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不是冤家不聚头
那人听到动静,全身戒备,气运于掌上,一步一步逼近,阴森森问:“谁在那儿?给我出来!”一掌朝暗处劈去,顿时激起滔天巨浪,波涛滚滚。
云儿这会儿听明清楚了那阴阳怪气的声音,不由得暗暗叫苦,都说冤家路窄,可是也不会窄到像他们这样裸裎相对吧?一头往水底钻,快手快脚游到深处,避过他气势汹涌的一掌。好一会儿没听见动静,悄悄探出水面,也不知他人在哪儿,眼睛到处搜寻,咦,刚才她随手把衣服扔哪儿了,怎么没看见?她现在唯一的愿望就是穿上衣服,逃之夭夭。
正在她张望的空当,对方悄无声息潜到她身后。等她察觉到水波流动,气息相闻时,已经晚了,对方一掌挟着劲风狠狠拍过来,直有开山裂石之势。小命危在旦夕,她也顾不得害臊了,“啊——”的一声大叫,双手护住头脸,“不要打,不要打,是我——”
对方听到熟悉的声音,赶紧悬崖勒马,可是打出去的一掌已经收不回来,只好偏了偏,一时收势不住,打在她肩上,激起一条白带似的浪花。虽说水流消去了他大部分的掌力,饶是这样,云儿已承受不住,被掌力击的连连倒退,砰的一声撞到水中的岩石上,身疼欲裂,眼冒金花,体内翻江倒海、气血上涌,一时忍不住,吐出一小口鲜血。
她无力地飘在水中,气息奄奄,幸亏温热的泉水很快抚慰了右肩的疼痛,不至于那么难受,待好不容易压□内翻腾的血气,她颤抖着手指怒道:“你,你,你——”抬眼看到他□的胸膛,立即飞红了脸,侧过头去跺脚道:“你不要脸!”越想越觉得自己吃亏,被人占尽便宜不算,还莫名其妙挨了一掌,恨声骂:“你滚,你滚,有多远滚多远!”
会三更半夜来这里沐浴的除了“落花别院”的主人那燕公子外还会有谁!
“我为什么要走?这是我的地方!”他一脸倨傲地瞪着她,半点离开的意思都没有。云儿见他突然站起来,“啊”的一声捂住眼睛,转过身去,蛮不讲理道:“是你的地方也给我滚!”那燕公子气结,一步一步朝她逼近,恶狠狠说:“这里是禁地,你不知道吗?擅闯死者!”
“你说这里是你的就是你的?上面贴标签了吗?署名了吗?明文禁止不准入内了吗?你不但非礼了我,还打伤了我,我就不走,我就不走!”她干脆无赖撒泼到底了。
那燕公子一听到“非礼”二字浑身的气就不打一处来,新仇旧恨一起涌上心头,冷声道:“非礼?好,我今天就非礼给你看,也不枉我担了这个罪名。”伸手便来抓她,刚触到冰凉如丝的手臂,她却像滑不溜手的泥鳅一样,瞬间钻入水底,没了踪影,只余下动荡的水波。
云儿在另一头探出头来,离他远远的,连声骂:“你这个卑鄙无耻的小人,初次见面就要杀我,杀我不成派兵抓我,打的我皮开肉绽不说,还心怀不轨想非礼我,现在又一掌打的我半死不活,浑身是伤,我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弱女子,跟你到底有什么不共戴天之仇,这样对我?好啊,你不是一直想杀我吗?尽管来啊,反正我手无寸铁,任人鱼肉,还不是你想怎么样就怎么样!”越说越气愤,脸越涨越红,兼之因为寸缕未着,恼羞成怒——遭此之辱,她还怎么活下去?怒从心头起,恶向胆边生。她干脆越水走过去,“你不是想非礼我吗?来啊,来啊,谁怕谁!”又拍又打,水花溅得到处都是……龇牙咧嘴,一脸凶神恶煞的样子。
哪知道那燕公子摸了摸脸上溅到的水珠,见她如此模样,反而吓得倒退两步,“啊——你这个疯子,鬼才非礼你!”逃之不及似的,随手拿起岸边的衣服飞身披上,一头冲进木屋去了,口里喃喃道:“疯了,疯了,一定是疯了!”从没见过主动要求非礼的女人,这世道简直反了!
云儿被他突然逃跑的举动吓住了,瞪大眼好半晌说不出话来,过了会儿不屑道:“哼,原来是银样镴枪头,中看不中用!”在草堆里找到油纸包好的衣服,慢慢穿好后,歪着头说:“不对啊!”按照正常情况,她绝无可能逃过此劫,除非他不是正常男人。忽然拍手惊呼:“啊,莫非他喜欢的也是男人?”
越想越有可能,不然他为什么整天跟魏司空在一处?还有身边都没有贴身伺候的丫鬟婢女,除了侍卫还是侍卫。恍然大悟,一定是这样,所以讨厌女人,对她总是百般刁难。还有,说不定他暗恋魏司空,却不敢说出来,导致心理变态,性格诡谲乖张。瞬间仰起头来,切,那她还怕他干嘛!
那燕公子穿戴整齐出来,冷着脸问:“你怎么找到这儿的?”她摇头晃脑说:“随便一找就找到了。”他哼了一声,说:“不管你怎么找到这里来的,以后不准再来了。今天暂且饶你一次,下不为例。”见她一脸不以为然,无动于衷,不由得喝道:“还不快回道观面壁思过!”
云儿干脆往身边的岩石上一坐,摇头说:“那个鬼地方,我才不回去呢!”
他眼神转冷,上前一步,沉声道:“你说什么?”
云儿风一般冲到他身前,踮起脚尖吼道:“怎么样,怎么样,我就是不回去,就是不回去,有本事你非礼我啊,来啊,来啊!”张牙舞爪,气势嚣张。见他神情慌张,倒退数步,一脸不知所措,不由得大乐,原来他喜欢的真是男人,避女人如蛇蝎,更加得意,故意挨得更近,俩人的衣服都快贴在一处了,郑重其事说:“我宣布,从今天起,我就在这儿住下了。此泉正式改名为‘云泉’,谁想来就来,大开方便之门。哦,对了,你回去跟你的侍卫冯陈说,让他把饭菜送到这儿来就行了。您慢走啊,我就不送了。”
那燕公子被她逼得退到一块岩石前,无路可退后才反应过来,这个莫名其妙、神经错乱的疯女人!目露凶光恶狠狠说:“我杀了你!”说着冲上去,掐住她脖子,双手越缩越紧。云儿翻了翻白眼,连吐舌头,情急生智,忙说:“男女授受不亲,你碰了我肌肤,以后,以后,你要娶我……咳咳,咳咳……”
那燕公子瞪着她又气又怒,手劲不由得松了松,娶她?呸——“你这个不知羞耻的女人,做梦去吧!”他要疯了,世上怎么会有这么不要脸的女人,什么话都说得出口。她连声咳嗽,犹不忘反击:“那也比你好!”再怎么样,也比他喜欢男人强多了。
他动了气,一手抓住她肩,吼道:“滚!”云儿痛叫出声,他这一抓正抓到她伤处,又踢又骂:“你不要脸,专门欺负女人!”十指在他脸上又抓又挠,完全不顾形象。他感觉右脸微微刺痛,不由得怒了,“你才不要脸!”一把横抱起她,举高过肩,用力往水里扔去。
“啊!你干什么——”话还没说完,只听见“咚——”的一声巨响,云儿重重沉入水底,激起滔天巨浪,却久久不见浮上来。
那燕公子等了一会儿,见水面平静无波,心道:“不会真这么淹死了吧?”莫名的着起紧来。他虽然常常气得说要杀她,却次次手下留情,不然岂容她活到今天?走近水边仔细查看,浓密的山影下,只看见一大片若有似无的星光反射出淡淡的亮色,大喊:“喂——别装死了!”声音在万籁俱静的山谷里回荡,余音久久不散,“死了,死了——”的回音听了让他脸色跟着一变。
刚才她的水性不是极好么?从这头一下子钻到那头。忽然想起一事,据说淹死的落水鬼往往是水性极佳的人,因为有恃无恐,以至于麻痹大意。急道:“喂喂喂……你再装死,你再装死——”竟然不知该如何威胁了。
云儿突然从他脚底下钻出来,一头瀑布似的黑发倒垂在脸前,加之她身穿白衣,阴沉沉的夜色下乍看像是一个无脸的女鬼,骇人之极,伸出双手来回游动,呜呜叫道:“我死的好惨啊……还我命来……”
他毫无防备之下吓得大叫:“啊——”淡淡的月光下脸色瞬间惨白。云儿捉住他的脚,用力一拉,他便跟着一头栽进水里,俯面朝下连喝了两口水,呛得拼命咳嗽。云儿立即游得远远的,见状拍手大笑:“哈哈哈……活该!”
