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卖炭翁》
白居易非常关注民间,高高在上的执政者是不太了解普通百姓如何生活的。关于白居易的写作,有一个很有名的故事,他写完诗以后,要人拿去念给不识字的老太太听,只要老太太有任何字听不懂,他就开始改。白居易对自己的创作对象有清晰的界定,写的东西要让一个不识字的老太太听懂,是他作为一个知识分子的心愿所在。他觉得他的文学如果只满足上层阶级,没有意义。白居易的写作理想是成为民间的发声者,成为民间的代言人。大家在读白居易的一些诗的时候,会觉得他在努力避开一些生僻的字。所谓“非求宫律高,不务文字奇”,是他检验自己的方法。
《卖炭翁》是白居易非常著名的一首诗,一开头是“卖炭翁,伐薪烧炭南山中”,有一点像民歌,一个卖炭的人,砍下树,然后在山里面烧成炭。“满面尘灰烟火色”,烧炭当然是一件辛苦的事情。“两鬓苍苍十指黑”,形容到他的头发已经斑白,十个指头都是黑的。这样一个辛勤劳动的老人,“卖炭得钱何所营?身上衣裳口中食”。卖炭得来的钱能够做什么呢?也不过就是吃饱饭,有衣穿。
这几乎是比汉乐府还要浅白的文字,我觉得白居易选择这种书写方式,是他作为知识分子的自觉,是对把玩文字的一种惭愧。托尔斯泰曾经为创作了《战争与和平》而困扰,他觉得现实中有的人连生活都难以维持,而他的文学没有关照到这些。我称其为一个知识分子的自觉与自我道德批判,里面有一种不安。我们不能说在文学史上这一定是正确的选择,因为文字修辞也是重要的。但当知识分子有这样的自觉时,是一个时代非常感动人的一件事情。
我相信当时的很多诗人一定会责备他,说这怎么叫诗?“身上衣裳口中食”,如果是讲究修辞的人,可能会写得非常美,这刚好是白居易努力回避的状态。为了修辞上的美,也许用到典故,要查了字典,才知道那是什么意思。白居易其实在有意把自己作为革命的对象。文学上的反省,最了不起的不是批判别人,而是批判自己。白居易觉得自己过去写了那么美的诗,好像对整个社会一点好处都没有,所以转回头来,想写一些百姓可以听懂的事情。
“可怜身上衣正单,心忧炭贱愿天寒。”写到老翁的矛盾心理,他觉得自己身上衣服很单薄,没有棉衣穿,天气冷了日子就很难过;可是心里又担忧,如果炭卖不出去怎么办,就一直祈祷天再冷一点吧,天冷一点炭才会好卖。作为诗人的白居易,只有真正置身于底层,设身处地,才会懂得这种矛盾和痛苦。没有这种饥寒交迫的经历,就不会了解这种矛盾。
“夜来城外一尺雪,晓驾炭车辗冰辙。”晚上城外面下了一尺高的雪,终于有机会卖炭了。破晓时分老翁就驾着炭车,在雪地当中压着冰驶过。这当然在讲劳动的辛苦。“牛困人饥日已高”,沿路卖炭,卖到牛都疲困了,人也饿得不得了,还没有吃饭,太阳已经很高了。“市南门外泥中歇”,在城市南边的泥泞当中休息一下。正在休息的时候,“翩翩两骑来是谁”?忽然看到两匹马非常潇洒地跑来,是谁呢?“黄衣使者白衫儿”,原来是皇帝的侍从。“手把文书口称敕”,拿着皇帝的命令,“回车叱牛牵向北”,一句话不多说,就把牛车往北牵。“一车炭,千余斤,宫使驱将惜不得。”就这样,一车炭被带走了,官使没有任何惋惜,好像对于老百姓失去这一车炭不是什么大事。“半匹红纱一丈绫,系向牛头充炭直。”官家在征收民间财物的时候,会拿一块红绫绑在牛头上,表示百姓得到荣耀了。
在读到白居易的像《卖炭翁》这种诗的时候,我们大概才了解到古文运动绝不应该当成文学运动来看。这首诗描写了一个社会悲惨现象,而这个现象,很可能在我们读文学、读历史的时候从来没有触碰过,我们也觉得历史上不曾发生过这样的事。白居易这些知识分子出于一种自觉,开始用他的良心去做记录,要让人们知道当时底层人的生存状况。白居易觉得内心中有很大愧疚,所以才会发出非常极端的言论,说应该把他之前写的《长恨歌》、《琵琶行》都烧掉,他觉得那些诗没有意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