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天缝制结婚礼服,对裁缝来说可谓历尽九九八十一难。
沾上了汗渍是要赔钱的,灯光吸引来的小羽蚁,对白色布料来说也是一种危险。
素子用冷毛巾擦去额头和脖子上的汗,继续缝裙裾上的滚边。
素子已经二十七岁了,一直是裁缝店勤勤恳恳的裁缝师。虽说比不上一流企业的OL,随着技术越来越熟练,收入也水涨船高。装个空调轻而易举,但素子并不想装。装了空调,就一辈子要住在这个公寓了。她这样告诉自己,一直忍住不装,顺利的话,凉风起的时候,事情就该有眉目了,这是她的预感。
素子能心平气和地为他人做嫁衣裳,是因为她自己也有了恋人。
去年夏天可不是这样。
她可以平静地为卖笑女缝制长长的礼服,但做结婚礼服的时候就经常心烦气躁。
“他人嫁得如意郎,自家白日捉虱忙。”
这么说来,捧着布料一针一线缝缝补补的手势,跟乡下老人对着不认识虱子的素子们一边哼着歌谣一边教她们捉虱子的手势一模一样。素子想起这首歌谣,又对自己生起气来,真是自取其辱。
素子用冷毛巾擦干净腋下,试穿刚做好的结婚礼服。
穿上结婚礼服也没什么用,镜子里,映着一张比实际年龄更苍老暗淡的脸。
素子确认了没有黄斑和味道才交货,店里的女主管一边检查,一边把鼻子贴近礼服腋下。虽然她没说什么,素子却屈辱得浑身发热。
素子有轻微的腋臭。
她没有去上班,放弃当美容师的梦,选择在自己家里可以做的裁缝,就是这个原因。
隔壁的电视在放七点的新闻。手上的活儿告一段落,素子放下针,站起身来,准备吃晚饭,公寓的管理员敲响了房门。
叫她的电话是从伊豆打来的,通知她七十岁的老父亲病倒了。
把换洗的内衣扔进波士顿包,素子沿着工厂背后的近路跑起来。
从大森到蒲田,林立的大工厂包围着这片街道小厂。
一眼看上去,这片小厂似乎已经废弃,一片死寂。机油和切割钢屑的焦味是它尚存活的证据,所谓钢屑是车床和铣床切割钢材加工时产生的废屑。
横穿街道汇入羽田的海里的是海老取川和吞川。正值涨潮时分,闷闷的海水腥气和垃圾臭气混合,毫不害羞地肆意散发。
黑暗的水面像焦油一样沉甸甸地摇晃,晃动着水面的零星光亮。大多数小工厂到了晚上已经关上铁大门,有几家泄露出细条灯光和声音,还在加班。大工厂正在推行自动化,小工厂只能做做大工厂的转手订单,或是制作样品,勉强还可以支撑下去。
野口铁工所也还亮着灯。
野口铁工所的厂房由民居改造而成,只有厂长和员工两个人。
数夫就是这里的车床工。
值完夜班,用旧报纸擦拭着沾满机油的双手,数夫看见气喘吁吁跑过来的素子,一脸疑惑。
“爸爸年纪大了,想在还有最后一口气的时候见见你。”
数夫本来就是个少言寡语的人,事出突然,他看起来吃了一惊,用破布代替旧报纸狠狠擦着手,还是不作声。
“不行?”
“没说不行。”
“我们只交往了一个月,没想到就要被拉去见老爹,感觉很糟糕吧?”