他恼羞成怒爬起来,惊魂未定,咬牙切齿说:“我真应该一掌打死你!”亏他刚才还担心她的死活,自己真是有病!云儿朝他做了个鬼脸,“你打死了我,我做鬼也不放过你,天天缠着你——啊,我死得好惨啊,还我命来……”伸出双手,翻着白眼,做僵尸状。
他做了个恶心的表情,“滚,去死!”已没有力气跟她纠缠,衣服湿答答的黏在身上,又重又难受,喘着气爬上来。刚才那幕真是惊到他了,不由得瞟了她一眼,披头散发,紧贴头皮湿淋淋搭在身上,居然还穿着白衣,跟落水而死的女鬼有何区别?
那燕公子回屋寻了一套绛紫色的长衫出来,见她还在水里待着,便说:“你要当水鬼随便你。“他才懒得理她,说着抬脚就要下山。她一眼看见他腰上佩的剑,黑白分明的眼珠滴溜溜地乱转,咽了咽口水,仰头说:“我说了,我才不回那个阴气森森的道观呢,我就在这儿住下了。”
他没好气说:“随便。”他不信她还真能一年四季住水里了,当真以为自己是落水的女鬼么!云儿忙接口道:“那好,你答应了啊,君子一言,快马一鞭——啊,对了,别忘了让人送饭过来。”
他哼了声,说:“那就不关我的事了。”
她气道:“你一个大男人,怎么如此小心眼?我到底哪儿得罪了你?动不动就要打要杀的,现在居然连饭都不给吃了!”不说还好,一说他更气,“你还问我哪儿得罪了我?一打照面便想行刺我,若不是我反应快——”
“喂喂喂——你讲点道理好不好?谁要行刺你?那把剑是扔给掌柜的抵押饭钱的,你居然一剑就砍断了,我还没问你要赔偿呢,你居然恶人先告状!我吃饱了没事干跑去行刺你!”
“好,行刺一事就当是误会。那在‘天香院’呢,也是误会么?”一想起就怒,生平之奇耻大辱。
云儿张了张嘴巴又合上了,小声嘀咕:“哼,心胸狭窄,睚眦必报,一点小事而已嘛,念念不忘,耿耿于怀,一点风度都没有。”大声说:“谁叫你不问清楚,动不动就要杀人!”
他气得跳脚,居然怪到他头上来了,“好得很,我会跟下面的人说,谁也不准送饭上来!”
云儿气得无可奈何,恨道:“你除了会仗势欺人还会干什么?”随即冷笑道:“哦,对了,你还会非礼别人!”
他大怒,“你就准备在这山上住一辈子吧!”这种人完全不可理喻,他是疯了才会跟她纠缠不清,甩袖走了。
云儿冲着他的背影骂:“一个大男人长得跟女人似的倒也罢了,偏偏还喜欢穿红戴绿,跟娘们似的,就差涂脂抹粉了,恶心死了,简直有病!”
那燕公子远远地听见了,气得浑身颤抖。他确实喜欢颜色鲜艳的衣衫,比如绛红、深紫、明黄等,也喜欢贵重的事物,所以所用之物无不精美。他一定要关她一辈子,一日一日磨平她的棱角锋芒,看她张牙舞爪嚣张到几时!
云儿用力拍了拍水面,激起连串水花。哼,她一定要将龙泉剑偷到手,对着夜空挥舞了一下拳头。
那燕公子怒气冲冲回到住处。冯陈忙跟在身后,见他脸色似乎不好,小心翼翼说:“公子,夜深了,该休息了。”他面无表情点点头,忽然问:“跟她在一起的那个男人有消息吗?”
“谁?”冯陈愣住了,一时间丈二的金刚摸不着头脑,一脸愕然。
他不耐烦,又有点难以启齿似的,别扭地说:“东方弃!”
冯陈这才明白过来那个“她”指的是云儿,忙躬身答:“还没有。属下终日派人在赛华佗家守着,却一直不见动静。”
他想了会儿,挥手道:“算了,撤了吧,此事到此为止。”既然对方没有不轨之心,他也没必要穷追不舍。
冯陈突然听主子问起这个,心里颇为怪异,抬起头偷偷瞧了他一眼,这一瞧不打紧,颇为吃惊,“公子,你脸怎么了?”左侧脸到嘴角一条细长的红痕,似被什么东西划伤了,在他晶莹如玉的脸上分外明显。
他连忙拿过镜子,照了照后愤然掼在地上,“冯陈,你以后再也不要给那个疯女人送饭,让她活活饿死算了!”
冯陈立即明白过来,看来主子脸上这道伤跟所谓的“她“有莫大关系啊,点头答应了,却觉得十分奇怪,主子不是照旧去后山温泉沐浴么,怎么跟在道观幽禁的她扯到一起了?瞧这情形,俩人似乎真有些不清不楚。
那燕公子见他神情古怪,不悦道:“你那什么表情?”
冯陈忙低下头,过了一会儿忍不住说:“公子,当真不给她送饭?”
他怒了,“难道还要我说第二遍吗?不许跟她说话,不许给她送饭,不许让她跑了,听明白了吗?”
吼得冯陈倒退三步,连声说:“属下明白了,属下明白了。”情不自禁哆嗦了一下,怎么一提到她就跟吃了炸药似的,连忙转移话题:“公子,床已经铺好了,您还是就寝吧——”
那燕公子摸了摸脸上的伤口,心烦气躁,拔出腰上的龙泉剑说:“不睡了,你陪我到后院练剑去。”他只得点头答应。
那燕公子将一身的怒气全部发泄在剑上,砍倒无数花草树木、假山岩石不说,还连折数剑。冯陈禇卫、蒋沈韩杨看着手中的断剑,哭丧着脸说:“公子,您又把属下的剑给折了,这已经是三次了,属下以后再也不敢陪您练剑了。”那燕公子长吐一口气,看着满地狼藉,心情转好,拍着冯陈的肩说:“好了好了,愁眉苦脸做什么,我赔你们便是。”
冯陈等人仍旧苦着一张脸,“公子,属下手中的这把剑好不容易练熟手了,又被您折了。属下等人武功低微,不是公子对手,公子要练剑,不如去找魏少侠。魏少侠手中的青锋剑,快如闪电,切金断玉,一定能让公子尽兴。”
他皱起眉头说:“万一把他的青锋剑也给折了,他岂不是要找我拼命?”魏司空的青锋剑跟孙一鸣有一段渊源,所以他不敢冒这个风险。想到孙一鸣,不由得暗叹一声,这人都死了好几年了,魏司空对他还是念念不忘。前些时候是他的祭日,魏司空硬是千里迢迢不辞辛苦赶去他的出生地湖州祭拜他。此情可歌可诵,可悲可叹!
他因练剑出了一身的汗,畅快之极,倒是一夜无梦,睡得极香。
过了几日难得平静的生活,忽然觉得左右不是,这也不对,那也不对,心里烦闷的很。他便去找魏司空说话,想和他讨论一下剑法上的问题。哪知听婢女说魏司空有事,一早就出去了,回来便有些怏怏不乐。吃过午饭后,更加无聊,忽然想起云儿来,不知她一个人在山上过的如何,也不知是死是活,不如去看看她的惨状,兴许她这会儿就跪在地上求自己了。一想到这儿,不由得精神一振,满身烦闷立即抛到脑后去了。
一个人信步来到温泉,却不见人影,心道莫非她回山顶的道观去了?正要去找时,却闻得风中传来一阵浓郁的香味,诱人之极。他用力嗅了嗅,似乎是从巨石后面飘来的。仰头看了看巨石的高度,捡起一根树枝扔在水中,气运丹田,飞身点在树枝上,刹那间如蜻蜓点水,燕掠长空——不等树枝沉下,他已经换了一口气,借力使力一跃而起,脚尖在巨岩上一点,一个旋身,轻飘飘落地无声,人已经潇洒地立在巨岩顶端。整个动作干脆利落,行云流水,浑若天成,加上他唇红齿白、容貌俊美,宽袍大袖、衣带当风,飘然欲飞,刹那间好看之极。
他放眼一望,原来岩石后面另有一番天地,只见一条清澈见底的小溪沿着山石奔腾而下,两岸树木丛生,芳草鲜美,落英缤纷,路旁开满了不知名的野花,满坡的红红白白,点缀在碧绿的草地上,煞是美丽,风过处,似乎都带有一股酥软的甜香味。他不由得感叹,虽然这座别院是他的,也常常来洗温泉,可是从来不知道岩石后面竟有这等景致,别有洞天。
最美的风景往往就在你身边,只是你从来没有用心去发现。
他飞身跃下,香味更浓了。抬眼见花木深处有一缕青烟袅袅升起,在明丽的阳光下渐渐散为无形,于是举步寻了过去。
第十章阴晴不定
云儿打了一只山鸡,褪毛去内脏后,撒了盐粒,就地取材,又涂上茴香草等植物作料,用新摘的荷叶包好,外面裹上一层和好的黄泥,挖了个洞埋起来,上面升起火堆,又从水里抓了条一尺来长的鲜鱼,褪鳞去腮清内脏涂上作料,架在树枝上烤。她蹲在草地上一边转动树枝,一边欢快地哼着小调:“西湖烟水茫茫,百顷风潭,十里荷香。宜雨宜晴,宜西施淡抹浓妆。尾尾相衔画舫,尽欢声无日不笙簧。春暖花香,岁稔时康。真乃上有天堂,下有苏杭。”
这是当下时新的吴越小调,凡是苏杭一带的年轻女子没有不会唱的。云儿自顾自哼出来,语调悠然自得,吐字圆润,清脆悦耳,堪比黄鹂。那燕公子远远站住听了一会儿,心想她倒挺会找乐子的啊,一个人过的也这么快活,嫉妒之余颇有些羡慕。他要也能这般纵横山林、无忧无虑就好了。
走近一瞧,见她正拿着厚厚的树枝熄火呢,乱蹦乱跳扑得到处都是灰尘,阳光从树叶的缝隙中照下来,无数尘埃轻舞飞扬。他不屑地哼道:“你将挖出的泥土盖上不就得了!”又干净又省事,弄得好好的一张脸五花六道,脏兮兮的跟花猫似的,没见过这么笨的女人。
云儿听见人声,回头一看,见是他,当即没好脸色,翻了个白眼。不过他说的法子确实不错,所以暂且原谅他的不请自来啦。她用剩下的荷叶包了一包松软的泥土填上,火立即灭了。洗了手回来,见他还站在那儿没走,没好气说:“你来这儿干嘛啊?”他不是每次见到她都要杀她么!
