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群知识分子的都是一些淑女和绅士,没有人是在四十岁以下;他们大多数是女性,其中别扭地夹杂几个形象干瘪的男性;坐在公园山饭店的主餐厅里,桌上摆着美味的早餐,他们像一群发现春天第一批新芽的麻雀,叽叽喳喳叫个不停。
上午已经过了大半,除了这群老师们,餐厅里空荡荡的没有其他人。餐厅领班伸出轻视的大拇指,指着那群休假的女士先生们。萨姆巡官无动于衷地走进餐厅(公园山除了法国美食外,还有造作的高卢布置),他奋勇地穿过光洁的桌子,后面跟着暗自偷笑的佩辛斯。
巡官大步行进之际,叽喳的麻雀们忽然回过头,偷瞄一眼,然后骤然无声。双双惊讶的眼睛像训练有素的军团滚动着来观察入侵者。巡官的脸向来不能获得小孩子和害羞的成人甜美的信任,他的脸又大又红又凶又都是骨头,被打歪的鼻梁更让人不寒而栗。
萨姆没好气地说:“你们就是印第安纳州来的老师?”
一股不安的战栗之气急切地在众人之间传开,女士捂着胸口,男士开始舔舔尊贵的嘴唇。
一个五十多岁、苦心打扮、脸庞肥胖的人——显然是队上的发言人——把桌首的椅子往后推,半欠起身子,略转身,抓住椅背。他脸色相当惨白。
“什么事?”他的声音有些发抖。
“我是萨姆巡官。”萨姆语气和平常一样粗鲁。佩辛斯半躲藏在父亲宽阔的肩膀后面看,有一会儿以为所有的女士都要因此昏倒。
“警察!”发言人上气不接下气,“警察!我们做了什么事?”
巡官敛起笑意。如果这个胖男士急着下结论把“巡官”当成“警察”的同义词,那么就更好办事:“我就是来查这件事的。”萨姆严厉地说,“你们人都在这儿?”
那人的眼睛惊愕地扫描整个桌子,他们都看着巡官凶狠的脸,个个眼睛张得又大又圆,好像铜板。他说:“怎么——嗯,对,没错。”
“没有人不见了?”
“不见了?”发言人不解地跟着说,“当然没有。为什么会有人不见了?”
人们脖子探来探去,两个脸色憔悴被吓坏的女士发出压抑的惊恐的声音。
“只是问问。”巡官冷酷的眼睛上下扫荡围坐在餐桌旁的人,像镰刀似地砍向注视的目光,“你们昨天下午搭乘礼沃利的巴士去兜风,对吗?”
“没错,先生。没错。”
“你们都一起去了?”
“是啊!”
“人们都回来了?”
那位肥胖的男士坐回椅子上,好像被忽然降临的悲剧打击得不知所措。他卑微地低语说:“我——我想是吧!福——福利克先生,我们不是都回来了吗?”结果,注意力都转移到一位瘦小的男士身上。那人衬衫领子僵挺,水汪汪的棕色眼睛四处溜转,寻找安慰,叽哩咕噜地回答:“是啊,是啊,伍德先生,我们都回来了。”
巡官说:“好,好,好。各位,你们在掩护某个人。是谁不见了?”
“不可能的。”佩辛斯在这种忽然降临的令人厌恶又忐忑不安的沉默中低低地说,“爸,这些老好人说的都是实话。”
萨姆狠狠地瞪了女儿一眼,要她闭嘴;可是她甜甜地一笑,继续说下去:“爸,等等,我算过人数了。”
“哦?”他怒视着她,然后眼睛溜下桌去。
“他们共有十七人。”
“我们到底碰上什么鬼了?”巡官嘟哝着,暂时忘记自己恶人的角色,分析这个最新惊人的情报。费雪说是十九……“喂,你!”他对着发言人的耳朵吼,“你们一直都是十七个人吗?”
伍德先生只能点头,虽然他勇敢地吞了几口口水。
“喂,侍者!”萨姆又对餐厅对面的领班大声吼。领班抬起正在研究菜单的脑袋,有些惊讶,“你,过来!”
领班挺了挺身子,他不以为然地打量巡官,然后慢慢地踱步过来,好像大的蜡嘴鸟。
“什么事?”他的声音有些音乐性。
“仔细看看这群人。”领班晃着优雅的头有些无聊地依言行事,“这是所有的人吗?”
