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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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姚书琴和那全才发展神速,令人刮目相看。那全才愈发胆大,晚自修时就坐在姚书琴身边,俩人的情话切也切不断,雨翔直佩服两人哪里找来这么多话,然后微笑着看钱荣,钱荣被雨翔的目光灼伤,实在看不下去,站起来说:“喂,这里是三班,请别的班级里的同学出去。”全才正踌躇着该走该留,姚书琴说:“我正找他问个题目,你管不着。”雨翔听了这么绝情的话也替钱荣伤心,想怎么天底下的女孩都是这样,翻脸比洗脸还快。
    钱荣怨气难消,一篇周记写上去,梅萱读了马上晚自修来调查,捉奸捉双,把姚书琴和全才叫去办公室,教育道:“你们是没有结果的。”说着自己也脸红,然后劝两个人好好想想,以克服青春年少的那个。两个人被释放后心有余悸,象征性把“那个”克服了一天,忍不住又在一起,纵然如梅萱所说,没有结果,但只要开开花就可以了。
    钱荣没有如愿,对姚书琴的恨比学校的题目更深,偶然走路碰到一起,破口就骂:“Youhitme,girlie!你撞到我了,妓女。”姚书琴不回骂什么,白一眼,威力显然比钱荣的话大多了,因为钱荣的话姚书琴听不懂,钱荣只是骂给自己听;姚书琴的白眼就大不相同了,她本人看不见,只单单白给钱荣看。一个回合下来,钱荣一点便宜也沾不到。
    林雨翔乐意看两个人斗,斗出点事情才好呢。
    钱姚斗得正凶时,林雨翔不幸生了在市南三中的第一场病。一天早上起床,身体酥得发痛,手和脚仿佛要掉下来,喉咙像被香烟烫了一下。起床走几步,头沉得要死,带得整个人东摇西晃,恨不得要卸下头来减轻身体负重。雨翔心里叫:“我生病了!”满脸的恐惧,到处讨药,室友看都不看雨翔的病态,连说没有,惟谢景渊翻箱倒柜找了一会儿再说没有。
    林雨翔的胃口都没了,直奔医务室,要了两包感冒药,然后笨得拿着药片讨水喝,同学一看药,把水壶藏得绝密,说:“呀!你生病了还向我要水,想让我传染啊。”乞讨半天,终于碰上一个来不及藏匿水壶的,碍着了面子,他只好答应,只是要林雨翔自备器皿,或者,嘴巴不准碰到水壶口。雨翔头昏得不想走动,选择后者,喝得身上一摊水,药差点呛到气管里。
    实在受不了了,林雨翔怜爱自己的身体,去请病假,医生一测热度,够上请假标准,然后雨翔再去政教处申请。钱校长正忙着训人,胡姝这里没有生意,便把条子递过去。胡教导对雨翔还有残留印象,可那印象弱得像垂死病人的气息,扫描雨翔几遍,说:“是林——”
    “胡老师,我请个假。”雨翔的声音细得快要消失。
    “这个——这里的功课很紧张啊——以前我带的班级里有一个同学发高烧,但他依然坚持上课,后来昏了过去,这种精神……”
    雨翔的脸上已经倦怠不想作表情,心里却是一个大惊讶,想这次完了,非要等自己昏倒了才能休息。
    胡姝轻声问:“你还吃得消吗?”理想中雨翔的答案是吃得消,万没料到雨翔呛道:“不行,还是休息,休息一天。”
    “那好,你拿这张单子给宿务老师,然后回寝室休息。”林雨翔谢过胡姝不杀之恩,转身想走,听到钱校长那里一个耳熟的声音“我今后不犯了”。猛别过头去,精神像被重捶一下,这个男生就是那天晚上推销随身听的那个。一时间病魔全消,想起自己一百五十块买了一堆废铁,振奋地要去决斗。
    男生也觉察到气氛有些异样,不经意扫一眼,也大吓一跳,想天下如此之小,忙挪开视线,弓着身子,仿佛林雨翔的病魔全逃到他身上。
    林雨翔激动地想跳出来揭穿,内心深处却有惧怕,先退出去,在门口守着,等那男生出来了,再溜进政教处,对两个教导说:“老师,我要反映一个情况。”
    “什么情况?”
