的大错必定是基德船长所犯无疑,他不折不扣的愚蠢完全可以对号入座。
遗憾的是,这宗构成犯罪事实的错误虽好像很简单就能找到应该负责的坏蛋本人,然而对于这个大而无脑的家伙何以勒紧被害人脖子上的绳索一事,人们仍所知甚少。
证据显示,该错误所造成的后果全都落在了受害者身上。
问题在于,到底是何种命运捉弄,让这个叫基德船长的古怪家伙非选上可怜的戴维·库马当他的祭物不可。事件发生时,每个人都一致相信(包括埃勒里·奎因先生),这正是宇宙间诸多不可解的亘古奥秘之一,他们只能在绝望的沉默中频频额首称是,以回应死者妹妹斯特拉歇斯底里的安魂曲:“但戴维是这么个安静守分的男孩,我记得……我们小时候,我们城里一个吉卜赛女人看过他手掌,她说他有个‘黑暗的命运’,哦,戴维!”
至于埃勒里·奎因先生是如何转向找寻其他可能的解释,这说来话长。当然,身为一位以显微镜凝视人类心灵各种奇特珍本的实验者而言,埃勒里最终有理由对基德船长的可笑错误感到兴味盎然,当某一道灵光照入时——在历经一长段混乱失序的日子之后的确如此——他怀着深隽的悲悯看到了,这位巨人般的海员所犯下的错误,其真正本质多么简单多么明白,往后,埃勒里的整体想法便以此为基础建构起来,而在此之前,这原是一团混乱。
不论从哪一点来看,这个大错本可避免,如果不是因为戴维·库马对人群的厌恶——从某方面来说,这无关个人好恶,而是一种心理病征——又同时如此恋慕他自己的外甥女罗莎,这看似悖反的两样情怀其实极其典型,库马从不喜欢人,人只会困扰他甚或激怒他,然而,身为一个社交的隐士,他却又被人羡慕,甚至喜爱。
当时,他已年近四十,是个高大强健且保养良好的人,他有着自己不可改变的生活方式,而且几乎和他那有名的妹夫沃尔特·戈弗雷一样富足无缺。每年的大部分日子里,他隐身于他墨累山的单身汉穴巢之中,夏天,则和戈弗雷一同徜徉在西班牙角。他这位妹夫,一名尖刻的大儒,始终怀疑是该地壮丽的奇景,而不是妹妹和外甥女的亲情,吸引库马来此西班牙角——这怀疑当然不正确。然而,这两名男子的确有极其相合之处,两人同样孤独、沉静而且各自事业有成。
通常,库马会套上他的长靴,一个人狩猎,一去就是个把星期;或是坐上戈弗雷的一艘单桅帆船沿着海岸线出航。
至于位于西班牙西端的九洞高尔夫球场,他已很久不光顾了。事实上他极少打高尔夫球,称之为“老头子的游戏”,偶尔,如果有好对手的话,他也会打个几场网球,但绝大多数时候,他选择的运动总是可以自娱自乐的。自然,先决条件是,他拥有一份无须看谁脸色的好收入,他也写点户外运动的文章。
但他绝非浪漫之人,生活曾给他严酷的教训,这是他常挂口中的,并且他坚定相信的俱是可触摸的真实事物。一个人行为的第一要义,对他而言便是“面对事实”。他从不让性爱问题弄乱自己的生活,除了他的妹妹斯特拉和他的外甥女罗莎,女人在他的生活之中一丝意义也没有。于是戈弗雷先生的交游圈中便有着一种传言,说库马在二十几岁时曾有过一段不幸的爱情创伤,然而戈弗雷对此嗤之以鼻,而库马本人当然也对此保持缄默。
戴维·库马,一个高大黝黑的运动型人物,被基德船长送入永恒的不幸家伙,其人大致如是。
罗莎·戈弗雷也是库马型的人,她有家传的黑色剑眉,直而英挺的鼻梁,坚定的眼神和苗条结实的身体。和母亲站在一起时,她俩看上去像姊妹,而一旁的库马先生是她们的长兄。如同她的舅舅,罗莎亦是理性沉静之人,一点也没遗传到她母亲斯特拉那些神经质、好社交以及头脑简单的成分。当然,罗莎和她的舅舅之间绝无任何问题——没任何敌意和不快,他们的亲密关系源自于他们的血缘联系,任何不当的臆测只会让他们暴怒异常;此外,他们的年纪几乎相差二十岁。罗莎碰到麻烦时,她不会找她母亲哭诉,也不会找她父亲——她父亲喜欢沉浸于自己的天地不受打扰,对于家人,他除了自己悠闲自在之外并不想更多事情——而是找她舅舅库马,打从她童年以来便一直如此。换成其他做父亲的,也许会因自己天赋的权力被剥夺而不快,但沃尔特·戈弗雷却恰恰是一个怪人,他似乎只把家人看成他所豢养的绵羊,供他剪了毛好赚取丰厚的收入。