“这倒不是。”
“就这样吧,求你了。”
接下来,就盯着高她一头的数夫的眼睛,默默等待就行了。
父亲危在旦夕,自己却拿这个借口布下罗网去引诱男人,素子为自己暗暗激动。
数夫今年正好三十岁,他和年纪还小的妹妹住在一起。
他看起来还有些吃不准,动作也很犹豫,慢慢吞吞换着衣服,不过他一直都是这样。他说话从不斩钉截铁,对待金钱和时间也随遇而安。也许他对人生都是这个态度。他慢慢悠悠,不带感情,像牛吃草一样做着自己的工作,像牛反刍一样拥抱素子。
数夫没能考上大学,到工厂来帮忙本是权宜之计,不知不觉就一直待了下来。前途算不上有望。若是二十年前的父亲,一定会挑剔,不知道这种男人有哪点好。
如今的父亲就不会这么说了。如果他这样说,素子准备这样反驳:
“喜欢一个人是没有理由的,爸爸也是这样吧。”
父亲勇造,在伊豆一个渐渐没落的观光地,和一个女人生活在一起。
“别吃惊,那个人可是相当年轻。”
她事先给数夫打了预防针。和父亲一起生活的多江,好像只有四十二三岁。十年前,父亲去钓鱼,认识了开寄存行李店的多江,抛妻弃子,跑去伊豆一去不回。
母亲还在世的时候,素子也怨恨父亲,准备一辈子不原谅他。送走了母亲,听说父亲也患上高血压,这两三年,正月里,她才开始在家里露脸。
到达伊豆,已经是深夜了。
旅游产业的开发并没有惠及这个车站,这里看不见旅馆拉客的身影,羽蚁聚集在昏暗的电灯旁飞舞。
勇造,不,多江的店,在离车站步行不远的海边老街上。
“出租钓竿”。
木片招牌上的这几个手写字一笔一画都毫不含糊。
“这是爸爸的字。”
她告诉站在身后的数夫。一瞬间,她想到,如果父亲死了,自己要把这个招牌保存下来当纪念。她赶紧打消这个念头,敲响了拉着皱巴巴门帘的玻璃门。
“我是素子,东京的素子。”
素子声音里的焦急令自己吃惊。来伊豆的路上,她本来怀着第一次和数夫出门旅行的兴奋,也许自己也觉得这样很不对。
然而,勇造正坐在地铺上看电视,脸看上去和正月时一样精神。
“爸爸,不好好躺着,没问题吗?”
看见女儿进来,勇造似乎有点吃惊,转过脸去,他一直是这样。
“之前觉得快不行了。”
多江圆圆的脸,丰满的身材,连声音都是圆润的。她瞅瞅数夫,露出灿烂的笑容。
“到底怎么回事?”
“学生来了,他以前的。”
“学生?”
来寄存行李的客人忽然打招呼说:“啊,校长先生。”
“爸爸怎么说?”
“出了一身汗。赶紧问他是哪个年级哪个班的——说是学生,也是年近四十岁的中年男人了。”
勇造一辈子都在教育界辛勤耕耘,最后的职位是初中的校长。
年纪到了刚退休,大概是一辈子严于律己,反弹得厉害,闹出了大事情,没能守住晚节。
多江接着绘声绘色地模仿起勇造当时说的话:
“打起精神来,加油哦!老师也在加油!”
最后还像天皇一样挥挥手。
“客人刚走出去,他就……”
多江翻了个白眼,故意往数夫那边倒过去。
素子还没来得及介绍数夫,数夫对眼前的情形一知半解,真是难为他了。
“只是头晕吧?”素子问。
“后来想想,可能是的。不过,他可是你们寄存在我这里的重要物品,万一有什么……”
她再次对着数夫笑笑。
“老师。”
多江一直这么叫勇造。
“老师也打声招呼吧。是素子的先生吧?”
“还没到那一步。”
“是来见面的哦,老师。”
勇造的身体已经干瘪,似乎随时会“啪”的一声折断,但他依旧像过去当校长时一样,身板笔直,坐有坐姿。大概是内心有愧,他每次总是在一开始的时候装糊涂。
素子正准备介绍数夫,有人在敲玻璃门。
“对不起。”
是一个微带沙哑的女人的声音。
他们一直等待的姐姐组子来了。
“姐……”
素子站起身来,抢在准备站起身来迎接的多江前面。
“我来晚了,从热海坐出租车来的。”
“被宰了吧,从热海来。”
“这都是小事,爸爸怎么样了?”
素子告诉了她来寄存行李的客人认出父亲的事。
“活该。”
组子的玩笑让两人都大笑起来。
多江随后跟来。
“承蒙您多多照顾。”
组子低头致谢,声音不像是客套。她正准备进屋,看见数夫,瞬间愣住了。她嘴里嘀咕着:
“数夫怎么来了?”
多江好像没听见组子的嘀咕,大方地介绍道:
“这位,是素子的先生。”
刚说出口,看见表情不自然的组子和数夫,又看看素子,赶紧吞下后面的话。
“啊,还不是。”
“你们认识吧,见过面吧?”
一瞬间的沉默。
低矮天花板下的六铺席茶室,或许是朝向不通风,湿气聚集在房间里出不去,或许是该扔的东西没扔,堆满了房间,房间里弥散着混杂香烟味的老人体臭。
妹妹是个小个头,相貌平平,姐姐和她正相反。
姐姐大方靓丽。如果说妹妹是正膝写下的楷书,姐姐就是龙飞凤舞的行书、草书。她的妆容并不浓艳,却自有一股风情,可能是这十几年都开着咖啡店,混在风月场上吧。
组子看看妹妹,哧哧地小声笑着。
“我认识的是他的哥哥。”
她像是在对多江解释,
“十年前,我被这个人的哥哥给甩了。”
素子此时牢牢盯住数夫,生怕错过他眼睛里一丝的表情变化。不夸张地说,素子就是想看看这一瞬间的两人,才把数夫拖到这里来。
比起受到冲击的组子,数夫的表情几乎纹丝不动。
“你哥哥,还好吗?”
