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来没有一个开学日能够得到学生们这样的期待,因为今年开学的日子与西方的情人节正是同一天。骑士高中的学生们应该感谢他们开明的校长,别的学校一般只在校庆或重大节日里才搞活动,而骑士高中的伟大校长却同意学生会的请求,在开学的第一天举行迎新舞会。
于是这开学的第一天谁都没有心思学习,老师们发完教材后也和学生们凑在一块讨论晚上穿什么衣服,最流行的发型该怎么梳,谁该邀请谁做舞伴。
啊,恋爱的季节到了。
“舞会的安排大致就是这样了,大家还有什么想法?”晗雪坐在学生会主席的位置上,与一干学生会干部讨论晚上舞会的细节安排。
一阵轻快的口哨声在学生会办公室门外嘹亮地响起来,江骏春风满面地推门而入。
“不好意思各位,我迟到了。”
“还好,”晗雪懒懒地窝在座位里,“至少还赶上了会议结束。”
“我没错过什么好事吧。”江骏心情极好地接受了晗雪的讽刺。
“没有。你正好可以听到这个最新安排,你们篮球队负责这次舞会的安全问题。”
“为什么又是我们篮球队?”江骏开朗的脸上闪过一丝愕然。别的日子让他们做临时保安也就算了,情人节这种日子每年都是篮球队精英唱主角,兄弟们今天早上收到的巧克力和情书加起来可以压死一头大象。这么罗曼蒂克的日子,谁会乐意在冰天雪地里站岗,看别人风花雪月。
“因为你们够五大三粗啊。”晗雪摆了摆手,一副不必再谈的样子。
“那可不行,我刚约了莫小米做我的舞伴,难道让我放人家鸽子?”江骏急了。
哟,约会哦!会上好几个人偷笑着调侃,大家可都还没忘记当初江骏和小米一起领的那张处分呢。
“你约了莫小米?!”晗雪正待开口,却发现有人比她更早一步。
安承凯冷冷地瞪着江骏,怀疑自己的耳朵是不是听错了。
“是,是啊?”江骏有些呆愣,老大干吗用一副吃人的表情看着他。
“她亲口答应做你的舞伴?”安承凯一字一字地确认,森冷的口气让全体到会人员都觉得凉嗖嗖的。
“怎么啦?”江骏目瞪口呆地看着自己的死党,他的样子怎么也不像是为自己高兴。
“你还没有回答我的问题。”安承凯缓缓站起身,凳脚磨擦地板撕裂般的声音刺激着每一个人的神经。
室内,死一般的寂静,没有人敢发出一点声音,即使再迟钝的人都能感觉到安承凯全身上下发散出的狂怒气息。
“是她亲口答应的。”江骏也站起身,平静却无所畏惧地迎着安承凯的目光,他懂了。
天哪,不会打起来吧。
决斗,决斗!校园两大白马王子对决,这绝对是今年情人节最劲爆的消息,一定能够成为校报的头条。
圆桌旁的观众们各怀心事,屏息静气地看着事态的发展。
“明白了。”好久,安承凯的声音才冷冷地响起,语调平静得令人毛骨悚然。
究竟发生了什么?
安承凯想不明白,昨天两个人还开开心心约好今天见面的时间地点,小米还说给他准备了一份礼物。可是才一个晚上,怎么整个世界好像翻了一个转。
安承凯郁郁地走在路上,心里不断推敲着各种可能性,他知道小米根本就不懂什么叫做脚踩几条船,她会答应江骏的邀请只有一种可能。
“你昨天和她说了些什么?”一路杀到医院,安承凯推开病房的门,劈头盖脸就对躺在病床上看书的姐姐发问。小米的不对头是从昨晚来过医院以后才开始的,一定有人对她说了什么。
“承凯,怎么今天不用上学吗?”回答他的不是安以然,而是一旁的莫文涛。
安承凯没有理会他的姐夫,视线紧紧锁住自己最尊敬的姐姐:“我一直以为你和妈妈不一样,一直以为你会站在我的立场考虑问题,可是请你告诉我,你昨天和她到底说了什么?”