“Maisoui,m‘sieu”(法文:是的,先生。)
“说美国话!”巡官大不以为然,“十七个,对吗?”
“M‘sieu,十七是正确的数字。”
“他们住进来后就是十七个人吗?”
“哈。”领班挑了挑光溜的眉毛,“Ungendarme(法文:一个兵团)我想我应该找经理来。”
“回答我的问题,你这白痴!”
“十七个。”领班口气坚决。他回头看到已经不再美丽的在餐桌旁发抖的女士们和男士们,“Mesdames,别慌乱。我保证这是芝麻小事,根本没事;一定是个错误。”
Mesdames和Mesaieurs都谨慎地发出松一口气的轻呼。他像活着不耐烦的牧羊人,觉得身负重任,勇敢而尊贵地看着巡官。
“M‘sieu,请你长话短说。这真是非常失礼。我们不能让客人——”
“听清楚了,法国佬!”萨姆被怒气冲昏了头,吼叫着。他抓住领班烫得平整无痕的翻领,“这些人在这里住了多久?”
领班的身体扭了一下,然后被吓得冻结了。在场的女士们脸色发白,男士们紧张地站起来,彼此喃喃低语。连佩辛斯活泼的小脸也历经一连串的扭曲。
“自——自从星期五。”领班喘着气说。
“这还差不多。”巡官咬着牙,放掉抓皱的翻领,“滚!”领班落荒而逃。
“好,现在我们好好谈一谈。”萨姆继续说,一屁股坐在发言人空出的椅子,“佩蒂,坐下来,这看起来要花上整天的功夫。天啊,慢吞吞的。你,昨天下午你的人上巴士前,你有没有清点人数?”
发言人难逃劫数,匆忙地说:“没有,先生,我没有。真抱歉——你知道,我们没想到——我不懂——”
“好吧,好吧。”巡官的口气温和些了,“我不会咬你们。我只想打听一些消息。我告诉你们我想知道些什么。你们说你们这群人共有十七人。你们离开波汉克斯,或随便你们从哪里来,你们共有十七人;你们抵达纽约时,共有十七人;住进这个垃圾堆时,共有十七人;坐车逛城时也是十七人。到目前为止都没错,对吗?”
大家一致点头同意,动作飞快。
萨姆想了想:“一直到昨天中午为止都没错。你们包了巴士带你们去游览。你们到四十四街和百老汇的礼沃利巴士总站,你们坐上巴士。你们去总站时,是不是也是十七个人?”
发言人无助地说:“我——我不知道。我真的不知道。”
“好,但是有一件事是可以确定的。巴士出发时,车上共有十九个人。你们怎么解释这件事呢?”
“十九!”一位戴着夹界眼镜、壮硕的中年女人叫出声,“哦,我注意到——我还想说那个人在那儿做什么呢?”
“什么人?”巡官马上反问。佩辛斯把手上玩的汤匙掉在地上,但她仍很安静地坐着,看着壮女人脸上交织着胜利和迷惑的光辉。
“卢笛小姐,什么人呢?”发言人皱着眉跟着问。
“啊,就是那个戴着刺眼的蓝帽子的人!你们没有人注意到他吗?玛莎,我想我在巴士发车前,向你提过他的。你不记得了吗?”
瘦骨鳞峋的小姐玛莎喘气说:“对啊!没错!”
佩辛斯和巡官交换一下眼色。这是真的了。乔治·费雪的故事是有事实根据的。
“你记不记得,卢——卢笛小姐——”佩辛斯堆了一脸讨好的笑容,“这个人外表其他的细节?”
卢笛小姐一下子脸上发光:“我当然记得!他是中年人,八字胡子很大,好像电影里的小丑。”她脸红起来:“就是喜剧演员,只是他的胡子是灰色的。”
“还有——卢笛小姐指给我看的时候——”排骨小姐玛莎兴奋地接着说下去,“我看出他很高也很瘦。”
“还有其他人注意到他吗?”巡官问。
大家个个神情茫然。
“你们女士们难道没有想到——”萨姆语带讥讽,“一个你们不认识的人没有权利坐上你们自己包租的巴士?”
卢笛小姐结巴地说:“有啊,可是我不知道该怎么办啊!我以为他和巴士公司有什么关系呀。”
巡官把眼球转向天花板:“你们回程时,有没有注意到这家伙?”
