钟笔在工作的每一天都感觉自己被榨成了人渣,对张说又爱又恨之余,加上了又怨又骂,整个儿一黄世仁跟喜儿的翻版,又不敢明目张胆地抱怨,只得绕着弯儿讽刺,"不稼不穑,胡取禾三百廛兮?不狩不猎,胡瞻尔庭有县兮?彼君子兮,不素餐兮!"
张说听不懂她嘴里叽里咕噜说些什么,估计不会是好话,也不理她。文人就是酸,无病呻吟。俩人一起去上班,张说见她整个人累得眼睛都睁不开,一脸疲惫窝在后座上补觉,便说:"其实你大可考虑换个工作。"爱百胜可不是什么浑水摸鱼的地方,他也不会格外关照她。
钟笔甩头,一脸不服,"难道你不知道我越挫越勇吗?"打了个哈欠坐起来,理了理头发,"前面路口停一下。"她可不想跟他同进同出,万众瞩目。她跑到星巴克买了一杯浓浓的咖啡,穿过过街天桥,这才精神抖擞地打卡上班。
她每日早出晚归,忙于工作,对左学难免疏于管教。有一天晚上,她翻他的书包,想往里塞一些零用钱,结果气得把他从床上拎下来,将里面的弹弓、陀螺、玻璃珠、画片通通倒出来,双手抱胸,居高临下地说:"你是不是应该解释一下?"
左学最近每天放了学便跟着周熹一群人疯玩,不到天黑不回家,吃完饭便看动画片,直到所有台的动画片都放完了这才上床睡觉。钟笔那时候还没下班,一心以为他在家乖乖写作业呢,没想到这死小子明修栈道,暗度陈仓。
钟笔揪着他的耳朵来到浴室,指着地上皱成一团的校服说:"你在泥巴地里打滚回来的吗?"脏得不成样子。她冷下脸喝道:"放学后去哪里了?"眼睛一瞪,声色俱厉。左学吓了一跳,被她吼得浑身打了个激灵,不敢回嘴,低着头不说话。
钟笔找出他的试卷和练习册,语文填空题,上一句是"身无彩凤双飞翼",下一句写的是"落架凤凰不如鸡"。她气得差点儿七窍生烟,"左学,美得很,美得很,我今天就让你尝尝落架凤凰不如鸡的滋味!"
左学见她进屋去拿鸡毛掸子,知道她这次真怒了,只怕在劫难逃,不死也要去半条命。眼睛骨碌骨碌乱转,他一口气奔到客厅,扭开门锁,咚咚咚就往楼下跑。坐以待毙可不是他的风格。
钟笔听到动静赶出来,只见他小小的人影噌的一下就飘走了,脸色发青,气血上涌,鞋子也不换就追了出来,大吼道:"左学,别说我没警告你,你再跑,你再跑——"
左学听到她在后面追,跑得更快了,没头没脑往下冲。到了楼下,他一边往后看,一边使劲敲张说的大门,快点儿,快点儿,老巫婆就要来了。
张说打开门,神情一愣,“你们这是干什么?”整座楼都快震塌了,他刚才差点以为是地震。左学连忙钻进来,往他身后一躲,说出的话言简意赅:“大灰狼要吃小红帽。”
钟笔又气又笑,“就你?也小红帽?整一个唐老鸭,又矮又丑。”张说禁不住也笑了,看来他又要充当和事佬了,任重道远。“有话进来说。我可不想明天早上接到邻居的投诉。”
左学不敢坐,离钟笔站的远远的,一脸忐忑不安,生怕打从天降。张说看着这对母子,咳了声开始说话:“谁来告诉我到底怎么一回事?”指着钟笔手中的鸡毛掸子,脸上有几分惊奇,“你要行家法?”钟笔将试卷扔给他,“不打不成器,没见过这么荒唐的。”
张说拿在手里看了半天,没什么表情说:“身无彩凤双飞翼,下一句不是落架凤凰不如鸡吗?”怎么是叉,挺押韵的啊。
钟笔彻底崩溃。用力在张说脚上踩了一脚,这才绕着茶几去抓左学,“你以后要是不好好读书,就会像某些人一样没文化。”
左学东逃西窜,仰着小脸不服气说:“没文化就没文化,搞导弹的不如卖茶叶蛋的,拿手术刀的不如拿剃刀的。”钟笔大大吃了一惊,停下脚下的动作,“这话你从哪里听来的?”
连张说都很好奇,吸了口气,“咦,听着挺耳熟的啊。”嗯,不错,在某个时期来说,的确是这么一回事,具有特定概括性。
左学溜到墙角,抱头说:“周熹他爸爸说的,百无一用是书生。”鸡毛掸子啪的一声落在桌子上,钟笔决定给他洗脑,让他从小就建立正确的人生观、价值观、唯物主义观,“左学,我跟你说,二十一世纪最重要的是什么?是人才!人才知不知道!人才是什么?”指了指旁边的张说,“这就是人才!”
虽然她常常骂张说是文盲,但是心里还是很以他为荣的。
张说没想到话题一下子转到自己身上,连忙摆手,“不不不,我不是人才,我只是偏才,你换个人举例子——”没的教坏了小孩子——眼见钟笔怒目瞪向他,连忙住了嘴。
钟笔清了清嗓子,循循善诱:“百无一用是书生,这句话是有的,不过那是人家的气话。还有一句话,书到用时方恨少,这才是真理。书山有路勤为径,学海无涯苦作舟,子曾经曰过,学如不及,犹恐失之——”
张说从来没听她说过这般有哲理、有深度、有意义的话,一愣一愣,差点被她唬住了,哪知下一句钟笔就漏了馅儿:“你要是不给我好好读书,你就天天守着个煤球炉子卖茶叶蛋去,你不是喜欢吃茶叶蛋嘛,撑死你!”
