袁蓝最近很不安。郭记者打电话给她,因为钟笔“红杏出墙”一事的报道,有人给报社施加压力,他被迫辞职,如今哪家报社都不敢用他,唯有另找出路,意思是要袁蓝为他安排一份工作。袁蓝知道他在威胁自己,心中十分恼怒,但是她强压下怒火,“也许你可以去我父亲的公司试一试,只要你肯学肯做,努力上进,不会没有生路。”
郭记者立马眉开眼笑,感谢的话说了一大车。袁蓝不耐烦打断,“不要以为我是怕你去张说那儿挑拨离间才屈意逢迎你,我只是觉得,你的工作丢了,我也有一份责任。还有,这件事,我并不是没有错。”
自从报道出来后,她并没有得到任何报复性的快感。自小受的教育以及道德不断谴责着她的良心。她可以冲上去打钟笔一个耳光,或者再泼她一杯酒水,可是她不应该背后伤人,而且用的是这种不入流的手段。
她一时鬼迷心窍,酿成了大错。
不管她有多么讨厌、轻视、痛恨、嫉妒钟笔,她不能做这种损人又不利己的事,当真愚蠢之至!随着时间越往后移,她越发惶恐不安。别以为神不知鬼不觉,只要不说出去,就没有人知道,头上三尺有神明,天知地知,在你看不见的地方有无数双眼睛盯着你的一举一动、所作所为,道德的枷锁以及良心的谴责将她勒得几乎无法呼吸。
直到今天,她不得不承认,她的确是做错了。像她这样从小就一路优秀过来的人,承认自己的错误无异于叫她去死,可是如果不承认,她当真会死。
有时候道德的力量超乎寻常的强大。
袁蓝不是坏人,她只不过不是完人。
张说既然出面迫得郭记者辞职,那么也一定知道提供内幕消息的人是她。不用问,猜都猜得到,当年知晓钟笔未婚生子一事的人寥寥无几。
她以为是张说怒不可遏,予以反击。
其实并不是。张说早已不在乎这件事了。
她决定去找他,总是要面对面解决的,躲也躲不过,迟不如早。她袁蓝并不是没有担当的人,一样可以敢作敢为。
她做好了接受任何羞辱的心理准备,无论是言辞上还是身体上,即便张说扇她一个耳光,她也绝不回避。但是她拒绝去找钟笔。她无法忍受向情敌低头,她袁蓝并不逊色于任何一个女人。
张说拨空见她,态度和平时并没有两样。俩人坐在咖啡馆里,工作时间人很少,若有似无的音乐轻轻在耳旁飘荡,气氛安静然而又不安。张说见她一直不说话,只得打破沉默,“特意找我出来,有什么事吗?”
袁蓝鼓足勇气,抬头迎视他,“对不起。”这三个字从她嘴里说出来,字正腔圆,掷地有声,保质保量。
张说听得她这么一说,心中立即明白过来她所为何事道歉,但是他不动声色,多年的老同学,他不想让对方下不了台,轻描淡写回了一句:“没关系。”
袁蓝有些发愣,她以为张说不明白她在说什么,只好硬着头皮解释:“报纸一事,是我透露给记者的。”随即仰头,一脸傲然,“你想怎样就怎样吧,我无话可说。”要杀要剐,悉听尊便。
张说仍然是那副表情,“袁蓝,我知道,不过没关系。”他原谅她了,可是俩人的关系再也回不到过去。他可以欣赏商场上最有力的竞争对手,但是不会忘记曾经伤害过钟笔的人。
袁蓝顿时心如死灰。如果他跳起来骂她,又或者将咖啡泼到她身上,她反倒还有机会与钟笔一较高下。他此刻有多失望,代表了曾经他对她有多希望。可是他完全不把她当一回事,连她伤害他也不予计较,绝对的忽视,绝对的原谅,把她当作一个彻底无关的人。
她愤而起立,又羞又恼,又气又怒,觉得自己受到了前所未有的侮辱,可是更可恨的是这侮辱却是她自找的!她在这种扭曲痛苦的情绪里旧事重提:“张说,你确定钟笔她不是因为你的钱而黏着你?”