    “刚才那个同学是——”
    “噢,他是高三的,你少跟他理会,怎么?他打你了?”
    “不是,他走私东西。”
    两个教导都问:“什么?”
    “他走私东西。”
    “走私东西?”
    “他大概上个——上个礼拜给我介绍一只走私的随身听,我花了二百块钱,想买下来——听英语,结果用一次就坏掉了,我认得他,但不知道他原来是市南三中的学生,凑巧。”
    钱校长狠拍一下桌子,把眼前一团空气假想成那男生,直勾勾地看着发怒:“市南三中怎么会有这种学生!小小年纪已经学会走私犯罪坑人!”然后吩咐胡姝把他再叫来,雨翔眯着眼手撑住头,说:“我先回寝室了。”
    雨翔出政教处后,从胡适楼后面开溜,生怕被他看见。那男生最倒霉,没走多远又光临政教处。他的抵赖技术比推销技术更高,拒不承认。钱校长本来想靠气势去战胜他的心理防线,让他自己招供,说什么:“你老实交待,我们可是掌握了证据的!”那男生心知肚明凡这么说的肯定没有证据,说:“我真的没有,你们有证据拿出来好了!”
    钱校长的证据仿佛藏在英国的莫高窟文献,怎么也拿不出来;气势用光了,他的心理防线上连一个坑都没有,只好装恐怖,说:“你先回去安心读书,这件事我们会调查的。”
    林雨翔回到教室时,里面空无一人,都去上体育课了。他痴想那个男生的处理结果,处分应该是难免的,心里不禁替他惋惜。走到钱荣桌旁,踢几脚他的桌子,以泄冤气,突然掉下来一本黑封面笔记本。雨翔拾起来,顺手翻开,看里面都是英语,有点感叹钱荣的刻苦,再仔细一看,大吃一惊,那里面的单词句子眼熟得像是父老乡亲,譬如“God-awful、Violing、Celebrity、Yuck”这类常在他话里出现以炫耀的英语,恍然悟出难怪钱荣满口英语,靠的只不过是这本本子里几个事先准备好的单词,惊喜地对本子说:“我终于知道了,哈……”
    然后林雨翔默坐着等钱荣回来,想自己终于有讽刺他的机会了。钱荣很及时地进来,满脸的汗,看见林雨翔坐在自己的座位上,替椅子主持公道:“喂,伤员,让位,你不去养病,在这里干什么?”
    林雨翔天生不会嘲讽人,说:“你的英语真的很不错啊。”理想的语言是抑扬顿挫的挖苦,很不幸的,情感抒发不当,这话纯粹变成赞扬。
    钱荣没听过林雨翔表扬人,刚冒了个头的回骂的话忙缩回去,反而有些不好意思,说:“其实也不是非常好,很common的词汇量多一些,自然会……”
    雨翔打断钱荣的话,主要是怕自己把common的音给忘了,下句话里就会增添不少遗憾,说:“那么那个common是不是也记在你的本子里?”说着心猛跳不已。
    钱荣没听懂,潜意识感到不妙,紧张地问:“什么——本子?”
    雨翔拿出来扬了几下,手有些抖,问:“你See?”
    钱荣顿时呆在原地。
    雨翔顺手翻几页,念道:“嗯,Media你在什么时候过的?还有——”
    钱荣魂回,一掌扬在雨翔手上,本子落到地上。钱荣把它捡起来,施展神力,把本子揉得仪表不端,咬牙切齿说:“你——你这头猪怎么卑鄙得……”怕班级里同学听到,省略掉实质。
    雨翔不得不揭自己的伤疤,说:“你不是也拆我的信嘛?嗯?”