安以然慢慢合上书,缓缓抬起头来看着自己的弟弟,该来的从来都逃不掉。
“我劝她离开你。”她缓缓地说道,仿佛每一个字都经过深思熟虑,“我告诉她和你在一起会妨碍你的发展。”
“于是她就同意了?”安承凯的声音紧绷着。
“我并不知道她的决定。但现在你这样跑来,我可以确定她想通了。”
室内突然陷入死寂,安承凯没有发火,他只是这样站着,仿佛在思索着一个很困难的问题。
她竟然就这样放弃了,仅仅因为别人认为她是个障碍,她就放弃了,没有做任何努力,没有和他商量,就擅自决定了。她以为他是一件没有生命、没有感情的物品吗?想拥有时便拥有,想放弃时便放弃。难道她以为这种所谓的牺牲和成全会让他感激?!
安承凯转身离去,就像他突然造访一样仓促。门被关上时带动重重的气流,连紧闭的窗都震得格格发颤。
“怎么啦?”好半天莫文涛才皱着眉问。
安以然放下书本无言地看着他,心中充满了强烈的负罪感。这样的结局真的好吗?她并不确定。
喧嚣的夜已经开始。
骑士高中设在大礼堂的舞会缓缓拉开序幕,年轻的男孩女孩们一个个穿戴整齐地从各个角落涌向活动中心。
今夜担任DJ的同学显然很是做了一番功课,音乐的风格已经变换了许多种。舞曲一支接着一支,轻柔的、舒缓的、强劲的、奔放的,巨大的音量让人在校园的任何角落都可以随着音乐摇摆。
安承凯静静地站在礼堂转角的阴影处,看着那些脸上带着快乐笑容的男女同学们翩翩走进礼堂,每一对都充满了甜蜜。
他决定在这里等,一如昨晚和小米的约定,等她盛装出现,等她将手交到他掌心由他领她进入舞池,感受众人艳羡或仰慕的目光,在水晶灯璀璨光芒的照耀下,像童话中王子公主般翩翩起舞。他将把最美好的礼物戴在她纤细的颈上,看着她惊喜感动的笑容,让这一切成为他们中学时代最美好的记忆。
他无法就这样放手,无法轻易地让小米离开自己的世界,他想应该再给彼此一次机会。如果她能够如约前来,她能够像从前那样对他温柔信任地微笑,安承凯知道,无论发生任何事、无论任何人的阻挠都无法拆散他们。
她会来吗?会像想像中那样带着调皮和害羞的笑容默默走向他,然后小心翼翼地拽着他的袖子一同走向礼堂,惟恐不小心走散了吗?他们就这样一直牵着手,紧紧牵着,一辈子……
风越来越猛烈,挟带着远处钟楼敲响七点的钟声从耳旁呼啸而过,那是他们约定的时间。
DJ又换了一首清朗的弗拉门戈吉他曲,在一阵喧闹之后仿佛一切突然归于平静。安承凯斜靠在墙边,静静地听着这弦音一声一声拨动着,仿佛时间一点一滴地流逝……
礼堂入口处已经不再有人影,昏黄的灯光显得寂寞萧瑟,远处是无穷无尽的黑暗。
雪突然大片大片从天空飘然而下,纷纷扬扬的,落到了安承凯的发梢、肩胛、睫毛上,甚至唇边,冰冷冰冷的。
