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世上也许有真正的爱情,却没有永恒的爱情
那是一个冬夜,12月的台北虽然算不上寒冷,但是这一天的温度却比往常要低上好几度,瑟瑟寒风将街上的行人吹得一个都无,寂静的街道上除了橱窗里闪耀着霓虹添了些人气,只有一个年青男子一路狂奔而来的声响证明这个世界还存在着人。
“生了没有?我太太生了没有?”
协和医院的大门被匆匆奔进的男子用力推开,寒风席卷着大门乒乓的作响声把正在打瞌睡的值班护士猛然吓醒。还来不及斥责男子的莽撞行径,护士便被他一把抓住,没头没脑的吼了一句。
“谁……什么……”显然护士还沉醉在昨夜与小儿科大夫约会的甜美梦境中无法自拔,对这个陌生俊帅男人的问话只能做瞠目结舌状。
“仲文,仲文,向晴在这里!”
远处,站在手术室门口正摸着念珠诵着佛经的老太太对着男子挥手,被唤做仲文的男子越过护士直直地朝手术室迈进。
“手术还在进行,都一个小时了。”老太太语气不稳地说着,“小晴这丫头身体弱,这一个关不知道……不知道……!”
“闭嘴!小晴一定会平平安安的!”一直坐在等候位上看着地面的老人狠狠顿了顿手中的拐杖,严厉而不苟言笑的神情有如罩了一层寒霜。
向晴,他唯一的宝贝女儿,谁都不能把她带走,老天都不可以!!
“爸,我知道,晴一定没事,一定的。”仲文好言好语地安抚着两位老人,然后略显苍白的脸色和焦虑的眼神却泄漏了他内心的不安。
“啪”的一声,圆形的首饰盒从口袋里滑落在地,仲文弯身捡起,慢慢打开,手中的星形项链在刺目的日光灯下反射着耀眼的光芒,那是他精挑细选了一个多月的神秘礼物,是他的爱情理想,他和她梦想中的完美世界。
“看见一颗非常亮的星吗?”
“看见啦。真的好亮。”
“冬季的时候,他是天空里最亮的星,名叫天狼星,也是我最爱的一颗星。将来,我要到那儿去,在它上面建造我的乌托邦。”
“等你的乌托邦建造好了,我会是第一位贵客吗?”
“不,我希望你会是它的女主人。”
熟悉的对白,熟悉的表情……一切一切恍若一部时光流转机,记忆随着钻石熠熠的光辉,飞逝向前,向前,前往他们最初的邂逅。
夸张的自行车铃声、女孩子的尖叫、重重跌倒在地的声音,一场微型车祸在清晨的大学校园门口以惊天动地的架式上演着。
“你有没有受伤?”仲文扔下单车,跑过去扶起倒在地上的女生。
学校门口是一段下坡路,刚才他正踩着单车全速前进,不知从哪里蹦出来的冒失家伙,直直地挡在他的车头,根本来不及采取任何避救措施,人车就这么紧密“拥抱”了。
这该不是最新的搭讪方式吧?仲文扶起哀叫着直呼痛的女生,一边心中暗暗嘀咕着。不是他自恋,只是自从他进入这所大学后,总有女生以这样或那样巧合的方式出现在他面前,只不过这回用的方式似乎最自虐。
“喂,你怎么不长眼睛,横冲直撞的!!”向晴狠狠推开他好心好意搀扶的手,低头揉着似乎痛得不轻的腿,连眼皮都懒得抬一下。
一丛火星在仲文眼中点亮,有人恶人先告状!
“不长眼睛,横冲直撞的,好象不是我,小姐!”
慢条斯理地扶起单车,轻描淡写地掸了掸身上的灰尘,仲文架着车头懒懒地靠在墙边冷睇着肇事者,任何熟悉他的人都知道这个样子的他最好不要惹,当然眼前的女生显然不清楚状况。
“好吧,算我倒霉,绅士!”刻意将重音压在最后两个字上,向晴胡乱地挥了挥手转身准备跑路,一大早遇到这么个小鸡肚肠斤斤计较器量狭小超没风度的鲁莽驾驶者只能自认倒霉,但如果因此连阎教授的课都迟到了,那她才真正的死定了。这所大学里谁都知道阎教授当人的狠劲和阎王爷有得一拼,谁敢在他的课上迟到一次,那就必死无疑,决没有再生的可能,向晴可不想自己辛苦熬了一学期的努力被这场小小车祸破坏。
“小心!”