他干脆一屁股坐下来,挑眉说:“这里是你的吗?我为什么不能来?”云儿被他问的无语,随即耸肩说:“随你!”完全无视他,将枝干上的烤鱼取下来,用荷叶托着,又折了两根新嫩的树枝,剥了皮当筷子使。她盘腿坐下,夹了一点鱼肉放进嘴里,外焦里嫩,肉鲜味美,不错不错,味道正好。
那燕公子见她吃的津津有味,觉得十分有趣。她眼角瞟了他一眼,见他眼睛眨也不眨盯着自己,凶巴巴说:“看什么看?再看也不给你吃!”馋死你!他突然笑眯眯说:“你吃鱼的样子,真像我小时候养的一只大白猫。”
她哼了声转过头去,竟然将她比作猫?不悦道:“你才是猫!走路都没有声音。”他竟没有生气,微笑说:“我的那只猫叫雪儿,通体雪白,全身上下没有一根杂毛,极通人性,天下只此一只,尊贵无双。”
俗话说,伸手不打笑脸人,她也不好太过无理,撇了撇嘴说:“我最讨厌猫了,尤其是白猫!”她不是故意针锋相对,她是真的讨厌猫,一听见猫叫,浑身倒竖鸡皮疙瘩。那燕公子顿了顿,然后说:“可惜后来它死了。”
空气有瞬间的凝结。云儿放下送到嘴边的鱼,侧头看了他一眼,见他似水的眸光中隐隐有哀伤流动,不由得地想,长得这么好看的一个人,偏偏喜欢的是男人,心里一定也曾挣扎恐慌过吧?刹那间忘了他平日的恶劣行径,撕下一块鱼肚上的肉递给他,“好啦好啦,给你吃啦。”搞得她像恶贯满盈的江湖女魔头似的,真是——,冤枉啊!
他瞬间回过神来,很快藏起心中的情绪,默默接在手里。云儿见他不吃,有些不高兴,“怎么,怕我下毒?不吃还给我。”说着伸出手去要回来。他理直气壮说:“凭什么还给你?给了我的就是我的——我没有筷子。”
云儿气结,居然有这么霸道无理的人,嘲讽道:“你没有手吗?”过了好一会儿他才勉为其难说:“好吧,入乡随俗,江湖儿女,不拘小节,没那么多讲究。”学她一样,盘腿坐下,撕了点鱼皮放进嘴里,评价道:“差了些火候,作料也不全,烤的一般般,不过,胜在一股野趣。”
云儿移开火堆,用匕首挖出埋在地下的“叫花鸡”,听了他的话,有些火大,回头哼道:“有本事你烤给我吃啊?哼,光说不练假把式。你再敢趾高气昂胡说八道,‘叫花鸡’就不给你吃。”本来她就没打算给他吃。但是一个人在一边风卷残云,大快朵颐,另外一个人在另一边目不转睛眼巴巴望着你,任她脸皮再厚,心肠再硬,终究不好意思一个人独享。
那燕公子识相的闭嘴。他今天的脾气特别的好,身上完全没有往日那股果断狠辣、阴沉霸道的作风,一味看着她,锁紧修长的双眉,沉吟道:“不知为何,我总觉得你面熟,像是在哪见过一般。”他一见到她眼角那颗蓝色的泪痣,再也忘不掉。可是他是不可能见过她的,他以前从没有在江湖上行走过,再说,看她年纪,顶多十五六岁,比他小不少,更加扯不上边儿。突然问:“你行过及笄之礼么?”
她撇嘴道:“那是贵族人家小姐的玩意儿,我们江湖儿女自然不屑——”其实她完全不记得自己有多大了,有没有及笄她也不知道。又说:“你不用说好听的话套近乎,我跟你之间的梁子是结定了。”那自然,她还打他龙泉剑的主意呢,微微瞟了他腰间一眼。
他不语,忽然又说:“这个‘叫花鸡’,我以前也吃过。”只不过特意用绫罗绸缎包好盛在玉盘里端上来,当时觉得新奇,今天一见,才知原味尽失。云儿“哦”一声,头也不抬说:“那你现在就别吃了。”他不以为意,微笑说:“我以为你一定要饿死了呢,哪知道过的这么逍遥自在。”大大出乎他的意料。
她“哼”了声,“靠山吃山,靠水吃水,这里有山又有水,难道还能饿死人?一听你说的这话,就知道是不知民间疾苦的贵族子弟。”用匕首割下一只鸡腿,递给他,“算了,大爷今天心情好,就不跟你计较了,喏,给——”
他笑着尝了一口,这次学乖了,称赞说:“混合了泥土荷叶的清香,油而不腻,滋味鲜美,口感极佳。”只不过忘了说最重要的一点——
语气中有种急于讨好她的意味,连他自己都没察觉。
云儿“啊”的一声叫起来,懊恼说:“有点咸了——”瞥了他一眼,“你不用睁眼说瞎话,马屁拍到马脚上啦。咸就咸吃,淡就淡吃,不想吃就别吃,我又没逼你!”
他忙说:“哎哎哎,你搞清楚,我可没说不好吃,是你自己说的——”低头咬了一口,“比我以前吃的‘叫花鸡’不知好多少倍。”他说得是真心话,云儿却当成了反话,横眉怒目说:“吃人嘴短,拿人手软,听过这句话没?”
他“哦”了一声,“怪不得对我这么好,原来有求于我。说吧,什么事?只要我能办到的,尽力满足你便是。”他吃的满嘴流油,心情跟着大好,连有求必应这样的话都说出来了。
云儿“切”了一声,“说的你好像无所不能似的。”他挑了挑眉,一脸倨傲地说:“天下间我办不到的事,大概也没几件。”云儿看着他那把剑不语,心想我要你的龙泉剑你也能给?口里却说:“你吃了我的鱼和鸡,咱们前仇旧恨就此一笔勾销,如何?”
他想起“天香院”兜头兜脑淋下来的那桶泔水以及泻药,神情有些勉强,转而又想到自己打的她杀猪般嚎叫,十天半月下不了床,有输有赢算是扯平了,勉为其难说:“好吧。不过,你哪儿也不能去,只能待在‘落花别院’。”
云儿奇道:“为什么啊?”
他眉一挑,“你说你知道孙一鸣的临终遗言,其实是信口开河,骗人的对不对?”她脸一红,“也不算是骗人,我虽然不知道,但是知道有个人知道。”心想,他因为这个不高兴,所以把自己扣着不放?
他伸了个懒腰说:“我瞧你挺机灵的,一个心十七八个窍,只是太粗野了些,一点规矩都不懂,无法无天,这也无妨,念在你年纪小,以后慢慢改便是。跟着我办事,做得好了,自然重重有赏。”
他说一句,云儿心里便鄙视一声,骂他去死,面上却不露声色,说:“那以后府里的人可以跟我说话啦?”他点头,“可以,你还可以下山,不必关在这里了。”她拍手欢呼一声,“哦,我再也不用当隐形人啦——”是真的高兴。这些天她都快憋死了,见了鸟儿就跟鸟儿说话,见了鱼儿就跟鱼儿说话,没事的时候就自言自语,咕咕哝哝,搞得自己神经兮兮的,都快疯了。
过了会儿,她又摇头说:“我不下山,我说了要住在云泉里。”综合这几天的经验,她发觉泡温泉有助于她体力寒气的消解,一到晚上,再也不用冷得瑟瑟作抖,睡不着觉了。看她这几天活蹦乱跳,气色多好啊。
他脸色一沉,“谁准许你叫云泉的?”他这个主人都没取名,她倒越俎代庖,任意妄为起来了!云儿敷衍道:“总要有个名字吧,叫云泉有什么不好?”他怒道:“放肆,这眼温泉的名字岂是你随便能取的?你立即给我滚下山去。”
这人有病,刚才还好好的,这会儿又吹胡子瞪眼睛,翻脸比翻书还快。她性子跟着倔起来,“我就要住在云泉里!”一脸挑衅地看着他,看他拿她怎么办,还能非礼她么?大不了一拍两散!