她不会来了,安承凯挺直身体,抖了抖身上的积雪。紫水晶项链缠绕在他指尖,他把它举到眼前,淡淡的路灯光洒在水晶切割过的表面上,折射出点点光芒。
光芒中他仿佛又看见初次见面时的莫小米,脸上贴满了可笑的创可贴,眼睛里尽是惶恐挣扎。光芒闪烁,莫小米在一瞬间蜕变成天鹅,穿着米白色的小礼服,站在自家大理石雕花楼梯旁,脸上是怯怯的神情。光芒再转,这一次是舞台上光芒四射的罗珊娜,那抹紫色的身影一直嵌到了他的心里。
从什么时候开始注意她、思绪开始纠缠不清她的身影,他已记不清了,仿佛她成长蜕变羽化成碟的每一刻他都默默地站在她身旁,仿佛她就是自己精心浇灌的花蕾,终于等到怒放。
细碎的脚步声由远及近。空气中似乎萦绕着一丝淡淡的茉莉清香,在这个冬日寒冷的夜晚是那样清晰而芬芳,安承凯知道那是属于莫小米的气息。
她终于来了。一晚忐忑的心情终于变成嘴角一抹微笑,他抖了抖身上的积雪,似乎要把寒冷都抖落在风中,然后他看见莫小米出现在自己的视野中,裹着厚厚的米白色大衣,脸色却比身上的衣服还要苍白。正想走近,却看见小米细瘦的小手轻轻拽着一个衣角。江骏昂扬的身躯站在小米的身旁显得分外刺眼。
她是用这种方式宣告她的决心吗?安承凯重又隐回黑暗中,理不清心头的情绪是愤怒还是绝望。
舞池里,江骏和小米起舞的身影成了众人瞩目的焦点。没有人想到在篮球场上骁勇厮杀的他除了阳光帅气还有如此温文尔雅的一面。当然不可避免地,又有一大群女生要嫉妒失望愤恨了,但是今晚的气氛是如此美好,所有的不快顷刻间就在音乐的旋律中消失了。
小米木然地舞蹈着,每一个步伐、每一次旋转都仿佛只是惯性。璀璨的灯光下,她只觉得一切都是那么不现实,好像是一场梦,如果真是一场梦该有多好。
这时一个人影缓缓从门口走来。虽然他没有发出任何声音,脚步声也早就被轻柔的乐曲掩盖,但是每一个人都不由自主地让开,让他在这几乎水泄不通的礼堂里有如摩西穿越红海般径直走入舞池中央。
是安承凯。
他身上依然是白天的校服,墨绿的肩头上还停留着尚未融化的落雪。轮廓分明的脸上是一如既往的冷傲。微拳的黑发被冬夜的寒风吹得凌乱,让他看上去有些茫然的脆弱。
音乐渐渐停止,周围原本舞动的身影停下脚步。几分钟前喧闹翻天的大礼堂竟然安静得只听得见众人的呼吸声。
江骏和小米停下舞步,看着安承凯朝他们走来。小米紧紧地抓住江骏的手,仿佛这是惟一的依靠。
“为什么不跳了。”安承凯站定在小米面前对她微微一笑,声音竟然是那样温柔,“我还从未见你跳过舞。”
小米苍白着脸直直看着他,一言不发。为什么他的眼神看了让她心痛?
江骏不露痕迹地把小米带到自己身后。
“老大,今晚小米是我的舞伴,你别抢我的风头啊。”江骏打趣着,心里却有些紧张。
“我知道。”安承凯点点头,“介意我为你们弹一曲吗?”