屋子里挤满了人,至少在库马看来是挤满了人。他妹妹斯特拉好社交的嗜好由此可见一斑。库马星期六下午阴沉着脸对他妹夫抱怨说他置身于一群令人厌恶的客人之中。
夏日已近尾声了,初秋带来了这堆喊不出名字的讨厌客人上门,马可自然也在其中,他以他一贯温文不在意的态度,回应女主人的男性亲戚的白眼。马可已在这里逗留几星期了。在斯特拉·戈弗雷的丈夫偶尔极不满意地咕哦时,马可的确是她极少数开心果之一。英俊的约翰·马可……这位没有一位男性朋友的家伙,绝不是拘泥于繁文褥节之人,而是一旦进了门,就赶不走了——正如库马所说的:“像只虱子般紧抓着不放。”不止库马,甚至对惯常一身脏兮兮工作服埋首于假山庭园、把他老婆的访客抛诸脑后的沃尔特·戈弗雷而言,马可此人也是毁掉这个美好夏日大部分时光的元凶;而此刻参与破坏这仅有夏日的还有劳拉·康斯特布尔,“肥胖,疯狂,而且足足四十岁了”,这是罗莎带着怪笑对她的简明描述;慕恩夫妇,很显然没有任何一个文明些的字眼和他们扯得上关系;满头金发的厄尔·柯特,一名周末时分出没于西班牙角的不快乐年轻人,总一脸愁容地盯着罗莎身后。人数虽然不可算多,但对库马而言——也许柯特可除外,库马对他尚有几丝轻蔑的好感——这已是名符其实的大军压境了。
在星期六晚上,拖拖拉拉的晚会才结束,高大的库马就把罗莎从凉飕飕的天井拉到这幢巨大西班牙房子外犹带落日余温的斜坡花圃。铺着石板的天井中,斯特拉和她的客人正聊得起劲,只有柯特陷身于慕恩太太的蛛网中抽身不得,只来得及向着甥舅两人身后投射出充满暴怒和思慕的一瞥。此时天色已暗,马可优雅地斜坐在康斯特布尔太太椅子的扶手上,他英俊非凡的侧面在余晕映照下,形成精致的剪影。马可摆这样的姿态当然是为了博取有效射程范围中所有女性的青睐,但问题是他实在太常摆了,因此这回也并未引来特别的注目。整个天井中的言不及义,主要由马可主导,内容乏味而且空洞,只形成一片嘈杂,如同鸡群的咯咯叫声。
当他们走下石阶时,库马解脱般地吐了口大气:“天,好一群无聊家伙,我告诉你罗莎,你那位可敬的老妈问题大了,把这群臭虫引进门来,她显然已成为高尚社交活动的最可怕的威胁者,我真不知道沃尔特怎么忍受得了这些,妈的,这群叫春的狒狒!”跟着,他轻笑出声,扶起她的手臂,“我亲爱的,你今晚真是迷人极了。”
罗莎穿一身清爽的白衣,裙摆如波浪卷过石头地。
“谢谢,舅舅。”她露齿一笑,“不过是寻常蝉翼纱加上威托克太太的法术罢了,你是最天真的人,戴维——也是最反社会的人,但你总是注意得到更多的东西,”她加了句,笑容隐去,“比之绝大多数的人。”
库马点燃他那管硕大的烟斗,思索着吐出口烟,抬眼看着犹留几丝粉红霞光的天空:“绝大多数的人?”
罗莎咬着下唇没回话。走下石阶最后一级时,两人默契地同时转身走向露台,好把上头屋子里的种种喧嚣隔绝于身后,享受这美好且即将流逝的暮霭时光。这是个很惬意的小小天地,在暮色中分外动人,脚下是五彩斑斓的石子地,头上是乳白立柱架起的顶篷。一条小路通向露台的石阶,石阶又通向半月形的沙滩。罗莎似乎有点不开心地坐在灰色大海滩伞底下的编织椅子上,两手交叠一言不发看着眼前的沙滩以及柯佛湾中拍舐着沙滩的一波波海浪。柯佛湾有着窄窄的开口,白帆可由此航出,远航,投入广漠无垠的蓝色海洋。
库马不做声地注视着她,抽着烟斗:“什么事让你不开心,小鬼?”
