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阳的身影被掩盖在层层云雾之后,天空明亮而苍白,似乎融化的雪霜仍在天地间保留着透明但依旧可见的形迹。眼看着天似乎就要下雨了,亚瑟吩咐自己的军队在空旷处搭起营帐,稍作休息。
从离开凯米洛特到现在,亚瑟和手下的大军都没有好好休息过,一起都在日夜兼程地赶路,所以此刻已经是人困马乏,再不休息的话恐怕就没有战斗力了。
但没等他们休息多久,一位驻守在王宫的士兵匆匆赶到了这里。他脸色苍白,一下马就跌跌撞撞地冲到亚瑟面前,语无伦次迸出了一句话:“陛下,他……他谋反了!”
这句话无疑就像一枚炸弹轰的一声炸开,就连平素一向冷静的亚瑟也不由脸色微变,沉声道:“你再说一遍?谁谋反了?”
“陛下……是……是摩根夫人和她的儿子莫德瑞德……他们母子俩已经控制王宫内外的一切,摩根夫人说……说要拥立莫德瑞德为英格兰国王!”
亚瑟还是难以置信地盯着他:“你说什么,我的姐姐谋反?”
“千真万确……陛下……”所有在场的人都露出不敢相信的神色,对这个令人震惊的意外完全不能消化。
亚瑟紧握住拳狠狠击上墙壁,发出令人心悸的声响,挺拔的身体以一种极不协调的僵硬收缩着,似乎所有的肌肉和筋络都承受着并痛苦,然而那俊美的面容却出乎意料地并无任何疯狂的表情,只有那线条优美的秀眉因无法承受冲击而扭曲不堪。
片刻之后,像是自某种重压下骤然解脱,他颓然跪地,被用力到关节泛白的手指扯住的金发间传出痛苦而压抑的低喊声。
“为什么……姐姐……为什么……”
“陛下!”凯心痛地冲上前扶住了他,想要安慰他却什么话也没有说出来。
“哥哥……”亚瑟低低地重复着这个已经很久没有用到的称呼,仿佛只有这样,才能让他觉得没有被所有亲人所遗弃。但他毕竟是英格兰的君王,所以在短暂的失控之后,很快就恢复了原有的冷静,就好像什么事情也没有发生过。
“凯,传我的命令,立刻返回凯米洛特。”
收到了亚瑟大军半路折返的消息后,早已料到这个结果的摩根夫人也立刻做出回应——由她的儿子莫德瑞德亲自带着军队前去迎战亚瑟的大军。
这本来就在她的计划之中。从对林零施行火刑那一刻起,她的阴谋就已经开始启动。她通知了兰斯洛特,就是猜到对方一定会不顾一切救走林零。尽管法国王太子的出现不在她的计划之内,但通过珀斯那次的出动,她几乎已经预料到亚瑟亲自出
马是在所难免了,而当还没有恢复元气的亚瑟和他的军队再次离开凯米洛特的时候,就是她发动叛乱的最好时机。
莫德瑞德的军队和亚瑟的大军在几天后终于相遇。因为双方人数相当,所以彼此并没有马上开战,而是相隔而驻,呈现出一种临时对峙的状态。
半夜里,亚瑟独自坐在营火前,注视着闪闪耀动的红焰。他开始觉得头脑昏昏沉沉的。隐约间,他竟然看到一个熟悉的人影,也听到了那个熟悉的声音:“陛下,现在不是开战的时候,不要打,否则您会丧命的。只要拖延几天,您就会赢得最后的胜利。”
“师父,是你吗?”亚瑟的脸上略有动容,想要上前看得更仔细一些,却发现面前什么也没有。
他想了想,还是召来了身边忠诚的骑士贝底威尔。“你去跟莫德瑞德谈和,”亚瑟告诉他,“那个家伙要什么就答应什么,我们需要时间。”
贝底威尔依言前去,没想到莫德瑞德也同意和谈,条件是亚瑟必须将王国的一半分给他,剩下的另一半亚瑟过世之后,也将归了所有。
第二天早晨,亚瑟和莫德瑞德各自启程去和对方会合,并且缔结和平协定。在出发之前亚瑟王还不忘告诫他的骑士们:“大家千万在小心。如果对方有人拔剑,我们就开战。”他相信莫德瑞德多半也会对手下说相同的话。
旭日东升时,两军面对面地摆弄了阵势。亚瑟和莫德瑞德各自来到了自己的阵营前,准备谈和。
