娜娜笑说,那就是变成了你的偶像以后就死了。
我也笑笑,说,也不能说是偶像,只是我真的羡慕他们,我总觉得自己也能像他们那样的,但他们为什么都离开得那么早。
娜娜说,哦,因为他们的性格容易死呗。
我说,如果是一个陌生人这么说,我说不定会生气,但其实也许真的是这样吧。你说,我什么时候才能像他们那样。
娜娜说,那简单,娶了我呗,你就和他们一样了。哈哈哈哈。
我也哈哈大笑,道,你开玩笑。
娜娜站定,没有露出任何的表情,说,难道你认识的人里面里就没有混得特别好的么?有钱,有势,有地位。
我也站定,说,当然有,但我不喜欢他们,他们其实和我是一样的,只是我没有这些东西,而且那些人从来影响不了我,不过他们倒是活得都很好。
娜娜推了推我的手,道,你也别难过了。
我说,我也没什么难过的,我朋友也不是昨天才进去。这都不少时间了,我也去捞过,但是真的没有办法。
娜娜问我,那你朋友有对你说些什么吗?
我说,我只看望过他一次,时间特别短,他问了问我的情况,说,你快回去吧,这都录着呐,估计这次是够呛了。死倒是没有什么可怕的,怕的就是知道自己怎么死。你可要一定要死于意外啊,这样才不害怕。你知道什么最可怕,就是害怕。
娜娜睁大了眼睛,说,有这么说自己朋友的吗?
我说,你要习惯他,他这是真心祝福你。
娜娜说,他就这样说,然后你就走了?
我说,也没有,他把我叫回来,认真地看着我,我从未看到这个嬉皮笑脸的人这么认真,他说,记住,1988的机油尺是错的,那是我从一台报废的苏联产拉达轿车上拆下来的,加机油的时候不能照着这个刻度来,照着所有其他汽车来,加满一瓶四升的就行,那就错不了,否则你就等着爆缸吧。这台发动机太老了,爆了就不好修了。
我说,哦。
我对娜娜说,之后好多政府部门的人都问过我话,我其实就是他的一个朋友,也没有什么事情,但他也没什么亲人,他们就告诉我,让我来接他的骨灰。就是这样。
娜娜一知半解,只能看着昏黄的江水。
我带着娜娜在这个江边的城市里穿行,潮湿而迷宫般的道路没有给我造成什么困扰,现在是真的暂时没有什么目的地了,只是带着娜娜去寻找她的孙老板。当娜娜昨天晚上说出我只用给她十块钱的时候,我其实心头颤动了一下,但我想,并不能接受她,她只是我旅途里的另外一个朋友,但我想我也羡慕她,她也许也会是我建筑自己的一个部分,因为她自己都这样了还敢把孩子生下来,我能看见地面对江水的时候眼睛里的茫然和希望。
我说,娜娜,我真当你是朋友,是什么样的朋友倒是不重要,什么都是从朋友开始的,我谈恋爱和人接吻之前的一秒,不也是朋友么。反正你的事儿,我能帮你,一定会帮你。我先帮你做一个产前的检查,刚才开车的时候,我看见一个医院,看着还挺好的,你若是喜欢这里,还要在这里找孙老板,我就陪你一阵子,反正我的下一件正事,也得明年开始。到时候你也可以跟我—起去。
娜娜说,嗯,好啊。我想孙老板估计还是干这个行业的,干了这个行业就脱不了身,老板也一样,我以前还听一个姐妹说过,他—定在这里的,我没事的时候就一个一个桑拿兜兜转转看看,你也别陪我,多傻的事情啊。早点找到孙老板就好,你也可以解脱,当然,你随时都可以解脱,和你一点关系都没有,只是你如果没事的话,也打算留在这里,我觉得我还是可以照顾你的,你别误会啊,我是真的这么想,至少我还不用照顾,当然,我可不要做你女人,我知道你也看不上,但闲着不也是闲着嘛,就互相照应一下。
我说,成,我带你去找那个医院。
娜娜说,嗯,我欠你的钱我可是都记着的,但我说了每次只收你十块,而且我估计要一年多以后才能开工了,估计也还不清楚,所以我肯定会还你,但现在我是真的没有办法,不过你真的别以为我是图你有那几千块钱,我一个朋友说的,你只有这些钱,吃屎都赶不上热的,我肯定不是贪这个,你不要乱想,你可以把钱扔了,我还是一样对你,或者你现在就跑,我也不会怨你。
我说,别废话了。
我们到了一家来时我留意的医院前,看着不公立不私立,阳台是长长一条,放满了花盆,垂下无数的枝叶。我说,娜娜,你去吧,我不陪你,我在车里坐坐。我仰望阳台,娜娜从这些植物前走过,对我笑笑。我向她挥挥手。她虽不漂亮,但此刻她真像走在舞台上的明星,也许是那天大自然打光打得好,楼转角墙壁上开的一扇窗正好将光芒折在她的身上。她走进了尽头的那间办公室。我把1988熄火,坐到了后座,很快就睡着了。
我做了—个梦,梦见我小时候爬在旗杆上.但是我看见校办厂里的人正在做着仿制的手枪,看见刘茵茵从远处走来,已经成年的10号牵着还是小学生的刘茵茵的手,周围的同学们纷纷把石块抛向我,我说,丁丁哥哥,快来救我。丁丁哥哥却在一边的滑滑梯上盘旋而下,他看起来岁数比我还要小。然后我就不知道被谁绑在了旗杆上,我顿时觉得很安全,至少我不会再掉下来。这时候,校办厂里的阿姨们全都冲出来,所有人都在拿我试枪.我眼睁睁地看着自己被打的千疮百孔,但还是在想,你们千万不要打中我的绳子,否则我就掉下来了。那天的阳光是我从未见过的明媚,那是四十度烈日的光芒,却是二十度晚秋的和风,我从未见过这样好的天气。
当我醒来,娜娜还没有下来。我看了看车上的电子表,发现已经过去两个多小时。我瞬间清醒,甩上车门,快步上楼,走到刚才我看见她进去的那间房间。里面的大夫看了看我,问,你找谁?