组子的声音似乎坦荡光明,但细心听,里面隐藏着小小的尖刺。
“几乎没见面,应该过得不好吧。”
“你们是兄弟,这样可不行。不过,他就是那样的人,我们家也差不多。”
然后她转向素子,询问两人是什么时候开始交往的。
素子回答说,最近才刚开始交往。
“吓到你了?”
她望进姐姐的眼睛里去。
“为什么我要被吓到?”
勇造开始好奇地死死地盯着三人,忽然对着数夫就是一拳。
他这一下,动作敏捷,完全不像个老人。毫无防备的数夫来不及抵抗,又挨了两三拳,三个女人大吃一惊,跳起来阻止。
“别拦我,这种人渣!”
他喉咙里呼哧呼哧的,弯起身子,甩开拉住他的女人们,大叫道:
“你这家伙,毁了女人的一生,还有脸来!”
组子拦住他。
“爸爸,不是,这个人,是弟弟。”
“啊?”
“那个是太一郎,是哥哥。”
“是他哥哥吧?”
“是的。是哥哥,他是弟弟。为什么要打弟弟?”
“啊?那个说是要结婚,在最后关头丢下你,和别人在一起……”
“是他哥哥。爸爸,你搞错了。”
勇造还想说什么,组子低声说:
“以前的事就别再提了,谁都有不想提的往事。”
“爸爸,你把弟弟当哥哥打了。”
勇造忽然抱住自己的头蹲下来。
“疼,头疼。”勇造呻吟着。
对这样的父亲,妹妹比姐姐更冷酷。
“爸爸,你怎么会头疼。疼的应该是数夫啊。”
这三个人,似乎被不可思议的线连着。多江在一旁默默观察。
就算是素子,也无法想象,如果勇造没有动手打人,此刻三人脸上表情如何、该如何打招呼。
家里只有一顶蚊帐,让给了素子三人。勇造和多江搬去了四个铺席半的次卧。说是次卧,这栋房子总共也只有两间卧室。
没有多余的枕头,多江拿毛巾卷起坐垫,做了三个临时枕头。她一边卷,一边低声嘀咕着,最近勇造看电视里的服饰搭配讲座看入迷了。
“那个,我说啊,不就是和式脱衣舞倒带吗?”
两个女儿之间,肯定有什么芥蒂,勇造不一定想搞清楚,他的眼睛像水一样空洞,盯着虚空,坐在廊沿,悠悠地摇着团扇。
数夫第一个钻进帐子,躺在最边上。
灯光调暗了,在一片微明中,组子换上多江借给她的浴衣睡衣。素子早一步,已经换上了白色睡衣,钻进帐子,躺在数夫身旁。
蚊帐外,正在系着胭脂色伊达窄腰带的组子停住了手。
不过,那只是一瞬间。咻咻地如蛇蜿蜒过石垣的系腰带声之后,灯灭了,组子手握团扇钻进蚊帐。并排躺着的三个人呼吸似乎比平时少了几分平稳。
“干吗要把我们叫回来?明明是虚惊一场。”
组子小声提起话头。
从旁边房间微开的纸门飘过来蚊香的烟,素子也小声平静地说:
“其实是为了让我们看看,自己是多么尽心在照顾他吧。”
素子就说了这么一句,整个房间只剩下黑暗和三人的呼吸声。
没有海风,也没有山风,每个人都只能湿漉漉地出着闷汗。
素子觉得口干舌燥。
这是她的情绪和身体激动的前兆。
“你自己觉察不到。”死去的妈妈曾经这样说。那个,那种味道——从腋下散发出来,就是这种时候。
素子伸手去摸旁边数夫的手。
“姐,还记得那个时候吗?高中三年级的夏天,我们跟现在一样,并排躺在蚊帐里,一起说着话的那天晚上。”
素子说,“自己以后要当美容师,高中毕业后要去上美容学校,”组子立即反对。
“我觉得你不适合当美容师。”
“为什么?”素子追问道。组子嘀咕了一句:
“不说也知道吧。”
“难道是那个原因?”