她吓了一跳:“不开心?我不开心?怎么,你怎么会认为——”
“你的演技,”库马笑出声来,“罗莎,差不多跟你的游泳技术一样老练,我想,在这两方面你大概没什么发展的可能。是不是你那位年青的哈姆雷特王子,厄尔——”
她嗤之以鼻:“厄尔!就凭他,他能让我不开心!我实在搞不懂,妈妈为什么允许他在家里自由进出,她八成是昏头了,让他这样出出入入……我才不要他呢,我们一切都清清楚楚了,这你知道,戴维,哦,我……我想我是迷恋过他没错,那一次我们订婚——”
“那是哪一次?”库马优雅地问,“呃,对对,是第八次,我想,前七次你们只是在玩过家家儿的游戏,我亲爱的孩子,你在感情上还只是个不解人事的小丫头而已——”
“谢谢你哦,老爷爷!”她以玩笑的口吻回应。
“——你那个郁郁寡欢的小情人也是一样。我坚信,就你们两个情感丰富、容易一触即发的小鬼来说,由于——呃——家世上你略胜一筹,你知道,罗莎,你比那个悲观厌世的柯特要容易闯祸多了。”
“乱讲,根本不是这样。我已不是小孩子了,你知道他——他有多让人受不了,你想,一个大男人,外表看雄赳赳气昂昂跟真的一样,整天却去拍那些打扮花哨俗气,拙劣地模仿小歌女的女人的马屁……”
“真是典型的伶牙俐齿,”库马叹口气,“愈这样彼此怄气下去,事情可就愈难收拾,我的孩子,你理智点,如果说有过什么闲言闲语,那一定来自慕恩太太的利舌,绝非厄尔,这我敢打包票。刚才,他看你的眼神就像一头受伤哀鸣的小牛。好啦好啦,罗莎,你就别再嘴硬怄气了。”
“我听不懂你说的。”罗莎说,眼睛看着大海,夜色中,大海已不再湛蓝,而是深紫,此时西天仅剩下的一抹粉红霞光已完完全全沉没于波涛声中了。
“我想你懂的,”库马幽幽地说,“我想你正走在某种疯狂主意的薄薄蛋壳之上,罗莎亲爱的,我敢跟你保证,这绝对是疯狂没错,如果对象换成任何人而不是马可,那我绝不会过问,然而,在这种情况下……”
“马可?”她有点支吾,因此反问起来没有什么威力可言。
库马讥诮的蓝眼珠泛起一抹笑意,尽管星光朦胧,罗莎仍清楚看到这抹笑意,她有点畏怯地垂下眼睛。
“我想,我警告过你了,我亲爱的,以前就告诉过你一次,我从没想到事情会这样——”
“会怎样?”
“罗莎。”他责备的口吻让有意装傻到底的罗莎的脸登时红了。
“我——我想,”罗莎哑着嗓子说,“马——马可先生比较留意——呃,留意慕恩太太,康斯特布尔太太,以及——没错,以及我妈!——戴维,他没那么在意我。”
“又来了,”库马板起脸来,“又把话题岔开了。刚刚我们讨论的是一个年轻但应该没糊涂到不懂事的女孩。”他弯身向她时,眼睛眯了起来,“小鬼,我告诉你这个男人是不能寄希望的,是个没价值的投机者,他没可靠的经济来源,而且就我所听到的,名声十分可疑。为了查明这家伙的底细,我还颇费了一番手脚,当然啦,我承认就长相来说他是很迷人——”
“谢谢,但亲爱的戴维,难道你不觉得吗,”罗莎带着某种令人窒息的恶意回答,“他长得跟你很相像?说不定我这是某种情欲补偿作用——”
“罗莎!别说这种难听的话,对我来说玩笑不是这么开的,世界上,就只有你和你妈是我在意的,是我真正关心的,我告诉你——”
她嚯地站起来,眼睛仍看着海:“好了,戴维,我不想讨论这个人!”她的嘴唇颤抖着。
“但你的行为不是这样,亲爱的。”他把烟斗搁在桌上,抓着她的肩膀让她转身过来,定定地看着她那双湛蓝的眼睛,“我注意这事好长一段时间了,如果你仍这样一意孤行下去——”
“你怎么知道我在一意孤行?”她声音很低,“我猜得出,也知道马可这类的糟人……”她反手抓住他的臂膀说,“但,戴维,我并未应允他……”
“你没有?从他眼睛里那洋洋自得的样子,我看到的可不是这样,我告诉你,就我所听到的,此人是——”
她暴躁地缩回手:“你听到的是胡说八道!约翰长得太帅了,所以男人都不喜欢他,每个女人终其一生都梦想有这么帅的男性为伴……拜托你,戴维!我不想再听下去了。”
他松开她的肩膀,默默地看了她一会儿,转身过去拿回自己的烟斗,把烟灰磕出来,再放回口袋中。
“显然你和我一样倔强。”他低声说,“我其实也没什么可抱怨的,我想……罗莎,你这算下定决心了吗?”
“是的!”
两人到此忽然沉默了下来,看向露台石阶,并彼此靠拢了些,因为似乎有谁从上头小路走下来。
很诡异的玩意儿。他们听见有极重的脚步踩着碎石子地,那样的沙沙之声呈现着某种笨拙的鬼祟,就像个巨人光脚踩在碎玻璃上一般,并不觉得有正常人类的疼痛。
这会儿,天色几乎完全黑了,库马警觉地看看腕表,八点十三分了。
罗莎发现自己不知为什么浑身起了鸡皮疙瘩,且禁不住微微颤抖起来。她瑟缩的背抵着她舅舅,紧紧瞪着眼前那条阴暗小路尽头深处。
“怎么啦?”库马冷静地问,“罗莎,你正在发抖。”
“我不知道,我真希望我们能——奇怪这会是谁?”