“没有。”卢笛小姐的声音发抖,“没有,我特别看了一下,他没和我们一起走。”
“很好,现在我们开始有头绪了。可是——”巡官阴沉着脸说,“那还是只有十八个人。我们都知道昨天你们的巴士上有十九个人。各位,认真想一想。我相信你们一定有人注意到那第十九个人。”
佩辛斯缓缓地说:“我想桌子尾端那位迷人的小姐记得一些事情。两分钟前,我看见她嘴里颤抖着好像说了一些话。”
那位迷人的小姐咳了一声:“我——我只是想说——”她的声音颤抖,“我的确注意到别个——不属于我们的人,不是戴蓝帽子的人。是不同的人——”
“哦,一个男人吗?”巡官快嘴地说,“小姐,他是什么长相?”
“他——他……”她停住了,“我想他很高。”
“喔!”一个鼻子长瘤而且魁梧的女人气急败坏地说,“史巴克小姐,你说错了!”
迷人的小姐吸吸鼻子:“也许吧,可是我真看见他了,他——”
“怎么?我也注意到他了!”魁梧小姐大着嗓门喊道,“我确定他块头相当大!”
许多双眼睛顿时都燃起亮光。一位秃头的胖男士主动抱着说:“我记起来了。没错,我确信他很瘦很矮,四十来岁。”
“胡说!”魁梧小姐尖声说,“史考特先生,你的记忆力一向出名地坏。我明明记得——”
“现在我回想一下——”一位小老太婆也自动发言了,“我相信我也看见他了。他是个高大强壮的年轻人——”
“等一等。”巡官不耐烦了,“这样子我们什么事也办不成。显然你们没有人知道第十九个家伙长得什么德性。可是你们有人记得他回程和你们一起回到巴士总站吗?”
“我记得。”史巴克小姐立刻回答,“我确信他和我们一起回来。他就在我前面下车。后来我再也没见到他了。”这位迷人小姐杏眼圆睁,盯着魁梧小姐,看她敢不敢反驳。可是没有人反驳她。
萨姆巡官烦躁地搔着下巴,苦苦思索。他终于开口:“好。至少我们知道事情发展到哪里了。如果我派你——你叫什么名字来着——”
“伍德。路瑟·伍德。”发言人语带热切。
“伍德先生,如果——万一有什么事情,我就请你负责和我保持联络。例如,如果你们有人看见昨天巴士上的那两个人,就告诉伍德先生,他会打电话到我办公室。”他把名片放在桌上,发言人小心翼翼地收起来,“你们都要睁大眼睛。”
佩辛斯打气地说:“你们都在当侦探,我相信这会是你们纽约之行最兴奋的事。”
十七位印第安纳来的学校老师喜于形色,好像同一张脸。
“是啊,不过别瞎搞。”巡官说,“只要乖乖坐好,睁大眼睛看。你们还要在城里呆多久?”
伍德先生抱歉地轻咳一声说:“我们预定星期五回家。”
“一周之旅吗?好,你们离开旅馆前,记得打通电话给我。”
“萨姆巡官,我一定照办。”伍德先生的语气依然恳切,“我一定会打电话的。”
巡官大步走出公园山的餐厅,佩辛斯顺从地跟随在后。巡官狠狠瞪一眼站在走廊中缩着头的领班,穿出大厅走到广场上。
佩辛斯顺从的神气也消失了:“爸,我觉得你好可恶——这样吓唬那些人。可怜的家伙们被吓得半死,他们好像一群小孩子。”
巡官突如其来地咯咯笑起来。他朝着街角一辆老旧不堪的车子上面打瞌睡的老司机眨眼:“技巧,孩子,技巧嘛!对一个女人,只要咧开大嘴傻笑。可是一个男人要得到东西时,一定要扯大嗓门叫更大声,摆出比下一个家伙更凶恶的嘴脸,否则门儿都没有。其实,我向来都替身材瘦小的家伙难过。”
“那拿破仑怎么办?”佩辛斯说着,把手臂插进父亲的臂弯里。
“别说他不是大嗓门!听着,小甜甜,我不是把那些可怜的老师兜得团团转吗?”
“有一天你会得到报应的。”佩辛斯神色黯淡地卜卦未来。
巡官只管笑笑:“嘿,计程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