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没有过去的人
一个不愿有过去的人,
呵,他们是多么相配,
这样的幸福,虽然只是偷来的,
她也要紧握手中。
“觉得怎么样?”
当程灏悠悠醒来的时候,耳边缠绕一整夜的温柔声音似乎又响了起来。
“头脑清醒些了吧?”
他慢慢睁开眼,声音没有离去,原来是出自眼前地这张微笑的脸。
“我——”他迷惘地看着她,不知身在何处。
“你遇上了车祸,给撞成重伤,这里是医院。我是脑科部的实习医生,你的主诊医生是廖主任,他是脑科专家,一定能帮助你。”
夏冰坐在他床头,病人昏迷的这几天,她每天都会来病房查看情况,今天他醒来,她很高兴。
程灏还有怔怔地看着她,良久不动,佛彷灵魂出了窍。
车祸,医院……他努力回忆着……
“先生。”夏冰用手在他眼前扬了扬。
“我……是谁?”他看着她,很努力地思索着。
“你是谁?我们整个医院都想知道你是谁啊!你反过来问我吗?”夏冰惊愕地看着他,仿佛觉得他在开玩笑,“你叫甚么名字?家住哪里?有没有什么亲戚朋友可以让我们联系?”
“我——”程灏愣住,大脑空白一片,无论他怎么想,记忆似乎是不存在的。
“我——不知道。”他挫败地看着眼前的女医生。
“根据脑部扫瞄结果,伤者的脑干并没有受到损害。”
“可能是脑部受到猛烈的撞击而导致失忆,有可能是短暂的,也不能排除会是长期或者是永久的,得看病情如何发展。基本上,失忆无药可治。”
中午在会议室里针对病人的特殊情况召开了一场紧急会议,几位脑外科权威得出了一致的结论。
夏冰皱着眉走在走廊上,心里还想着刚才在会议室的争执。医院坚持不给身份不明的人做手术,院长的意思,是让他当「三白病人」,让他白吃白住,也给他最起码的医药去治好身上的伤,手术方面就要拖到寻找他的家人才行。
可是,从一个失忆者身上寻找家人,谈何容易。
夏冰也不知道为何这么关注这位病人,也许是因为这是她第一个拯救过的病人,也许是因为他凝视她眼睛是迷茫的眼神。她想要帮助他,就这么简单。
窗外透进阳光,程灏躺着望着窗外发呆,他这个样子已经整整一个星期了。
“早啊!今天觉得怎样?”夏冰走进病房,每天探望A君已经成了她每天的惯例。
“还是什么都想不起来。”抱歉地对她一笑,转过头依然凝神在窗外,忧郁的眼神,莫名触动着夏冰。
“我推你到草地晒晒太阳吧,老呆在屋子里可不好。”
“那麻烦你了。”他轻声道谢。
他是一个安静和配合的病人,私底下因为不知道他的名字,大家叫他A君。夏冰认为事实上他一定有一个好听的名字。
常常看着他轮廓分明的侧影,夏冰会在心中猜测他一定受过良好的教育,一个出身于教养良好的家庭,虽然他什么都不记得,但是他身上平和儒雅的气质却是与生俱来的。
“你会好起来的。”夏冰拿过毛毯,盖住他坐在轮椅的腿上,动作温柔地连她自己也没有发现。
“好起来对一个没有过去的人意味着什么。”他抬起头,眼神里凝着淡淡的嘲讽和放弃。
夏冰撰紧拳头,无法告诉他关于手术的一切,他不但失去了过去,还失去了拯救自己的机会。
“我会帮你寻找家人的。”她脱口而出。
汪博深很高兴,因为今天夏冰主动打电话约他吃饭。虽然地点只是医院的食堂,但已经足够兴奋到让他从学校一路小跑到医院。
“你我既然是朋友,朋友之间,贵乎坦诚,我对你有个看法,我想我应该坦诚地向你说出来,你不介意吧?“
“尽管说吧!”夏冰不太热心的听着汪博深的建议。
“你笑起来很好看!非常好看,你该多笑一点。”话说完,等不及夏冰表态,他先对着她狠狠笑着。
夏冰嘴角微微扬起,和汪博深相处确实很愉快,他就是那种阳光大男孩,一定要把自己的温暖撒到别人身上。
“我也对你有个看法,我说出来希望你也不介意。”夏冰故作诚恳状。
“不会,不会,我一定虚心诚意接受意见,努力改进自己!”博深做出虚心受教状。
“你说的笑话,其实满好笑的!”夏冰看着他,终于噗哧笑出声。
“谢谢你的鼓励!”博深大喜过望,“那么,我以后每天给你讲一个笑话,你就多笑一点!”