“也许是朱仑吧,又在忙他那些永远也没止境的活儿。坐下吧,亲爱的,很抱歉把你弄得如此紧——”
见微知著这句话也许可做这样的诠释,这微弱的沙沙声所引发的结果堪称巨大无比,而库马似乎也同时察觉地戛然住了嘴。库马穿一身纯白衣服,高大强壮,发色和肤色黝黑,胡子刮得干干净净,脸色健康、毫无病容……
天色暗得很快,是乡间或海滨那种典型的无月浓黑夜晚。
一个暗黑的幽灵般的身影朦胧地浮在露台石阶顶端,极其巨大,且投下更加巨大的阴影,这身影还会移动,如水流般迎面掩来,然后,它凝冻住了,仿佛要看清他们两人的面孔。
一个嘶哑的男低音说道:“别出声,你们两个。否则我不客气了。”这会儿,他们两人隐约看出大概是一双人手的巨大玩意儿抓着某个小东西。
库马的冷冷地问:“你他妈的是谁?”
“别管我是谁。”巨大的爪子安稳不动。罗莎僵直地立着。但可以感觉到和她紧紧相抵的库马的身子亦紧张地僵着。黑暗中,她抓住他的手,用力一握,是示警,也是恳求。
库马的大手旋即极温暖也极强大地紧紧包住她的,让她安心地无声喟叹起来。
“现在,你们上到这里来,”低沉的男声又响起,“快,别出声。”
“是真枪吗?”罗莎问,很惊讶自己的声音居然如此镇定。
“你指着我们的这把左轮?”
“上来!”
“来吧,罗莎。”库马轻柔地说,并放开她的手,改而握着她的手臂。他们踏过露台石子地,举步走上阶梯。他们眼前不成形的影子随着脚步不断缩短。罗莎忽然觉得自己快笑出声来了,这一刻,那股莫名的恐惧业已实体化了,这整桩事显然彻头彻尾的神经!不管是此地西班牙角,或地球上任何一个鬼地方,也许,她开始这么想,这是哪个无聊家伙开的蠢玩笑,没错,一定是厄尔!这完全是他的行径,这个——这个——然后,她咯咯的笑声转为喘息,在伸手可及之处,这个带着低沉声音的物体变得真实,她可以看到他了,虽仍不清晰,但够她转化为某种真实的恐惧。
这个男人——只可能是个男人——对照于库马更显得如此高大。库马足足六英尺,而在他面前却像个小矮子。
此人至少也有六英尺八英寸,而且粗壮无比,像中国的摔跤力士,也像放大的福斯塔夫,更有着法国佩尔什马般的巨大腹部和宽肩。真的,他实在太大也太胖了,罗莎发着抖想,不像个人。那把点三八抓在他手中仿佛是小孩玩具。他穿着粗布水手装之类的衣服,两只脏兮兮的粗棉布裤管活像灌满风的帐篷,一件黑色或者深蓝色的典型水手厚呢上衣,两排锈暗铜扣,且随风猎猎起舞如同船上的主帆,还加上一顶帽舌污损破败的布帽子。
此外,为了使这恐怖更加具体,他那大圆球般的脸上居然覆着一条手帕——颜色暗黑的手帕,可能是丝质的吧,整个遮到眼部位置。令罗莎更目瞪口呆的是,此人只有一只眼睛,没错,这是这个不真实的巨大人体所适合搭配的,真的是——只有一只眼睛,左眼部位则是个黑眼罩……罗莎当场又差点笑出声来,这显然不是个狡诈的抢匪!似乎他蒙面只是求个不让人立刻喊出他的姓名而已!六英尺八英寸以上,三百磅左右,又只有一只眼睛……这可太荒谬了,他完全是吉尔伯特或沙利文笔下跳出来的剧中人物。
“其实你大可……”罗莎屏着气说,“把你脸上那盆玩意儿拿掉,我们不难描述你——”
“罗莎。”库马制止她,她听话地住了嘴。他们听得出巨汉把他的呼吸努力调缓。
“但你不会的,”低沉的声音说,他们听得出话中有一丝不确定的意味,“你不会的,女士。”在那颤动的低音里,有某种笨拙、持重乃至于愚蠢的味道,说话的就像是一头大公牛,“你们两个开始走,从这条路往上走,走到汽车转弯那个地方,再往屋子方向走,听懂没有?我会走在你们背后,我随时会开枪。”
“如果你是来抢东西,”罗莎以侮辱的腔调说,“那就拿着我的戒指和手镯快走吧,我保证我们绝不——”
“我才不要这些值不了多少钱的东西,快走。”
“听着,”库马镇静地说,两手轻松地垂着,“没道理把这位小姐扯到这里面,不管你是谁,如果你是冲着我来,那干吗不——”
“你是罗莎·戈弗雷?”巨汉问。
“没错。”罗莎回答,不觉再次有点害怕。
“我只想弄清楚这个,”巨汉轰然如雷的声音中似乎有极满意的意味,“这么说我没弄错,你和这——”
库马此时一记重拳狠狠击中那个胖大肚子,罗莎尖叫出声转身就想跑。说时迟那时快,这名巨汉,胖归胖,肥油底下可有着坚实如铁之物,库马这拼命一拳似乎对他一点作用也没有,他并没因此弯身下来,甚至连哼都不哼,他随意地把枪收回口袋中,再伸出一只大手扼住库马的脖子,把他当个小孩般提到半空中,并用另一只手抓住罗莎的肩膀。
罗莎张嘴叫了一声,旋即闭上嘴,戴维则喘着、咳着……
巨汉轻柔地说:“别再跟我耍花枪,你们两个,乖乖听话好吗,马可先生?”