“哎哟!”
两声惊呼,一男一女,再次同时炸响。
“你怎么了?”
“疼死我了!!这只脚……动不了了!!”
向晴重又重重瘫坐在地,绝望的看着天空,不敢相信自己的腿竟然痛得站不起来,难道天要亡她,让她今年非得补考阎教授的课,她的寒假,她的出游计划,这下统统泡汤了!
“我送你去医务室吧?”仲文蹲下身子查看女生的伤势,看她痛得龇牙咧嘴的样子,该不会是骨折吧。
“都是你!”向晴愤怒的挥开仲禹伸过来的魔手,“完蛋了,今天在华民堂还有一场考试呢!现在我连走都不能走啦,这下阎老头不整死我才怪。现在怎么办!?”
向晴愤怒地槌着地,突然眼前一花,下一刻她已经四肢离地,整个人落在了肇事者的怀里,双手还条件反射似的牢牢扣住他的脖子。
“你——”她倒吸一口冷气,这个家伙竟然,竟然……
“我送你去华民堂。”仲文低头朝怀里瞠目结舌的女生微微一笑,美女在怀原本是件赏心乐事,何况刚才还气势汹汹的女生此刻流露出不知所措的表情,更让他得意。
“我自己可以走。”向晴尤自嘟囔着。
“哈。”仲文仰天一笑,不自理会她不自量力的挣扎。
“喂,你笑什么什么,别以为我会感激你。”
“是的,你千万不要感激,更不要做出以身相许这样的把戏,我好怕。”
“哎,我发现你这个人真是不知好歹。”
“彼此,彼此。”
……
夏日清晨的学院路被两人一来一去的争吵妆点的热热闹闹,也许所有的爱恋都开始于这样不期而遇的浪漫插曲。
向晴趴在图书馆的书桌上打响第一百二十个喷嚏,隔壁座位刚坐下的女生在听到这惊天动地响声之后皱着眉匆匆逃离。
抽出一张纸巾捂着鼻子,向晴不由有些沮丧,如果不是因为这篇该死的论文她也不用拖着病泱泱的身子在这里荼毒众人,放眼望去她周围5米半径内根本无人敢坐,太糗了!
“不就是感冒吗?”向晴嘟囔着,又一个喷嚏喷涌而出。恰在此时一个黑影笼罩她的前方,哐膛一声,竟然有人“冒死”坐在她对面。
谁这么勇敢?向晴抬起头,视线对上一双晶亮的眼眸,此刻正闪烁的戏谑的神情。
“这位同学,怎么每次见你不是脚摔了,就是感冒了?”仲文要笑不笑地看着眼前鼻子揉得通红,小脸淹没在一大堆纸巾里显得十分无奈的女生。几天前生龙活虎对着他叫嚣挑衅的鲜活样子简直和今天判若两人,害他一看见她的背影就忍不住过来招惹。
“怎么又是你?”向晴差点从座位上跳起来,桌上的纸笔噼噼啪啪掉了一地。
“安静!”远处有人不满示意。
向晴灰溜溜的捡起地上的东西,不忘恶狠狠地瞪一眼面前幸灾乐祸的家伙。
几天前尴尬的回忆再次窜进脑海,那天,不顾她的反对,这家伙竟然当着阎教授的面把她抱到教室放到座位上。全系200多人一下子炸开了锅。整堂课不断有人对她探头探脑,连着几天都有女生跑来问长问短,打听她和他的关系。如果不是为了躲避这群娘子军的穷追猛打,她怎么会跑到教学楼顶天台吹风染上感冒呀!
罪魁祸首!
“我不认识你。”她狠戾的瞪眼,在纸上刷刷写下警告的话语扔在他面前。
“自我介绍,本人姓夏,名仲文,身高1.80米,体重70KG,大传系四年级。请问小姐芳名,身高多少,体重几何?”纸张背面被他涂了黑压压一片字退回到她的书本上。
脸皮真够厚的。理智告诉向晴不要去理他,可是手却忍不住拿着笔,狠狠地在纸上一笔一划的写着。
“绅士是不会随便骚扰别人的。请自重。”
“我没有骚扰别人,我只是在骚扰你,你不是别人,所以可以告诉我你的芳名吗?”