“对不起,陛下,这一切并不是我愿意的。”莫德瑞德率先开了口,“但是,这又是我不得不做的事。”
亚瑟只是略微挑了挑眉:“原来你从来就不是一个哑巴。”
“从此以后我再也不用装哑巴。”莫德瑞德神色复杂地盯着他,“因为,将成为英格兰国王的我不能再是个哑巴。”
他的话音刚落,亚瑟身后的骑士们顿时一片愤然。
亚瑟没有和他多费口舌,因为他现在所要做的是先拖延时间,越长越好。
可偏偏在这种时候,一条毒蛇缓缓地游过亚瑟王那一方的营帐附近草地,犹如幽灵一般从草丛里蹿了起来,正好咬了其中一位骑士的脚后跟。那位骑士不假思索便拔出剑来,将那条蛇砍成两段。
莫德瑞德的人看见对方阵营发出剑光,以为对方要偷袭,也立刻拿出弓箭,不由分说地一箭射杀了砍蛇的骑士!这下子可立刻乱了套,双方就这样互相混战起来,根本就无法制止了。
看到这种情形,亚瑟明白这场战争已经是在所难免。
“上帝的意愿!!”他举着长剑高喊一声之后就冲入了战场中。
“上帝的意愿!!”所有的骑士都跟着高喊起来,他们保持着战队的行进形状,冲向了对方。
空中满是飞来飞去的箭矢,到处都是矛和盾牌互相撞击的声音。
整个平坦的河谷瞬间成为了战场,骑士、骑兵、步兵,混战在一起,鲜血将战下的草地都染成了红色。
此时还在法国的林零忽然感到眼皮一阵狂跳,全身发冷。
“没事吧,林零?”一旁的兰斯洛特关切地问道。
林零摇了摇头,忽然发现眼前有一个黑影掠过,抬头看去,原来是一只乌鸦展翅飞过。
她从来不知道乌鸦会飞得这样低。
乌鸦!不知为什么,当她看到那只乌鸦的时候,心里却霍然像是有什么死结被啪的一下解了开来,大脑里涌现出来的场景竟然是那次火刑……
但场景还是在不停地变化着……一幕连着一幕,竟是清晰地倒退回了火刑前的那天夜里……
为什么……为什么一切都想起来了?她在茫然中想起了兰斯洛特曾经说过的话:我听过黑魔法里有一种暗示魔法,就是暗示你忘记某些东西。但下暗示会需要一样动物的尸体,如果让你看到那样动物,才能解除这个魔法。
难道那只乌鸦就是解除魔法的关键?
“啊!”林零忽然大叫一声,惊慌失措地跳起来,冲着兰斯洛特道,“小兰,我们马上回去!马上回去!我想起来了,我都想起来了,摩根夫人要谋反!”
兰斯洛特一愣:“摩根夫人要谋反?”“是的,小兰,你信我,她真的说过这样的话。还有那把王者之剑的剑鞘,也是她拿的。一切阴谋,都是她策划的!她就是要让莫德瑞德取代亚瑟!”
兰斯洛特神色一敛:“那么事不宜迟,我们赶快回去。”
他们刚刚跨上马背,就被一骑人马拦住了去路,坐在高高的马背上的法国骑士在打量了他们几眼后,不慌不忙地开口:“原来是你们,又见面了。”
林零在看清他的容颜时,想起他正是上次待在王太子身边的骑士。于是连忙礼貌地回答道:“你好,上次的事情多谢王太子殿下了。”
那骑士冷哼一声:“看来你们还不知道王太子惹了大麻烦吧,那位亚瑟王已经带兵攻打法国了。”
“你说什么!”林零大吃一惊。古代社会就是通讯不发达,不然林零同学也不会到现在才知道这条大惊爆消息。
“不过还真是想不到,他的姐姐和外甥居然趁他出征的时候谋反了,听说双方现在已经在卡姆兰激战好几天了,估计应该是两败俱伤吧。”
听到这个地名,林零不由倒吸一口冷气。一刹那,她甚至觉得自己的呼吸已经停止。只有脑海里两次回想起那噩梦般的文字……卡姆兰,怎么偏偏会是卡姆兰!
绝望的沉重黑幕降落到她身上,脚下却像踩着虚空,当一直想要逃避的东西就这样设防地出现在她的面前时,让她几乎没有勇气承受……
“林零,”兰斯洛特沉声道,“镇定点,林零,我们这就赶过去!”
“嗯。”林零应了一声,用双腿狠狠勒住马腹。马儿吃痛长嘶,犹如离弦之箭一般冲了出去。林零坐在颠簸的马背上,在心里不停祈祷,希望自己去得不算太迟!