是素子最不愿提起的事。
素子感觉自己身体发热了。
妹妹没有回答,组子以为她没有听懂。
“你没去过美容院,大概不清楚,不管是洗头还是剪头发,美容师的腋下都会凑到客人脸上,还是选别的工作吧。我这么说,是因为我们是姐妹,你得感谢我哦。”
说出难堪的话时,组子总是这副腔调。她故意表现得粗鲁迟钝,猛力刺对方一下,伤人的和受伤的在青天白日下面面相觑,剑拔弩张。
连小孩都能察觉到话中的刺儿。如果这时手边有刀,素子准会抬手向姐姐的胸口刺去。
不过,姐。
不用担心了。
当下,这个瞬间,我的身体确实在散发着味道,不过,你闻到一阵更强烈的气味了吗?
数夫的手指。
数夫的脖颈。
还有数夫的腋下。
有一种渗入肌肤的机油味吧。
从头顶到脚尖。是啊,操作车床和铣床的人,一定会穿上结实的安全靴,就算上头有工具砸下来也不会受伤。但是,仍然会浸进来,连脚指头缝里都有机油的味道。
素子的脚缠上数夫的脚。
第一次的时候,数夫说:
“我有味道吧。”
他有些落寞。
“去餐厅的时候,有女孩这么说过。说是和她爸爸的味道一样,一坐下来就闻到了。”
数夫嘀咕着,“所以我才不受欢迎啊。”我这样回答数夫。
我把自己汗汩汩的右腋,压到数夫脸上。
一边压过去,我一边眼睛一眨都不眨地观察着这人的眼睛,这人脸上的表情,这人的身体,这人全身的情绪。他深深吸了一口气,把我的体味吸进肚子里。
哪怕他露出一丝嫌弃和忍耐,我都准备当场跳起来跑回家,再也不见他。
但是,姐。
数夫只是慢慢地、静静地吐了一口气,然后再次深深地吸进我的体味。
他的脸,就像一个小男孩第一次闻到花香。
多希望姐你能看看他那张脸。那一瞬间,我的脖颈向后一仰,身体里直到血管末梢热气蒸腾,全身酥软。
就是那天晚上姐姐说的话吧。
“不说也知道吧。”
组子发出了平静的睡梦中的呼吸声。
姐姐并没有睡着。
房间里很闷,她在装睡。
素子想把姐姐摇醒。姐,那件事,再讲给我听听吧。
姐姐和数夫。
抛弃她的男人的弟弟。
哥哥抛弃的女人。
仅仅如此吗?两人之间,好像有一根看不见的绳索牵连着,是我多心了吗?
“又来了!”
这时传来了多江的声音。
“要说几遍你才明白?”
黑暗中,清清楚楚传来多江的斥责声。
声音从店里传来。
敞开睡衣胸襟的勇造,打开客人寄存的波士顿包,正准备从里面拉东西出来,被多江按住了。
“客人寄存的东西,不能打开。我告诉过你吧?”
“我什么也没偷啊。”
“没偷也不行,我们可是靠这个吃饭的。要是发现你会偷看,就不会有客人来寄存行李了。”
“要是里面有炸弹怎么办?”
“怎么可能有那种东西。老师,快,早点睡吧!”
接着传来了咳不出痰的咳嗽声,还有掀开被子的声音,不久,一切都安静下来。
在当校长的时候,父亲从不让步,固执得近乎迂腐。
有一位伯父,不知是在年末还是中元节,拿来了商品券。
因为放在点心盒里,母亲没注意就收下了。深夜才回家的父亲立马大发雷霆,怒吼着让母亲马上还回去。大半夜的,母亲换上和服,出门去还商品券——这一幕仍旧历历在目。
这样的父亲,竟然会去偷看别人的行李。
听多江的口气,这种事不是一次两次了。
七十岁的父亲究竟在偷看什么?他想看到什么?
组子的手肘碰了碰素子。
姐姐有话想说?素子转过脸,只见组子泪水满眶,却在努力做出笑脸。
“姐。”
素子像小时候一样脱口而出。
她已经松开了数夫的手。
也许是因为换了枕头,素子好像做了一个夹生的噩梦。一睁开眼,噩梦消失了,剩下的是一股说不出的倦怠。
特别是夏天的梦,为什么总是让人疲倦不已呢?