两人轻松地聊着,小风的去世使他们关系更融洽,虽然夏冰只把博深当作普通朋友,但博深觉得这是一切良好的开始。
“有件事,不知道你能不能帮得上忙?”终于谈到夏冰今天找他的真正目的。
“甚么事?说吧,能办到的,一定为你办好!”
夏冰将A君的情况大致给博深介绍了一下,希望他能够拜托他那个做刑征队长的爸爸出面帮忙。
“这种事由大公安人员来侦查,比起我这个基因神探有把握得多!”博深毫不犹豫的点头。
“你爸爸会答应帮忙吗?”夏冰犹有些不确定。
“我爸这个人对做好事向来热心,应该做的事,他从来不说不,吃完饭我就带你回家见他。”
“不了。”夏冰犹豫了,“还是你帮我问吧。”
护士长这几天对她的态度挺奇怪的,好像对她挺不满意的,夏冰不知道自己哪里得罪她了,可也猜测出也许是因为她和博深走得太近让她担心了。虽然她纯粹是请博深帮忙,但也不愿让他的父母误会。
“你不去啊?”博深有些遗憾。他在家里已经宣布要追求夏冰的决定,老爸不置可否,老妈却举双手双脚反对,恨不得立马找个女孩给他相亲打消念头,所以他特想把夏冰带回去给老爸看看,争取支持的一票。
“但这件事情你一定要帮忙,病人的手术时间拖不起啊。”
“嗯。”博深点头,“有空我去看看他。”
他直觉夏冰对这个病人的关注超过了医生该有的范畴。
他很好奇。
“是夏冰小姐的吗?有人在街上拣到你的父亲,请你过来领一下。”
挂上电话,夏冰匆匆离开医院。从一年前父亲因为酗酒身体就变得很差,最近更是常常忘事,但夏冰没有想到他已经严重到不认识回家的路。
领回父亲的路上,夏冰带他去医院做了全身检查。看着父亲苍老地不像样地面容,她内心突然掠过一丝内疚。从小仲文没有好好照顾她,她一直记恨着仲文把她偷偷带到大连的往事,但是那毕竟是她的父亲,她记得幼时他把她抗在肩头看动物园的情景,她记得他指着天上的星星告诉她那是他们将来的家园。她恨他父亲,但骨肉之情让她又不得不爱他。
“他的是老年痴呆症,已经非常严重了。如果家里没有人全天照料的话,我建议送疗养院。”
检查的结果与夏冰料想的一样。
“他还能认得人么?”夏冰有些惶惑地问着。
“也许只有特定的人才行。”医生也不敢确定。
拉着仿佛行尸走肉的父亲,夏冰轻声呼唤着,可是良久仲文浑浊的眼珠才慢慢转动,将焦点对准她。
“向晴。”他轻轻喊着,无比温柔,“你来接我了吗?向晴?”
“爸!”夏冰抱着父亲,这个名字是他20年来从未说出口的,可在他遗忘了一切之后,只有母亲的名字才是他唯一的记忆。
“走,我们回家,向晴。”仲文执起夏冰的手,竟然露出快乐的微笑。
他爱着向晴,无论多久,无论多远,其实他一直爱着,他始终希望能有一天这样执着妻子的手回到他们的家,一如25年前。
“我们回家。”夏冰没有戳破父亲的梦想,长大之后头一次以一个好女儿的心态小心翼翼的扶着父亲。
父亲住进了疗养院。这个小屋今天只有她一人。她从来不知道,原来孤独的空间是可怕的,
夜晚,夏冰娇小的身躯紧紧团在一起,尽管只是初秋,她却觉得寒冷。
“不要!”刀疤的脸在眼前晃过,她觉得自己远远被人抛起,沉沉地落在地上。
“救命!”她尖叫着,冷汗急急地淌着,可是纠缠她的梦魇并没有消失。
“别怕,我在这里。”温柔的声音仿佛云絮轻轻拢上她的身体,“不要害怕。”
“不要。”夏冰抱紧被子轻轻抽噎着。
“一切都会好,会好的。”
梦中,仿佛有一双略带忧郁的眼睛看着她,宁静而平和的看着她。
梦魇过去了,冷冽的梦中似乎吹来的温暖和熙的风。
她似乎看清了那张让她安宁的脸,忧郁而清瘦的脸……
夜变得不再可怕,她睡得特别香甜。
她昨天没有来。
午后,程灏由护士推着轮椅坐到医院的花园晒太阳,他知道这个举动是夏医生吩咐的,可同样的举动,同样坐在阳光下随意闲聊,身边的人不是夏冰,竟然让他连谈话的兴趣也打消。
她昨天没有来。他再度想起这事,每天夏冰总会抽时间来看他,虽然她不是他的主治医生,虽然他们之间没有任何口头约定,但是每天他知道她会来,仿佛心有灵犀般的。但是昨天她却没有来,他一直默默在等,直到天黑,护士照顾他睡觉,他才发现自己等了她整整一天,她却没有来。
“夏医生她——”
“夏医生好像家里出了点事,昨天请假了。”好心的护士主动告诉他答案,谁都能看出了A君对夏医生的依赖。
“她今天会来吗?”