“不告诉,不告诉,就不告诉!”
“哦,原来小姐姓不,名告诉,好特别的名字。”
“讨厌!”
“我不姓讨,也不叫厌。请记住,我叫夏仲文,很好听的名字。”
终于,向晴在仲文不屈不挠的骚扰下捧着他的纸条噗哧笑了。
“给你赔罪好不好?”纸条再次小心翼翼地传到她面前。
这回向晴没有在纸上回答,而是抬头看着他,脸一点一点涨红,然后——
打了一个震惊四座的大喷嚏。
“走吧。”仲文探过身一把拉起她的手,在众人埋怨之前逃离。
路易斯阿姆斯特丹的沙哑歌声在这个夏夜湿润的空气中回荡,向晴坐在这个精致的餐厅一隅,有些好奇地四处张望着。
“嗨!小姐,”仲文从菜单上抬起头,“你这样太伤我自尊了吧。”
“诶?”向晴莫名其妙地看着他,不懂他的意思。
“这里每桌都是成双成对的,别人会以为我没有吸引力,所以你才会把注意力放在别人身上。”
“你胡说什么呀!”向晴脸红了,这个家伙真是不按牌理出牌,刚才突然把她从图书馆一路拖到这里,现在又说些奇奇怪怪的话。
“当然啦。”仲文怪叫,“这可以台北最出名的情人餐厅,来这里的不是谈情就是说爱,你看他们哪一对不是含情脉脉说着情话,只有你这么不专心。”
“我和你又不是一对,我干吗要专心?”
“假装一下也可以啊,好歹我肯低下高傲的头颅请你吃饭赔罪诶?”仲文索性放心菜单,一心一意地和她斗嘴。
“赔罪?”向晴故意昂着头,露出不屑一顾的表情,“就这么一顿饭?诚意不足啊!”
“你要诚意?”仲文想了想,“好。”
说着,他突然站起身,用餐叉敲着碗碟弄出巨大而清脆的声响,成功吸引了整个餐厅的注意。
“Ladiesandgentlement,mayIhaveyourattentionplease.”他微笑着对着全餐厅的人开始演讲,“大家看见这里坐着一位非常可爱又非常漂亮的女孩子吗?她是我非常爱慕的一位小姐。”
“你别闹!我是跟你开玩笑的!”向晴拼命扯他衣角角,试图阻止他的疯狂举动。
“我是认真的。”仲文低头对她微笑,那认真的眼神让她的心莫名一颤。
“前一阵子,我干了一件错事得罪了她。”仲文抬头继续他的演说,“所以我今天要当着所有人的面向她道歉。”
“你干了甚么错事呀?男人对女人干了错事,一定要负责任的,不能始乱终弃啊!”一个客人终于忍不住插嘴,引起全餐厅人的哄笑。
“你好坏,我走了!”向晴很是尴尬,更有些生气,提着包想走,被仲文牢牢抓住。
“我还没说完呢!各位,今晚我请这位小姐来这儿吃饭,就是为了向她赔罪,我现在当
着大家的面,向她叩头认错,请大家看清楚,作个证。”
说罢,仲文突然转过身面对向晴:“对不起,请你原谅我。”他说着,然后弯下身,咚咚咚的把前额往桌面上叩。
整个餐厅热闹起来,人们笑着、起哄着,不断鼓掌着,连音乐也在瞬间变成了热烈的舞曲。
向晴进退两难地被仲文搂在怀里,又好笑又好气。
“你这个人——”她轻捶着他的肩,不知道该说什么好。
“我这个人挺有意思的吧?”他笑着,把她轻轻拥到自己怀里,眼神里闪亮着某种光彩。
就这样定了。
仲文告诉自己,在第一次撞倒向晴的时候,就这样定了,她就是他要的人。
夏夜洋溢着热情,阵阵微醺的暖风让所有人都轻而易举地坠入了爱河。
那之后,一切就像飞速旋转的陀螺,他和她由相识到相恋,由相恋到热恋。躺在学校的草坪上看星星、坐在拉面店里共吃一碗面、她给他画肖像,他为她唱情歌,所有恋人在一起做的疯狂而浪漫的事情他们一件一件体验。
“看见那颗非常亮的星星吗?”