    钱荣的逻辑乱得像一觉醒来后的头发,说:“那是两回事,两回事,你偷看的是我的隐私而我偷看的是你的信,Un——”本来想说“Understand”?现在秘密被拆穿了,说英语都不行。
    林雨翔帮钱荣梳头:“信是隐私吗?”
    钱荣要跳起来了,吼:“信是隐私又怎么了?寄出去退回来的信不是隐私,你去查……”
    “我的信是封口的,你的本子没封口,哪个隐私大点呢?你说?”
    钱荣想到了什么,表情一下子结实了,不去比较哪个隐私大,另辟一方天地,说:“你逃夜的事情呢?”
    林雨翔一身冷汗悉数涌出,责骂自己怎么忘了。他想不出要说什么补救,怪自己太冲动了,觉得万籁俱静,惟有心跳在这死寂的世界里发声。突然一阵铃声,雨翔觉得耳朵突然一收,看着怒火正旺的钱荣,做一个硬笑,飞一般逃回到了寝室里。
    一个人枯坐在阴暗的角落里,揪着大腿问自己怎么办。万一钱荣说出去了,学校略微核实一下,处分难逃。一旦处分……自己好歹也背负了小镇的名誉,处分了怎么见人,人家又怎么看我……
    心乱如麻中,雨翔不经意抬头看窗外,看到一片模糊,当是眼泪,揉几下眼睛才知道又下雨了。最近冬雨不断,市南三中的地被滋润得像《羊脂球》里窑姐儿的嘴唇,只差不能去吻。湿漉漉的世界像压在雨翔的身上,暗淡的天地勾得人心一阵一阵隐痛。
    正绝望着,电话骤然响起,铃声在寝室里回荡,荡得雨翔的注意力全集中在铃声上,精神也飘忽了。电话那头爽快地说:“喂,林雨翔是?我是政教处。”
    雨翔人软得想跪下去,喉咙奇干,应付说:“我是,什……什么事?”心里明白是钱荣告密了。像个被判了死刑的犯人,只在干等那几颗子弹。
    “我们问过那个高三的男同学了,但他说没有,你回忆一下,可不可能记错,或者有什么证据?”
    雨翔狂喜得冲电话喊:“没有!我没有记错,肯定没有记错!”心里的恐惧依附在这几句话里排遣了出来,平静地说:“我有一只随身听,是他推销的!”
    “可不可以带过来?”
    “可以可以!”雨翔忘了自己患病,翻出那只随身听,试着听听,声音还是像糨糊。想出门了,突然心生一计,在地上摔了一下,随身听角上裂开一块,他再听听效果,效果好得已经没有了效果。
    雨翔冒着雨把随身听送到钱校长手里。钱校长一看受到非“机”待遇的机器,心里信了三分,把随身听递给胡姝说:“这件事学校一定要追查到底!”胡姝看到这只苦命的机器,心痛道:“市南三中怎么会有这种人。”
    事情发展得很顺利,钱荣没去告政教处,雨翔吊着的心放松了些,懒得去道歉,和钱荣见面都不说一句话。他想事情应该过去了。政教处那里的调查更是风顺,下令撬开那男生的柜子,里面都是耳机线,证据确凿,理应定罪,但那男生还是死不承认,钱校长技穷,差点学派出所长宋朋文用酷刑,不料那男生到后来自己晚节不保,供认不讳。里面一条引起了校长的怀疑,把林雨翔叫来,说:“他已经承认了,我们会处分他的,他那些货也不是走私的,是附近几个小厂子里拼的,这还涉及到了犯罪,我们已经通知了派出所公安部门,有几个问题要核对一下,你是什么时候,具体什么时间碰上他的?”
    林雨翔不思索就说:“九点半多。”
    “晚上?”
    “晚上。”
    “星期几呢?”
    “星期……五吧。”
    “你第二天要参加学校里的补课讲座?”
    “是啊。”
    钱校长埋足了伏笔,声音高一节,说:“九点半校门关了,你怎么会在外面?”
    林雨翔像被蜇一下,脸色顿时变白,想不到自挖坟墓,支吾着:“唔——我想想,是——是九点好像不到一些。”
    “你那天有没有回寝室睡觉?”
