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学有两个部分,一个是内容,一个是形式。内容是说我渴望爱,因为没有爱而空虚。可是光有爱的渴望和爱的失落,不一定能产生诗。《诗经》里面有“昔我往矣,杨柳依依;今我来思,雨雪霏霏”,把爱的渴望与爱的失落变成了十六个这么精简的文字,所以形式的部分当然是重要的。如果我们说,因为徐志摩感情非常充沛,所以他是诗人,这里面的逻辑有问题。我们感情都很丰沛,可是我们未必可以变成一个诗人。诗人是在某种情感当中,可以把自己的语言变成偶然的一个句子,也就是说在某一个时期写出一句诗,而且这句诗让读到的人有共鸣,觉得这是一个时代里对爱的渴望跟失落的感觉。每个时代都有自己的流行歌,每个时代最好的诗都是流行歌的形式,在大众当中可以引起很大的共鸣。如果写的诗只是小众的、在小部分人中流传,还不能够把个人情感与大众进行对话呼应,那我称之为还在琢磨形式的诗人。
我会从这样的角度来思考:以后的人再谈这个时代的诗人时会提到谁?有没有可能是蔡振南?我不知道。会不会他的歌声,他跟人进行的对话比我们今天认定的文学有更大的影响?这是非常微妙的部分。我相信在正规的文学会议上,不太会有人这样谈,任何一个文学奖都不会颁给蔡振南。我常常在想,最大的问题是我们讲的《诗经》跟汉乐府里面那些好诗,其实不是我们今天所说的拥有诗人身份的人写出来的,那些诗其实是民歌。扎根在民间,与大众对话,然后去表达大众的孤独、哀伤与追求,这是诗的一个非常重要的传统。但今天的人们还不敢从这个角度去看待诗歌。
在魏晋南北朝时期,我们可以设定两个不同的方向。有的人在关心内容的部分,提出一个口号——“文以载道”。“文以载道”是说所谓最好的文学就是把你心里面的话直接讲出来,不要修饰,不要有任何形式上的思考。可是所谓不要修饰是最难的。朱自清的《背影》可以说是我看过的最好的文学。这么多年,这么多散文,很少看到哪篇散文敢这样写,简单到好像没有形式。我们认为的不修饰,其实是文学上最难的形式。朱自清放弃了所有形式上的造作、词汇上的难度、音韵上的对仗,这些东西都不考虑,直接面对眼前所看到的画面去白描。“白描”其实是一种技巧。有次我看了一个学生写的东西,就和他说,你回去把你文章里所有主观的形容,把你喜欢的或不喜欢的描述拿掉。我还问他:“听懂了没有?”他说:“不太懂。”我说:“就是再形容一次。”他说听懂了,然后就回去改。下次拿来的时候,里面还是有很多主观。其实他不知道什么叫主观,他不知道怎么形容一个东西多长,什么样的颜色,以及什么样的质感。他常常要写“我觉得像什么”之类的,这个时候他就开始修饰了。我的意思是说,“白描”是一个非常难的技巧。
有没有一种文学的内容与形式是完全分开的?其实非常值得怀疑。所有文学形式与内容之间的关系,都没有办法割裂来谈。可当我们说文学到底内容重要还是形式重要的时候,百分之九十九的人都会举手说内容重要,我相信如果我们做一下调查,一定是这样。因为如果你认为形式重要,人们会觉得你好逊啊。“文以载道”的“道”,就是内容。“文”是修饰,也就是形式。我们一直认为“道”才是最重要的东西,也就是内容是最重要的东西,但是这里面充满了矛盾。就现在的文学而言,我们会觉得道德部分不够吗?我们会觉得生命的内容不够丰富吗?其实不见得。我们情感和经验也都够了,可是形式上到底怎么样去表达?它们能不能变成一个小说?能不能变成一篇散文?能不能变成一首诗?这个形式出来以后,跟它的内容不违背,还能把内容扩大,与另外的内容产生互动,这个时候我们就会发现,形式恐怕是值得思考的。
十九世纪末,一些大胆的艺术家提出“为艺术而艺术”,他们意思是说形式是非常重要的。一个画家、一个诗人,不能用内容代替所有形式上的完美。形式不完美,文学是不能成立的。你说“我恋爱了,我恋爱了”,讲一千次,也不见得是一个传达,当然如果技巧很好,是另外一回事,也许你可以创造出一种新的恋爱诗的形式,可是你必须要有一个方法传达出恋爱的喜悦。失恋了,哀伤又怎么传达?再比如孤独怎么传达?一定要找到一个方法。
可唐代的诗人很奇怪,他们可以同时表达孤独和自负,通常我们会觉得这两种情绪是矛盾的,对不对?一个人如此骄傲,觉得这个世界上没有谁比他更精彩;但同时他又感觉到好大的哀伤,因为自负之后觉得好孤独。我们身上常常有这两种情绪——自负又孤独。有时你很想把这个感觉说出来,可是说不清楚。然而,在唐代刚开始的时候,有个人说“前不见古人,后不见来者”(陈子昂《登幽州台歌》),自负感和孤独感全部都出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