罗莎双脚踏着坚实的大地,眼前是小路盘旋而上的崖壁。库马身子动了动,他黝黑的脸孔泛白,两脚蹬着,如同上吊的人。
她终于懂了,这是有预谋的,预谋直指约翰·马可,那个女人爱他男人恨他的约翰·马可,而可怜的戴维!主要是衣服的缘故,绝对没错,马可今晚也穿一身白,而且两人的年纪、身高和体形都差不多。如果这粗鄙的白痴根据描述来找马可,在此情景之下他很容易错认戴维·库马是他的猎物,然而,到底他是怎么知道在西班牙角这偌大一片土地中找到他们的?没人跟踪他们,她很确定;而且是谁告诉他今晚马可会穿白衣?一定有谁告诉他才对……上千个念头飞快地闪过她脑中,她感觉自己好像发呆了好几小时才回复神智。
“放开他!”她大叫,“你这——弄错人了啦!放开——”
巨汉松开她的肩膀,改用混杂着咸沙、威士忌和绳索气味的手掌捂住她的嘴。然后,他将库马放回地上,大钩子般的手指仍掐住库马的脖子,库马咳着,拼命想呼吸。
“走。”巨汉下令,他们听话地移动着脚步。
罗莎仍在钢铁般手掌的紧捂下发着无意义的声音,她试过用牙齿咬他,但结果只是被巨汉捂得更紧,她放弃了,痛苦的泪水漾满眼中。三人就这么踉踉跄跄前进,巨汉置身中央,一只手紧掐库马的脖子,另一只手捂住罗莎的嘴,一路只有他们鞋子擦过石子地的声响划破宁静。尽管走得跌跌撞撞,但他们仍很快回到小路上,这条小路两侧是峻立的崖壁,因此,他们所在之地被夹成几乎呈直角的峡谷。
终于,他们走到小路的分岔处,左侧有通往缓坡上的宽广车道。就在此岔路前的山崖阴影之中,停着一辆旧轿车,没开灯,但已调好车头,朝向驶离西班牙角的主公路。
巨汉平稳地说:“戈弗雷小姐,我现在放开你的嘴,若你再叫一声,我发誓我会把你的牙齿一根根拔掉塞进你的喉咙里。你去把车子前门打开。至于你,马可先生,我放开你脖子之后,我要你坐到驾驶座,我会在后座告诉你怎么开车,别出声,知道吗,你们两个,现在照我说的做。”
巨汉松了手,库马小心翼翼地抚着自己的喉咙,发青的脸上有意地扮出个笑容来。罗莎则抽出她的高级白麻布手帕擦着嘴,并愤怒地瞥了她舅舅一眼,但库马几乎不可察觉地微微摇头,似乎对她示警。
“你听我说,”罗莎绕着巨汉,孤注一掷地说道,“他不是约翰·马可,是库马先生,戴维·库马先生,我舅舅,你抓错人了,哦,难道你看不——”
“你舅舅,啊?”巨汉带着欣赏意味地一笑说,“他不是马可,嗯?少来了,小姐,我实在不想修理你,不过你他妈的还真有种。”
“噢,你这弱智加白痴!”她大叫着,拉开车门,爬进了车里。库马低垂着双肩,跟在她后头也进了车内,仿佛这一刻他对自己所谓的“黑暗的命运”较之过往有某种更强烈的预感,当然也可能他是想节省自己的体力,好做必要的最终一搏,这是敏感的罗莎马上察觉到的。罗莎自己则是满心恐慌焦虑,她蜷着身子坐在车子前座,恶狠狠地怒视巨汉,巨汉自己拉开后车门,把大脚搁在踏板上。
她惊讶地发现这时月已东升,因为车外的石子路这会儿披着一层朦胧的微光,起伏的山崖壁上也罩上碎碎的银晕,仿佛这会儿才刚刚浮现在西班牙角地表之上一般。跟着,她看到的便是这名巨汉的脚了……
这是一双黑皮短靴,这是此人的右脚,鞋的内侧有个破洞,还有一处鼓起,是大拇趾液囊肿,整双脚的尺寸大得不得了,实在无法让人相信一个活生生的真实之人怎么可能……然后,脚不见了,巨汉已探身钻进车门,轰然坐上后座,椅垫弹簧的呻吟声令她又差点笑出声来,她赶忙回想一开始让她歇斯底里的恐怖意识来制止自己。
“开车吧,马可先生,”男低音说,“钥匙就插那里,我知道你会开车,你开你那辆黄色敞篷车。”
库马探身向前,按亮车灯,扭开点火装置上的钥匙,并踩上离合器,引擎隆隆响起,库马松开手刹车。
“去哪儿?” 他用干裂的嗓子低声问。
“直朝岬角,直接穿过下头那条路,再横过地峡,往公园一直开过去,到主公路后,左转,再一直往前走。”低沉的声音很明显有着相当的不耐烦,“快快,如果你再跟我玩一次花样,我就当场挂了你。还有,小妞,你给我乖乖坐好。”