“谁说我今天不会来?”身后响起熟悉的声音,程灏回头,看见夏冰正站在他身后,手插在白大褂的口袋里,微笑着看着他。
那一瞬间,看她站在阳光下的样子,心猛然跳动了几下,程灏无法解释这算何种心情。只是他的眼光无法从她身上挪开,他甚至无法象平时那样和她有说有笑。两人互相凝视着,仿佛被某种魔咒笼罩着,身旁的一切竟然都好像不存在了。
“夏医生,他昨天头又疼了。”护士的话,驱散了两人间的迷障,夏冰交代了护士几句,然后接手握住程灏轮椅的把手。
“头还疼吗?”夏冰轻轻问着。
“每天晚上,我都试着检视我意识中的每一个角落,找寻记忆的蛛丝马迹,可是,每当我好象抓住了一根线的时候,头就开始疼了,疼得没办法继续集中精神。”
程灏静静地讲述着昨天的情形,很奇怪其他护士都没有办法平复他烦躁的心情,只有夏冰在身旁时,他觉得自己似乎不那么忧虑。
“你知道吗,脑袋里对于过去的事情一片空白,这感觉好奇怪啊!”
夏冰没有回答,她只是默默的听,感受他内心的痛苦。人很奇怪,她是多么希望可以忘
记过去的一切,但却始终记忆清晰。而眼前的人,忘却了一切却要拼命找回。如果可以,她很想和他交换。
“我叫什么,从事什么职业,我结婚了么,和太太相爱么,我家墙壁是什么颜色,所有一切我都没有任何印象,我觉得自己象被凭空抛在这个世界上,孤零零。”
“并不是所有的过去都是快乐的,遗忘也许是好事。没有记忆的人,没有过去,就像刚出生不久的婴儿,你可以重新开始,所有的不快乐统统不存在,这样其实也很好。”
刚才他提到自己的婚姻、提到他太太,夏冰内心竟然会有刺痛的感觉,她不知自己为何没有告诉他,他送进医院的时候左右无名指上套着一枚戒指,那也许是他已经结婚的证据。戒指此刻就在她口袋里,她握着,却无法让自己交给他。
她是怎么了?
“你怎么了?”程灏看出她的呆怔,“是不是还在担心家里发生的事?”
“不。”夏冰抬起头,朝他温柔的微笑,她没有发现这样的笑容是她从来没有对别人展露过的。
“嗳,夏冰!夏冰!”
远处有人喊着夏冰的名字,回头望去,汪博深朝这里走来。
“我的朋友来了。”夏冰朝博深挥手,“我托他调查你的身世。”
“你们在这儿?我找半天了。”博深微笑着走近,刚才他是不是看错了,总觉得夏冰和这位A君互相对看的眼神不象单纯的医生和病人。
“我来介绍——”尚未等夏冰说完,程灏就自动伸出手来,并自我介绍。
“我是A君!医院里的人都这样称呼我!这是我的代号。”
“你好,我是夏冰的朋友汪博深,我父亲是大连市情报网络覆盖范围最广的公安部特警,愿为你效劳。”博深打着趣。
“你这里有进展么?”夏冰急切的问到,从A君这几天的临床表现来看,压迫他脑部的血块已经严重影响到他的视力,短暂失明的现象愈发频繁,夏冰很担心延误手术时机,最终导致他终身失明。
“从我爸的调查报告上看,大致可以判断你是从台湾过来的,到达大连的第一天就发生了车祸。”
“我是台湾人?”程灏有些诧异,难怪他觉得自己说话的口音和其他人有些不一样。可这样的话,寻获他亲人的几率似乎更低。
就在程灏低头沉思的时候,博深拿起随身带着的相机替程灏拍了一张照片。
“我会拿你的照片到台湾人常常聚集的地方问一下,你应该是公务来大连的,一定有人在等你。”
“你是说,会有人在等我?”程灏沉思着,在某个时空有人正焦虑的等待着他,那人是谁?他或她在哪里?
