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知道。”凰羽夫人冷然抬起了脸,凝望着碧空,一字一字开口,“她欠我们二十三条命——我都会记得的。这些血,不能白流。”
“是。”端康低声回答,“奴才明白。”
凰羽夫人金色的尖利指甲无声抚摩过扇面的丝绸,忽地道:“现在没有旁人,不要再自称奴才。”风华绝代的女子仰望天空,喃喃:“端康,我记得你是谁——你所做的一切,也绝不会是白白的牺牲。”
“是。”年轻宦官的脸上微微一动,平日奉承小心的神色褪去了一瞬,露出了谁也看不透的奇异表情来。
“如今她身边都有谁?”凰羽夫人冷冷问,“羽翼剪除干净了没?”
“除了那个叫做羿的护卫,其他都除掉了。”端康低声禀告,“剩下一个年老的嬷嬷,也只差一口气就要见阎王了——奴才也已经安排了两个伶俐的侍女过去见机行事。”
“这样啊……”凰羽夫人喃喃,“训导女官是哪一位?是萧女史么?”
“是的。”端康轻声,“一贯都是她。”
“萧女史?”凰羽夫人眼神阴沉地望着满院富丽堂皇的花朵,唇齿间透出冷意:“能在这个后宫安然无恙呆上几十年,肯定不是简单人物——只是那么些年来,连我看不透她到底是一个什么样的人……你说,她到底图的是什么呢?”
“奴才不敢妄自揣测。”端康沉吟,“但至少这十年来,她不曾对娘娘有丝毫不利。”
“也是。”凰羽夫人点头,“能活那么久,必然是个识时务的人。”
她垂首想了片刻,露出恨恨的表情来:“都怪那个公子楚多事——呵,那么多年来蛰伏不动,如今终于按捺不住了?”凰羽夫人冷笑起来,“我知道他迟早会动手的——他那种男人,怎么会是沉迷于酒色之人?”
沉吟片刻,凰羽夫人一拂袖站起,来到了水阁里:“迟早都要来,择日不如撞日——百灵、雪鹃,备礼备轿!我要去颐景园会一会那个未来的大胤皇后去。”
“可是……”雪鹃迟疑着上前,“今晚皇上翻了娘娘的牌子。”
“哦?他都已经半个月不曾来回鸾殿了,为什么今晚巴巴的又想起来?”凰羽夫人冷笑,却是不屑一顾,“让他等一等就是,或者去其他妃嫔那里歇着也行——随便他。”
骊山高处入行云,仙乐声飘处处闻。
骊山离开皇城只有五十里,山明水秀,树木葱茏,向来是大胤王室的行宫。
从山脚到山腰,错落有致地遍布着苑囿,共有颐年园、颐音园、颐景园、颐风园四处。朱楼画栋,金壁辉煌,连绵一直堆叠到白云深处。山上遍布着茂盛的森林,一直连接着龙首原,也是王室每年狩猎的区域。
其中颐年园本为大胤天子的行宫,后赐于了越国亡国之君东昏候;颐风园为皇帝长兄的苑囿,而其他二园无人居住,这次为了接待远道而来的西域公主一行,便早早派人打扫了颐景园,布置妥当,以便迎入贵宾。
大殿金壁辉煌,巨大的铜人立在四别院的中心,伸手托着金盘承接天上的玉露,白玉雕刻的台阶一层一层似无尽头——虽然只是王室夏日的行宫,也奢侈得令人惊叹。
阿黛尔端坐在镶嵌着翡翠的紫檀椅子上,看着那些来拜见的大胤诰命贵妇——那些东陆的贵族女人都穿着有宽大袖口和长长衣襟的丝绸衣服,举止端庄,走起路来衣带飘飘,宛如御风而行,却不发出丝毫声音。她们穿着一种绸缎缝制的鞋,鞋底用白玉镂空成的花朵,内中填上了香粉,走一步就在地上留下一朵香气扑鼻的花。
一切都和翡冷翠舞会上,那些穿着束腰鲸骨礼服的西域贵妇们不同。
