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建平跑去找张说的时候,他正坐在灯下翻《婚姻法》,看的是离婚那一章,条条框框,一大堆的专业名词,十分拗口,句句都有言外之意。他一知半解,似懂非懂,揉了揉酸痛的眼睛,最后决定明天去问律师。香港那边实行的是另一套法律制度,但是他还是想提前了解一下,有备无患。
扔下砖头厚的书,起身去开门。魏建平踉踉跄跄走进来,一身的酒气,一说话舌头就打结:“张说,哥们……嗯……劝你一句,兔子……不吃窝边草,好马不吃……回头草,天涯何处无芳……草,何必在一棵树上吊死呢!”他近两天当真是受刺激了,先有张说在天上人间“不是风动,不是幡动,那是我的心在动”一番惊世骇俗的表现,后有钟笔这个祸害遗千年的妖精重返人间。
张说不理他的疯言醉语,“喝什么?柠檬汁?”魏建平一屁股在沙发上坐下,嗤笑道:“难道我是三岁小孩?只有女人才喝柠檬汁。”柠檬汁是钟笔最为钟爱的饮料。张说神色不动,“那就矿泉水。”
魏建平酒喝多了,喉咙干痒,点了点头,没有再抬杠。张说打开电视看新闻,凤凰卫视女主播用带有南方口音的普通话播报:“‘美成电器’董事长左思昨日召开新闻发布会,决定增加在港的投资资金……”接着画面切到左思意气风发站在媒体前,面对镜头高谈阔论。
“啪”的一声,他扔下遥控器,电视屏幕一片漆黑,水晶灯照在水磨大理石地板上,流光溢彩,电视声音突然被掐断,房内显得分外安静。
魏建平撑着额头说:“我不明白,这种女人……扔下你跟别人去……结婚生子,你还念念不忘做什么?就凭你的……容貌身家,还愁没人要?”他醉得不轻,舌头打卷,说出来的话模糊不清,听起来像呓语。
张说推着他往客房去,“你喝醉了。”一脸嫌恶。
魏建平嚷嚷:“我没有醉,我清醒着呢。钟笔那个女人不值得你这样……她良心都给狗吃了,如今见你功成名就,又动起歪心思来——”
张说危险地眯起右眼,一口打断他:“你喝醉了!”不容反驳,一把将他扔在床上,动作粗鲁。
魏建平见他要走,大叫:“人家说,兄弟如手足,女人如衣服——张说,你就这样对哥们?”太不讲义气了!张说头疼,回头看他:“你想怎样?”魏建平唧唧哼哼爬起来,“今天晚上我要跟你一起睡。”
张说瞟了他一眼,冷冷道:“我没有断袖之癖。”魏建平冲他笑,露出两颗雪白的大门牙,“你的床舒服。”张说想到两个大男人挤在一起的情景,浑身起鸡皮疙瘩,一口拒绝,“不行,要么你睡这儿,要么你走。”
魏建平对他的铁石心肠表示气愤,他将这股怨气全部发泄在钟笔身上。红颜祸水,不但抢走了他以前吃则同案、寝则同席的兄弟,还将他折磨的死去活来,不见天日。
所以第二天他便打来电话,不安好心,“钟笔,难得你回北京,‘自杀社会问题研究学会’的几位老同学一起见个面怎么样?”
钟笔有些胆怯,但是还是点头答应了,却之不恭。
她要正视过去,无惧无畏。
她跟左学说要去赴同学会。左学盘腿坐在落地窗前看漫画,漫不经心问:“带不带我去?”她犹豫不决,“你的意思呢?”左学耸肩,“我的漫画还没看完。”她松了口气,“那好,我走了,晚饭让服务生送上来。”左学喊住她,皱眉说:“我不吃酒店餐,我要吃雪媚娘、榴莲酥。”有名的广式小点心。钟笔这次合作非常,“好,我给你带。还想吃什么?”