“慢慢来吧。”夏冰蹲下身子轻轻整理覆在程灏腿上的毯子,借由掩饰她内心的交战。博深的话让人很乐观的相信,也许很快就可以找到认识A君的人,那人也许是他的妻子,也许是他的朋友。她期望A君找到过去,又害怕这样会失去两人之间的联系。
他对她而言应该仅仅是个病人,是吧?
夏冰不敢面对自己内心深处真正的答案。
“你没事吧?”程灏低下头,看到夏冰蹲在她身旁发呆,握住她的手发现冰凉一片。
“我没事?”夏冰回过神来,温柔的反握住他。两人谁也没有想到这样的动作已经亲昵地不象普通的朋友。
“我得走了。”汪博深故作轻快的声音挤进两人的空间,“夏冰也快下班了吧,我送你回去?”
“不了。”夏冰站起身,对着博深微笑,客气而又疏远,“我回病房替A君再检查一下。”
“好吧。”汪博深耸耸肩,“一有消息我会通知你们的。”
挥了挥手,博深哼着轻快的歌曲转身,没让他们发现他黯然的神色。他不会看错,夏冰和A君互相凝视的眼神,那是只有相爱的人才会有的对视。
她对他的微笑,她对他的温柔,她对他的毫不设防……
他没机会了,就算是他先来到了她的身边,但是爱情和先后顺序无关,他该放弃么?
同样晴朗的一天,同样的地点,夏雪提着行礼慢慢走出大连机场大门。
程灏已经离去整整45天了,这个45天她不知自己是如何渡过的,整天守在电话机前,询问每一个认识程灏的人他的消息,所有她能够想到的办法都用尽了,然而程灏却一点音信都没有,仿佛消失在空气里了。
小彤整天嚷着要爸爸不肯去幼儿园上课,她还必须瞒着医院里的母亲不能让她担心。长夜漫漫,她一个人偎在黑夜中的沙发中,即便是在台北懊热的9月,也觉得无比寒冷。
她不能失去程灏,她不能这样无助的等待,从小到大妈妈和继父对她无微不至的关怀已经使她养成了依赖的习惯,但这一次,她明白只有靠自己力量去寻找程灏了。无论如何,她一定要找到他。
把整个家托付给好友永希,她毅然决然的带上行礼奔赴大连,她告诉自己,找不到丈夫她决不回去。
只是,站在大连街头,看着车水马龙的陌生都市,人海茫茫,她该从何着手呢?
“听说院长要让那个A君出院。”
早上走进办公室,夏冰就听到这样的消息。
“可是他的病还没好,何况他还在失忆,让他出院不就等于把他赶到绝路上去么?”夏冰有些气愤。
“谁知道呢。”同事摇摇头,“是刚才全院医疗会议上宣布的,说是现在医疗费欠费严重,医院无法承担,因此所有的三白病人都必须出院。”
“太没人性了,我去找院长!”
夏冰怒气冲冲地跑向院长室,当初她之所以选择学医这条路,就是因为她以为治病救人是最高尚的事业,但如果医院只为有钱的人治病,那所谓的救死扶伤、无私奉献简直就是虚伪的谎话。但很快她有顿住脚步,有些无力地想起她不过是一个实习医生,在这所医院里甚至不能算是正式职工,她有什么能力去动摇院长的决定。也许目前她唯一能作的只是帮A君筹措手术费用,安排他的出院事宜。
狠狠撰紧拳头,夏冰很久没有这样愤怒而无能为力的心情,深深吸了口气,努力调整自己的情绪,夏冰告诫自己绝不能让A君看到自己生气的样子。
“你看!”