“好啊。”江骏做了个邀请的姿势。所有人似乎都松了一口气,自动让出通往钢琴的通道,目光齐刷刷地随着安承凯的动作移动。
“送给你们,所有参加今晚舞会的同学们,这将是我在骑士高中的最后一次表演。”安承凯走到钢琴旁,落座,修长的手指掀起琴盖,凝神了数秒钟之后,悠扬的琴声由他手指下倾泻而出。
江骏看着自己的死党,从小学、初中一直到高中,他们一路都是最好的朋友,一起打过架,一起逃过学,一起有过闯荡江湖的豪言壮语。他一直以为这样的友谊可以持续一辈子。然而今晚,当他看到安承凯深邃的眼眸中隐藏着某种难言的忧伤,始终寡言少语的莫小米突然之间僵硬和躲避时,他忽然明白自己的介入是愚蠢的,在这场戏里他只是一件道具。但是来不及了,他明白自己和安承凯之间曾经深厚的友谊已经划下一道不可弥合的裂痕。一切都回不去了,不管后不后悔,一切都不可能回到从前了。
“Someday,whenI’mawfullylow,
……
安承凯轻轻哼唱着。那些等了安承凯好多年只为了听传说中他充满磁性、优美无比嗓音的人,一定会扼腕今夜错过了这场舞会。安承凯在骑士高中的整整三年里,这是第一次,也将是最后一次在众人面前歌唱。
小米由江骏牵引着在舞池里滑动脚步,空气中、耳膜里、心里却全是安承凯的声音,安承凯的容颜,和安承凯曾经在一起的点点滴滴。
那是她和他的歌。在某个阳光灿烂的午后,她窝在暖暖的床头,看着点点跳跃的光斑在安承凯的身上施展着魔法。那时是多么快乐,他吟唱着,弹奏着,仿佛可以这样直到世界尽头。
泪不知不觉爬满脸颊,然而她必须微笑,必须优雅地昂高下巴,带着公主般骄傲完美的神情告诉世人她此刻有多幸福,有多心满意足——哪怕脚底踩着刀子,哪怕一直舞到地狱深处,她必须坚持——
琴声戛然而止,原本喧闹的礼堂立刻又恢复死一般的寂静。
安承凯缓缓站起身,一步步走向小米,周围的所有人、所有事、所有声音此刻都不复存在。
“为什么要哭?”他轻轻地问,冰凉的手指轻轻地覆到小米脸上,擦去了一滴眼泪,然而另一滴又即刻滑落。“我只问你最后一次,你真的决定放弃了?”
不——小米在心底狂喊,她不愿意,不愿意!然而,她只能闭着眼不断点头。
安承凯后退一步,眼底是深深的绝望。
“我不会再为你擦眼泪了,不会再在大雨天跟在你身后惟恐你找不到回家的方向,不会再拥抱你,哪怕在你最孤独无助的时刻,不会再有专为你而弹奏的乐曲,不会再在你耳边唱任何一个音符。你明白吗?”
小米拼命点头,努力不让自己哽咽的哭声从口中逸出。
“走出这个礼堂,我们就不相干了。从此以后,我不再是你的安学长,不再是那个没有血缘关系的舅舅。我们只是陌生人,见面了都不必再打招呼。你懂吗?”
小米深深低着头,泪水一滴一滴地掉落在地板上,绽成一个个破碎的图案。
这就是她要的吗?
这就是她希望的吗?
她无法抬头看安承凯的眼睛,只怕看到他黯淡绝望的眼眸,自己会不顾一切拉着他的衣襟祈求他不要离开,祈求他将温柔的眼光再次放在她身上。
可是她不能够,她要他优秀,她要他永远站在高高的顶端,她要他像真正的雄鹰那样翱翔在云端……
“如果我也能哭该有多好。”安承凯最后一次用手指沾去她的泪水,冰凉地滑过他指尖的肌肤,就像一把尖刀缓缓划开他的心脏。他仿佛听到自己内心中血液汩汩流尽的声音,所有的喜悦、温柔似乎都随着血液一起流尽了,心一点一点被抽空、抽干,他觉得前所未有的空虚。