她打扮的十分齐整去赴约,精致立体的妆容,钻石项链,卷发随随便便散下来,黑色露肩礼服,皮草披肩,新款高跟鞋,外加同系列的手提袋。这样的行头,总不能坐出租车,于是张说自然而然充当护花使者。
张说对她的美貌并非早已免疫,但是开车的时候仍然能够做到目不斜视,并没有因为钟笔心仪他就趁机动手动脚,此人十分自律有原则。
路上又堵车。她十分着急,不断问:“时间到了吧,时间到了吧?”张说反倒十分坦然,“北京堵车乃是家常便饭,都是老同学,等一等又何妨?”钟笔心想,既然都是老同学,越不能让人家等。
她之所以紧张,不过是心虚、不安、害怕、惶恐在作祟。当年的事——大家会怎么看她?
迟到半小时。钟笔一出场,便引得大厅中诸人驻足观望。有服务生小声问:“莫不是哪个大明星?”还有不少人拿起手机偷拍。对方摇头:“不知道,也许是新人。”钟笔在港生活多年,如此打扮在她看来是社交礼貌,别人却不这样想。
当魏建平以及袁蓝等人以陌生、诧异的眼光打量她时,她知道自己穿错了衣服。也许她的一生总是犯这样的错误,衣服和场合老是不配。其实令大家吃惊的除了她的到来,还有张说的陪伴在侧。当年她抛下张说,跟有钱人走时,所有人义愤填膺,大骂她无情无义,没心没肺。可是张说,怎么会——一系列戏剧性的转变,使得众人维持缄默。
她打过招呼,便不再说话,生怕越说越错,惹人讨厌。大家胡乱开着玩笑,甚至是带颜色的成人笑话,互相取笑,推推搡搡,动作亲密。但是对她,所有人都很客气,不是礼貌性的客气,而是抗拒般的疏离。偶尔有人问她要不要喝酒,她摇头,于是不再问第二遍。
她有一种被遗弃的感觉,大家自觉或不自觉排斥她。可是以前不是这样的,以前“自杀社会问题研究学会”每次活动,她是所有人的宠儿。
难道这就是天作孽,犹可恕;自作孽,不可活?心蓦地一痛,做错了事迟早要付出代价。她茫然看着周围嬉笑吵闹、昔日最熟悉的朋友,可是这份久别重逢的喜悦,与她全然无关。她是一个陌生人。
大家开始唱歌,她坐在角落里默默地听,犹不忘在适当的时候鼓掌。不管怎样,既然来了,不能退缩。有人起哄要张说唱,张说推说五音不全,众人哪肯放过他,齐声反对。他无奈下唯有接过话筒,唱了一首张雨生的“大海”,唱的一般般,中规中矩,不出彩但是也没有跑调。
上面在唱“如果大海能够唤回曾经的爱,就让我用一生等待;如果深情往事你已不再留恋,就让它随风飘远……”张说做什么事都一丝不苟,哪怕他最不拿手的唱歌,亦是全情投入。下面袁蓝举着酒杯找了过来,上下打量她,伸出手,“钟笔,幸会幸会。多年不见,你还是这样风姿绰约、艳光四射。”
风姿绰约、艳光四射不是好的形容词,通常用来形容妓女,她知道。但是她还是伸出手,同她好好的握了一握,察觉她指尖跟自己一样冰冷,“你也一样,容颜不改,风采依旧,袁蓝。”脸上笑容无懈可击。
袁蓝是东北人,个子高,骨架小,桃瓣眼,身材微丰,性格直爽,不愿意跟她敷衍,冷哼:“我以为你躲在香港不回来了呢。”钟笔依然保持微笑,只是笑容有些僵硬,“哦,为什么这样说?”
来者不善,善者不来。她勇气尽失,差点落荒而逃。
袁蓝露出不屑的神情,“你还敢回来?真是勇气可嘉,哦——”轻轻击了下手掌,嘲讽中一脸鄙夷。钟笔本不想解释,但是她还是开口,声音轻飘飘的,“有些事情,如鱼饮水,个中滋味,冷暖自知,不到事到临头,谁都没有发言权。”说话的时候身体有些僵硬。
她的辩解使事情变得更加糟糕。袁蓝冷冷看着她,“说得好,说得好!那么爱慕虚荣,奢侈成性,水性杨花,忘恩负义,也是身不由己了?”