左学一脸苦瓜相看着她。
张说失笑,招呼左学:“要不今晚你在这里睡?反正明天是周末,不用上学。”左学喜出望外,点头如捣蒜,就差抱住他大亲三口了。钟笔看着他们一大一小合纵连横对付她,兵来将挡,水来土掩,十分无奈,只得作罢,扔下鸡毛掸子,指着试卷说:“罚抄十遍,明天早上交。”气哄哄上楼去了。
张说从头到尾翻了遍试卷,“85分,很厉害嘛。”他语文可从来没考过85分,谁知道身无彩凤双飞翼是什么东西。“把错误的地方改正就行了——不过,数学可是最精密的学科,出一点儿错都不行。”
左学猛然发觉,其实张说和钟笔是一丘之貉,只不过张说的段数更高。
次日是周末,没工作的日子,钟笔觉得自己一下子从地狱升入天堂,浑身骨头都轻了。张说却扰乱了她的清梦,“我今天要去参加一个商业活动,需要带女伴,你陪我一块去。”钟笔嘟嘟囔囔满心不情愿,不过她更不愿意看到别的女人同他一起去,只得舍命陪情郎。
活动是在北京饭店举行,都是业内鼎鼎有名的人物,竟然还有女明星来充场面,引来不少娱乐记者。钟笔一看这阵仗就苦笑,平日里躲都来不及了,这次算是跟头栽到姥姥家了,送羊入虎口。
果然俩人才进会场,就有记者举着相机猛拍,“张先生,听说您很少带女伴出席这种场合。这位小姐可是姓钟?是否是您在天上人间倾情告白的那位钟小姐?俩人是否好事将近?”
钟笔有点不适应闪光灯的强烈白光,眼前直冒金星,好一会儿才看清来人,“是你!”上次在商场跟踪某歌星购物顺带偷拍他们的那个记者。心中不喜,没好气打断他的一连串问话:“您贵姓啊?”其实她想问候的是“你妈贵姓”,这人真他妈的八卦!
张说十分镇定,外交辞令用的炉火纯青,“这是我的私生活,无可奉告。”
钟笔冲那个贼眉鼠眼的记者嘻嘻一笑,“我不姓钟,我姓张,是他妹妹,你难道不觉得我们俩长得很像吗?”看着他浑身一僵的样子,十分解气,“对不起,非常抱歉,让你失望了。”
怕再惹出麻烦,引来更多的娱记,附在张说耳边轻声说:“我就不上楼了,出去随便逛一逛。”张说点头,把车钥匙悄悄递给她,“早点回去休息。”他也没想到是这种情况,还以为是一般的商业聚会。
哎,好不容易一次出双入对,却是劳燕分飞,棒打鸳鸯。
钟笔心情大坏,出来转个弯,对面就是王府井大街,东方新天地那可是北京鼎鼎有名的商场。她沿着专卖店一路走过去,如今是只能看不能买了,一个月的薪水连一件裙子都买不起。张说又抠门,奖金津贴补助什么的,想都不用想。她思量着是不是该写点什么风花雪月的东西卖几个钱补贴家用。十年寒窗,空有一身武艺,不用当真是痒得慌。
她站在橱窗前看模特身上的衣服,这冬天还没到,明年的春装就已经上市了,什么都在提前消费,不过这衣服另类的设计不合她的口味,正掉头要走,听的身后一个声音说:“你有完没完,买件衣服逛半个小时!”
钟笔皱眉,这男人也太不绅士了。既然陪女朋友来逛街,就要有抛头颅、洒热血的觉悟,何况不过半个小时,这算什么!当看到他身边的女朋友时,不由得愣住了,好久才回过神来,迟疑地问:“小薇?”眼前的人变了许多。
小薇是魏建平的女朋友,当然是指以前,结婚了,然后又离婚了。钟笔看着想说又不敢说的她,显然对男朋友的不耐烦心有不满,但是最后还是忍住了,咬着唇细声细气说了声“对不起”,不由得感叹,哎,世上的事果然是说不清啊,尤其是感情。
魏建平以前对她多好,一杯纸咖啡还怕她端着烫了手,事事都替她想得周全,就差把她捧在手心里疼了。钟笔曾经看的眼红,笑称她是“豌豆公主”,那个铺了二十床鸭绒被还被一粒豌豆硌的睡不着觉的真正的公主。
可是公主王子的童话没有继续下去。
小薇身穿黑色圆点碎花短裙,一头柔顺的长发,温柔似水,容颜胜雪,跟她以前短头发大眼睛的样子截然不同,见到钟笔,很是吃惊,随即亮出一抹久别重逢的笑意,“钟笔,好久不见!你怎么在这里?”
人生一大喜事,不外乎他乡遇故知。
钟笔拉着她的手笑说:“我现在在北京了。你呢,过的好不好?”小薇看了眼身边东张西望明显不耐烦的男友,“我碰到以前的老同学了,在对面咖啡店坐一会儿,你随便逛逛,回头再来找我,好不好?”
钟笔从未听她这么低声下气跟魏建平说过话。
他明显不高兴,故意在俩人面前抬腕看了看手表,说出的话也很不客气,一点面子都不留,“你知道我赶时间。”掉头往楼下的体育用品店去了。
钟笔十分生气。见微知著,这种以自我为中心、大男人主义的沙猪,她不知道小薇怎么可以忍受下来。
还是说,人跟人之间,当真是一物降一物,卤水点豆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