他气得站起来,“给你三分颜色你就开染坊了!当真是三日不打,上房揭瓦,看来你是欠管教!”说着迈步就要来抓她。
云儿武功不咋地,逃跑功夫却是一流——当然啦,她跟着东方弃,自然是近朱者赤,近墨者黑。东方弃是天底下最厉害的逃跑专家。她虚晃一招,腰身一闪,硬是从他手底溜了开去。那燕公子眸底闪过讶色,“你这招身形步法倒精妙得很,从哪儿学来的?”
云儿再狂妄自大,自知之明还是有的,凭自己几手三脚猫的功夫,绝不是他的对手,被抓不过是迟早的事,连忙举手投降说:“你说话不算话!”
他愣住了,不由得问:“我什么时候说话不算话了?”云儿撇嘴道:“你还记得那天晚上说的话么?我说我就在云泉里住下了,你说随便,我还说君子一言,快马一鞭,你明明答应了,怎么这会儿想反悔?”
他那时候气糊涂了,说的自然是气话,没想到这会儿反倒被她套住了,自己堂堂一个男子汉,总不能失信于一个黄毛丫头,虽然极端不愿意,却不得不说:“你愿意住在这荒山野岭,我才不管呢!”
云儿得意洋洋看着他,双手叉腰说:“好啦,我现在就要回‘晚晴楼’将自己日常所用之物全部搬上来!”
所以当冯陈禇卫见云儿一马当先下山来时,面无表情横剑拦住她的去路。禇卫甚至将剑架上她脖子,还故意往里推了推,无声逼她回去。她可以感觉到剑刃上传过来的杀气,不由得寒毛倒竖,吓得一动不敢动,僵着脖子吸气说:“喂喂喂,你秀气点——是你主子让我下山的。”他可别故意手一偏,一个“不小心”,自己顶上的脑袋瓜子可就要分家了。
俩人听了,愣了一下,犹豫着把剑收了。云儿吐了吐舌,摸着脖子说:“咦,寒嗖嗖的,恶心死了。”岂止是恶心,小命都快玩完了。见冯陈摇了摇头,伸手来抓她,显然不相信她的话。她忙跳开,“干嘛啊,动粗呢!不相信是吗?问你家主子去啊。他还说以后你们可以随意跟我说话,再也不必一副大眼瞪小眼,活见鬼的表情了。”
冯陈禇卫面面相觑,心里纵有诸多疑问,仍然不敢出声。冯陈暗哼一声,前几天公子还大发雷霆说要活活饿死你呢,这会儿怎么可能朝令夕改?提起手中的剑,直指她胸口,意思是她再不回去,他可就不客气了。
云儿气得跺脚说:“你们这是干嘛,也不问清楚事情青红皂白就动手了——”感觉剑尖刺破衣衫,都贴到肌肤上了,吓得心口一紧,连忙后退,竖起双手,一脸谄媚说:“我回,我回,我回还不行吗?”恨恨地转身,抬眼便看见那燕公子正走下山来,背负双手,不紧不慢,衣袂翩跹,甚是俊逸。一时间如获救星,连忙喊:“姓燕的,管一管你家的奴才!”那燕公子当然知道发生了什么事,微微瞟了她一眼,就这么从她身边走过,视若无睹。冯陈听了,怒喝道:“大胆——”抬头见自家主子竟然没发怒,立马识相地住了嘴。看这情形,刚才她说的话似乎是真的——这,这,这,主子的心思也太善变了吧!
云儿尾巴立即又翘了起来,食指点着冯陈的鼻子说:“以后对本姑娘客气点,别动不动就抽刀拔剑的——”又指着禇卫说:“还有你,眼睛放亮点!”两人气得一阵哆嗦,刚伸出手去——她便大喊大叫:“干嘛,干嘛啊,想打人啊,来啊,来啊——”挺着胸脯往前,一副视死如归的模样。
俩人被她泼辣样儿吓得连连倒退,伸出去的手停在半空,眼角偷偷瞄了眼自家主子,见他似乎没反应,只得讪讪地收回来。算了,算了,好男不与女斗。
就在俩人怏怏跟在自家主子身后要离开时,那燕公子突然发话了,“言无尊卑,目无法纪,头悬梁锥刺足伺候!”说完独自走了。
冯陈禇卫立即大声答应:“是!”
云儿刚才还在想,自己总算咸鱼翻身,威风了一把。哪知俩人转头就摩拳擦掌来抓她。她一见风声不对,拔腿就跑。空旷之地,又没个躲藏的地方,饶她身手再伶俐,也不是冯陈禇卫二人的对手,没跑几步就给抓了回来。
二人押着她来到一间黑漆漆的屋子,四面无窗,死气沉沉,空中飘着无数的各色纱帘,重重叠叠,使人一眼望不到头,不知这屋子究竟有多大。奇怪的是,这些纱帘均只有一尺来长,既不像是帷幕也不像是窗帘那样大幅垂下,推开门时,无风自动,犹如群魔乱舞,妖孽横行。云儿见了,立即想到“鬼屋”一词,缩着肩打了个寒噤。
房间当中放着一张木凳,十分突兀,此外空无一物。走近一看,那木凳上竟然布满了手指长的小锥子,密密麻麻,倒立着发出幽幽的冷光。云儿看了,头皮一阵发麻,她有种被打入阴曹地府十八层地狱的感觉,吓得放声尖叫:“啊啊啊啊啊——你们想干什么,快放我走——”不停地挣扎,又踢又打。
二人一阵手忙脚乱,差点制不住她。冯陈不客气地点了她穴道,骂:“从没见过你这么不知好歹的女人。”擦了把额上的汗,总算安静下来了。褚卫随手扯了根纱帘下来,将她双手反剪,绑了个结结实实,恶狠狠说:“放心,不是上刀山下油锅,只不过让你吃点苦头,长点记性罢了。”
云儿手脚僵在那里,不停转动眼珠,苦苦哀求道:“冯陈禇卫大哥,求你们放了我好不好?我知道错了,以后再也不敢了。请你们念在云儿年纪小,不知轻重,又是女孩儿家,大人不计小人过,放我走吧。我以后一定听话,再也不无法无天,胡言乱语了。冯陈禇卫大哥,云儿跪下给你们磕头了——”若不是不能动,她当真会“噗通”一声跪下来,这个地方也太可怖了——
禇卫回头看了她一眼,没好气说:“说的怪可怜的,刚才嚣张样儿哪去了?欺软怕硬,见风使舵,口蜜腹剑,所以说,最毒妇人心。”话虽如此,口气却软了下来。他们也不会当真跟一个半大不小的女孩儿计较。
冯陈耸肩说:“你说的再可怜也没用,公子的话就是命令,谁也不敢违抗。”云儿气急,“那他叫你去死你也去?”他顿了顿,正色道:“公子若是要冯陈死,冯陈眼睛都不眨一下!”