再一次,指尖眷恋地探进小米如丝般的长发深处,带着一抹让人心碎的微笑,他轻轻将唇按在了她的发上,仿佛亲吻一片珍贵至极的羽毛。他们俩都知道,这一吻便是永别,从此就真的一刀两断了。
从口袋里拿出紫水晶项链,安承凯将它放在江骏的手掌中。
“替她戴上吧。”
说完,他转身走出礼堂的大门,脚步坚决而从容,没有再回头。
小米愣愣地看着他决绝的背影,咬住手掌不让自己痛哭失声。
她知道自己彻底失去他了。
骑士高中的传奇人物、音乐天才安承凯在那一夜之后再也没有出现在校园里。据说舞会当晚他受了严重的风寒,自五岁起就没有得过大病的他,高烧整整持续了一个星期。
病愈之后他接受了瀚海音乐学院的提前录取。不用参加高考便可直接获得大学学籍,这对骑士中学来说也是莫大的荣誉。据说安承凯的中学毕业证书和优秀毕业生两份证明是校长亲自送到安承凯家的。紧接着,他就以最快的速度离开了故乡去往新的城市。不久,听说他得到了瀚海音乐学院院长的推荐,只需要短短一个学年便可以直送费城Curtis音乐学院进修。
冬去春来,春去夏至,短短的一个学期就这么过去了。不再有起伏跌宕的打架事件和激动人心的话剧演出。这一年平静得让人乏味,惟一的变化是小米从高二升上了高三,个子长高了,站在晗雪身旁两人的个头竟然一样了。而她曾经让安承凯最喜欢的一头长发彻底剪短了,短得和男孩一样,多了几分反叛的气息。小米的脸上不再有无忧无虑的笑容,眼里也不再出现惶恐不安或天真好奇的目光。她似乎长大了很多,那个天真、甚至有些单“蠢”的小米死掉了,因为她明白再也没有温暖的怀抱可以依靠了。
当然,她不可避免地变漂亮了,不再是人群中一道模糊的灰色身影。走在校园里,任何人都会忍不住看她一眼。她学会了交际,课余时间会和班里的女生们一起逛街,看电影。她也开始试着和男生交往,会和晗雪一起研究哪个男生的情书文笔比较好,哪个男生自行车带人的技术比较高,哪个男生代笔做作业比较没破绽。甚至偶尔也会接受外校男生的邀约,周末穿得漂漂亮亮地去唱卡拉OK,或者成群结对地去爬山。然而身边的男孩子常常更换新面孔,有时速度频繁得小米都记不清他们的长相。
晗雪曾经打趣说,小米仿佛魔鬼附身,一夜之间从纯情的灰姑娘变成了莎乐美。但她其实比谁都明白,小米只是害怕空虚,害怕别人看出她内心的寂寞,更害怕看到别人眼里同情的神色。
没有人会在小米面前提到安承凯这个名字,但是对小米来说,她心底这处最深的伤口永远无法愈合。偶尔,安以然在吃饭时会不小心提到安承凯的近况。虽然她很快会不自然地闭嘴,而小米也总是显得若无其事,但是当晚深夜,小米一定会翻来覆去地睡不着,失眠已经成了她人生密不可分的一部分。
听说安承凯这一年参加了许多国际赛事,拿了许多大奖,还听说安承凯申请去美国的奖学金已经批下来,更听说安承凯有了新的女朋友。
小米见到过那张照片,她趁着安以然洗澡的时候偷偷从她包里翻出来瞧了一会儿。他似乎瘦了,对着镜头微笑时的眼眸显得更深邃了。原先的短发留长了,随意地扎在脑后,看上去既优雅又狂放。他身旁站着一个娇小的女孩,温柔地靠在他的怀里,他的手轻轻拢着她的腰,两人显得异常亲密。女孩很漂亮,清纯而甜美,乌黑发亮的发丝可以拍洗发水广告。小米知道她是声乐系的系花,据说无数男生拜倒在她的石榴裙下,而她独青睐安承凯一人。曾听安妈妈自豪地提过,这位优秀的女孩会和安承凯一起去美国深造。