当夏冰找到程灏的时候,发现他正在护士的扶持下艰难的一步步走着。
“小心!”夏冰着急地喊着,唯恐他不小心摔跤。
“没事。”程灏朝她调皮一笑,对护士使了个眼色,护士忽然放开他的手。就在夏冰脸色转白的时候,只看见程灏一步步朝她走来,脚步稳健。
“你的腿好了!”夏冰欢呼,开心的抱住程灏。
“我偷偷练了很久,就是为了看你象现在这样笑。”程灏轻轻靠着她,长久地站立毕竟会让他的脚吃痛,但是能够看到夏冰这样的笑容,他觉得很值得。
“走,今天我带你溜出医院,我们到外面大吃一顿,庆祝你的腿康复。”夏冰兴奋的拉着他的手。
“好。”程灏点头,在医院关了那么久,他也很想出去透透气,顺便了解一下被他遗忘的整个世界究竟是什么样子。
“我推你回去。”
“不,就这样走回去。”
事情就发生地这样突然,猛然间程灏觉得自己眼前一黑,世界变成黑色的空洞,然后他倒地,什么都无法感知。
“是血块压迫神经的关系,他的情况越来越严重了,怎么办呀?”
“院方还是不肯替他开刀?”
“别说开刀了,他们要他这个星期就出院,手术费的事情我在想办法。”
“我听护士说,你每月的工资都支付A君额外的医药费,你自己怎么办?不过日子了。”
“这是小事。”
“算了,我来帮你想想办法吧,手术费可是一大笔费用,你一个人抗,不压死你。”
“博深,谢谢你!真不知该说什么好!”
“别谢我,你也想想自己,听我妈说你为这事你和院长顶撞了好几次,你还在实习期,别把工作弄丢了。”
“总之,在他面前你什么都别提,我不想让他知道。”
“明白。”
悠悠醒转时,程灏看见夏冰站在病房门口在和汪博深说话,虽然说的很小声,但是每一个字却象刀深深刻在他心里。
原来他是这样的一个负累,原来为了他夏冰付出了这么多。
他翻转身,不让他们看见他痛苦的表情。
他真是一个没用的废物。
从银行走出来,夏冰正对着自己存折发呆,那上面只有几千元的积蓄,而A君的手术费却至少要数万元。汪博深虽然答应帮她凑钱,可这毕竟不是一笔小数目。该怎么办呢?
急切的手机铃声,拉回夏冰的思绪。
“夏冰,A君出走了!”汪博深一通电话让夏冰立刻变了脸色。
深夜,两个筋疲力尽的人在大连的街头寻寻觅觅。
“他能去哪里呢?他一个人也不认识,这个城市也不熟悉,他会去哪里呢?”几乎找遍了所有的公共场所,夏冰快疯了。
“他会不会是记起了甚么,回家去了?”博深突发奇想。
“就算是,也该跟我说一声啊!怎么可以一声不吭就走啊!”夏冰皱着眉,突然想起一事,“我们去飞机场看看,也许他想从自己出车祸的地方找寻记忆。”
当下两人拦了部出租车急急赶去。
△夜晚的机场很冷清。所以当夏冰和汪博深走进大厅之后,很快便看到不远处阴影中,有一个人低着头坐在一张长椅上,身旁搁着一根拐杖。
“快看。”汪博深推了推夏冰。
果然是A君,他很疲惫的样子,沉默地坐着,脸上没任何表情。
“终于找着你了!你失踪了一整天,把我吓死了!”夏冰当即狂奔过去,仿佛担心走慢些A君又会消失。
汪博深没有跟随,只是靠在身旁的立柱上看着夏冰跑到A君面前,搂着他又哭又笑。他明白自己职责已经完成,此刻他是无关的第三者,他们的世界没有他的立足地。
“你不应该一声不响离开医院,你想去哪里,告诉我呀,我陪你。你一个人到处乱跑,万一你的眼睛突然又看不见,那有多危险呀?”
夏冰锤着程灏的胸膛,眼泪不知不觉滑下。直到程灏差点从她的生活中消失,她才发现他对她有多重要,她甚至无法接受他离开的可能,怎么办,她要怎么办才好?