梦中的季节,也是夏天吧。
素子用身体去寻找身旁的数夫。
人不在。
反射性地,她伸手去摸另一边的组子。组子低低发出“嗯”的呻吟,翻了个身。
数夫正坐在露水濡湿的廊檐,一边抽烟一边望着庭院。
说是庭院,其实只是一片狭窄的空地。
看来他们的业务不光是寄存行李,还包括卖啤酒和清凉饮料。蒙上白尘的箱子堆集着,随意扔在院子里。风吹雨淋后开始腐烂的草帽、压扁的果汁空罐,也许是从外面扔进来的,散落在地上。
像是在满地垃圾中见缝插针,牵牛花、紫苏、虚弱如幼儿一般的玉米,煞费苦心地点缀其中。
黑暗中,香烟的白烟在流动。
素子忽然变得十分安心。
她多希望这幅情景,就是几年以后的数夫和自己。
枕边的廊下,夜色中丈夫一个人在黑暗中抽着香烟。妻子在半梦半醒之间闻到了丈夫的香烟味道,又沉沉睡去。早上醒来,已经忘记了昨晚发生的事。
记得小时候,自己起来上厕所,看见过同样的光景,也许是她记错了。
不,没记错。
母亲熟睡着,轻轻打着鼾。父亲一个人坐在廊下,一边望着庭院一边抽着烟。父亲的头发乌黑,肩膀还很结实——对了,那就是父亲离家出走之前那段时间。
那么说,半夜一个人望着黑暗吸着香烟的父亲,在想什么呢?
伊豆的新女人,那就是多江了。
被抛弃的妻子和两个孩子最后怎么样了?
就算和数夫做了夫妻,和从前的父亲、母亲一样,自己也会有这样的夜晚吧。
忽然一个高大的影子,来到数夫身后。
是勇造。
他忽然伸出手,摸了摸数夫的头。
“起包了。”
又摸了摸,说:
“我腕力一向强,扳手腕,员工室里没一个能扳得赢我。”
勇造伸出手,像是在邀请数夫。
勇造的眼睛里含着水,不知是在哭还是在笑,在黑暗中闪着光。
数夫把还亮着的香烟扔进庭院,伸出手。
“怎么样啊?”
“嗯,强。”
“很强吧。”
两人一边扳手腕,一边轻声交谈,这是相互认可、相互原谅的仪式。素子用手戳戳姐姐组子,叫醒她。姐妹二人感到自己珍视的东西终于获得了肯定。素子对姐姐的芥蒂也不知藏身何处了,真不可思议。
隔壁房间传来打鼾声,那是多江。
这可是让一位原校长自毁人生的女人。
“罪孽深重啊。”
多江经常表现出擅长察言观色的一面,想象中她是个千载难逢的恶女,但圆滚滚的头,让她看上去像个人偶。
不知道事情是怎样走到这一步的,有年轻乐观的女人悉心服侍,每天呼吸着新鲜空气,不时偷看客人的行李,被女人骂几句,这应该是父亲人生中最幸福的时光吧。
多江大声说起了梦话。
组子的店开张了。
这是一间位于大路上的和风酒吧,名字叫“糀”。
大小只有五坪左右,开店前一天还是忙了个通宵。店是连装修整租的,餐具器什都是现成的,就算这样,准备碟盘,瓷器店送来的有裂缝的要挑出来,剥去标签,用水洗干净后摆在餐具架上,也不省事。
“想起了第一次的时候。”
来帮忙的素子对正在整理酒商交货单的组子说,
“姐姐忘了算盘。”
“不光是算盘,还有更重要的事。”
“是吗……”
那是十年前的事了。
当时,组子在蒲田的背街小巷开了一家店。那家店向经营不善的榻榻米店低价租借了半边,卖咖啡和咖喱。店门敞开,过一二十分钟也没有一个客人进来。
来来往往的人会好奇地向里面窥探,却没有一个人推开门走进来。
组子开这家店本是背水一战,要靠这家店在父亲离家出走后养活母亲和妹妹。见这副光景,脸上不禁僵硬起来。她本来下足心思,务必让客人能轻易推门进来,不知是何缘故,客人就是不伸手推门。
把自己当成客人从外端详,看个究竟吧。两人走出门外一看,不禁“啊”的一声,原来门外一个“准备中”的牌子在风中摇晃,怪不得客人不进来。
两人想起过去的事,互相敲着肩膀笑起来。不禁觉得,她们真是天造地设的一对好姐妹。
忽然门开了,进来的是八木泽。
他是这家店的店主。
组子本来在锦糸町的酒吧里当妈妈桑,是这个男人把她挖了过来。
“店开业,校长先生不来吗?”
八木泽在这一带拥有两三间小游戏室和酒吧,因为盲目扩张,忙于付各种账单,一年到头忙忙碌碌。他曾是勇造的学生,现在还称呼勇造为“校长先生”。
“怎么会来?想看自己的女儿给男人斟酒吗?”
“那已经是过去的事了。人嘛,识时务者为俊杰。”
“有些东西会变,有些东西不会变。”
“那倒是。也有人胸中默默珍藏的一粒珍珠永远不会变。”
八木泽曾经对组子着迷过。
组子不愧是在风月场里打滚十年,轻轻松松躲开八木泽的追求,与他保持若即若离的交往。
不过素子更在意姐姐的话。
对组子来说,不变的是什么呢?