这才是真正的金童玉女。小米几乎可以想像,将来的某一天他们会站在著名的卡内基音乐大厅,如潮的掌声只为这一对音乐界最登对的情侣艺术家而热烈。不久他们会有一双出色的儿女,全家合影的照片出现在国际国内各大报纸的娱乐版面上。某天安承凯会带着娇妻荣归故里,那时他已不记得莫小米这个人,已不记得当年他曾为了她在雪中等候,为了她轻弹轻唱,为了她甚至愿意放弃自己的前途。当然他更不可能发现,因为他小米已经再也不会爱人,已经不懂得什么是真正的笑容。曾经的年少轻狂终将随着岁月的流逝而渐渐变得模糊。
这就是他们注定的人生。
这样的日子里,小米和晗雪变得愈加亲密,如果没有她,小米不知道安承凯刚刚离开的那段日子要如何撑下去。常常她会庆幸,在她的青春时代虽然失去了最爱的人,却幸好还有一个可以相交一辈子的挚友。她以为和晗雪这样的友谊可以永远延续,却没有料到命运之神再一次和她开起了玩笑。
初夏的晚风徐徐吹拂,小米和晗雪漫步在校外的红枫道上。植物在这个季节长得最是茂盛,空气里混合着各种花香和树叶清香,颇让人心旷神怡。
“想好将来要干什么吗?”晗雪突然开口问小米。今天老师们开始和高三学生讨论大学的志愿问题,每一个人对未来都应该有一番计划。
“没想过。”小米耸耸肩,“随便考个三流大学混混吧。你知道我的成绩一向不怎么样,不像你年年都是第一,智商高得简直就像外星人。”
“你明知道我只是冲着奖学金才那么努力的,竟然敢说我是外星人,外星人有我这么美吗?”晗雪冲小米做了个鬼脸,“不过你该好好想想未来了,你以前可不是这么没理想的,不要自暴自弃。”
“知道了,知道了!”小米不耐烦地摆摆手,“还是说说你自己的打算吧。”
“我早就想过了。”晗雪微笑着,“我打算报考艺术学院导演系。”
《夏日最后的玫瑰》的旋律高亢地响起,是晗雪的手机铃声。
小米踱到附近的小书摊前留给晗雪接电话的私人空间。
不一会晗雪匆匆走来:“我还有些事,今天不陪你逛了。”
“是约会吧。”小米看着晗雪微微泛红的脸,调侃道。
“我走了。”晗雪没有正面回答,只是朝她摆摆手,匆匆朝另一个方向走去。
如果小米没猜错的话,晗雪一定是与那个“他”去约会了。虽然小米从未见过那个他,但从晗雪偶尔谈及的字里行间,小米就能猜到晗雪有多喜欢那个人,甚至是崇拜。
无数次小米好奇,能让晗雪爱上的人该是什么样子?毋庸置疑晗雪是异常优秀的,正因为她太过优秀,所以大部分男孩子在她眼里显得太平凡了。小米实在想像不出,怎样的人可以让晗雪为他失魂落魄,为他魂牵梦萦,甚至——为他痛苦。
什么时候才能看到那个神秘人的真面目呢?小米提了提肩上的书包,突然想起要给晗雪的药还在她这里。怎么办?一个念头顽固地在小米心里滋长,用这个借口去看看晗雪的那个“他”岂不是很好?
小米忍不住钦佩自己聪明。
“小姐,这里请。”
晗雪跟随侍者在这个装潢得过分金碧辉煌的饭店大厅走着。听说这里是全市最贵的一家餐厅,随便动动筷子,结帐就要四位数,可晗雪实在不觉得在这个到处都摆放着仿希腊风格雕像的地方会有什么好胃口。
侍者把她引到靠窗的隐秘位置。那里早已有人等候着她。
“刚放学?”坐在对面的人接过她的书包,殷勤地为她拉开餐椅。
“是啊。”晗雪点点头,随即开始好奇地东张西望,“为什么要来这个地方吃饭?”
“因为今天是你生日。”对方露出神秘微笑,将一个包装精美的大礼盒放到晗雪面前,“生日快乐!”