云儿心里暗骂他愚忠,口里却说:“冯陈大哥,我知道你忠心耿耿,不过你能不能去跟公子求求情,就说云儿知道错了,以后一定听他的话,好好伺候他,我怕黑,我怕这个地方——”说着说着真的哭了出来。不知为何,她一进到这个地方,心底恶寒,恐惧油然而生,惊骇莫名,全身打颤,头疼欲裂。
俩人见她突然哭了,均想,看来真是吓到了。冯陈解了穴,禇卫缚住她的头发凌空吊了起来,脚尖刚刚触到地面立即停住手。云儿早已吓得不会说话,头皮硬生生跟扯裂似的,唯有拼命垫高脚尖,放声大哭,“呜呜——,你们要干什么,放我下来,我不想死,我不想死——”
冯陈拍手道:“本来呢,是想让你踩着这张凳子上吊起来的——”这才是真正的“头悬梁锥刺足”酷刑。云儿低头一看,那她双脚还不得戳出个十七八个窟窿,流血而死,哭得更凶了。他不耐烦道:“再哭,再哭,真让你踩在凳子上啦。”她不理,呜咽道:“你一剑杀了我吧!”她怕死这个地方了,潜意识里无端抗拒,死都不肯多待一秒。
冯陈禇卫二人见她浑身颤抖,泪流不止,一副下一刻就要吓晕过去的表情,躲在角落里悄悄说:“看她这样,别真给整出事儿来。我瞧公子的意思,只不过想吓唬吓唬她,教训教训就完了。”当真要她命,岂容她活到现在。
冯陈点头,“瞧公子对她一会儿好一会儿坏的,玩笑成分居多。咱们意思意思就行了,要不吊个一个半个时辰就放她下来?”二人商议妥当,故意说:“你就好好在这头悬梁吧,我们走了。等过个十天半个月,你知道错了,我什么时候想起来了,便放你下来。”
云儿信以为真,心想过个十天半个月,自己没吊死,早就饿死了,流着泪说:“求求你们放我走,我怕……我知道错了,以后真的不敢了,呜呜……”声音哭得都哑了。
俩人故意不理她,带上门出来,站在廊檐下等着。冯陈说:“没想到她不怕打,反倒怕起这间黑屋子来了。”心想,原来她也有怕的东西,真以为她无法无天不要命呢。禇卫便说:“女孩子嘛,到底胆小。”
俩人说笑一回,过了会儿,没听见里面有动静,觉得奇怪,刚才还又哭又闹,大喊大叫呢,“进去瞧瞧,看她又在玩什么把戏。”推门一看,只见云儿双目紧闭,脸色煞白,像是一具吊立的僵尸,已经晕死过去。
第十一章太岁头上动土
俩人连忙放云儿下来。禇卫看着昏迷不醒的她,皱眉说:“这下怎么办?”冯陈探了探她鼻息,“没事儿,吓得,不要紧。”运力掐了掐她人中。
云儿悠悠醒转,睁开眼看到满屋飘拂的纱帘,不知为何,突然想起赐死的白绫以及吊死鬼,双手紧紧捂住眼睛,放声尖叫:“啊——鬼啊!”冯陈心想看来真是吓坏了,忙说:“叫什么叫,青天白日的,哪里来的鬼。就是有鬼,有我们在呢,你怕什么,来一个,杀一个;来两个,杀一双。”说着亮了亮腰间的剑。
云儿想起刚才头悬梁一事,忿忿推了他一把,忙不迭爬起来,“呸,你就是一只索命的厉鬼,我差点死在你手里,装什么好人。”又指着禇卫说:“还有你,帮凶,为虎作伥,欺凌弱小,残害良民,总有一天我要讨回来。”她实在是怕极了这个鬼气森森的屋子,脚步踉跄跑了出来。站在太阳底下,这才有重见天日、再世为人之感,深深吸了口气,仍止不住心中的寒冷。
她在晕过去的那刻,脑海里隐隐约约出现了一个陌生的地方:很大很大的房间,一个人都没有,也是这样,帘幕低垂,层层叠叠,什么都看不见。她站在大厅正中间,披头散发,双目圆睁,恐惧,害怕,惊慌,失措,无助,绝望……那些令人窒息的情绪潮水般涌了出来。她手里提着剑,像犯了弥天大错。不知所措,然后慢慢地、慢慢地倒下——
她捂住头站在那里,乌黑的长发散下来,像一张巨大的网,越缩越紧,无处可逃,箍的她浑身剧痛无比,再也承受不住,蹲在地上蜷缩成一团,瑟瑟发抖,似一个将亡的溺水之人。
禇卫跟在后面,对冯陈没好气说:“你看她这样,伶牙俐齿,张牙舞爪,还弱小良民呢,分明就是一只披着羊皮的狼,两面三刀——”话还没说完,见到抬起头满脸是泪的她,立即停住了,懦懦说:“你哭什么啊,刚才的话,我都是开玩笑的……”
云儿又哭又闹:“谁让你们把我关进这里的,谁让你们把我关进这里的,我永远不原谅!”一张清秀的小脸带着恨意,扭曲的变了形。
冯陈禇卫吓一跳,支支吾吾说:“我们,我们也没把你怎么样啊,只是吊起来吓一吓你就算了……再说了,这也不关我们的事啊,谁叫你不知好歹得罪了公子,惹他不高兴呢——”他们只不过听令行事罢了。
云儿站起来,伸出手背随便抹了把泪,恨恨说:“你们这群恶人,你们这群恶人,我再也不要待着这里,我要离开,我要走,我要去找东方……”说着,提起衣裙就跑,不顾一切冲了出去。
冯陈禇卫连忙跟在后面喊,“喂,你要去哪儿?”只见她看似横冲直撞,实则脚踏奇步,身形也不知怎么移动的,眨眼间就在一丈开外,轻功十分了得。俩人惊异地对看一眼,飞身追了上去。
她没头没脑一个劲儿往前跑,只听得耳边风声呼呼呼地响,两旁景物快速往后移动。冯陈禇卫眼看要追上她了,她突然转了个方向,从假山洞里穿了过去。二人身形高大,钻不进去,唯有凌空而起,紧随其后。俩人见蒋沈、韩杨从侧面的小道上走过来,忙说:“拦住她,拦住她,别让她跑了!”
蒋沈、韩杨还来不及动作,站在二人身后的那燕公子身形一晃,瞬间落在云儿身边,快如鬼魅,出手擒住她,不悦道:“你又在发什么疯?”
冯陈禇卫微微喘气赶上来,行了礼,“公子,她——”见他手一摆,连忙顿住不说,默默垂立一旁。
云儿胡乱跑了这么一通,心中那股恐惧感反倒减了不少,见到他,又恢复平日本性来,“你们这群恶人,合力欺负我一个,让开,我要走!”说的那燕公子眉一皱,看着她脸上犹未干的泪痕不语。刚才发生什么事了,她怎么哭成这样?
云儿发狠道:“让不让?”转头一看,见禇卫就站在她身边,趁他不备,拔出他腰间的长剑,一剑朝那燕公子心窝刺去,手法又狠又辣,完全是一击毙命的招式。根本不似平日那个嬉皮笑脸、泼皮无赖的云儿,跟变了个人似的。
她这寻常一剑再出其不意、攻其不备也伤不了那燕公子。只见他弹指在剑尖轻轻一点,“铮”的一声脆响,长剑应声落地。她抚着酸麻的右手说不出话来,整只手臂跟雷电击中一般,顿失知觉。那股酸麻渐渐扩散到全身,她腿一软,眼一花,眼看就要倒下。那燕公子眼明手快反手扣住她手腕,冷声道:“看来你确实疯了,不想活了!”竟然大胆到拿剑刺他!
云儿被他制在怀里,无论如何挣扎都没用,见他一只手臂横过自己胸前,箍的死紧,以致呼吸不畅,低下头,狠命咬下去——
围观的众人一时全傻了眼。那燕公子痛呼出声,“啊——”,又蹦又跳,拼命甩手,下死劲儿推她,“放开,放开,你这个疯子——”
云儿感觉到口中的血腥味才抬起头来,抹了抹嘴巴说:“你故意吓唬我,我咬你一口,咱俩互不相欠,哼——”留下一地目瞪口呆、不知所措的人,吐了吐口水,呸,脏死了,然后扬长而去。
冯陈禇卫、蒋沈韩杨全都转过头来看着自己的主子,表情不一,心思各异。那燕公子一脸痛苦地捋起袖子,一排深深的齿印,几可见骨,鲜血汩汩冒了出来,立时肿了。他登时大怒,吼道:“站着发呆干嘛啊,还不快去找大夫!”
当大夫战战兢兢说:“公子,伤口咬得这么深,只怕要留下疤痕——”时,他怒不可遏,抓起床头的茶碗便往地上掷,“会留疤痕,还要你干嘛啊?”想他千金贵体、万乘之躯,身上何尝有这等丑陋疤痕!
那大夫吓得抖成一团,“老朽无能。不过本城中有个叫赛华佗的名医,医术高明,最擅祛疤美颜之术,公子不若请他来看看,也许有办法——”那燕公子气得大骂:“一群酒囊饭袋,庸医,滚!”抓起东西便打。
大夫左闪右避,屁滚尿流爬了出来,走出老远才拍着胸口不屑地说:“一个大男人,手上留个疤有什么要紧,又不是毁容了,大惊小怪。”
冯陈禇卫、蒋沈韩杨等人立在身后见他大发雷霆,都不敢说话。他气恼地扫下满桌子的事物,笔墨纸砚、瓶瓶罐罐全摔了下来,“乒乒乓乓”之声不绝于耳。好半天那燕公子才想起来问:“她人呢?”
冯陈呆了呆才明白过来主子问的是谁,忙答:“听下面的人说,她回屋收拾了些东西,躲后山里去了。公子,你看,要不我去抓她回来?”
看来她还真的想在温泉住下了,想得倒美!那燕公子挥了挥手,沉声说:“不用,我自有主张。你去弄点迷香过来。”他要先迷倒她,然后扒了她的衣服,扔在山野丛林里,借此狠狠羞辱她一番,看她以后还有何面目苟活在这世上!
当夜月明星稀,乌鹊南飞,一轮圆月挂在枝头,照的山间石子铺成的小径莹白如玉,满地轻纱。云儿舒舒服服泡了个温泉,好不容易才缓过精神来,去了一身晦气,蹲在一块岩石上趁着夜色浣衣。嘴里翻来覆去哼着几句不知从哪听来的民间小调:“爱他时似爱初生月,喜他时似喜看梅梢月,想他时道几首西江月,盼他时似盼辰钩月。”
她自己唧唧哼哼没有感觉,身后却有人听得不耐烦了,“你唱来唱去总是这么几句,口渴不渴啊?”苍蝇蚊子似的一直嗡嗡嗡,吵死了。云儿回头见他正从山下迈步走来,立即跳起来,挥手道:“这是我的地盘,走走走!”
