相传某地有一个故事,说的是时间曾为某个人停下过脚步;或者说,时间曾为他而延伸;因而凡人一眨眼、一次心跳或一抖指尖的功夫,对他而言也许就是漫长的一个时辰。
这种事其实并不像听上去的那么离奇和荒诞不经。在日落与日出之间确实存在着一个超然的时空;它只能出现于某一稀有的状态——真实宇宙中一切正常的活动停止了。换句话说,那是蜕脱了所有粗鄙表象之后的一种时空凝滞;它是临界于超常的现实与巨大的惊恐之间的一点——最短暂的一瞬变得像永恒般漫长。
今夜,在大庭广众的椭圆形竞技场,巴克·霍恩猝然倒毙在跑道上,碾轧在咆哮而过的马群之下,于是,那种独特而漫长的时空凝滞出现了。区区一秒万众愕然的瞬间,形成如同数小时的被放大了的时段;没有一个生灵在喘息,没有一块肌肉在运动,没有一丝声音出现。喧嚣的、万头攒动的大竞技场变成了一座僵冷的石偶林立的魔阵,而凌驾于这个魔阵之上的只有永恒的苍穹。假如此刻有什么外在的观察者能从这片弯窿的顶端俯瞰大地,很可能会认为这是这个星球上一个巨大的休眠火山口中陈列着的某个神秘大师创作的大理石雕像群,而他自己则成了侥幸的偷窥者。
然而,真实的世界终于卷土重来,把过去的那一刻推入了永恒。声音重新出现了,但那不是人类的语言,而是一种仿佛来自地狱的恐怖的呻吟,从最低调的粗吼到最高调的尖叫,两万人惊骇的声音形成一段涵盖全音程的宏大和声,以至超越了人耳所能接受的范畴,形成一阵强烈的震撼,仿佛整个竞技场都在颤抖。突然,一个牛仔骑士的惨叫划破了那沉重的和声,接着是马群凄厉的嘶鸣,它们在绝望地躲闪着不再去践踏那匐卧在地的领队人。
此时,两万个人如梦方醒地同时跳了起来,竞技场随之摇撼不已。
一切确如梦境,来之晃晃,去之速速。
相继而来的只能是俗世上必然的反响——狂吼、尖叫、哭喊、躁动、逃离!人们开始疯狂地涌向各个通道和出口,场地助理们下意识地拦截着四下乱窜的人群。渐渐地,运动场里开始恢复有序的状态。马匹纷纷被牵到场地的一边。从东边的大门跑出一个拿着黑色口袋的秃顶男人,他腋下还夹着一个似乎是随手抓来的印第安披毯。与此同时在场地的中间,疯狂比尔·格兰特——他的马、他的头、他的双手和双眼一直僵而未动——仿佛突然醒转,策马冲向人员稠密的事故中心。
马斯包厢里的寥寥数人此刻都深陷在戏剧性的沉寂之中,无一例外。但是有四个人,出于某种异乎寻常的原因,先于其他人从恍惚中清醒过来。他们的神经很快被调集起来,进入应急状态。这就是奎因父子——他们一个是训练有素、惯于对突发事件产生高度警觉的老警察;另一个则几乎是个任何惊天动地的震撼都不能使之瘫痪过久的钢铁机器。再有就是托尼·马斯,对此体坛灾难最为敏感的大竞技场创办人——他的宏伟杰作竟在转瞬之间变成了首次亮相其中的运动员的陵墓。最后是吉特·霍恩,她比其余的人更快地感觉到灾难终于降临的绝望和痛苦。这四个人两两跨过栏杆跳到了十英尺之下的场地上。他们虽然也深受冲击,但对自身的感受无暇介怀,迅速向出事地点冲去。被他们丢下的包厢里的其他成员还都惊魂未定,瘫坐原地。朱利安·亨特叼着的半截雪茄掉了下去,嘴巴还大张在那里;玛拉·盖依单薄的身躯在簌簌颤抖,脸上血色全无;迪居那傻呆呆地坐着,完全愣住了;汤米·布莱克摇摇晃晃地站着,像个刚刚挨过如雨老拳的大输家。
骑士们都己经下了马,有人还在忙着平抚狂躁的惊马。
吉特和埃勒里跑在前头,奎因警官与托尼·马斯被他们落下十几英尺远。姑娘像驾上了恐怖的翅膀,扑向残酷的境地;埃勒里紧锁眉头,在突如其来的悲剧中飞速思索,目光冷峻而警醒。他们径直冲到人群中那个无声无息摊在地上的形骸旁边,猝然止住了脚步。那个攥着黑色口袋的人正蹲在地上,一见吉特·霍恩,立即把那张披毯盖在地上那人的身上。
“哦——霍恩小姐,”他嗓音喑哑地说,“霍恩小姐,我很遗憾,非常遗憾。他已经……死了。”
“噢,不!医生!”
她急切地说,似乎想尽量保持冷静和理智,听候医生改变他的判断。骑术团的随团医生,一个不修边幅的老人,微微摇了摇头,站到一边,关切地盯着吉特那张苍白的脸。
埃勒里若有所思地站在吉特身旁,观察着她。
她一下子跪坐在地上,硬咽地哭泣着,伸手去触摸盖着尸身的毯子。柯利·格兰特的脸上毫无表情;疯狂比尔·格兰特傻呆呆地下意识去阻拦吉特掀起毯子;她头也不回地甩开了他的手;格兰特的双手停在了半途。随即她掀开了毯子的一角——地上那张原本活生生的脸在殷红的血迹下呈现着恐怖的惨白;死亡之手任意涂抹、扭曲、改变了他的五官;一双失神的眼睛透过鲜血和尘埃向她投来无言的注视。她丢掉了毯子,仿佛那是个邪恶的物件,然后便默然长跪在死者身旁。
埃勒里用指关节捅了捅柯利的胸肋:“醒醒,你这傻家伙,”他温和地说,“快把她从这儿带开。”
柯利打了个冷战,脸红了。赶忙朝她蹲了下去……
埃勒里一转身,和父亲正打了个照面,奎因警官此刻像个风神似的须发蓬乱。
“怎么——他出了什么事?”他喘吁吁地问。
埃勒里定定地只说了一个字眼:“谋杀。”
老先生的双眼顿时瞪得滚圆:“谋杀!这怎么可能——”
他们彼此对视了片刻,突然,埃勒里的眼中腾起一片云雾。他开始四下寻视,唇间习惯性叼着的烟卷向下松垂,险些掉落在渗着斑斑血迹的砂面跑道上。他取下那半根雪茄,拿在指间捻来捻去急促地说:“哦,上帝,我真蠢呐!爸……”他把捻烂的烟卷丢进衣袋,“谋杀是毫无疑问的。子弹打入他的侧面,肯定击中了心脏。医生把他盖起来之前我亲眼看见了那伤口,那是……”
奎因警官的脸色变得灰白,一双鹰眼警觉起来,转而走向旁边的人群。
那群人让开空当容他进去,把他围在了当中。
吉特·霍恩无力地把头埋在柯利宽大的臂膀中。
疯狂比尔·格兰特二目圆睁,出神地盯着地上蒙着毯子的尸体,好像还没看够。
埃勒里展了展肩膀,长吸了一口气,沿着环道向场地西北方向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