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很多年前,抚顺六路三分之一路段处,一座绿色房顶的屋子前,扬声吻过我的脸。他狭长的单眼睛中,仿佛装着整个城市的忧伤。他难过的说,对不起,何黎,我也不想这样!
很多年后,我忘记了扬声的声音,忘记了扬声狭长好看的单眼睛,却还记得那栋孤独的房子,记得我和小乔曾经从这里走过。
那是一栋绿色房顶的屋子,精灵的城堡一样,独立在城市鳞次栉毗的楼与楼之间。每天放学的时候,我和小乔总会乘电车从这个“城堡”门前经过,看着这个绿顶“城堡”发呆。
下午六点之前,它是沉默的,银白色的防盗门和防盗窗紧紧落下,没有任何声息,仿佛隔世一样。六点之后,这里就会突然辉煌,五彩的霓虹,霸道的闪烁起来。门口常常出现几个年轻的平头小青年,蹲坐在门口,无聊的抽烟,打发时光。他们是这里看场的小混混。
哦,忘了讲,这栋美丽的房子,是一家叫做卢森堡的Pub。
有一段时间,我放弃了乘电车。从学校到家,五站路的里程,我一步一步地走回去,只是为了看看卢森堡玻璃上美丽的壁画,还有它的欧式圆形的石柱。
当然,这一切,都与那个叫苏渐的男子有关。
2
书上说,每个人总会有那么一段时间,出现运气啊或者心情的低谷。某段时间,我一直运气很背。譬如,月考成绩下滑,课堂上看故事书被逮住,吃苹果吃出半截胖胖的虫子,还有,最重要的一点,我撞见了苏渐。
那天的雨真的很大,而且突然。撑着伞,独自一个人,低着头走路。
苏渐就是在这个时候闯进我的伞下面。他说,姑娘,送我一程,这些雪茄是不能沾水的!说这话的时候,他怀里紧紧揣着什么,雨水从他好看的脸上滴下,他对着我笑,整洁雪白的牙齿。
我没说话,只是默默地擎着伞,跟着他的脚步。他絮絮的说着这该死的鬼天气说变就变,以及刚才汉堡店的老板娘坑了他五毛钱,当然还兴高采烈的自我介绍,从生辰八字到晚上睡觉打呼噜蹬被子一一详细道来。直到走到那个绿色房顶的屋子前,他才停止了完美的演讲,从伞下急忙跳到门前,大声说了一连串谢谢,就跑进屋里。
随后,我就踩进了下水道。
境遇,无比凄惨。
那伤筋动骨的一个多月,我都是吊在病床上。我一直想,要是摔进下水道的时候,我的脸先着地的话,我的模样将要无比冷艳了。我抱着前来看我的小乔喊,我一定要找到那个将我祸害进下水道的苏渐,非他不嫁!作死的祸害,祸害他一辈子!
出院之后,我就像患了梦游症一样,每天放学,从这条路上挪回家。经过“卢森堡”时,我总会放慢脚步。
偶尔,“卢森堡”门口,会遇到苏渐,他冲我笑笑,以示友好。表示他还记得我,但是又忘记了我们因为什么认识。然后匆匆走进“卢森堡”。
那段时间,等待偶遇苏渐和拼死拼活的做黄岗高考模拟题成了我生活中最重要的事情。
3
苏渐在卢森堡驻唱,他唱的大多是那些旋律低缓抒情的老情歌,但是依旧非常受欢迎。这些,都是小乔告诉我的。一直以来,她是我肚子里的蛔虫。当我对着物理书发呆时,她知道我正在诅咒牛顿全家;当我坐在食堂对着米饭嘿嘿傻笑,她知道我正在幻想这是一份宫爆鸡丁。所以,当整天神游在卢森堡门前时,她就断定,我喜欢上那个叫苏渐的男子了。
那时,小乔正和一个叫扬声的男子,恋爱的风生水起。关于苏渐的消息,都是小乔从扬声那里得到的。扬声是“卢森堡”的调酒师,我喜欢喝他调制的酒,味道很淡,很清爽,不像别的酒吧里那么浓烈。我一直都觉得同这样的男子在一起,将会一生安稳。我还能记得扬声为我调的第一杯酒,浓浓的西柚味道,若有若无的薄荷香。那是我第一次去卢森堡,第一次见到扬声。扬声告诉我,这杯酒叫“人生若只如初见”。说这话的时候,他的单眼睛无限光亮。
听苏渐的歌,喝扬声调的酒,这是很长一段时间,我做的事情。当然,那个时候,我也已经读大学,有大把的美好光阴可以虚掷。在此期间,我同苏渐说过话,大多是那种不痛不痒的对答,譬如,你的歌真不错!谢谢!或是,听说华阳路新开了一家风味鱼馆,很不错!哦,我有空一定去吃!
我一直在想,那个雨天,苏渐在我的伞下之所以说了那么多话,不是因为买彩票中了五百万,就是因为刚追到一个女孩,总之心情无比爽利。现在话只所以这么少,不是因为五百万被偷了,就是因为被那女孩给踹了。当然,我真舍不得这么诅咒苏渐。
4
在卢森堡听了很久的歌,发现苏渐最喜欢唱的歌是那首《白月光》。他唱这首歌的时候,声音清澈而低沉。昏黄的灯光下,我能看到他睫毛上沾着泪光。歌词里说,每个人都有一段悲伤,想隐藏却弥盖欲彰。
每次,苏渐唱完后,会收到很多的花。这种场合中,不乏欣赏他的女子。苏渐走下场后,总会将那些花送给我,他说,这些花挺香的,你闻闻。那时,他的眉眼总是异常温柔,月光一般流淌。这一切,都让我欣喜若狂。
扬声对小乔说,你看她,需要这么开心吗?