罗莎闭上眼睛,顺着车子起动的劲儿靠回椅背,这只是场噩梦,很快她就会打个冷颤醒来,为这些荒谬的事捧腹大笑。她会找到戴维,告诉他这一切,然后他们会笑成一团……她察觉到戴维的右手僵直地靠着她,而她自己还激动得发着抖,可怜的戴维,这对他真是太残忍了,太不必要了,是命运冷酷的恶作剧,对她亦然……她再次起了一身鸡皮疙瘩,环绕他们的一切可能噩运令她不寒而栗。
她再次睁开眼睛时,车子正开过岬角地峡后的窄长公园车道,左转上到主公路。路的对面,正向着公园车道出口,是加油站的辉煌灯光,她还清楚地看到老哈里·斯戴宾一身白工作服站在油槽边替一辆小车加油,油枪握在手中。
老哈里呵!如果她拼死一叫,那……但马上,她的颈部感觉到后头那个怪物又热又咸的呼气,耳中听见他低吼的警告声,她坐回去,一阵恶心。
库马安静地开着车,几乎可说是谦卑的。但她了解戴维,在他浓黑的头发底下,那里有个睿智的头脑,而她也知道他此刻必然剧烈地思索着。她静静祷告他能好好策划出个好法子来,得认真动员那些灰色小细胞才有机会击败这个不像人的怪物,光凭膂力,就算强健如库马,想抗衡这怪物的恐怖力气,门儿都没有。
他们顺着水泥公路滑行,路上车流量相当大,往威兰德游乐园整整十英里的车道都是车,周末夜这是……罗莎很想知道如今屋子里那些人在干什么,母亲,约翰·马可——戴维的说法对吗?有关约翰的?她真的犯了个可怕的大错吗?但当时——非常可能,她苦涩地想,一定得好几个小时后他们才会察觉她和戴维不见了,在西班牙角,人们总随意走这走那,尤其是戴维,而最近,她自己也常心神不宁地……
“这里左转。”巨汉下令。
他们两人皆栗然一惊,一定什么事不对劲了,是吗?打从转上西班牙角公路之后已差不多跑了一英里了,库马在正常的呼吸中夹着两声怨言,但罗莎并未听出来。左转——显然是开向公众海滩的瓦林小屋的私人车道——西班牙角已近在眼前,几乎伸手可及!
又一次,他们风驰电掣地扫过荒芜无人的公园路,没多久,便到达豁然开敞之地,海水浴场……
由此开始,他们顺着一道高高的围篱滑行,路的两旁是海沙,库马扭亮大灯,照见小道尽头,正对着他们的是栋栋小木屋,他减了车速。
“怎么走,独眼巨人?”库马平静地问。
“停下来,停在小木屋前。”然后巨汉对喘着大气的罗莎咯咯一笑,“别想东想西,小妞,没有人的,这是瓦林的房子,差不多整个夏天都不会有人住,门关得很紧,往前走,马可。”
“我不是马可。”库马仍冷静地回答,他缓缓把车滑过去。
“连你也来这套?”巨汉不高兴地咆哮起来,罗莎沮丧地靠在椅背上。
车子在屋子旁熄了火。小屋没灯火,显然真的没人住,在屋后另有个更小的木屋,看起来应该是浴室,其旁另一个差不多大小的,大概是车库。小屋挨着海滩,在屏着气下车之后,他们看见西班牙角的高峻岩壁耸立在月光流淌的海面,距离只有几百米,但也可以说距他们好几百英里之遥,因为它对他们的困境一点助益也没有。岩壁几乎呈直角地陡立着,至少五十英尺高,基部的岩块被亘古扑打的海潮磨蚀得极为嶙峋,就算从此地,瓦林的海滩小屋,也无从攀上岬顶。这个岩岬高高地从低平的海岸线拔起,周围少有任何可借力攀爬之处,在一片只比海面稍高的岩石之中,状甚诡异。
岬角另一头,则是公共海水浴场,那里只有柔美的细沙,沙滩在月光底下掩映着冷冷清辉。
罗莎看到他舅舅快速且几乎不可察觉地环视着周围的一切,带着她认为是某种不甚乐观的神情。巨汉站在他们两人身后,独眼炯炯地警戒着,他的动作仍很迟缓,似乎一切不慌不忙,似乎允许他们尽情查看这栋无人小屋。船屋前修了道斜坡直抵水边,半泡着水的是一艘看来马力十足的带船舱游艇,几根圆木散落在附近的海滩上,船屋的门敞开着,很显然,这名巨汉已先闯进过此屋,独力把船推到水边,一切早准备妥当了……准备妥当干什么?
“这是瓦林先生的船!”女孩叫起来,眼睛直直盯着船,“你偷船,你——你这怪物!”