“我从不过生日。”晗雪并没有接受礼物,“我的生日就是妈妈的忌日。”
“哦,我明白。”对方似乎很抱歉,“不过既然来了,就把礼物打开,看看是否喜欢。”
打开一层层包装纸,礼盒里是一只HELLOKITTY的限量版手机。晗雪之所以一眼就认出来,是因为班里一大半女生是HELLOKITTY的忠实FANS,课间午后她们做的最多的无聊事情就是攀比谁的钥匙圈好看,谁的零钱包最卡哇伊。
“试试看好不好用。”对方殷勤地敦促着。
晗雪把手机拿在手里把玩,其实她对这种过分卡通的东西并无偏好,倒是小米一定会喜欢,印象中她好像也是HELLOKITTY的忠实FANS,或者就干脆转送给她吧。
“我听说你要报考艺术学院?”对方开口询问,“学费方面你不用担心,全部由我来解决。”
晗雪并不惊讶他对自己的事情了如指掌,因为知道他有打听的渠道。不过关于学费的事,她有自己的主张。
“这么多年,我自己解决自己的事情已经习惯了,所以学费我能自己想办法。”
“小雪,你就不能让我补偿一下,好歹我和你——”
“晗雪!”一个欢快的声音打断了正在进行的谈话。
晗雪不用抬头就知道那个声音非小米莫属,她怎么跑到这里来了?
小米暗暗吹了声口哨,没想到单晗雪的男友是有钱人家的孩子,竟然约她来这么贵的地方消费,真是阔气。小米雀跃地朝晗雪走去,那个神秘人坐在晗雪对面,餐厅的隔板正好把他的背影挡得严严实实。
“你的药忘记了,我专程给你送来,不是跟踪你哦!”小米此地无银三百两地解释着,眼睛迫不及待地朝对方瞄过去——
“爸?!”
手中的药当场滚落在地板上,小米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与晗雪见面的对象怎么可能是她老爸?
今天是全国高考的最后一天,随着最后一门考试的结束,所有在题山题海中苦苦煎熬了一年的高三学生终于解脱了。
小米随着人流慢慢朝楼下走去。
“明天去钱柜唱歌吗?”
“先去逛街吧,我好想买新衣服。”
“我打算先好好睡他个一个星期,把我这辈子缺的觉都补回来。”
“晗雪,你有什么打算,说来听听。”
人群中,小米突然听到有人提到她熟悉的名字,便立刻努力在黑压压的人头中一颗颗辨认。自从上次她撞见爸爸和晗雪会面之后,两人已经有近两个月没见面了。虽然这期间晗雪来找过她几次,但每次小米都躲开了,后来晗雪忙着应付艺术学院的面试,也就没时间再来找她了。小米知道晗雪一定是想给她一个合理的解释,就像事发当天爸爸在路上跟她说他们的会面只是感谢晗雪对小米的照顾,可是小米知道这个理由根本就是胡扯。她可以忍受爸爸欺骗她,却无法接受自己最信任的朋友对她说假话,为了避免彼此难堪,她选择做一只鸵鸟。
可是没有晗雪陪伴的日子真是有些寂寞。小米咬着嘴唇在犹豫要不要去找晗雪。几乎就在同时,她从前面的一群人中发现了晗雪的身影。她正低着头下台阶,脸色苍白得有些不正常,每一步都走得很慢,好几次身旁的人只是轻轻蹭到她,她就一副摇摇晃晃站立不稳的样子。
小米隐隐觉得情况好像不太对,晗雪的状态似乎有问题。但她还没来得及挤上前去,晗雪那头乌黑的秀发突然就消失在小米的视野中了。下一刻一声尖叫在人群中炸开,楼梯转弯处的人群突然散开,小米看到一个人影正俯趴在楼梯的台阶上,像一块残破的布,鲜血慢慢地从她身体底下流出。
“晗雪!”小米惊呼,拨开面前的人群冲了过去。其他人似乎已经吓呆了,全都愣愣地看着这个场面,竟然没有人采取行动。
“快叫救护车!快!”小米抱住晗雪的身体狂喊着,手指所触,竟然全是鲜血,从晗雪身体里流出的鲜血……
“小米,我好冷,好冷!”
“小米,不要离开我,我好痛,痛啊!”