张说此刻终于变脸,“袁蓝,你的说话方式真的需要改进。”本来他不欲多说,但是他怕她下次还当众给钟笔难堪,于是一字一句道:“袁蓝,我中文学的不好,但是有一句话倒也知道,成事不说,遂事不谏,既往不咎。你比我聪明,一定明白这句话是什么意思。”
既往不咎——说到容易做到难。而张说,他是一个先做再说的人。他对钟笔的过往早已不在乎了,所以才会去参加天上人间。
袁蓝本想大吼大叫质问他钟笔那个狐狸精到底有什么好,但是这样问的话,更加一败涂地,整了整快要滑下来的肩带,面无表情说:“不错,我是小人,心胸狭隘,嫉妒成性,专门从中作梗,无事生非。”然后快步离开。她只希望以后再也不要碰见他们。
这是她人生一大抹不去的污点,绝对的失败。
张说晚上有应酬,没了顺风车,钟笔只得挤公交回家。如今囊中羞涩,入不敷出,出租车哪能召之即来挥之即去呢!她多年没有乘过公交车了,又是在上下班的高峰,第一次见到车窗里人头涌动的情景时,吓得好半晌没回过神来,然后暗中鼓励自己,钟笔,你要以摩西劈红海的神勇,冲开人群,杀出一条血路来。
此刻想到挤公交的惨烈,不由得唉声叹气。刚走到路口,有人拦住去路,一身黑色西装,戴着墨镜,一看就是打手,十分恭敬请她上车。
左思摇下车窗,没什么表情看着她。
钟笔重新做回小市民,历经职场艰辛,被人整日呼来喝去,火气大减,对左思也不那么厌恶了,心想既然他先礼后兵,她也不能当着别人的面不给面子,有话好好说,于是钻了进去,还打了声招呼,“好久不见。”
哪知她这句话正撞到左思枪口上,他面色一沉,冷喝道:“开车!”车子平缓的向前滑动,一车的人无人敢出声。
钟笔“红杏出墙”一事的报道令他大为恼火,这也难怪,头上这顶绿帽戴的众人皆知,绿云罩顶,是人恐怕都下不了台。照片那么清楚,俩人面对镜头紧紧贴在一处,姿态亲密,稍微知情的人,便知道隐去姓名的“某知名企业家”是谁。他恨不得把那个记者废了。
以他今时今日的身份地位,居然出了这种丑闻,事关面子问题,兹事体大,岂可轻易放过?
他可以容忍钟笔任性使气,甚至她和张说纠缠不清,他也按捺下来了。心中十分清楚,以她的个性,再借她个胆,也做不出什么出格的事情来,她骨子里从头到尾是一个彻彻底底的好学生。
没有人比他更了解钟笔,她的桀骜不驯,她的心有不甘,她的委曲求全,她的爱恨情仇,他全都知道,但是他不打算放过她。
钟笔见车子掉头,不是回家的路,不由得皱了皱眉,冷声问:“去哪里?”
左思将护照、信用卡、机票扔给她,说出的话不带一丝感情,“回香港。”
钟笔慢了半拍终于反应过来,他要强掳她回香港,他竟然强掳她回香港!她简直不敢相信,可是看着面无表情的左思以及周围一动不动的保镖助理,整个人犹如浸在万年寒潭里,浑身发抖——这是真的!
她从未想过自己竟有这样一天。左思当她是什么?她还有做人的尊严、自由以及权利吗?
她强压下满心的愤怒,试着跟他交涉,“我以为你知道我暂时还不想回香港。”
左思毫无反应。
她终于明白古人为何有“怒发冲冠”之说,全身的血液涌到头上,毛孔一个个张开,头发怎么能不竖起来!出离了愤怒,反倒镇定下来,“左思,我再说一遍,我不想回香港。我要和你离婚。”
她早已筋疲力尽,渴望新生。
左思转头,眼神凌厉,如刀似剑,车里的空气顿时下降到冰点以下,“钟笔,你最好不要再说话。”她再敢提离婚,再敢说不回香港,他不能保证自己会做出什么让她害怕的事情来。
他只当她无理取闹,可是这无理取闹已经超出了他的限度。
钟笔看了眼即将失控的他,聪明的没有再说话。她的大脑在飞快运转,不,她死也不要回香港,她一定要逃走,一定要!
下班时间,四环内,几乎没有哪条路不堵。眼前的车海一眼望不到头,交通全部瘫痪,打听到前面路口出了车祸,警察跟车主正在交涉,记者闻风而来,事情越闹越大,不知何年何月才能解决。
左思等得不耐烦,“下来,打车去机场。”留下司机,后面的保镖助理等人全都跟了下来。
钟笔不得不下车,她可不想敬酒不吃吃罚酒,她很怕盛怒下的左思动手打女人。左思什么人?商人什么不要脸的事都做得出来。冷着脸站在大街上,幸灾乐祸想,要是首都机场也瘫痪了那该多好。
一行人不疾不徐往前走。钟笔故意落在后面,左思停下来等了几次,明白这是她恶意做的小动作,以示消极抵抗,一把拽住她的胳膊,强迫她挽住自己,力气很大。俩人手挽手,并肩而行。
钟笔挣扎几次未果后,冷着脸说:“放心,跑不掉,当着众人的面,你能不能放尊重点!”年近半百的人了,当众搂搂抱抱,恶不恶心!
左思闻言,回头看了一眼,一众手下远远跟着,显然是不好意思。他果然松了手,心情不知为何,好了不少,“很久没有这样走在大街上了。”
钟笔心中不无讽刺想,是吗,那他以前和无数女人的亲密照是在哪里拍到的?难道不是大街上?
哪知左思接着补充了一句:“一个人。”又侧过头来看了她一眼,意有所指。
钟笔从来就摸不清他的深浅,自然也不理会他在说什么。对面路口上有人正从出租车上下来,她心思一动,二话不说,从左思身边风一般跑过去,她生平从未跑过这样快,这不是运动场上的百米冲刺,这是生死关头!她来不及刹住冲势,身子弯下来,就这样一头撞进了车里。
“师傅,快开车!”
她的声音急得变了调。
一切在电光石火间发生。左思等人见状追过来时,钟笔已经打着胜利的手势扬长而去。
左思气得足足有一分钟没有动静。随即摸出口袋里的电话,“左学呢?接到没有?带他回香港。”
身后有人懦懦问:“左先生,那我们呢?还回不回去?”
左思沉吟半晌,“回。”他等着钟笔自投罗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