“素子也变漂亮了呢。”
“那当然,‘现在准备中’。”
组子停下手,眼睛寻找着写着“准备中”的木牌,对着八木泽嫣然一笑。
“那个人,八木泽先生也认识哦。”
素子说出数夫的名字,八木泽似乎喉咙塞住了,艰难地叫着组子,望进组子的眼里。
“妈妈桑。”
他声音嘶哑,眨了两三下眼睛。
他的表情好像是在说,真是难以置信。组子没关系吗?你赞成吗?
八木泽也知道些什么。
大家都知道,但是都绝口不提。
平时在无关紧要的事上喋喋不休,一提到正事,都像贝壳一样紧紧闭住嘴,保持沉默。
一个女人,可能会因此辗转痛苦,这些,他们都装作没看见。
素子打算裁缝的工作暂停一段时间,来姐姐店里帮忙。数夫在工厂工作,她也不可能二十四小时黏着他。
倒不如待在姐姐身边。素子明白,如果两个人之间有什么,如果现在还有什么,她必须紧紧跟住两人中的一方。
素子卖力地扒去价格标签,把碗盘的底托都洗得干干净净。
“真对不住啊,素子。开张的时候,还要麻烦你。”
这种话,素子早就习惯了。
“待在日本真是委屈素子了,要是去国外,肯定会大受欢迎。”
还有这种话。
就像奶酪的味道,喜欢的人喜欢得不得了,也有人完全受不了。听起来,似乎是在说,干完活就走吧,店里就不要你帮忙了。
“机会难得,开张那天,就让我也当一回客人吧。”
素子这样回答,好叫八木泽放心。
自打从伊豆回来,数夫那边再没联系过她。大概是碍着姐姐,不好意思。不管怎么样,趁着明天新店开业,素子打算邀数夫一起过来。
最好和数夫并肩坐着,让姐姐给两人斟酒,就当是喝交杯酒。
“糀”开张那天晚上,不巧下起了大雨。
雨大路滑,出行的人也少。素子连拖带拽拉来了数夫,吧台旁边,站着让人看不出是酒保还是客人的八木泽,还有两个半老的男人,一边漫不经心地瞥着赛马新闻,一边阴沉沉地喝着酒。
八木泽今晚穿着白色上衣,精心打扮了一番。虽说看上去像是便宜货,跟这种男人一起单独坐电梯,会让人感到一阵呼吸紧张,口中不知不觉渗出唾沫,只能暗暗吞下去,喉头不小心发出“咕”的一声。
也许,这就叫作荷尔蒙爆棚。
组子几乎不看数夫。
她忙着给客人倒啤酒,跟素子和八木泽说话。数夫呢,要么摸摸假花,要么站着抽烟,或是随声附和跟他说话的素子。
八木泽表现得更细心周到,不时用打火机给数夫点火。
“是啊,八木泽先生也一起吧。”
素子趁着酒劲说,话匣子一打开就停不住了。
“姐,给我倒杯酒吧。”
“不用你说,也会给你倒。我可是打开门做生意的。”
“不是做生意,有特别的……”
“特别?”
“特意去举行仪式太麻烦了。”
“喝交杯酒?”
“嗯,这样就好。有那样的父母,会扫兴吧。”
在姐姐面前,她忽然希望数夫更加伶牙俐齿。
不,没那回事。就算是敷衍也好。
数夫只是嘟囔了一句:
“老爹这人,我挺喜欢的。”
组子没有说话,给数夫倒了一杯酒,又给素子斟上。
八木泽什么也没说,又点上一根香烟。
正在这时,门一下子被撞开,有客人闯进来。
是个年轻男人,看上去像是个工人。
他已经醉得不成样子,呼吸急促,靠在入口的柱子上。
“欢迎光临。”
组子一边切冰,一边打招呼,接着惊声叫道:
“特意从锦糸町过来的?”