“看见啦。真的好亮。”
“冬季的时候,他是天空里最亮的星,名叫天狼星,也是我最爱的一颗星。将来,我要到那儿去,在它上面建造我的乌托邦。”
“这就是你热爱天文学的原因?”
“对!因为我在这地球上找不到乐土,我想,在无限的宇宙里兴许可以找得到。”
“等你的乌托邦建造好了,我会是第一位贵客吗?”
“不,我希望你会是它的女主人。”
冒着些微寒气的冬季,裹着厚厚的毯子窝在寝室阳台上看星星,这似乎变成了他和她最常做的消闲活动。
向晴偎在仲文的怀里,听着他讲述每一个星星的故事,听着他讲述未来的梦想,一切是那么不切实际,一切是那么浪漫,但是向晴就是这样迷蒙地听着,憧憬着,仿佛那颗星离自己很近,仿佛天狼星上自己的家园已经在慢慢建造。
年轻时,所有的爱恋都是仿佛是巴比伦的空中花园,美好而虚幻。9月到12月,向晴和她的爱情童话相遇。
六月,淅沥的小雨浇息炎夏如火的灼烧。
唱着毕业歌,带着学士帽,仲文毕业的时刻到了。
“你有什么打算?”
站在浓绿的树阴底下,周围的毕业生不是忙着拍照留念就是互写临别赠言。只有向晴眼泪汪汪地扯着仲文的衣角,一副世界末日来临的哀伤神情。仲文的家在香港,学业完成后他必须回去。虽然只是一海之隔,向晴却觉得仿佛远隔千山万水。
“不可以留下来吗?”她吸了吸鼻子,“台湾的工作机会也很多。”
“向晴。”一直沉默着的仲文叹着气,用指尖抹去她脸上的泪珠。
“我怎么办?”向晴紧紧握住仲文的手,手指冰凉而微微颤抖,“我们就这样分开了么?”
“向晴。”仲文再度叹气,把她紧紧圈在自己怀中。
“嫁给我。”他在她耳中低喃,“不然我就把你打昏直接背到天狼星上去。”
“什么!”向晴倏然抬头,不敢相信自己耳中所听到的,“你这是在求婚吗?”
“你说呢?”仲文捧起她的脸,眼神有着无比的虔诚和认真,“我愿意为你留下来,愿意把自己捆绑在你的裙角做一个卑微而臣服的仆人,所以,小公主,你愿意嫁给我吗?”
“你说的是真的?”向晴露出惊喜的神情,心中的礼花一一朵一朵绽放,“你说的是真的?”一次再一次地求证,只为了心中的那份不确定
“真的,真的,真的!”仲文举起她在树阴底下旋转,旋转。
笑声、祝福声,向晴的裙角飞扬,像一片幸福的祥云。
那个雨雾蒙蒙的六月里,她和他许下了共渡一生的誓言。
“生了,生了。”
产房门突然打开,遥遥传来婴儿清脆的哭声将仲文沉溺在过往的思绪打断。
“护士,我女儿怎么样。”向晴的父母急急地迎上刚从手术室里走出的护士。
“一切都好。”护士微笑着,然后将手中的蓝色襁褓递到他们面前,“是个女孩,很漂亮。”
“我的女儿。”
“我的外孙女。”
三个大人把脸紧紧凑在蓝色襁褓面前,那里面有着一张小小的、皱皱的脸,脸上圆圆地眼睛正好奇的看着这个世界。
“我来抱抱!”三个大人争抢着要抱婴儿,手术室里又一阵啼哭传来。
“这是——”向晴的母亲看着手术室,难道——
“又是一个女孩。”手术室的门推开,另一个护士抱着同样的蓝色襁褓走了出来,“恭喜你们,是异卵双生的双胞胎,一对女孩儿。”
双胞胎?一家人惊喜地接过这两个小生命,相似的样貌,一个正好奇地张望世界,另一个却拼命啼哭。她们不知道,属于她们的人生已从此展开,那将是两段全然不同又互相纠缠的人生。
“乖,宝宝乖!”