任何女人都受不起这样的指责。钟笔脸色大变,冷冷道:“这个,不容你置喙。”袁蓝轻蔑地说:“真不要脸。”手腕倾斜,将手上的酒淋在她头上。
钟笔完全没有料到她会这么做,一时间惊呆了,连躲避都忘了。不一会儿,头发全湿了,滴滴答答落在脸上、肩上、身上,继而滴在地上,感觉像是身体某个部位汩汩流出的鲜血,难受的四肢百骸都痉挛起来。抬头四处张望,眼睛好半天没有焦距,见周围众多眼睛看着她,似乎觉得大快人心,脸色瞬间苍白,暗暗揪住自己的衣角,钟笔,钟笔,忍一忍,忍一忍,这不算什么。黑棋子般的瞳孔映出心底诸多的情绪,尴尬、狼狈、难堪、伤心、痛苦、惶恐无依……
她吃过许多的苦,可是从来没有受过此等羞辱,眼泪可以强忍,但是控制不住身体不由自主颤抖,指甲掐进肉里,用尽全力强迫自己镇定。极力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打开手袋,背对众人,拿出纸巾擦脸,十指抖了又抖,几乎抬不起手。要死,也不能死在这里丢人现眼。忍,无论如何她得忍住!
周围人见此变故,瞪大眼睛,很是吃惊,但是没有人上前解围,包括脾气温和的魏建平。不过有人发出叹息,“哎——”钟笔忍着眼泪默默承受的样子,不是不同情,只是不知道该如何同情。
张说把话筒掷在地上,咚的一声巨响,所有人吓了一跳,看着袁蓝,冷冷问:“怎么回事?”脸色极差,一向平和的声音变得尖锐,眼神凌厉。
钟笔怕事情闹大,她在大家心中更无立足之地,忙说:“没事,没事,一时失手而已。”因为隐忍,声音沙哑,鼻音浓重。她站起来,背过身去,“我走了,你们继续。”她整个人快崩溃,再多待一秒,她不知道自己还能不能忍得下去。难道她下贱如此,送上门来给人作践?
但是袁蓝并不领她的情,仰首说:“我泼的。”她敢做就不怕承认。
张说眸光一寒,逼视她,一步一步走过来,“为什么?”
“有些人需要教训。”
“没有人需要教训。而你,也不是上帝,拥有裁判众生的权利。”他拥住快要晕倒的钟笔,环视场内,一字一句说:“以前我跟大家一样,觉得不可饶恕。可是,当事情的真相一点一点浮出水面,其中的错综复杂,并不是简单的对与错便能判决。”不知为何,声音听起来竟有些凄凉。有时候将心比心,换位思考,更加容易解开苦苦纠缠的心结,他也是许多年以后才明白这个道理。
有的人天生拥有一切,有的人却需要为了三餐的温饱付出常人难以想象的艰辛,所以历史上才会有“何不食肉糜”这样的事发生。
钟笔终于失声痛哭,伏在张说胸前抬不起头,全线崩溃,啜泣道:“不,我错了。我爱慕虚荣,背信弃义,懦弱无能,意志不够坚定,今天这杯酒,我罪有应得。”她对不起张说,但是没有对不起其他人。
众人见到此情此景,皆有一丝不忍。就连始作俑者的魏建平,也觉得自己做的过分了。他替朋友打抱不平,可有打抱错了?
袁蓝长到这么大,从未被人这么呵斥过,顿时涨红了脸,气愤地说:“我哪有做错?连她自己都说她罪有应得。”
魏建平没想到事情闹得这么大,他不过想给钟笔一个灰头土脸罢了,如今一个弄不好,多年的老同学,恐怕要反目成仇。连忙拉过气犹不平的袁蓝,息事宁人说:“你醉了,我陪你出去透透气。”
不知是谁轻轻说了一句话,“我们不是道德化身。”不该轻易判谁的罪。孰对孰错,换个位置,答案截然相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