我说,我来找刚才那个过来做产前检查的女孩子。
大夫一下子站了起来,问,你是她什么人?
我说,我是她朋友。
大夫忙说,快去找,我们也都要找,这个要找到的,卫生局也要登记监测的。
我说,我去找,她往哪个方向走,要监测什么?这以前干什么的你们也能查出来么?
大夫说,我不知道她干什么的,就知道出了这个门,她知道了检查的结果以后,她说她要去给她老公打个电话,让他也过来。后来人就不见了。这个一定要找到的,不光光是她自己的事情,还有肚子里的孩子,她不能跑的,要做病毒母婴阻断的,生的时候也一定要特别注意的,否则很容易被母体感染的,乳汁也是不能喂的,而且现在还小,不要也还来得及。小伙子,你快去追回来。
我刚要往门外跑,又被医生叫进去,问,小伙子,你也要检查一下的,你和她是什么关系?
我说,朋友,但我可能也要检查一下。
医生说,来,你也检查一下,本来是—批—批出结果的,今天我就给你单做一个结果。很快的,你等一下就行了。
我木然说,哦。
随后,我告诉医生道,我再说了,我先去追她,要不就跑远了。
我在这座江城来来回回耗掉了十多箱汽油,去了几乎所有的旅馆和桑拿,问了每一个餐厅和网吧,我再未找到娜娜。幸运的是,也许不幸的是,我自己未被感染。在寻找无果以后,我回到了我来的地方。两年以后,我正要出发的时候,我接到了一个电话,我相信娜娜有我的电话号码,一定是我在洗澡的时候她偷偷拨的。中途的一个夜晚,我丢过一次手机,但是我一早就去等待着电信局开门补卡。这个电话的拨打者是一个女孩子,她说,有一个礼物要给我。
我说,快递给我。
她说,怕丢,不能快递。
我说,那就寄挂号信。
她说,会超重。
我说,那怎么办?
她说,我是娜娜的一个姐妹,她交代过,有一个东西要送给你。
我怕信号中断,马上到了屋外,说,娜娜在哪里?娜娜怎么样?她当时是怀孕的,后来怎么样?
电话里说,你的地址是哪里?娜娜说过,放心吧,给你的,都是好的。
我带着一个属于全世界的孩子上路了。站在我故乡那条国道尽头的友谊桥上,在稀薄的空气里,从凌晨开始等待,我从不凝望过往的每一台汽车。1988的点烟器烧坏了,我向一个路过的司机借了火,但我不想在这个时刻再和任何陌生人言语,所以我只能一支接着一支抽烟,那火光才不会断去。自然的,我站在车外。几个小时后,香火终于断了,我俯身进车,捏了一把小家伙的脸说,我找找烟。打开了汽车的扶手箱,我掏到了在最深处的一个小玩意,取出来发现那是一只录音笔,我搜寻记忆,才想起那是娜娜扔在这台车里的。它躺在这里面已经两年,我接下播放键,居然还有闪烁着的最后一格电,娜娜轻唱着摇篮曲,我不知道是不是空气越稀薄,声音便传越远,还是空气稀薄的地方一定没有人烟和喧闹,我总觉得这轻微的声音在山谷里来回飘荡,我将录音笔拿起来,放在小女孩耳边,说,你妈。她兴奋地乱抓,突然间,歌声戛然而止,传来三下轻促的敲击化妆台的声音,然后是另外一个女声说道,娜娜,接客了。在娜娜回着哦的同时,这段录音结束了。我连忙抽回录音笔,观察着小家伙的表情,她似乎有所察觉,放下了小爪子疑惑地看着我。我将录音内容倒回到被中断前的最后一声歌声,然后按下录音键,摇下窗户,我想山谷里的风雨声可以洗掉那些对话,覆盖了十多秒以后,我把手从窗外抽了回来,刚要按下结束,小家伙突然对着录音笔喊了一声“咦”,然后录音笔自己没电了。这是她第一次正儿八经说话,我曾一度害怕她不能言语。这第一声,她既不喊爸爸,也未喊妈妈,只是对着这个世界抛下了一个疑问。
天将黑的时候,我发动了1988,掉转车头,向东而去,如果它能够不抛锚,那么我离开海岸线还有五千公里。如果它抛锚了,那么海岸线离开我还有五千公里。也许我会在那里结识一个姑娘,有一段美好的时光。那会是一个全新的地方。但我至少等待过,我知道你从不会来,但我从不怀疑你彼时的真心,就如同我的每一个谎言都是真心的。但这一次,我至少是勇敢的,我承认的朋友们也会赞许我的行为,因为他们都会是这样的人,你也许会为我流泪,但也许心中会说,你太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