向晴和仲文的小巢从来没有象今天这样热闹,妈妈和外婆各自抱着一个女孩笑眯眯地围着餐桌,这是向晴出院后全家吃的第一顿团圆饭。
“晴。”仲文走到妻子身边,看着她一脸微笑凝睇着怀中女儿的幸福模样,心中是满满
地感动,他终于有了家,一个完整的家。
“来带上,这是我送给你的礼物。”
星形项链环上了向晴纤细的脖子。
“谢谢。”向晴的脸微微泛红,即便是为人妻为人母,每当仲文有这样浪漫的举动,她依然心动,会娇羞。
“好了,好了。”向父顿了顿手中的拐杖,“你们想好给孩子取什么名字了么?”
“嗯。”仲文转过身,点点头,“我跟小晴已经想好了,姐姐叫夏雪,妹妹叫夏冰。”
“你姓夏,夏雪、夏冰,那不就是夏天的雪和夏天的冰啰?哟!夏天天气热,哪来的雪和冰呀?”岳母有些不以为然。
“这名字取得不好!意思不好,意头也不好。取名字不是闹着玩的。”向父低着头想了想了,然后专横地说道,“我不同意。让我再想一想,你们不要这么快下决定。”
向晴看了看仲文不豫的脸色,“我倒觉这两个名字很美,就是因为夏天里难得看见雪和冰,才显得它们珍贵嘛。”
“别再说了!”向父威严的摆手,仿佛此刻面对的还是他当年做军官时的下属,“我说不行就不行,她们是我的外孙女,这名字得我说了算!”
“爸——”,向晴还想说什么,但父亲接下的话却让仲文的脸色更难看。
“还有,孩子需要好的生长环境,你这儿什么都不方便,小晴一个人照顾两个孩子太辛苦了,身体又不好,常常生病,虽然请了保母,还是手忙脚乱的。我看让她们母女三个先搬回家来住,我们好照顾。”
“不必了。”仲文冷冷地回答,“我会好好照顾小晴的,毕竟我才是她丈夫,两个孩子的父亲。”
“太放肆了!!”向父转过头来严厉地看着他,“我是她父亲,两个孩子的外公,难道我这样做不是为了好好照顾她们吗?”
“好了,爸,这件事我们再商量商量。”眼看着一场“战争”又要打响,这屋里的两个女人连忙打圆场。
“总之,我说了算!”向父跺着拐杖不依不饶。
回答他的是仲文摔门而去的重大声响。
“这是什么态度!”向父横眉竖目地瞪着紧紧闭合的门。
一顿和乐融融的晚饭就此陷入僵局,而这只是无数次争执中小小的一场。
夜深了,孩子们在她们粉红的小世界里已经沉沉睡去,整个世界沉浸在一片静默中。
向晴推开顶楼天台的门,当初她和仲文选择这幢郊区小屋,就是看中那顶楼玻璃天台可以躺着看星星。可是曾几何时这样美好闲适的习惯已经在两人频繁的口角中渐渐遗忘。常常只有在她遍地找不到仲文的时候,才会想起他应该躲在这里。
门内氤鬳着酒精和烟草混和的味道,向晴驻足在门口,看着月光下隔着蓝色烟雾的身影,仲文正坐在窗台前透过天文望远镜看着星空。
他不快乐。
向晴知道他非常不快乐,其实结婚这两年,她又何尝快乐,曾经以为会象天堂般幸福的日子已经变成对两人的折磨。
到底是哪里出了错?她问自己。她爱仲文,而仲文也爱她。可是为什么他不能象她一样爱她的家人呢?这两年他和父亲的矛盾愈演愈烈,而她夹在中间不知如何是好。为什么两个同样爱她的男人不能够和平共处呢?
她知道行伍出身的父亲习惯了对别人发号施令,习惯了所有的事情都由他掌控,包括身边人的命运。可那都只是因为父亲关心她,不想她受一点点苦,这些仲文都不理解吗?
向晴无声无息的叹了口气,默默地走到仲文身边坐下,她和他真的需要好好谈谈了。
“要在这儿看一晚上的星星吗?”头枕在仲文的肩上,仰天望星,就像他们相恋的时候那样。
“今晚天气很好,星空特别美,天狼星特别亮。”
“天狼星距离地球到底有多远?”
“8.7光年。”
“有那么远吗?”