“别管你的我的谁的,女士,”巨汉粗声地说,话语中充满攻击性,“我他妈要干吗就干吗,现在,马可先生——”
库马转身,缓缓朝巨汉走去。罗莎看见他的蓝色眼睛在月晖下闪烁着,知道他已决定孤注一掷了,决心两字清清楚楚写在他冷峻干净的脸上。没有一丝畏怯,他走向身着水手服的巨人,而他的对手则毫不在意地站直看着他。
“我可以给你这辈子没见过的一大笔钱——”戴维·库马以平顺的寻常谈话声音说话,他走向前的步伐仍不疾不缓。
他没能走完,罗莎也再无从得知他究竟打算怎么反击,恐俱如此当头罩下,她只知道自己当下两脚一软差点立身不住,傻傻地看着这个无端绑架他们的怪物。在电光石火间,仅能看到的是巨汉低垂的手猛然挥出,巨大的拳头发出沉而重的击中某物的声音,接下来,她看到的是库马的脸孔以一种固定不动的角度往下沉,再后来,他便躺卧在沙滩上。直挺挺的。
女孩的大脑如雷击般一震,她尖叫出声,扑上去用手指抓巨汉的背。巨汉沉静地单脚跪在不醒人事的库马跟前,探他的呼吸,当他感觉到女孩扑上他身体的重量,他只简单地起身,猛一扯女孩肩膀,罗莎便当场整个人摔到沙滩上,他一声不响把她拖起来,不理她又哭又踢,拖着她直接走向一侧的漆黑木屋。
门锁着,或至少闩上了。他把她挟在一只手臂上,另一只手使劲一推门板,门板回应一声碎裂的呻吟,他再用脚一踢,门开了,他走了进去。巨汉把身后的门重新摔上,罗莎所看到的最后景象是库马的脸孔仍静静仰在船屋前的月光之下。
这是一间起居室,十分怡人。在巨汉的手电筒光线下,罗莎带点呆滞地惊讶于她的发现。她并不认得荷里斯·瓦林,也没真的见过,只知道他是纽约的一名生意人,偶尔有几天或一星期到此度假。倒是常看见他开着游艇徜徉于西班牙角一带海上——(如她后来告诉埃勒里·奎因先生的)——远看,他是个矮小瘦弱的灰发男子,戴一顶亚麻布帽子,总是孤身一人。她模糊地记得,今年夏天一开始他曾到过他的海滩小屋,早于约翰·马可塞一堆行李于他那辆敞篷车来此之前;此外,有人——她父亲吧,她隐约记得——曾提到瓦林先生好像人在欧洲。她从不知道她父亲认识瓦林,他们当然从未在此地海滩上碰过面,也许他们只是通过某种相通的生意管道知道彼此,毕竟,她父亲有那么多……
巨汉将她放在火炉前的地毯上。
“坐那边椅子。”他以前所未有的最绅士语调说,并顺手将手电筒放在手边的长睡椅上,因此,那道强大的光束便直直照射着椅子。
一声不吭,她坐了下来,在距她手臂不到三英尺远的小桌上摆了架电话,从外观可看出这是本地使用的电话,也许还能通话,如果她冲到那里,拿起话筒,大叫救命的话……
巨汉拿起电话,放到十英尺之外的地板上,那是电话线所能拉直的极限了。她颓然坐上椅子,正式放弃抵抗。
“你打算怎么——想对我怎样?”她干干地小声问道。
“我不会伤害你的,你不用怕,小妞,我要对付的只有马可那鸟厮,把你弄进来只是不要让你看了害怕,你一定不要怕,”他甚至带点欣慕地笑着说,还从口袋里掏出一卷粗绳子来,开始解开它,“现在你好好坐在这儿,戈弗雷小姐,乖乖的,你就不会有事。”在她反应过来之前,他快得不可思议地已绕到她背后,将她双手反绑在椅背上。她使劲地扯着挣扎着,但绳子只愈拉愈紧。然后他弯身下来将她的脚踩绑在椅脚上,因此她可清楚看见他帽子底下粗重的灰发,以及他红润的后颈上一处覆着老皮的凹疤。
“你干吗不连我嘴巴也堵起来算了?”她嘲讽地问。
“何必呢?”他大笑起来,显然心情非常好,“女士,你高兴怎么叫就怎么叫,不会有人听得见的,我们走吧!”
他抬起她,连人带椅子,走向另一扇门,同样用一只大脚踢开,把她抬进一间密不通风的小卧室中,放在床边。
“你别把我关在这里!”她害怕地大喊大叫,“我,我——我会饿死,我会窒息死掉!”
“好啦好啦,你不会怎样的,”他安抚地说,“我保证会让人找到你的。”
“但戴维——我舅舅——就是外面那个人,”她心悸犹存地问,“你打算对他怎样?”