阿黛尔保持着典雅高贵的微笑,在她们下跪的时候颔首,微微抬手,做礼节性的回应——事实上,那些人在说什么她一句也听不懂。
龙首原驿站遇袭以来,从西域陪嫁来的随从几乎死伤殆尽,苏娅嬷嬷又重伤不起,为了让未来的皇后不至于无人服侍,大胤皇室从宫里派来了一队新侍女。
领头的是一位年长的女官。那个五十许的老妇人姓萧,单名一个曼字,面容冷肃枯槁,沉默寡言,一双眼睛冷芒四射。资历颇深,听说在先帝在位时便担任过掌书使,如今更是宫中的司礼女官,上下均称呼其“萧女史”,入宫较久的宫人也称其为“曼姨”。
东陆向来以“女子无才便是德”为准则,然而这个女官却知识渊博,通晓古今,甚至精通西域诸国的语言。入宫多年,深得圣眷,曾随侍先帝出入上书房养心殿,每有大事辄先问其之意,凡有所询,无不应对敏捷,深得神照帝称许。但或许因为容貌平平,她入宫数十载,随侍多年却一直不曾受宠封妃。但也正因此才逃过了神照帝死后被殉葬的命运,没有如其他十六位妃嫔一样被白绫赐死。
自先帝死后,她更是泯然于众,默默无闻。
在后宫那么多年,累迁至今也只是个六品女官。但三十年来每一位后妃在入宫之前都会经过她的调教,包括如今宠冠后宫的凰羽夫人——因为资历惊人,做事老道,历经多次宫廷风波却履险如平地,这个老妇在后宫凝聚起了着无形的威望,令人摸不清她的深浅。
而如今,新一任的皇后即将入宫,负责随侍的自然又轮到了她。
每日里,她只是静静的站在阴影里,不说一句话,但阿黛尔的一举一动却完全逃不过她的眼睛。只要白日里有丝毫举动不符合礼仪,无论是弄错了进餐的次序,还是行走起坐的姿态不符合宫中标准,到了晚上的训导时间就会被委婉的一一指出。
在白日里,除了应酬接见朝廷命妇之外,她需要向宫中的掌书使学习东陆的华语,而每到晚膳后,还要用整整一个时辰的时间来听萧女史讲解《女诫》和《六礼》,据说这是先代大胤皇太后亲自执笔留下的著作,几十年来一直是后宫女子必须遵循的铁律。
这种日子只过了几天,阿黛尔便觉得自己仿佛被裹在无形的布匹里,不能喘息。
那一天,在最后一群贵妇离开后,外面天色已经黯淡下来。青衣的宫女们鱼贯而上,一一点燃了铜制落地烛台里的一盏盏灯。整个颐景园瞬间灯火辉煌。
在辉煌的满殿灯火里,孤独的少女坐在金座上,茫然地望着周围的一切。
“满姨,羿在哪里?”在等待晚膳的间隙里,阿黛尔终于忍不住——只经过十几天的教导,她的东陆华语发音还很是生疏,至今也没能叫对这个新来的女官的名字。
女官上前一步:“禀公主,羿侍卫应该尚在宫门外值夜。”
“我要见羿。”阿黛尔道,“我都七天没看见他了。”
“公主,这不合宫中规矩——”萧女史细声回禀,从容不迫,“您是尚未完婚的皇后,在大胤皇宫,除了皇上和净身过的宫人,任何男子都不能出现在您面前。”
“那就让羿去净身吧。”阿黛尔有些惊诧,“其实他很爱干净,一点也不脏。”
老妇人微微一怔,抬头看着空荡荡大殿里坐着的少女,若有所思,古井无波的眼睛里忽然闪现出一丝笑意——那种笑意从深不见底的地方弥漫出来,仿佛多年枯竭的井里涌出了泉水,慢慢浸润了她的整张脸。
“公主,净身不是沐浴的意思,而是……”老妇人压低了声音,在她耳边解释了一句,阿黛尔怔了一怔,明白过来后立刻红了脸,烫着一般的跳了起来。
“那怎么可以!”阿黛尔失声。