“不算远啊!天文学家目前发现距离我们最远的天体,超过100亿光年。”
“100亿光年是无限远喔,而我们只是很有限的人类。”向晴将眼神移向仲文,含有深意地看着他。
“你曾经说过,会跟我一起到天狼星去,作我的乌托邦的女主人。你现在是否还愿意跟我去呢?”
“在那儿没有地心吸力,在地球上我们才能脚踏实地做人。你不也曾经说过,哪儿有我在,哪儿就是乐土,在哪里生活都无所谓吗?”
“我曾经以为是这样……”
“因为那时候你爱我比现在多,是吗?”
向晴忧郁地望着仲文,仲文摇摇头,视线从遥远的星空移到她的脸上,一声轻轻的叹息,他怜惜的伸手轻抚她的脸——他最爱的容颜。
“如果我对你的爱有过任何变化的话,只会是越来越多。”
“可是,跟我在一起,你不再快乐了。”
“我无法快快乐乐地活在别人的控制与摆布当中。”
“你真有这么讨厌我爸吗?”
“难道,你就不能离开你的爸爸妈妈,完完全全地、只属于我一个人吗?”
“你知道我很爱他们,我不愿意他们伤心。我知道我很自私,其实你的爸妈也很希望我们可以到香港跟他们一起生活,但是我放不下心。”
“为了你,我已经让我的老爸老妈伤心了许多年了,因为我爱你多于爱他们。可是你……”仲文有些气愤难抑,当年他为了娶向晴,不顾父母的反对硬是留在了台湾。可是他所做的一切牺牲在向家人眼里却显得理所当然。
“我知道爸爸什么事都要插手让你受不了,可是他们是我的爸爸妈妈,他们做这一切是因为爱我,爱我们这个家。“
“你爸爸妈妈!你爸爸妈妈!你爸爸妈妈!!你开口闭口总是你爸爸妈妈!!那我算甚么?!”仲文火了。
“他们是你的敌人吗?你为何总是要跟他们过不去。”向晴的火气跟声调也提高了。
“你爸爸妈妈要我在台湾定居,我答应了!你那个非常非常爱台湾的爸爸,逼着我进政府机关工作,还说将来要帮我弄个官来做,我也服从了!他们三天两头要把你带回娘家去住,我心里不高兴,也一次又一次地让步了。可是,这一次我绝不再让步了!我不会搬过去跟他们住在一起,这并不是地域的问题,是尊严的问题,我夏仲文──作为一个男人,应该有最起码的尊严。作为你的丈夫,你应该给我最起码的尊重!你现在依赖的应该是我,而不是你的父母。我不能忍受他们事无大小都要插手来管一管,我不能忍受被你爸支来使去,主宰我的命运!他曾经是军官,可我不是他手下的兵,我不需要盲目地服从他的命令。
爆发之后是突如其来的沉默,仲文和向晴对视着,空气中充满了火药味一点即爆。
许久,仲文抬头深深看着向晴:“我已决定了,我要回香港去。你要不要跟我一起走?”
“如果我说不呢?”
“那么,我只好自己走了。”
向晴瞪着仲文,不能相信他会说出这种话来。
“你是说,你会扔下我和两个女儿,一个人走?”
“我不希望结局是这样,我希望我们一家四口可以在香港快快乐乐地开始新的生活,”收起了火气,仲文用请求的眼神看着向晴,“,跟我一起走,好吗?
“到了香港,你就会快快乐乐地生活下去吗?”
仲文看着向晴,一时答不上来。
“仲文,我太了解你了。你小时候在印尼遭遇上排华,到了香港又被人视为外乡人,你愤世嫉俗,总认为这个世界对你不公平,对甚么都看不顺眼。无论在那里,你都不会快乐。因为,你的乌托邦在遥远的外层空间,在那天狼星上。在这个地球上,并没有你想找的乐土。可是,我不愿意带着两个女儿随着你到处飘流。你根本不愿意长大,你老是在作梦,不愿意生活在现实里。
“你不也是不愿意长大吗?你总想赖在你爸妈的身边。”
二人不再说话,凝望着对方良久。仲文突然发出一阵苦笑。
“看来,咱们到了现在,才算真正了解对方。”
向晴咬着唇不说话,泪水慢慢滑下了她的脸庞。
“向晴。”仲文走进她,伸出手指轻轻抹去她的泪痕。
“你真的要走吗?”向晴深吸了一口气,轻轻问到,唇瓣微微颤动。
真的要走吗?仲文问自己,此情此景仿佛两年前那个唱着毕业歌的雨天,那一天,他不舍得离开,今时今日他真的能够放下她吗?