大概是没有撑伞,男人头上和肩上都湿淋淋的。
组子拿着手巾走出柜台。
“还真找到这里了呢。”
一边说着,一边准备用手巾擦拭男人的肩膀。
男人喉结滚动,靠在组子身上,脸忽然绷紧,组子一个踉跄。
素子以为组子踩到了男人的脚。男人退后两三步,冲向门外,消失了。他手里似乎拿着一个闪光的东西,一瞬间素子没看出来是什么。
觉得不太对劲儿,素子站起身来,组子笑出声来。
不,她像是在笑着自言自语。
“我,被扎到了。”
她的左胳膊上流出血来,白色的浴衣染上了血迹。
就像在看电影低速回放,然而这只是一瞬间的事。
接下来,是尖叫声和来来去去的人。
八木泽叫来急救车,又打电话给110。素子连声叫着:“布!布!血要流出来了!用布巾压住伤口。”
客人追着男人跑出店门。
只有数夫跟众人不一样。
他像是被绳子紧紧捆住了手脚,僵在原地,一动不动。他脸色发白,紧紧盯着组子的眼睛,呆立原地。不知情的人看见,准会以为受伤的是数夫。
“我不认识那个人。不知道他为什么要干这种事,我不知道。”
组子对着数夫低声辩解。
男人直接去了派出所自首。
听说,他默不作声地走进派出所,静静地把刀放在正在写日志的年轻警官桌子上,说:“给我一杯水。”
组子的伤痊愈需要十天。
刀正好伤到了大血管,流了很多血,肝也受到了影响。据说休息一周就可以到店里来了。
从警察局回来,八木泽亢奋不已。
“真过分。那个男人叫菊本,以前常去锦糸町那家店。迷上了我们家妈妈桑,坐在吧台边,对妈妈桑说,跟我结婚吧——我们就拿他当客人。也不能直接拒绝,只能含含糊糊地嗯呀啊呀好啊之类,敷衍敷衍,让他拉拉手,每天晚上都这样。那个男人就当真了。妈妈桑到这边来,伤了他的心——不过并没有真的起杀心。”
“太好了,没有大碍。”
约在医院门口碰头的素子和八木泽,坐上电梯去病房。
“不管怎么说,姐妹就是姐妹。我听说姐姐没事,眼泪都掉下来了。”
两人走出电梯,往正前方的护士站去问组子的病房。
“真不可思议。那眼泪,滚烫滚烫的。”
“毕竟流着同样的血啊。”
大概是护士们晚上正在检查体温,护士站里一个人也没有。
两人正要出门,忽然听到组子的声音。
“我被扎也是理所应当的。”
空无一人的房间里,能听见组子含混不清的声音。
“这世界上果真还是有神灵,我是遭天谴了。”
病房里的声音是从对讲机里传出来的。
“是十年前那件事的惩罚。”
在素子身后进来的八木泽,张大了嘴看着素子的脸。
“不对,不对。该受惩罚的是我哥,是我。”
是数夫的声音。
数夫的声音里,有素子从未听到过的激动。
八木泽伸出手,想按下对讲机表示工作中的红色按钮。
素子把八木泽的手拉到自己胸前,按到自己的乳房之中。
“是我哥的错,事到临头抛下你。”
“那我也不应该和弟弟做下错事。”
“不是错事。”
“是错事。虽说只有一次,世人看来就是个错误。”
“不对,那是美好的往事。”
素子知道,自己的身体正在颤抖。
“是我引诱你的。”
“不,是我。”
八木泽应该感觉到了自己身体的颤抖了吧,真不甘心,素子还是想听下去。
“我一辈子都忘不了。”
“必须忘掉,不然,素子就太可怜了。”
“我也觉得对不起她。但是,那次就像是被火钳烫过一样,烫伤还清清楚楚,没有消失。”
“我也是。比起这次受的伤,之前的伤更疼。”
“别再说了。”
“对,这是我们最后一次单独谈话。不然,素子就太可怜了。”
对讲机里传来一阵沉默。
素子感到呼吸困难。
求求你们说话吧,什么都行。沉默反而催生了恐怖,让人坐立难安。
“你喜欢素子吧。”
“喜欢。”
语调一变,不再激昂。
这是数夫平常的声音。
“前几天,我们一起去拜八幡神。我在旁边看着她拜神时的肩膀,忽然流泪了。她到底在求什么呢?她这么努力,却从没碰到什么好事。这样下去,太可怜了。”
数夫好像还要说什么,对讲机断了。走进来的中年护士用公事公办的手势摁断了对讲机,奇怪地看着呆立在原地的二人。
素子沿着长长的走廊走向病房。她的脚不由自主地往前迈,连她自己都感到不可思议。
她想让自己停止胡思乱想,但却停不下来。十年前,数夫和姐姐共享了销魂一刻。
“吓了一跳吧。”
“我倒不吃惊。”素子说。
“我一直有预感。”
“怎么会变成这样?和姐姐有过关系的男人,哪怕只有一夜,也应该走得远远的。”
素子小声笑了,她问:“你滑过雪吗?”
滑雪的时候,斜滑降时,踏山下板的腿用力,身体一歪,就会掉落山下,一样的。
“不能往那边倒,越是这样想,越会往那边倒。”
“越是觉得这个人不行,越是被他吸引?”