“你的地盘?”他微微眯了眯眼睛,阴沉沉说,动手便解衣衫。
云儿吓一跳,连忙后退,“你想干嘛?”见她惊慌的样子,他大乐,悠然道:“来温泉能干嘛啊,当然是沐浴啊。”脱了外衫,随手扔在地上。
云儿“哇哇”叫起来,思绪有半刻停顿,自己似乎没办法阻止他——过了好一会儿才说:“我洗衣服,把这水弄脏了,你还是不要洗了。”赶紧走吧,赶紧走吧,她还是黄花大闺女,以后还想着嫁人呢。上次一事,已经把她的半世清白给毁了,虽然知道他喜欢的是男人,事后想起来,还是悔恨不已。
他回头看了她一眼,干脆连内衣也脱了,露出洁白如玉的胸膛。他自小婢仆成群,沐浴时十数人在一旁伺候,早已习惯。上次之所以落荒而逃,是被她疯狂的举动一时给吓到了。这次就不同了,他是有备而来。
云儿立即红了脸,转过身去,骂:“你耍流氓!”他哼了声,心想他不耍流氓怎么对抗她耍无赖呢,这叫以彼之道还诸彼身,来而不往非礼也。云儿听见窸窸窣窣衣服摩擦的声音,转念一想,反正他喜欢的是男人,有什么好怕的,还不是人么,又不是什么妖魔鬼怪。
把心一横,侧过头偷偷瞄了一眼,见他上身□,正低头解腰间的配剑,心跟着一动,眼睛不由自主随着他的动作瞄来瞄去。只见他取下剑来,小心翼翼放在触手可及的地方,伸手便去解腰上的系绳,瞟到下裳飘落,连忙闭上眼睛,耳朵根瞬间发烫,啊,她不是有意要看的——
听到哗啦哗啦的水声,她才从指缝间偷偷睁开眼,见他两手摊开,半靠在岸边,龙泉剑离他右手不到一寸,翻掌可拿。深深失望,想偷,谈何容易,就算偷到手了,怎么带着它溜走呢?她故意用漫不经心的口气说:“你洗澡还带着剑,不怕生锈么?”
他哼了声,说:“你脸皮还真是厚。”见他在一边宽衣解带,眼睛都不眨一下,不但不害臊,反而偷偷张望,还是不是女人,不知是太天真还是太无畏。他过了会儿又说:“此剑若是这么容易生锈,也不是龙泉剑了。”嘲笑她没见识,继续说:“为了铸这把剑,千年赤堇山山破而出锡,万载若耶江波涛再起,一代剑师欧冶子力尽神竭而亡,此剑已成千古绝唱,与天地同寿,日月齐光。”
云儿一听此剑果然是龙泉剑,不由得精神抖擞,热血澎湃,若是她能偷到手,那是何等神气的一件事啊,足以在东方弃面前炫耀一番。她立即谄媚着走上前,没话找话说:“是吗?这么神奇?那能看一看么?”呵呵,无事献殷勤,非奸即盗。
那燕公子因为要引鱼儿上钩,自然要下一些食饵,虽没明确答应,也没阻止她的偷偷靠近,不屑的哼了一声。这两个人,各怀鬼胎。
云儿看了看他,放胆摸了摸剑鞘,察言观色,见他没反应,于是拿起横放在手心掂了掂,论瓜称斤似的说:“还挺重的嘛,卖了不知值多少钱?”他嗤笑一声,“就算敌国拿十座城池来跟我换,我还不愿意呢。你说它值多少钱?”云儿张大嘴巴,“十座城池啊,那得有多少万顷良田,如云美女啊——”换做是她,她还不屁颠屁颠跑去换了再说。
那燕公子一脸鄙夷地看着她,“黄金易得,一剑难求。区区十座城池,何足道哉!”她撇了撇嘴说:“我就是喜欢黄金,怎么了?”谁叫她没钱呢。她挑了挑剑柄上那块据说是稀世难有的九华玉,故意哼道:“这块玉又破又烂,普通的很嘛。”
他冷冷瞟了她一眼,说:“世上只怕找不出第二块这样的玉来。”九华玉出自极北苦寒之地,据说那里一年四季冰天雪地,冰厚不见泥土,寸步难行,极难采获,是世上最有名的寒玉。其玉玲珑剔透,晶莹如冰雪,身带寒气,凝而不散,尤其每当夜晚漆黑无光时,本身竟会发出璀璨荧光,犹如南海的夜明珠,是以被世人称奇道妙。
云儿冷哼一声不相信,“这有什么稀奇的,我就有一块这样的玉,上面还刻了一个云字呢。”所以她才会叫云儿呀。
他立即转头看她,过了一会儿懒洋洋说:“哦,是吗?那你拿出来给我瞧瞧啊。”当然是不信。云儿急了,“我真有一块这样的玉,不过不在我这儿——”她嫌戴在身上冷冰冰的,早交给东方弃收着了。见他认定自己是在吹牛,只好闷声停住不说。
那燕公子趁她靠得极近的时候,突然一扬手。云儿随即闻到一股奇异的香味,酥香入骨,暗叫不好,“你给我闻了什么?”他目视前方,随意泼了泼水,不紧不慢道:“这种迷香有个极好听的名字,叫‘翩然欲飞’,人闻了后,任你武功再高,三步即倒。睡着时,飘飘然感觉自己身轻如燕,可不是翩然欲飞了么!”再回头看她时,已然晕倒在地,不省人事。
他披衣从水中起来,手里拿了一个精致的小瓷瓶,摇头说:“用它来对付你,杀鸡用牛刀,大材小用,可惜了。”搁在一边,手抚上她胸前,哼了声,“给人宽衣解带,本公子还是头一回,你还真是脚盆子洗脸,好大的面子。”
云儿仰躺着,巴掌大的脸静静沐浴在月色下,若隐若现,透明如玉,与平日吵嚷嚣张的样子全然不同,有种朦胧的距离美。他停住了手,转而捏住她下巴,细细看了一回,任意评头品足:“仔细瞧你,长得还挺清秀的,像个小家碧玉,只是言行举止比男人还粗鲁,没修养又世俗,一身的市井气,野性难驯。”
他一指挑开她的衣带,挑眉说:“幸亏只是寻常衣饰,简单利落,不若厚重礼服,里三层外三层,没那么多衣带暗扣,不然,本公子一手撕了它。”看见露出的肚兜,“咦”了一声,“这‘鱼戏莲花’样式的肚兜精致的很啊,莲花颜色鲜艳,鱼儿栩栩如生,倒是不多见。”待要解她颈上的红绳时,又犯难了,“怎样才能让你信以为真,认为自己清白被毁呢?”接着又骂了声:“乳臭未干的丫头,咬起人来可是一点都不客气啊!”手臂这会儿还疼呢。
云儿实在是没办法再装下去了,不然自己真要被脱光了,脸都丢尽了。虽然他看起来并没有什么“特别的恶意”,无非是想折辱折辱自己罢了。他不是喜欢男人么?对自己能有什么进一步的意图?她猛地睁开眼,抓起手边的“翩然欲飞”,扬手朝他撒去,一骨碌爬起来,紧了紧衣衫,挑眉说:“不好意思,忘了告诉你,本姑娘百毒不侵。”
情况急转而下。那燕公子全无防备,刹那间吸了不少进去,手脚登时酸软,瞪大眼睛,张开嘴刚想说话,人已跟着轰然倒了下去,沉睡不醒。云儿爬起来狠狠踹了他两脚,“哼,你也有今天,这就叫偷鸡不成蚀把米,赔了夫人又折兵。”她弯腰解下他身上的龙泉剑,拔出来一看,只见寒气凛冽,颊边生风,瞬间连天上的明月也为之一黯,连忙插了回去,拍着胸脯说:“乖乖隆地咚,猪油炒大葱,这还真不是一把普通的剑,跟长了眼睛似的。”一时间只觉暗室生春,神光如电。
云儿看了眼昏迷不醒的他,心想他内力深厚,武功高强,应该用不了一顿饭的工夫便会醒来。在这段时间里自己要是逃不出“落花别院”,那就等着生煎活剥,千刀万剐吧。可是一顿饭的工夫,凭自己的轻功,勉强能走到山下就不错了,不由得蹙紧了眉头——突然打了个响指,嘿嘿,有了!