萧女史眯起眼,微笑:“所以,还请公主不要逾规——否则只会给别人带来麻烦。”
“……”阿黛尔沉默下去,眉梢紧蹙。
女官便也不再多话,只是眯着眼睛,在一旁静静打量着这个有着纯金长发的西域少女,不知道想到了什么,阴沉的眼神渐渐有了一些改变。
“晚膳时间已到,请公主移驾。”云板响起,萧女史再度躬身。
作为东陆最古老的贵族之一,大胤皇室有着严谨的家规,一日十二时辰均有严格的作息:何时起身,何时梳妆,何时请安,何时用膳,何时就寝,均按照祖宗定下的规矩来,一丝一毫不能偏差——这几日,她如傀儡娃娃一样被牵引着,完全没有丝毫自主。
阿黛尔深深吸了一口气,克制住了自己的情绪,起身随着女官离开大殿。
外面已经是暮色降临,骊山上的风很清新,吹拂着葱茏的花木,廊下的铁马发出清脆的声音,远处高楼上隐约有歌声传来。她坐在肩舆上,被侍女们簇拥着去往用膳的偏厢。
在转过大殿时,她还是忍不住,冒着被女官训斥的危险,回头看了看宫门的方向——羿就在那里吧?东陆的皇宫深如海,内外不过短短几十丈的距离,却仿佛天堑一样难以逾越。
然而,在转过头时,她忽然一怔。
暮色里,门口人影绰绰。只看到一对对龙旌凤翣,雉羽夔头,一把曲柄七凤黄金伞停在宫门外,伞下是一顶八人抬的金顶明黄绣凤软轿。有数十名侍女沿着辇道缓步行来,手里捧着香珠,绣帕,漱盂,拂尘等类,一队队过完,在门口站住,分成了两列。
一个穿着月白绫子夹袄的领头宫女上前,对门口的侍卫说了一句什么。然而门口守卫之人却没有回答,只是定定看着那一顶落地的轿子,似是被这样骄奢逼人的气势镇住了。领头的宫女再度重复了一遍,还不见那个侍卫回答,渐渐声音便高了起来,隐隐有凌人之态。
“喂,你要做什么!”阿黛尔看清了灯下的情况,忍不住失声,“住手!”
“公主!”萧女史吃惊的看着公主大失仪态地从肩舆上跳下,想要阻拦。
——然而就在这一刹那,所有人都清晰地听到了一声清脆的掌掴声。
“大胆奴才!竟然见了贵妃娘娘驾到,不去通报也不下跪行礼?”盛装的侍女站在宫门口,对着值夜的侍卫扬手就是一个巴掌,厉叱,“瞎了你的狗眼,还不快跪下接驾!”
侍女一扬手,却抽到了冷冷的铁盔护颊上,疼痛入骨,更是怒火升腾。那个穿着黑色盔甲的剑士却仿佛雕塑一般,木然的站在宫门口,没有丝毫闪避,也没有丝毫回应。
暮色中,他的眼睛陷在头盔的阴影里,竟然闪烁着极其奇特的光芒。
“住手!住手!”阿黛尔一时听不懂对方用华语在呵斥着什么,但看到她的手打在了羿身上,急奔过了花园,冲过去一把推开了那个侍女,用希伯莱语大声训斥,“你干什么?你干什么!不许打羿!”
惊怒交加之下用力过大,竟然一下子把那个气焰嚣张的侍女推倒在宫门前。
没料到居然宫内会有人奔出阻拦,那个侍女猝及不妨跌倒,沿着玉石台阶滚落,一直滚到了轿子前才止住去势,额头被撞破,流出了殷红的血。
侍女痛呼着:“谁?竟然敢……”
“哎呀,竟是公主殿下亲自迎出来了么?百灵,还不快向公主殿下赔礼?”轿子明黄的流苏在晃动,帘子里曼妙的人影这时才开口,微笑着嗔怪,“死丫头,打狗还要看主人呢——你还没进门,就打了人家的侍卫,可别怪公主生气。”
“奴婢该死!”那个叫百灵的侍女颇为伶俐,本来以为主人这次拜访颐景园是要来给对方一个下马威,此刻一听主人不为自己撑腰,立刻翻身坐起,不住惶恐的叩首,“奴婢无意冒犯,求公主饶恕!”