    “有,有回……”
    “可记录上怎么没你的名字?”钱校长甩出寄宿生登记表,“上面没你的签名。”
    林雨翔翻几页,身体上都是刺痛,汗水潜伏在额头上,蓄势待发。
    “这个,我那时候正好去打水,对了,是去打水了。”
    “那天你们寝室还留了一位同学,叫钱荣,我问过他了,他断定你那天晚上不在,第二天一早才回来,身上都是水……”
    雨翔手脚冰凉了,除了撒谎的本能还支撑着身体,其他与死人已并无大异。他明知钱校长肯定了解他在撒谎,还是麻木地撒:“噢,我那天是住在一个亲戚家里,她的电话是——我要去查查。”
    “哪个亲戚?”
    “我的姨妈。”
    “我打个电话到你家核对一下。”
    “不用不用了。”
    “怎么?”
    “不是,我爸妈都不在家,要晚上再回来。”
    “那我晚上再打。”
    “我真的没有逃夜。”
    “事实说话!”
    这时,沉默的胡姝化名叫“事实”说话道:“林雨翔,学校是看重证据的。你本身就有一些放松自己,不严格要求自己,你的检讨还在我这儿呢。如果你真的逃夜,无论你是什么理由,学校都会处分你。你揭发的那位男同学,学校经讨论,已经决定行政记大过,而你呢?你要反思一下自己。”
    钱校长接力说:“我们会秉公的,你自己回想一下,现在说还来得及,过回儿就晚了!”
    雨翔几度想承认,但他尚存最后一丝希望,家里人证明那晚他回家了。像一个馋嘴的人看见果树上孤零零挂了一个果子,虔诚地跪着要去接,虽然不知道那果子是不是会掉下来或者是否能接得住。
    钱校长先放他回了寝室。雨翔低头慢慢走着,到自己班级门口时,遥望见整齐排列的三幢教学楼的三个楼梯走道,前后相通的,是三重门,不知道高一背了处分,还能不能升高二。梁梓君的下场怎么他也会——梁梓君家里有钱,我家——害怕得不敢想下去。
    再低下头慢慢走着,仿佛景物飞逝,雨翔耳畔又响起苏珊的声音——“复习得怎么样了”……一旦想到她,刚踏入空门的身子又跌进了俗尘,雨翔心里满是对那个横刀夺爱者的憎恨——都是那小子,夺去了我的——还让我在外面睡一夜,都是你害我的,都是……
    雨翔思想疲惫得不想多想,拖着身子进了寝室——学校怎么能这样,教室里人那么多那么热闹不能去,非要在寝室里思过——不过也好,寝室里安静。雨翔仿佛自己是只野生动物,怕极了人类。一想到某个人就会身心抽搐。到了寝室里没脱鞋子躺着,呆滞地盯着天花板,余雄的声音飘下来——凡事要忍——“忍个屁!”林雨翔愤然从床上跃起,把枕头甩在地上,转念想到自己以后还要睡觉,后悔地捡起来拍几下,动作使然,他又想起爱拍马屁的宋世平,这小子最近像失踪了,体育训练也没来,肯定是混得不错。怎么会呢——要混得好一些非要拍马屁吗,雨翔的思想拔高到这个境界,火又冒上来,手不由理智控制,又紧抓住了枕头的角,恨不得再甩一次。
    不知不觉里,正午已到。林雨翔的胃口被积郁填塞了,再也没有进食的欲望,看到窗外的人群,眼红他们的无忧无虑。钱荣吃完饭进门,决裂后第一次对林雨翔说话:“你被罚不准读书啊?可怜可怜,处分单发下来了吗?”
    “你说的?”林雨翔抬头,怒目盯住钱荣,钱荣正在洗碗,无暇与他对眼力,说:“我也没有办法的,政教处非要我说,我想罩你都罩不住。”
    “班里同学都知道了吗?”
    “这个你不用操心,我会帮你宣传的。”
    雨翔说不出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