我问扬声,我和小乔不在这里时,苏渐会将这些花送给谁?
扬声头也没抬,说,不给谁。这句话还没来得及让我激动上一会儿,他就掷出下半句,他都扔垃圾筐里了!
小乔在他身边笑得特别张狂,很没人性!
5
扬声会到校园里找小乔,顺便给她送些喜欢的零食。
我一直很羡慕小乔与扬声。这么多年,她总在扬声面前咋咋呼呼,像个没大脑的婴儿。每当这个时候,扬声也会对着我无奈一笑。
男人无奈笑起来的时候,眼底有很深情的波纹,既无奈又动人。
女生宿舍楼下有一片林荫道,总会有很多香车停在这里。然后有些漂亮的女生就会从楼上奔下来,蝴蝶一样飘进那些车里面。宿舍里,有小道消息说,其实,这些美丽的蝴蝶有的很薄命,多年前,就有一个女孩被抛尸江边,至今,是一个谜案。这件事,听得我和小乔一度毛骨悚然。
小乔指着一辆刚开走的车说,蝴蝶和河马的爱情故事又要上演了。
小乔眼里,那些开高级轿车的老男人,大多肥胖,秃顶,就像一头内分泌失调的河马一样。我常常安慰她,我说,既然美女与野兽的爱情都能有一个完美的结局,何况蝴蝶与河马的爱情呢?
后来,小乔改了说辞,说是蝴蝶与河马赤裸裸的兽欲又要上演了。
扬声说,小乔,你一女大学生怎么可以口出秽语呢?
小乔就反唇相讥,女大学生怎么了?我不是你的天仙标本,让你供奉,让你膜拜,让你日思夜想,不能成眠!
她最近跟扬声吵架,扬声大多是躲避的,但这一次,扬声脸色异常难看。后来,我才知道,小乔这些说辞,都是从扬声的日记中看来的。扬声在日记中说,他爱上一个女子,小心供奉在心底,夜不成眠。
那天,他们在我的面前吵得天昏地暗。
6
晚上,我陪小乔在“卢森堡”借酒消愁,小乔边喝酒边哭,哭着骂扬声是坏蛋。骂完了后,她又拉着我的手,说,何黎,其实扬声是好人。说完了,又哭。
我一直都没在意小乔的哭哭笑笑,很久之后,当我知道扬声日记里那个女人是我,才明白小乔为什么哭着骂扬声坏蛋,又拉着我的手,说扬声是好人。每当想起那个晚上,小乔一会儿哭,一会儿笑的小脸,我的心酸楚了很久很久。
苏渐在台上唱《白月光》,小乔跟着低声哼唱。那时,我一切都蒙在鼓里,而小乔,也没将战火燃烧到我身上。
苏渐唱完歌,依旧将花送给我,笑笑,离开。
7
小乔同扬声分手后,再也没人陪我去“卢森堡”,听苏渐唱的歌,喝扬声调的酒。圣诞节那天,我一个人坐在角落里,分外孤独。
苏渐问我,那个女孩子怎么不来了?
我说,她生病了。
苏渐也没多问,一直坐在我的身边。整个世界在那一夜之间突然温暖起来。苏渐说,时间真快,人就这样老了。
他说这话时,我才发现,我已经喜欢了他这么多年。从高三到大三,四年时间就这样匆匆而过。当我给他撑伞的时候,还是一个齐着碎发的小姑娘。流年就这样将我们的容颜偷换。
那天,苏渐说,他很快要离开这里了。漂泊久了,人就累了。陌生的城市,总是给人沧桑。
苏渐的沧桑,我是知道的。他本来是一所音乐学院的学生,有一个很漂亮的女朋友,也在卢森堡驻唱。后来,那个女孩,也像蝴蝶一样,飞进一辆香车里,再也没有回来。这些,都是小乔告诉我的,整个“卢森堡”的人都知道这段过往。
我问苏渐,你还记得,怎么认识我的吗?
苏渐笑,当然记得。一个为陌生人撑伞将自己的衣服淋湿一大片的傻丫头,谁能忘记呢?
原来他曾在意过。
8
那天,我喝了很多酒,我不知道自己那天对苏渐讲了些什么,反正一会儿哭一会儿笑的,特别没形象。那天的酒特别的浓烈,是扬声调制不出的味道。
扬声不止一次的走上前来,他劝我,何黎,你少喝一点。
我就将酒泼在他的脸上,我说,扬声,你这个神经病!天下有哪个女人值得你抛弃我们小乔?你这个有眼无珠的白眼狼!总有一天,我将你和那女人都劈了!
那一夜,我无比的忧伤,因为苏渐,他要离开了。
这四年来,我紧紧地追着他的步子,不过也是今天这般距离;如果,他离开了这座城,还有哪个男子值得我深夜不能入睡?
晚上,苏渐没有登台,一直陪在我身边。从“卢森堡”出来,冬天的午夜,风异常凛冽,在这个绿色屋顶的建筑前,苏渐紧紧抱着我。
月光异常的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