然而阿黛尔根本听不懂她的话,也没有理睬她,只是看着羿连声追问。羿却没有丝毫的反应,眼里的神色极其可怕——看到那样的眼神,阿黛尔只觉的一阵凉意从内心升起。
羿怎么了?为什么一到东陆,他就经常会露出这样可怕的表情?
那个该死的侍女,到底对他做了什么?!
“哟,百灵,你看,人家根本看不上你的赔礼,”轿子里的女声微微冷笑,“那可让本宫为难了。既然公主不原谅你,本宫也保不住你了——给我拖下去吧。”
“是,娘娘。”随轿的侍从一声应合,上来拖起了尤自不停叩首的侍女。
“娘娘!娘娘!饶了我!”百灵未曾料到自己一时娇纵大意竟惹来如此杀身大祸,不由心胆俱裂,伸手拉住了垂落的轿帘,哀声,“娘娘!看在百灵服侍您几年的份上,救救奴婢——求公主饶了奴婢吧……公主!”
嘶啦一声,轿帘被扯下了半截,然而侍从们毫不留情,将哭喊不休的侍女拖了下去。
随驾在贵妃轿前的侍女们脸色惨变,噤若寒蝉,雪鹃更是几乎将捧着的香炉摔到了地上。轿子后的贵妃却还是淡然不动,似乎隔着明黄的流苏帘子默不作声的观察着公主的反应,饶有深意。
半幅轿帘被扯下,露出绝色丽人的半面妆来——和翡冷翠公主不同,贵妃的头发乌黑如墨,用七凤攒珠簪挽了,一溜红宝石从凤嘴里垂落,在脸颊附近微微晃动,宝光耀眼。时值初夏,贵妃穿着一袭浅蓝色的宫装,帘子下露出一截雪白的粉颈。开领中依稀可以看到雪肤上竟然有某种奇特的纹身,从锁骨开始,蜿蜒钻入领后,美丽而诱惑。
“请公主回殿上。”萧女史却是丝毫不惊,淡淡的上前禀告,“您身为大胤未来国母,尊贵无比,当在大殿接受贵妃拜见,而不该迎出宫门之外。”
贵妃?阿黛尔身子一震,终于回过神来,下意识的看向那顶轿子。软轿是明黄色的,坠满了华丽的流苏缨络——她刚得知明黄在东陆是天子才能用的颜色,即便是贵为皇后也不得逾越规矩。显而易见,这个坐着明黄色轿子前来的女子到底得到了皇帝怎样的宠爱。
大概也听到了女官的这句话,轿帘微微动了一下,帘后的目光锋利得几乎可以杀人。
“羿侍卫是个哑巴,无法通告,情有可原。”萧女史话锋一转,看向了一边默立的黑甲剑士,“但见到娘娘驾到却不跪拜迎接,却是以下犯上的大罪——按照规矩可以当场杖死。”
阿黛尔倒抽一口冷气,咬紧了嘴唇。
“不过,念在羿侍卫初来东陆,或许尚不懂规矩。”萧女史的声音冰冷,目光扫向了羿,似是对双方做着交代,“快点跪下,向娘娘赔罪吧。”
然而,羿却还是站在那里,一动不动。
“羿?”阿黛尔僵在了那里,有些不知所措的看着萧女史,又看了看轿帘后面的人。
然而,就在心里那条弦绷紧几至断裂的时,羿终于动了一下——仿佛醒过来一般,黑甲剑士单膝跪下,抬起右手按在左肩上,无声的对着轿子行了一个西域骑士的屈膝礼。
女官只看了一眼,森然:“东陆规矩,觐见贵人时须双膝下跪。”
“算了,曼姨,本宫怎么会和区区一个奴隶计较?”帘后的人忽地柔声一笑,声音里的寒意忽然化开了,柔媚得如同春水,“臣妾暂居后宫之首,平日事务繁忙,今日才来拜见公主,真是失礼了。”
侍女雪鹃惨白着脸,上去替贵妃卷起帘子,手指尤自微微发抖。
阿黛尔站在那里,也听不懂这个东陆的贵妃娇声宛转的在说着一些什么,只是定定地看着她从轿中欠身走出,忽然间全身一颤,莫名地往后退了一步,睁大了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