“要是再被车撞着……撞死倒好,一了百了。”程灏语调消沉,这一整天他漫步在大连街头,试图召回他失去的记忆,然后无论怎样脑海始终空白一片,他觉得自己是废人,他甚至开始痛恨为什么车祸不让他直接死去。
“你干嘛要说这种话?你想死?你要放弃?!”夏冰狠狠地拽紧他的手,他语调中的万念俱灰让她心寒。
“我死了,你就不用再为我操心了,也不用——”程灏抬起头看了看站在不远处的博深,他并不是傻瓜看不出博深对夏冰的用心,“——麻烦其它人。”
“说这种自暴自弃的话,真没用!你太让我失望了。”夏冰猛然丢开程灏的手。
“对!我真没用!我变成了全世界的负累,你以后别管我了,也别再为我的手术费伤脑筋。”程灏突然爆发。
“手术费?”夏冰吃了一惊,没有想到他连这些事也知道了。
“你不用瞒我,我甚么都知道。这段日子以来,你让我做的那些特别的脑部检查,全是你付的钱。”程灏看着她,眼中是沉痛也是不舍,“你干嘛要用自己的钱来为我治病?干嘛要对我这么好?你别再为我的事烦恼了。瞎就瞎吧,我现在是没有甚么不可以失去的了,就算没了命也不可惜。”
“你这是甚么态度?你说这种话,对得起把你救活的我吗?!”
“我跟你非亲非故,我不希望变成你的负担,我不要变成任何人的包袱。”
夏冰气得浑身发抖:“好,我们非亲非故,是我自寻烦恼,自作多情,我以后……不管你了!?”
夏冰转身很想一走了之,可终究迈不开步子。
“你站起来!!”始终旁观得博深终于看不下去,他走到程灏,抓起拐杖塞给程灏,“是男人的话,就给我站起来!”
程灏柱着拐仗站了起来,和博深面对面。
“你死了,确实是一了百了,你甚么都记不起来,心里没有牵挂。可是,那些关心你、爱护你、等着你的人呢?如果你有老婆孩子呢?如果你还有爸爸妈妈呢?你死了,一走了之,留下他们痛苦伤心,为你流泪,这是负责任的行为吗?”
博深的一番话隐隐触动了程灏,他明白他失去的不是记忆,还有他的自信,他的尊严。
“你是一个男人吗?一个有责任心的男人吗?看看你这个样子!你忘了在你身上还肩负的别人的期待吗?”他对着程灏大喊,他为夏冰感到不值。
“博深,不要这样。”夏冰轻轻拉了拉他的衣袖,就算她再生气,只是舍不得呵责A君。
程灏缓缓的抬起头,眼中不再无神,他看向夏冰,,看到她发红的眼眶,一股内疚油然而起。
良久,程灏用力深呼吸一下,柱着拐杖一步一步往前走,站在夏冰的面前。
“我们走吧。”他对她说。
夏冰愕然的看着他,然后小心翼翼地扶着他的手臂,脸上的表情满是温柔,头不自禁地偎向他的肩。
也许需要支持的不仅仅是程灏。两个相携离去的人,浑然忘记了身后有人的心正在碎裂。
第二天,夏冰为程灏办了出院手续,既然医院不愿收留,她也不想让他看别人的脸色。她把程灏接到自己家里,决心自己照顾她。
烛光、红酒、美食、音乐,这是两人在夏冰家的第一次晚餐,夏冰为了这顿饭请了半天的假。
“其实不用这么隆重。”晚上,当程灏坐在餐桌前,看着夏冰巧费心思的晚餐,感动之情油然而起。
“吃吧。”夏冰微微一笑,并没有多说什么。她已经明白A君对她的重要,但她并不希望用对A君的好来索取她所需要的爱,只要能够让她付出,她也够了。
“好吃吗?”她为他布菜,觉得自己象一个贤惠的妻子。
“好吃。”程灏老实地点头,烛光下夏冰原本美丽的脸庞象罩了一层柔和的面纱,温柔、娴静、美好。
他仔细品尝着每一道菜,他明白那里面含有的滋味,他对着她微笑,他深沉的凝视着她,他没有告诉她,他只是为她在坚持快乐的活下去。
他是爱她的。
“我很幸运。”他看着她,虽然只是少少几个字,他看到了夏冰眼中一闪而过的激动。
“无论前面的路多难走,记着,我在你身边。”夏冰微笑着举起酒杯,与程灏干杯,已经好多年了,她没有这样温柔对待过一个人,一个男人,那是发自内心深处的柔情。一度她以为自己再也不会爱了,在生命中不会再有爱的人,但现在一切仿佛苏醒过来,她生活在美好的世界中,充满的期待还有——
爱。
无法找到他。
夏雪开始有些绝望了。奔波了整整一个星期,去公安局报失失踪人口,到程灏提到过的农学院查找他的下落,甚至跑遍了每一家医院询问是否有叫做程灏的病人,但是每一次的答复都让她心冷。
他仿佛从人间蒸发了!如果不是他们曾经有过美好的爱情,有过共同的女儿,她甚至要神思恍忽地以为,程灏也许从来没有真实存在过,那只是一个幻象,她午夜梦回的幻影。
郁郁的走在街头,今天她去了6家医院和街道办事处,手上的大连地图已经被她的笔快划烂了,她忘记了吃饭,忘记了休息……
身上的手机突然响起。夏雪有些激动的接起电话,心里暗暗希望是程灏终于有消息了。
“小雪。”电话那头是永希的声音,“你最好马上回来一趟,你妈妈她——”
“她怎么了?”夏雪着急地握紧话筒。
“医生说——”永希顿了顿,哽咽的声音让夏雪心一下子沉到谷底,“她的病情发生恶化,可能……没有多久时间了。”
“不会……”夏雪苍白着脸,不敢相信自己听到的,她已经失去了一个亲人,难道上帝会带走另一个么?
