夹缝之中,可看到一艘大型划艇的船首,船上满满是人,而且船的两侧尚拖着奇形怪状的器材半浸于湛蓝的海水之中,这是负责在西班牙角沿岸一带执行打捞任务的人员,试图找到约翰·马可消失的衣物。
“我们的潮汐专家,”埃勒里继续说,但目光仍锁在那艘划艇上,“告诉我们,在凌晨一时,海滩的宽度大约在十八英尺左右,而我刚刚已说明了,这时马可仍好端端活着。”
“那又怎样?”探长顿了一下,问道。
“好啦,探长,你今天早上也一定看过海滩是什么样子了!”埃勒里双手往前一抛,说道,“或说在两小时后我和麦克林法官到达此地时,海滩的宽度已因退潮而达二十五英尺到三十英尺,你没看到海滩上有任何碍眼的迹象,不是吗?”
“是啊,我不记得有什么碍眼之处。”
“是没有,这也说明了在今天凌晨一时到一时三十分这段时间,海滩也未有任何碍眼之处!潮水一直朝后退,离露台愈来愈远,因此,在凌晨一时之后,若当时宽度十八英尺的海滩留有任何足迹于其上,那海水根本不可能洗去它们。此外,昨晚到现在没下过雨,以此地的蔽风情形来看,高达四十英尺的嶙峋岩壁形成天然屏障,海风也不大可能把沙滩上的足迹给拂平。”
“继续,孩子,继续。”法官急急催促。
“于是,事情清楚了,若杀马可的人是经由海滩上到露台来,他非得在沙滩上留下脚印不可,因为我已说明他必然是凌晨一时之后才到的——当时沙滩的宽度足足有十八英尺以上。但事实上海滩之上一无所有,也就是说,谋害马可的凶手绝对不可能经由海滩上到露台上来!”
现场至此寂然一片,只有不远处划艇上拖曳着的装备的吼叫声音,以及海浪打上沙滩的温柔声音。
“原来你千方百计为的就是要搞清楚这个,”墨莱探长郁郁地点着头,“这的确是清晰的推论,奎因先生,但我用不着这样废话连篇也同样可告诉你同样的结论,理由是——”
“理由在于,只有两种可能到露台来,而海滩这条小路既然可排除在外,那凶手必然是经由陆路,由上头的小路下来的,当然如此,是吗?探长!但这结论得证明才能是结论,它并非不证自明,没有什么是不证自明的,除非它能通过逻辑的严格检验,否则二选一的答案没有一个可说是不证自明的。”——墨莱没好气地双手朝空中一抛——“是的,谋害马可的凶手确实经由上头小路下来,这样我们才能称为正确无误,由此定点,我们也才有机会找到一些路朝前走。”
“幸好没有多少路,”墨莱暴躁地说,又狡桧地看看埃勒里,“也就是说,你认为凶手是屋子里的一员,对吗?”
埃勒里耸耸肩:“从小路下来——意思就是从小路下来。那幢西班牙式建筑里的人,再理所当然不过,涉嫌深重。然而,这条小路向上连通到岩石地峡的公路,穿越岩石地峡的路又连通到去公园的路,去公园的路又运通到——”
“主公路是不是,这不用你说,我也知道,”墨莱沮丧地接口,“全世界的人都可能宰他,包括我本人。神经病,我们去屋子那里吧。”
墨莱探长自言自语地走在前头,埃勒里两人跟着他。
埃勒里沉默地擦拭着他的夹鼻眼镜,法官压着嗓门问他:“同理可证,凶手逃离谋杀现场也是经由这条小路,毕竟怎么来怎么去,他同样也没法子不露痕迹地通过那宽达十八英尺以上的沙滩,而且他也绝不可能在沙滩上杀马可,要不然我们也一定可找到脚印。”
“哦,这个啊,完全正确,但我担心墨莱探长可是失望透顶,从我刚刚那一番滔滔独白中,的确道不出什么伟大的结论来,但事情的确需要证实啊……”埃勒里喟叹出声,“我真正无法释怀的是,我实在没办法接受马可一身裸露这个事实,这就像瓦格纳式的主乐调老钻在你脑子里赶不去一般,法官,这里头其实隐藏着极微妙的一点。”
“我的孩子,所谓微妙不微妙还不是你搞出来的,”法官断然地说,边思索边迈着大步,“绝大部分问题的答案本质都是单纯的。我不否认这的确是很困扰人的谜题一桩,不管凶手是男是女,他为什么在百忙之中还要抽空脱掉被害人的——”法官摇着脑袋。
“嗯,是啊,那的确是得花相当一番工夫的,”埃勒里思考着,“你有过这样的经验,替一个睡着或失去知觉的人脱衣服吗?我有,而我绝对敢向你保证,这做起来可不像想的那么容易,你有一堆麻烦,比方说手啊脚啊等部位得花力气对付,没错,真是得花一番工夫,这样一番工夫不可等闲视之,尤其在那样一种特殊时刻,又看来并非有什么必要或非做不可的理由。当然,他是有办法不用解开披肩就脱掉马可的所有衣物,因为披肩没袖子的困扰问题;也可能是先脱掉披肩,剥了马可全身衣物,再把披肩给系回去,但终归而言为什么非脱他的衣服不可?同样地,为什么非脱他衣服但非留着披肩不可?现在我满脑子想的正是这个,尽管我们可以先接受马可是一手写信一手抓着手杖这事,但凶手要脱他衣服时,不是一定先得拿下他的手杖吗?也就是说,我们所看到的马可手上的手杖,必然是凶手再放回去的——一个愚蠢无意义的举动。因此,这必然隐藏着一个必要的理由,为什么?为了什么目的?纯粹是故布疑阵吗?我想得头都痛起来了。”
麦克林法官良久才搭腔:“从表面来看,我承认,这一点道理也没有,尤其是脱掉衣服这部分,至少我可以说,一点也不符合正常的道理。埃勒里,对我个人而言,比较正确的想法是,别用凶手是某种异常的、变态的或精神失常的理由来解释。”
“如果说凶手是女的——”埃勒里梦吃般说道。
“胡说八道,”老绅士不高兴地打断他,“你不会真这么认为吧!”
“哦,是吗?”埃勒里冷笑出声,“我很清楚地察觉到,你自己在某种程度上也想到这类可能,毕竟,我们无法把这样的可能排除开来。我知道你是长年上教堂的虔诚之人,但不管怎样,这有可能纯粹是精神患者犯的案,如果真这样,那就浮现出一个有着性爱牵扯但被遗弃的女性了……”
“你满脑子肮脏东西。”法官低咒着。
“我满脑子逻辑,”埃勒里反驳,“当然在此时我也承认,从现阶段所显示出的一些事实来看,并未确实符合如此的精神病患者理论——主要在于我们看不出凶手有如此迹象……当然,如果你乐意的话,我说是女性凶手。”至此,埃勒里又一叹,“好吧!至于那个叫宾菲尔德的好朋友又是怎么回事?”
“啊?”法官叫了出来,但戛然而止。
“宾菲尔德,”埃勒里好整以暇,“你当然不可能这就忘记这个宾菲尔德吧,鲁修斯·宾菲尔德,法律顾问,纽约市公园路十一号?刚刚你那样子实在是孩子气到极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