将他全身上下剥了个精光,一脚踢进水里,云儿满脸羞红捂住眼睛,啊——,看了不该看的东西,她明天一定会长针眼的!可是为了这把旷世难得的龙泉剑,长一两个针眼算什么,那可是十座城池啊,富可敌国。
云儿回头瞧了眼他,如浮尸一般飘在水面上,淹死正好,没淹死算他命大!将里里外外所有能遮羞的布料全部搜罗出来,一把火烧的干干净净。得意洋洋地下山,看他醒来怎么办,还能光着身子跑下山么。一想到那种情景,她不由得吃吃笑了出来。
云儿气喘吁吁飞跑下山,摸黑来到大门口,躲在花影里探头望去,只见守门的侍卫来回走动,手握在剑柄上,目光如炬,在院中各个角落不断搜寻,只怕一只苍蝇也逃不过他们的眼睛。守卫如此森严,逃跑是想都不用想了。突然冒出头,还不等走出门外,早已被乱剑砍死,横死当场。
她连忙折到专供下人进出的小门,躲在一块大石后面候着。旁边也有两个青衣侍卫守着,只是不若刚才那么密不透风,盘查也很随意,随便搜一搜便放行。一个身穿短衣的老人赶着一辆牛车慢悠悠过来,像是想起什么,“吁”了一声停下,跨下座位,又折了回去。她连忙掀开帘子钻了进去,臭气熏天,连忙捂紧鼻子。车里放了几个高大的木桶,里面装的大概是泔水粪便等物,味道极其难闻。她忍住呕吐的冲动,缩在最里面的角落里,一动不动。
过了会儿,听得外面一个侍卫问:“干什么的?”那赶车的老人弯腰打着哈哈说:“粪车,粪车。”另外一人捏紧鼻子,忙说:“别问了,别问了,赶紧让他走吧,臭死了。”云儿就这样躲在粪车里,一路出了“落花别院”。
牛车晃晃悠悠不知走了多久,她掀开帘子朝外一看,黑漆漆一片,依稀可见道路两旁的花草树木,幽深朦胧,看样子似乎仍在郊外。实在受不了车里的那股腥臭味,从窗口猫着腰钻了出去。翻身滚在草地上,如风过无痕、水波不兴,一点声音都没有发出。
眼看着牛车远去的影子,云儿伸出手长长地舒了口气,她有种挣脱牢笼,鱼归大海,鸟入山林的感觉。从今以后,海阔凭鱼跃,天高任鸟飞,江湖任我行。
幸亏她临时跳下了牛车,因为随后她便听到一阵急促的马蹄声,由远而近,快速朝她的方向奔来。
第十二章怀璧其罪
温泉热水加速体内血气运行,那燕公子比云儿预料的还早醒来。他睁开眼,有瞬间的迷茫,见自己浑身□,随即想起昏迷前的那一幕,不由大怒。抬眼四顾,岸上余烟袅袅,残留着尚未完全烧透的衣物,龙泉剑也不见踪影。□着身体冲进屋内一看,预备的衣衫一件都没有,只有屏风下还搁着一双鞋。桌上放着她日常用的木梳、胭脂、水粉、铜镜、钗环等物。他一把扫下来,踢倒屏风,掀了桌子,气得大吼:“你最好求神拜佛别让我抓到,不然,何止是求生不能,求死不得!我诛你九族之外再加朋友一族!”脑中立马想到东方弃。
他虽怒火滔天,却很快冷静下来,重新躺回温泉里。他这个样子,自然是出不去。突然站了起来,气运丹田,纵声长啸,啸声逐渐加大,一长一短,极具规律,声闻于天,余音在山谷间来回激荡,水波无故翻涌,惊得林木间栖息的百鸟纷纷飞了起来,猪狗鸡兔等野兽吓得四处逃匿,远处隐隐听到虎狼獐狍的咆哮声,显得烦躁而不安。
冯陈禇卫、蒋沈韩杨等人在山下听到啸声,大惊失色,不知出了什么事,也顾不得温泉是禁地,连忙赶了上来。
他半躺在温泉里,背对着众人,“送一套衣服上来。”有人答应一声,立即去了。他又说:“那个云儿现在何处?”冯陈等人不解,公子不是说要亲自对付她吗?懦懦回答说不知。
“她暗算本公子,并且偷走了龙泉剑,如我没料错,只怕此刻已经出了别院。派人下去,凡是今晚出府的人,仔细盘问,一个都不能放过!”语气平静,脸色却极差。
冯陈一惊,忙问:“公子,你没事吧?”他挥了挥手,“还不快去查!你传我的口谕,让周云龙下令通缉她,活要见人,死要见尸。有知情禀报者,重重有赏;谁要是敢窝藏不报,立斩不赦。”冯陈见事态严重,连公子最宝贵的龙泉剑都丢了,不敢怠慢,连忙去了,调动府内的侍卫,连夜去追。
那燕公子吁了一口气,一头钻进水里,许久才浮出水面。被一个武功低微、手无寸铁的小姑娘暗算得逞,他这次可真是阴沟里翻船,栽跟头栽到姥姥家了。幸而她只是见财起意,偷了就跑,不然,若是别有用心的人,早就趁自己昏迷不醒,着了道儿的当口,一剑杀了。他一向心性谨慎,防范周全,像今天这样任人宰割的情况,还是生平头一遭。他不由得苦笑,自从在“鸿雁来宾”遇上她以来,自己就倒透了霉,一辈子的脸都丢尽了。这女人,简直是从天而降的祸水,专门克他。
而云儿何尝不认为他是凭空冒出的灾星呢,看她此刻畏头缩脑,搓手搓脚委委屈屈躲在一棵古槐的树洞里就知道了。昨天晚上她刚跳下牛车,就见一队带刀侍卫追了上去,领头一人亲自掀开帘子确定里面无人后才上马离去。不到一刻钟,只见大批官兵擎着火把,沿途警戒。她吓得卧在草丛里,一动不敢动。
天蒙蒙亮时,她想偷偷溜进城去,哪知守城的官兵拿了自己的画像,一个一个对照着盘查,对于进出的车辆尤其注意,任凭是谁,都要搜查一遍,连临安城里达官贵人的车马都不例外,很难混过关去。她哀叹一声,看来自己是被通缉了。摸了摸身上背着的龙泉剑,这个东西太显眼了,得想个办法藏起来才是。
离城门不远的地方有片斜坡,古木参天,蓊郁茂盛,树叶密的阳光都透不进来,遮天蔽日,凉气森森。当中有棵榕树,枝干粗壮,只怕要六七人手拉手方合抱的过来,树下设了一座简陋的小庙,木屋搭成,只有一人来高,供奉的是土地神,仅能遮风避雨罢了。前面的铜炉里犹有香火的痕迹,地上还摆了几个馒头,硬的跟石块一般,拿起来可以当暗器使。
云儿随便拜了几拜,口里说:“土地爷,得罪了,借你的地方用一用。”挪开沉重的佛像,用匕首挖了一个三尺来长、一尺来宽的长洞,取下肩上的龙泉剑,连着包袱埋好,然后又把怒目圆瞪的土地公挪了回去,累的气喘吁吁,满头大汗。站起来拍了拍他的肩说:“土地爷,您别生气,好好替我看着剑,别让坏人给拿走了,回头我带着供品来谢您。”
她刚藏好剑,天气骤变,淅沥沥下起雨来。她暗暗叹了口气,自己这下子真是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进不了城不说,连个去的地方都没有,偏偏天公不作美,跟着起哄,说变脸就变脸,叫她怎生是好?雨越下越大,身上衣服都淋湿了,手足冰凉,体内的寒气跟着发作。旁边一棵歪脖子古槐,中间有个大洞,她探头看了看,将里面住的松鼠啊兔子啊什么的赶出来,幸好没有虫蛇,倒也干净。捡来树枝扫了几下,钻了进去,背靠着树干坐下,刚好容得下她。
因为受了冷,她双臂抱在胸前冷的瑟瑟作抖,连忙运气御寒。大约过了一个来时辰,始觉身上有了暖意,缓过一口气来。她手托住下颚发呆,又冷又饿,又困又乏,怎样才能联络到东方呢?有他在就好了,什么都不用愁。
雨后初晴,半空中出现一道彩虹,空气清新,鸟语花香。她在林中转了半天,好不容易找到几粒半大不小的青果,又酸又涩,难以下咽,咬了几口扔了。爬到一棵树上,从松鼠窝里抓了一大把人家贮藏着准备过冬的松子,摸了摸还不会走路的小松鼠,说:“我饿了,以后还你好不好?”那小松鼠望着可恶的偷食者,不但不害怕,还凑过头去用头蹭了蹭她手掌。
她想起东方弃曾说过他们一行人在她被抓后躲到城外的道观去住了。往脸上抹了些泥土,打散头发,故意将自己弄得脏兮兮的,使人认不出原来面目。抓了个过路人问清楚道观的方向,不敢走官道,专门抄田间小路走。
路上碰见一个挑着担子卖烧饼的老汉,她身上一文钱都没有,于是拔下耳上的珍珠耳环,走上前说:“老大爷,我能用这个跟你换几个烧饼吗?”那时候女子无论怎么穷,耳朵上至少要有一件耳饰,就算死了,也要带进棺材里。
那老汉见她连耳环都拿下来了,很是惊讶,又见她身形瘦弱,蓬头垢面,十分可怜,从担里拿了两个烧饼递给她,摇头说:“哎,世道艰难,可怜啊,拿着吃吧,这个东西可不能随便拿下来。”没要她的耳环,挑起担子摇着头走了。云儿愣住了,过了好一会儿冲他喊:“大爷,谢谢您。”看来世上还是好人多啊。
云儿吃了烧饼,力气有了,精神好了,走起路来也快多了。晚霞满天,夕阳西下时分,终于来到山脚下。抬头看见云雾飘渺处耸立的一座道观,叹气道:“总算找到了,累死我了。”坐在一块大石上捶腿,准备歇一歇再爬上去。
转头看见上山必经之路的路口站了一个人,背对着她挽起袖子,双手叉腰,头戴柳枝编成的圆边草帽,大喇喇站在那儿,像是拦路抢劫强行索要过路费的土匪强盗。她心想糟糕,自己可是身无分文,一穷二白,万一被抓去当压寨夫人那就大大不妙了,还是先下手为强,不然后下手定然遭殃。
偷偷溜到他身侧,举起匕首正要刺下去时,那人突然转过头来。她看清楚后连忙住手,“啊”的一声大叫,“赛华佗,你怎么会在这里?”