疲劳、悲伤、绝望、饥饿一下子找上了她,夏雪只决定天地似乎在面前旋转,整个世界摇摇晃晃……
“小姐,你没事吧?”
最后一个印象是一个女子关切的声音,被扶助的手臂,和一连串的惊呼。
“你终于醒了。”
当夏雪醒转时,发现自己躺在病房里。
“你在路上晕倒了,还记得么?幸好在我们医院门口,不然天知道你会发生什么事。”
夏雪听到耳边有一个好听的声音在说话,转头她看见一个和她年龄相仿的女医生正站在她病床旁,检查着输液瓶。
“这是——”夏雪这才发现自己手上插的导管。
“你刚才晕倒可能是低血糖,我看你似乎有贫血现象,所以决定先给你吊盐水。”女医生朝她微微一笑,夏雪愣愣地看着她,总觉得这张脸似曾相识。
“我们见过么?”
“是我把你从马路上背回来的。”女医生伸出手,“我是这家医院的实习医生,我叫夏冰。”
“夏冰?”夏雪一下子瞪大了眼睛,“夏天的夏,冰雪的冰?”
“是的,很矛盾的名字不是么,夏天的冰雪。”夏冰笑着,不知为何眼前的女子让她觉得特别顺眼,忍不住多说了几句。
不会是真的,夏雪告诉自己,这一定是巧合,不会是真的——
“我的名字也很矛盾。”夏雪轻轻地说着,一个字一个字轻柔而清晰的吐出,仿佛担心太重的语气会将眼前的一切吹跑,“我叫夏雪,夏天的夏,冰雪的雪。我曾经有个异卵双生的姐姐,她叫夏冰。”
哐荡!输液瓶砸在地上列成无数碎片,水花溅了一地,可是夏冰毫无所觉,只是愣愣地看着夏雪,怀疑自己听错了。
“我从台湾来,我的妈妈叫向晴,我的爸爸叫潘仲文。在我5岁的时候,我和姐姐分开了,我一直在寻找她,希望有朝一日我们能够重逢。”
“你是我的姐姐夏冰么?”夏雪补上一句,脸上已满是泪水。
童年时,夏冰设想过无数次与亲人团聚的情景,她想象着自己会哭着扑向她们,抱着她们诉说着自己的想念;或者快乐的大叫,围着妈妈、妹妹、外公外婆撒娇,把所有失去的宠爱再要回;但当相隔20年真正相逢的时候,她发现自己的内心竟然异常平静,那一瞬间从心头略过的激动和不敢置信很快平复。她没有向夏雪那样又哭又笑,紧紧抓着她的手诉说这20年中发生的每一件事,她只是静静地做着一个听众,听着一场自己没有参与地故事。也许是她经历了太多事,太多挫折和打击,太早习惯了独立和愤恨,太早就放弃了奢侈地期盼和梦想,使她对亲人的概念变得非常淡漠。在她最需要亲情的时候,他们并没有出现,这虽然不是他们的错,但已经已经不可挽回。
“我一直留在小时候妈妈给我们买的一对抱抱熊,虽然已经很旧了,但是每年我都会洗好收起来,希望有以天你的小熊和我的小熊还可以象以前一样睡在一起。”
“嗯。”夏冰微笑着点点头,她的熊在和父亲回到香港时就被奶奶扔掉,这曾经让她痛哭了好几夜的往事如今想起已经非常模糊了。
“其实,这些年以来,妈一直想着你和爸爸,渴望着再见你们一面。她后悔当年跟爸爸离了婚,她怪自己年轻的时候不够坚强,太依赖外公外婆,她觉得对不起你们,临走之前,她再三叮嘱我,如果能够再见到你们的话,一定要代她向你们说对不起,希望你们能够原谅她。”
“一句对不起,能够弥补甚么?”夏冰淡淡地说着,不为所动。
夏冰的态度让夏雪感到很不安,虽然她什么都没说,但夏雪直觉这些年夏冰不幸福。
“其实,妈很爱你,也很爱爸爸。”
“可是,我连她的模样都记不清了。她的照片,我早就扔了,这些年来,我心里只想着你。”夏冰朝妹妹淡淡一笑,夏雪紧紧握住她的手中终于让她心头有了暖意。
“对了,爸呢?他还好吗?”