八木泽点点头。
“也有这种事,不过……”
他停住脚步:“这样就抓不住幸福了。”
素子不说话,露出一个笑容。她不想哭,而是绽放了一个灿烂的笑脸。
“说实话,我一直觉得你姐姐是个美人,你也不错,好看的脸。”
八木泽第一次用这么温柔的口气说话。
两人在病房前停下脚步。
吸了一口气,推开房门。
组子左手吊着绷带,从床上坐起来,数夫坐在稍远一点窗边的椅子上,两人脸上都很平静。
素子用毫无芥蒂的爽朗声音叫道:
“啊,数夫,你在这儿啊。”
八木泽也兴冲冲地报告道:
“犯人,抓住了。”
素子把准备好的洗漱用品放在姐姐枕边,忽然闻到了那个味道。
一到夏天,她就缩起身子忍耐着,那个味道。一瞬间,素子以为是自己,不过她马上发现不是。
那味道,是组子身上的。
“姐,我去帮你拧拧毛巾。”
她半信半疑地嘀咕着:“有味道?”
姐姐哧哧笑着。
“我一兴奋就会有味道,我们家奶奶遗传的。这就叫隔代遗传吧。”
出了医院,黑暗中,街道的味道迎面扑来。
大工厂、街道工厂,都已经熄灯了。
车床、铣床,白天的热度已经冷却,安静地进入了梦乡。虽说已经入梦,却和白天一样散发着气味。和人一样,机器也会打鼾吗?还是白天的遗味在夜晚的黑暗中再一次发酵——
素子、数夫、八木泽三人默默地走着。
八木泽在自动贩卖机前停下脚步,买了三罐啤酒。
三人边走边喝着啤酒。
“你这张脸,看了就火大。”
八木泽没有看数夫的脸,说。
“喜欢就是喜欢,为什么不说清楚?”
数夫闷闷的声音含糊地回答着:
“不清楚的事,说不出口。”
一只猫走过三人面前。
不知道它要去哪里,看不清是公猫还是母猫,看身影,还很敏捷。
它消失在破败的员工宿舍里。
“感情这东西,可是看不见的。”
“看不见,自己就不清楚吗?”
数夫默默地吮吸着啤酒泡。
“不过,有些家伙可是说干就干。就算自己没搞清楚,看也没看到——因为不清楚,看不到,才更要干。你可赢不了这种男人,今天晚上刺伤妈妈桑的那个。”
没有人回答,三人的足音好像在自问自答。
“虽说做的事乱七八糟。不过,作为男人,至少比你强。”
面对沉默不语的数夫,八木泽渐渐火大起来。
“不敢说别人,至少那家伙比我强。”
然后,他气势汹汹地叫道:
“你真是男人中的垃圾!”
他用更大的声音再次怒吼:
“我也是男人中的垃圾!”
他把啤酒罐朝破旧的员工宿舍使劲扔过去,然后举起手。
声音稍微柔和了一点。
“向校长先生问好,他最了不起了!”
他拐个弯,消失了。
素子变得有点奇怪了。
别告诉他们发生了这种事,姐姐嘱咐她,所以她还没跟伊豆那边联系。
现在,年老的父亲正在海边那座破旧的房子里,跟可以当自己女儿的胖胖的情妇睡在一起。
晚上偷偷起来,把客人寄存的行李偷偷打开拉出里面的东西查看。
被年轻的情妇指责,被她羞辱。
那就是老人吧,那就是返老还童吧。
素子摸索着数夫的手。
骨节粗大的手指。
总是沉默着,不知道在想什么的手指,但毫无疑问是男人的手指。
摸着手指,就像是摸着男人的身体,对方反握了过来。
总算明白了。
那时,第一次的时候,数夫说,全是机油味吧,素子抱着数夫的头,把自己的腋下压到他脸上。
当时数夫怀恋的,也许是组子。
他那张平和的脸,大概是想起了十年前,和姐姐共享的,绝无仅有的幸福时光。
大概是风停了,水沟的臭味变得很浓。
“涨潮了。”
数夫从来对关键的问题闭口不提。
最重要的事,他都珍藏在心灵深处,随波逐流地活着吧。
“那样的话,就抓不住幸福了。”
素子仿佛听到了八木泽的声音。
与其在被姐姐的心和身体占领的男人旁边痛苦挣扎,不如离开河流,去大海,去另一番世界生活,这才是世人所说的幸福吧。
但是,素子感到了回握过来的数夫手指的力量,想要多待一会儿。虽说每天都很痛苦,但痛苦的时刻,哭泣悔恨的日子,才让人感到生存的重量。
这难道不也是一种幸福吗?
只要数夫不放手,就一起去数夫家吧。就算他妹妹露出不欢迎的脸,也无所谓。她准备默默地走上楼,和数夫一起,并肩睡到天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