赛华佗听见她叫出自己的名字,不由得上上下下仔细瞧了一回,这才认出她来,跳起来说:“哎呀,是你啊,总算等到你了。”一副如释重负的样子。手忙脚乱从怀里摸出一个烟花,放在地上点着,只听“砰”的一声,半空中开出一朵云状的红色焰火来。
她仰头看,称赞道:“很漂亮啊——,你在干什么?”他打开地上的荷叶包,将剩下的两个大馒头以及一葫芦酒塞进怀里,“通知东方弃啊,他看到烟花就知道你回来了。”
她奇道:“你怎么知道我此时此刻会经过这里?”难道他还能神机妙算,未卜先知么?赛华佗没好气说:“我都在这儿等了你一天一夜了。”又困又乏又无聊,还不敢反抗。她更好奇了,“为什么在这儿等我?东方呢?”
赛华佗答:“找你去了啊。自从你被抓以后,他到处打听,后来知道你关在‘落花别院’,就去救你。他说你被打的起不来,因此想等你伤好了再带你出来,混在‘落花别院’里当了个守门的小厮,打打伞,落落轿什么的,每天有赏钱拿,还有酒喝,比我天天在道观里吃青菜豆腐强多了。昨天晚上他说你逃出来了,最后一定会来这里,叫我在山下守着,怕你找不到人又走了。他自己城里城外沿途到处找你。”
云儿“哦”一声,看着他说:“那你就一直在这儿傻站着当过路门神,站了一天一夜?”不像他的为人啊,人家还以为是打家劫舍的土匪呢。他没好气说:“不愿意也不行啊,哎,谁叫你救了我一命呢——走吧,天快黑了。”她问去哪儿。赛华佗道:“当然是回道观啊,还能去哪儿。”
她摇头,“我要等东方回来,有话跟他说。”赛华佗哼了声,“那你不会上山等啊?”她看着他,可怜兮兮说:“我走不动了,你要背我吗?”赛华佗瞪大眼睛,立即摇头:“那我陪你一块儿等吧。”
俩人找了个背风的地方坐下。云儿说:“我饿了,你有吃的吗?”赛华佗拿出馒头,一人一个,说:“这是我准备的干粮,本来打算熬夜用的,幸好用不着了。冷了,你将就着用吧。”拔出葫芦塞儿,仰头喝了一大口酒。云儿眼尖,认出这酒葫芦是东方弃的,便说:“你留一点儿,等会儿东方还要喝呢。”赛华佗嘿嘿笑两声,“你还愁他没酒喝吗?”她叹了口气,“他为了找我,一定急坏了。”手中的馒头吃着也不香了。这馒头本来就又冷又硬,一点也不好吃。
夜幕将最后一点天光遮住了,月亮悄悄从山头升起来,起风了,微带凉意,只听见一片“唧唧唧——”此起彼伏的虫鸣蛙叫声,已是夏末初秋时分。她抬头仰望头顶的明月,突然想起自己第一次见到东方弃也是在这样一个有月亮的晚上。那时候还是初春时分,天山上冷得跟冰窟似的,寸草不生,白茫茫一片雪海,月光下耀得人眼睛都睁不开,空气无比纯净,吸一口气,连血液都停止了流动。她睁眼悠悠醒来,脑中一片空白,像是沉睡了千年,什么都不记得。东方弃背对着她蹲在地上生火,一派悠然自得。洞口着一轮金黄色的圆月,碧蓝的天空纤尘不染,像一个无瑕的梦。
不到一顿饭的时间,远处的官道上走来一个身穿深青色侍卫服的人。赛华佗还没看清楚,云儿已经奔了过去,挥着手叫:“东方,东方!”东方弃紧走几步,迎了上来,见了她便嘲笑:“哈哈,你可以加入丐帮了!”顺手拿掉她头上不知什么时候沾上的破树叶。
云儿见到他满心欢喜,连日来的担惊受怕委曲烦恼全都不翼而飞,摸了摸他身上的衣服,笑嘻嘻说:“啊,你穿的可真威风。”当起侍卫来似模似样嘛。东方弃笑道:“偷来的。”方便他混在侍卫堆里找她。赛华佗走过来说:“你回来就好了,我总算可以睡个安稳觉了。”
东方弃拉过她手腕,探了探她脉息,问:“觉得冷吗?”她摇头,“最近好多了。”东方弃便说:“赛华佗,你看看。”赛华佗便说:“我这会儿精神不济,要听脉至少也等吃过热饭热菜以后再说。”
三人向山顶走去。云儿走了一小段山路,撑着腰耍赖说:“我躲了一天一夜,实在没力气走了。”眼睛眨巴眨巴望着前面走的两人。赛华佗连忙往后躲,“不要看我,我可背不动你。东方弃年轻力壮,武功高强,你找他吧。”东方弃“哦”了一声,似乎没听懂她的言外之意,“那我们歇歇脚再走吧。”说着捡了块干净的地方坐下来。
云儿闷闷地站了一会儿,见他一点“帮忙”的意思都没有,跺脚说:“好了好了,我歇够了,走吧。”东方弃便问:“你确定?”她瞪了他一眼,没好气说:“东方,你有时候真可恶!”就不能看在她大难不死的份上顺一顺她的意吗?东方弃耸了耸肩,不以为意,接着她的话说:“那就算是吧。”她哼道:“我是病人!”当然可以恣意妄为,谁知道她还能活多久。
他快速说:“哼,照你的意思,你一年四季都是病人喽——你这是无理取闹。”云儿气道:“东方弃,你——”他顿了顿,慢慢说:“云儿,你不是病人,你身上的寒气今天不能解,不代表明天不能解,总有一天会好的。所以,前面的路你要一个人好好地走下去。”要心境平和,脚踏实地,不能心灰意冷,自暴自弃。
她翻了翻白眼,“为什么是一个人?我知道你不会扔下我不管的。”她就是知道,无条件地相信。东方弃摇头,“不不不,不是这个意思。云儿,你是有血有肉、思想独立的一个人,凡事我能帮你,但是最后救你的唯有你自己。你要勇敢,坚强,乐观,然后去做自己想做的事。”不能总是事事依赖他啊。就像这次,他不在,她也做得很好嘛。
云儿撇了撇嘴,做了个鬼脸说:“我才不懂你那一套一套的大道理呢,像懒婆娘的裹脚布似的,又臭又长——赛华佗,你说是不是?”赛华佗忙点头,“谁叫他从小跟秀才住一起呢,沾上了气味——酸死了。”
说起东方弃的身世,颇为坎坷。甫初生便被人遗弃于京郊的荒山野岭,差点葬身于豺狼虎豹之口,幸被一穷酸秀才捡到,身上仅一件贴身襁褓,无任何解释的文书,也无玉佩、挂饰、长命锁等物。那秀才之所以只身前往人迹罕至之处,是因为穷困潦倒,孤贫落魄,自以为怀才不遇,成日价长叹“不才明主弃,多病故人疏”,加之半生落魄无为,愧对列祖列宗,徒然惹人耻笑,于是不免怀了轻生的念头。哪知道深山老林之中,死也死的不清净,竟闻得小儿啼哭之音。捡到东方弃时,初冬温暖的阳光软软融融照在小脸上,喉咙哭得嘶哑,嘴唇发青发紫,小命危矣,可怜可叹。秀才见状,叹了口气,世上多是苦命人,也就不寻死了,抱了孩子在城郊的同安寺栖身,平时教教附近的小孩读书认字,勉强糊口度日,虽不至于三餐不继,却也是饥一顿饱一顿。
孩子长到三岁还没有名字,那穷酸秀才以为自己罪孽深重,丢尽了祖上的脸,便不肯让这孩子随自己的姓,因为捡来时面朝日出的方向,遂复姓东方,名弃,字有为。东方弃从小便不喜哭闹,安安静静,倒也不惹寺里僧人的厌。秀才因为平时没有时间照看他,从小就把他带到学堂,大概是近朱者赤,近墨者黑的缘故,他路还走不稳,却能乖乖坐在桌前,不吵不闹,似模似样翻看古圣人之言。
他后来之所以通晓武艺,是因为另有一番机缘巧合。
云儿伸了个懒腰,拍手说:“我既不是酸秀才又不是穷和尚,我只知道,怎么高兴就怎么来。”
他被俩人如此揶揄,也不生气,无奈苦笑,只说:“天黑啦,我们快走吧。”三人匆匆往山顶爬去,赶到时,月亮都升上中天了,落下一地的清影。赛华佗擦了把脸上的汗,说:“饿死了。”用力拍门,大叫:“我们回来了,开门,开门!”
厚重的两扇木门“吱呀”一声从里打开。当云儿看见素面朝天、一脸雀跃的采荷时,脸色立即变了,牢牢盯着她,恶狠狠说:“你怎么会在这里?”眼睛在众人身上来回搜寻,最后落在东方弃身上。
东方弃见她脸色不好,头疼不已,忙打圆场说:“进去再说,进去再说!”
两个女人之间的战争,一触即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