在马儿大约飞驰了十几分钟之后,林零忽然想起自己操纵风系魔法的能力已经有小小的恢复,尽管不能像以前那样厉害,但不管怎么说还是有点用吧。于是她急忙一试,果然马儿的速度加快了许多。
卡姆兰激烈的战斗在持续了几天后已经渐渐接近了尾声。
接近黄昏,夕阳的光线渐渐散去,西方的天宇呈现火焰即将燃尽时的软弱的红色,之上是橙黄、淡紫,随即过渡到浅蓝,而东方则笼罩在一片苍白之中。在这夜色尚未给大地罩上外衣的时刻,在这群星尚未将光明完全垄断的时候,战斗终于落下了帷幕。双方的战士们坚固的铠甲已经松散,反复的搏杀使他们筋骨酥软,精神疲倦,而死亡追赶的脚步从不曾放松。
亚瑟不顾四周,只见到处是鲜血和尸体,他的身边只剩下了身受重伤的贝底威尔骑士,那些忠实的同伴们都已经战斗到了生命的最后一刻。莫德瑞德虽然也是损失惨重,但看起来还是他们占据上风。
“陛下,如果你投降,我一定会饶你一命!”莫德瑞德的眼中竟似乎带了一丝内疚的神色。
“作为战士,我只服从于战胜我的人;作为国王,我不会向任何人类屈膝。”亚瑟凝视着自己的外甥。命运女神已经为他们纺好了丝线,就在他们初次相遇的那个晚上。
莫德瑞德沉默片刻,一咬牙又挥舞着长剑冲了上去。双方很快又纠缠在一起,锋利的长剑带着撕咬人肉的欲望插入彼此脖颈与肩膀的交界,鲜血喷涌而出,将卡姆兰最后一块土地染成殷红。
林零和兰斯洛特赶到卡姆兰的时候,战争已经结束了。她双目发直地望着血流成河的残酷战场,然后扑通一声跪了下来。
她仿佛看见骑士吹起号角,黑色与红色织悲壮的异景,那是热血,烈焰,沉夜,死亡,绝望,呼号,勇气,坚持……星
光流烁映出浴血奋战的身影,以信仰为剑,荣耀为铠,为曙光之重临在长夜中奋战不息。
她仿佛看见紫眸的年轻国王披坚执锐,其不可逼视的容颜美丽犹不如其目光高贵尊严之万一。他与为战者同生共死奋战不息……最后的拂晓之剑避开夜幕,黑暗一点一点撕裂开来,渗出的血迹染红了光华灿烂的黎明……残肢断躯血流如倾,终于令地狱的死之门再次闭合,不致吞噬世上的全部生命。
林零似乎陷入某种茫然的迷雾,每一步都像行走在虚幻之上,飘荡而不着力。直到那个浑身是血的人影进入视线,突如其来的揪痛才让她脸色发白。真实像一盆冰水,毫不留情地当头浇落。
那是……亚瑟……
亚瑟的剑正插在莫德瑞德的咽喉上,而莫德瑞德的剑却插在亚瑟的胸口上……
地上有那么多的血……这属于自己深爱的人的血,此刻如同正逆流回自己的心房。
她跌跌撞撞地冲上去,将那个还有温暖的身体紧紧抱在怀里……梦呓一般呢喃,眼里是漆黑深刻的悲伤。面对这样的悲伤,让她连哭泣的勇气都失去。
仿佛是听到了她的声音,亚瑟居然慢慢睁开了眼睛,气息微弱地开了口:“别哭,笨女人……”
林零本来倒忍着眼泪,被他这么一说,眼泪却唰的一下流了下来。
“哭使我的棺材中充满血滴,而笑则让棺材中产生了玫瑰花……”他像以往一样微微扬起嘴角,“还记得吗?我的愿望是可以先你一步死掉,那就不用再听你成天说这些幼稚无聊的话。并且在我死去以后,我也可以知道你还活得好好的。”
林零忽然感到心中一处空荡得疼痛的位置被填满,然后,整个灵魂在组成它的所有微小原子的相互拥抱时那种不可抵御的震荡中化为齑粉。
天空下起了大雨,在雨水中她抬起头,酸涩的泪水混合着雨水流淌进嘴唇,然后,她紧紧地、紧紧地拥抱住他。
亚瑟,我们不会分开的,无论在哪个世界,无论活着还是死去。绝对,不会分开……
这句话像咒语一样在她的脑海里徘徊着,翻搅着她的五脏六腑。
她觉得周围的空气越来越不够用了,她听见自己急促的呼吸声,听见自己的喃喃低语。然后,一阵天旋地转的感觉袭来,她失去了所有的意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