“他由于长期酗酒,伤害了脑细胞,得了痴呆症。”
“痴呆症!?”夏雪愕然到。
“他来大陆后,因为生意失败,坐过牢,之后就一蹶不振,日子过得一塌糊涂,像条狗一样活着,根本不像个人!我跟他在一起,过的也是猪狗不如的生活。”
夏雪震惊地看着她,心里非常内疚:“如果当年留在妈妈身边的是你,你也会过得很幸福。”
“这是命吧。”夏冰淡淡地说,“算了,已经过去了,不提了。”
“我……可以去看看爸爸吗?”
“过几天我带你去见他。”夏冰让夏雪躺下,轻轻掖了掖她的被子,“你先好好休息,怎么会弄得这么憔悴。”
简单的一句问话,把夏雪原本有些淡去的悲伤重又提起。
“我丈夫失踪了。”夏雪的眼睛红红的,“他到大连来出公差,可是来了之后就再也没消息了。”
“有什么进展么?”
“几个月里,我走遍了大连市的大街小巷,连他的影儿都没看见。我已经开始感到绝望了,恐怕…他是遭遇到甚么不测了。”说着夏雪忍不住又掉眼泪。
“别急,我会帮你的。”夏冰握着妹妹的手,“把他的资料给我,我想办法,:”
夏雪从口袋里掏出一张照片,递给夏冰:“他叫程灏。这是他的照片。”
夏冰接过照片,在低头的瞬间脸色变得煞白,那照片上的脸是这样熟悉,这几个月来他们几乎天天相处在一起。
“姐,拜托你了,找不到他我都不知该怎么活了。”夏雪紧紧握住夏冰的手,没有注意她呆如木鸡的神情。
深夜,夏冰坐在客厅里无法入眠,站在窗前望着窗外的残缺不全的明月,心思复杂。
她该怎么办?
她爱上了妹妹的丈夫?
为什么是他,命运为什么总是要捉弄她?
她该怎么办?
“还不睡?”程灏被夏冰走来走去的脚步声吵醒,披着外套走了出来,“有心事?”他关心的询问。
“没什么。”夏冰转身,靠着窗台洒进来的月光在黑暗中默默凝视着程灏。
我能够离开他么?在心底她小声问自己。
“小心着凉。”程灏走到她面前,将身上的外套脱下轻轻覆在她肩上,温柔而体贴,“无论有什么心事,睡醒了再去伤脑筋。”
“嗯。”夏冰低低应承,心里缓缓流过一丝暖意。衣服上阳光的男子气息,那属于程灏的味道淡淡萦绕在她鼻尖,仿佛他将她拢在怀里。
她能够失去他么?今夜想了一千遍而无法做答的问题再次明晰的横亘在她眼前。
“走。”程灏握住她的手,“我要看你走进房间睡觉才行。”
默默地被他牵着手走到房门口,突然,她投入他的怀抱,手紧紧环住他的腰,头抵在他胸膛。
“怎么了?”他抚着她的长发,温柔地问着,手指有一丝颤抖。
“吻我。”夏冰抬起头,用哀求而狂乱地眼神看着他,“吻我。”
程灏的手拢住她的肩,视线在夜色中巡视她的表情,然后轻叹了一口气,紧紧抱住她,唇终于温柔的覆上她的唇。
他一直努力克制,一直告诉自己他没有资格,但最终他情不自禁。
“吻我,吻我,吻我……”夏冰环住他脖子,在他的唇齿间呢喃着,仿佛溺水的人紧紧攀住稻草。
月光下下两人的影子贴合在一起。
一个没有过去的人
一个不愿有过去的人,
呵,他们是多么相配,
这样的幸福,虽然只是偷来的,
她也要紧握手中。
那一刻,夏冰心中下了一个决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