月光悄悄洒进房间,向晴脖子上的星形项链折射着冷冷地光芒,似乎在提醒他他们曾经有过的爱情誓言……
“向晴……”他叹息着,将妻子紧紧搂在怀中。
再一次,他妥协了。
那之后,仲文和向晴仿佛和好如初。
仲文努力克制自己的脾气,尽量不再和岳父发生冲突,向晴也努力避免让父亲干涉太多她和仲文的生活。
他们两个都很努力,只是常常,他们会从内心叹一口气,这样努力地生活着,太辛苦,太小心翼翼,这真的就是所谓的幸福生活吗?
他们笑的越来越少,话题也越来越单调,心更是隔开万水千山地距离。经常是整个夜晚向晴对着电视机发呆,仲文躲在阁楼对着他的星星发呆。
双生姐妹越长越大,越长越漂亮,也只有面对孩子的时候,他们才会露出会心的笑颜。也只有在逗孩子的时候,他们才会一起坐在地板上,扮演大灰狼和小白兔。
爱情是什么,对他们来说已经是一个遥远不复忆起的东西。
9月的某天深夜,向晴失眠了。
床边是冰凉一片,自很久以前仲文就不再和她睡同一张床,他们拥有各自的世界,仿佛同一空间的陌生人。
然而今天是他们结婚十周年的纪念日,人的一生有多少个值得纪念的十年?但仲文显然记不得了。
向晴缓缓坐起身来,夜凉如水,她却只披着薄薄的纱衣在屋子里一抹游魂似的徘徊,慢慢回忆这十年中的点点滴滴,相识、相恋、相伴直到相敬如“冰”。
走到穿衣镜前,镜中呈现的是一个面容憔悴、死气沉沉的女子。她才三十出头而已,却已看不出活力和生机,眼角浅浅的鱼尾纹,仿佛在诉说她常常的忧愁。
“你怎么还没睡?”
当仲文带着微醉的酒意推开家门的时候,看到妻子满脸泪痕的站在镜边。
“又怎么了?”仲文不耐烦地坐到沙发上,酒精让他的脑袋微微发胀,“是不是你爸爸又——”
“不——”向晴阻断了他的话头,不断的摇头。
是该结束的时候了,她告诉自己,当她哭泣时,他的手指不再温柔地替她拭去泪珠,那就放两个不快乐的灵魂彼此自由吧。
夏末的最后一个晴天,仲文和向晴带着她们的女儿来到了郊外的蒲公英田边,那将是她们全家第一次野餐,也将是她们的最后一次。
夏冰和夏雪在田野里奔来奔去,玩得非常高兴,她们以为从此以后的日子会象这天的天气一般永远晴朗,永远洒满欢笑。
“你看,你看,蒲公英飞起来了!”
年幼的夏冰指着在强风中飘扬而起蒲公英快乐的大叫,那一刻满天遍野仿佛下起了大雪,白茫茫的一片,在她们头顶飘洒,飞扬。
向晴牵着两个女儿的手,看着这美丽的景致。
“蒲公英是生命力很强的植物,是四海为家的流浪者。这些小毛毛,带着蒲公英的种子随风飘流,去到哪里,落到哪里,就在那儿落地生根,开花结果。”
“我要学蒲公英,乘着风到处飞,做个流浪者。”夏冰神往看着天际。
“飞得太远,会不认得回家的路,你还是别去流浪的好。”妹妹紧紧抓住姐姐的手,“我们不要分开。”
“嗯,我们不分开。”夏冰点点头,开心的笑着。
相亲相爱的孪生姐妹俩怎么也不会想到,她们将会面对的是从此天涯各一方的命运。
夏冰和夏雪8岁那年,她们的父母终于离婚。
姐姐夏冰随父亲回到香港,妹妹夏雪随母亲留在台湾。两地虽然只隔着一条海峡,但命运的姻缘际会,使她们整整分开了20年。
但那只是后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