他大步走向通往起居室的门,小房间里轰响如雷。
“嗯?”巨汉又咆哮起来,并未转身,但从他背上便可清楚看出攻击性来。
“你打算对他怎样?”罗莎尖叫起来,已吓得六神无主。
“嗯?”他又吼了声,径直出了门。
罗莎靠回她被绑住的椅子上,心脏剧烈而痛苦地跳动着,几乎跳出她的喉咙。哦,蠢蛋,大蠢蛋——这个粗鄙的杀人小丑,如果她有机会脱身——来得及的话——要追查他太容易了,这世界上哪里还会有第二个人长他那样子,人类最可笑的一个样本,她嘲讽地想,绝不可能再有同样一个了,到时候——除了只怕来不及——复仇将甜蜜无比……
她坐在椅子上,如同一只被牢牢绑好的鸡,竭尽所能地用耳倾听有什么声音。她听见那个怪物在起居室走来走去的脚步声,然后她听到点别的声音:一阵丁零零的声音,细微但清晰,她皱起眉咬紧下唇,那会是——电话!没错,在她平常拨某些号码时,可听见电话机响起的同样丁零零的声音,哦,只要她有机会——她拼命地想站直身子,但只成功地变成半蹲,椅子腿硬被她从地板上稍稍拔起,究竟如何做到的她自己也不知道,她只发现自己在地板上举步维艰地苦苦挪动着,摇摇晃晃地一步一步移动着,而那把要命的椅子则在背后嘲笑般地一直撞她。她当然搞出不小的声音来,所幸隔壁房间那名巨汉显然太专心听着电话而没发觉。
在她成功地移动到门边之后,她耳朵抵着门板努力听,比刚刚拼死移动还紧张。她什么也没能听见,该不会他这么快就打完电话了吧!但马上,她知道他正等着电话接通,于是她用意志力把全身上下所有力气都动员到耳朵上来,她必须听见他说些什么,可能的话,还由此听出和他说话的人是谁。在感觉出巨汉声音传过门板的震动时,她赶忙屏住呼吸。
然而,第一波传来的声音混成一团听不清,他可能是要某人接电话,如果真是这样,那她没能听出姓名是什么。如果真是个名字的话……她的脑袋一阵昏眩,她不耐烦地摇了摇头,用力咬着下唇,直到疼痛让她清醒起来,哦!
“……完事啦,是啊……逮到马可了,人在外头,好好地干了他一下……不不!他好好的,我下手有分寸,只打昏了而已。”
然后静了下来。退而求其次,罗莎满心希望自己多少能听见点什么,哦,只要她能听出电话那一头的人到底是男的或女的那该多好!但随即巨汉的男低音再度传来:“戈弗雷小姐好好的,把她绑在卧室里……没,没受伤,绝对没有,我保证!最好别让她被绑在这里太久,她没做什么让你不痛快的事,是吧?……是,是!……出海去,然后……反正你是老大,你说了算……没问题,没问题!我说过他还……”有片刻时间,她只能听到一团混杂的嗡嗡震动之声,难道他就真的不顺口叫一下这背后主使者的姓名?不必姓名,只要有点相关,什么都好……“好的,好的!我现在就去,马可不会再烦到你了,但别忘了这个女孩,小妞妈的很有种,不错。”罗莎在突如其来的一阵反胃中,听见电话挂上的咔嚓声,以及巨汉缓慢的、笨拙的,或该说是和善的笑声。
她靠回椅背,筋疲力尽地闭上眼,但很快地她又睁大眼睛,她听见了起居室门被摔上的声音,他是出去了还是有另一个人走进来?但接下来只是一片死寂,这让她确定巨汉已离开小木屋了,她得去看看……她扭着身后退,用劲撞开了门,然后以鸭子般摇摇摆摆的姿势费力移过起居室,到距离最近的一扇窗边。巨汉的手电筒已拿走了,房间又伸手不见五指,她移动中碰到了室内某个摆设,被绑的右手臂还因此被撞成淤伤而疼得要命,但最终,她还是成功到达窗边。
月亮升高了,木屋前的白色沙滩和平静的海面闪亮如镜,整个海滩完美地罩上一层温柔的冷冷银光。
她忘掉了手臂的疼痛,忘掉了被绑肌肉的阵阵针刺之感,也忘掉了喉咙和嘴唇的干渴欲裂,窗外的景色在银光和阴影交杂中如此地美好,如此地璀璨,仿佛是电影中的画面,甚至连那个巨汉此刻也显得很渺小,就像躲在镜外的导演下令用远镜拍摄一般。在罗莎辛苦地移到这扇没挂窗帘的窗子时,巨汉正弯身探向戴维·库马,库马仍像她最后所见到的那样平静而无知觉地躺在原地。她瞧见那山一样巨大的绑架者毫不费劲地抬起库马,扛在肩上,缓步走向船屋,不怎么轻柔地把他放在小艇上,大脚踩上通往海面的斜坡,以肩膀抵住船身,开始朝海上推。
小艇开始动起来,在巨汉的使劲下缓缓往水上移,终于整艘船完全浮在水上。巨汉涉着及膝的海水走向船,他抓住船缘,像只猩猩般轻巧一翻就上了船,不一会儿,小艇的船灯便平静地亮了,罗莎又看到巨汉出现在甲板上,抬起他舅舅不省人事的身躯,走进了船舱,跟着一阵引擎声隆隆响起,暗紫色的海面生出一道白浪,小艇便轻松地离岸滑行而去。
罗莎眼睛眨也不眨地盯着,直到她眼睛刺痛起来,但她仍顽强地锁定船灯不放。小艇颠簸了一下又优雅地滑去——朝南,背向西班牙角,最后,仿佛被远方波涛吞噬般消失不见了。
当下,女孩突然像疯了一般,如同被绑在椅子上的重罪犯一样呼天抢地起来,她感觉海潮似乎鬼祟地升高起来淹没了她,令她窒息,原本平静的海洋也变脸般涌来狰狞的巨浪。
在她昏厥过去的最后一刹那,她脑中闪现一道灵光,她知道自己再也见不到戴维·库马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