深夜,小米猛然从一片猩红的梦境中醒来。她大口大口地喘着气,在开着冷气的房间里,她身上的汗竟然湿透了衣襟。
“你总算醒了。”安以然把一块冰冷的毛巾轻轻敷在小米火烫的额头上。
“我发烧了?”小米问安以然,在看到安以然点头的那一刻松了一口气,“原来是发烧,刚才我做了个好逼真的梦,竟然梦见晗雪倒在血泊里。真可怕。”
小米咬着指甲看着安以然,为什么她什么话都不说,说她的梦愚蠢啊,说晗雪根本没事啊?为什么她转过身,肩膀还可疑地抽动着,仿佛在躲避什么?
“嗨,嗨,”小米颤抖着嗓子,努力挤出一个难看的微笑,“你别故意吓我呀,这个玩笑不好笑。”
安以然缓缓转身,脸上的表情是那样的悲伤:“你没有做梦。”
“不会的。”小米艰难地摇头,“你别骗我了,晗雪怎么可能出事,她那么健康,我们还说假期要一起去旅游呢。她不会出事的,不会的,不会的,不会的!”
小米突然起身下床,发狂地在房间里东翻西找。
“你们都在骗人,我现在就打电话给她,让她直接跟你说话。我的手机呢,我的手机呢?”小米疯狂地翻着抽屉、书包,终于在角落里找到自己的手机。
“我现在就打给她。”她露出胜利的微笑,按下晗雪的电话号码。
电话铃声幽长地小米耳边响着,在这夜里显得格外清晰,一声,两声,三声……没人接听。
“也许她睡得太熟了听不见,我再试试。”小米还想再拨。
“小米,别打了。”安以然走过来想拿走她的手机,小米却死命地抓在手里。
“不要。”小米轻轻哀求着。
“不要。”她整个人蜷缩在角落里。
“让我打给她,我只跟她说一分钟的话。求求你,让我打,求求你。”
安以然终于要崩溃了,她抓住小米的肩,大声在她耳边喊着:“晗雪昨天已经落葬了,她已经走了,她不会回来了,你亲手葬的她,你忘记了?你都忘记了?”
“你骗人。”小米轻声反驳着,“你骗人!”小米突然推倒安以然,像一只发狂的小兽,把所有触手可及的东西统统砸向地板,一边咆哮着“骗人,骗人!”。
直到一块被黑布遮住的镜框掉落在地板上。玻璃碎了一地,黑布掀起了一角,晗雪曾经美丽智慧的双眼正含笑与小米对视着。
“晗雪。”小米一下子瘫软在地,碎玻璃深深扎进她的小腿,而她毫无知觉。
“晗雪。”她轻声呼唤着,手指轻触着照片上微笑的绝美容颜,那样年轻,那样美丽,那样充满生气……
“晗雪。”小米趴在照片上嚎啕大哭,冰封在某个角落的记忆终于倾巢而出:晗雪流着鲜血的身躯,晗雪抓着她的手凄厉地呼痛,晗雪不断地挣扎……
晗雪死于宫外孕大出血。因为她体质虚弱,又有先天性心脏病,所以在送进医院的当天死在了手术台上。
她甚至没来得及见外婆最后一面,也没来得及告诉大家谁是那个让她怀孕的人。
整整一个星期,小米没有和任何人说话。她只是每天走到晗雪家,陪伴晗雪的外婆。年迈的外婆因为这件事的打击一夜之间患了老年痴呆症,她常常握住小米的双手把她认作晗雪,轻轻喊着晗雪的名字。有时,外婆会对着空气说话,仿佛正在和自己的外孙女聊天。小米觉得晗雪的魂魄并没有离去,因为这里是她的家,这里有她的外婆,所以她一定静静地待在屋子的某个角落,看着每一个人。
小米一直拿着晗雪的手机,不肯注销她的号码,只是为了等,替晗雪等一个电话。
“如果他来找我,告诉他,我不后悔,从不后悔。”急救车上,晗雪痛得那样翻来滚去,还惦记着那个男人。
小米要知道那个男人到底有什么力量能够让晗雪这样痴心。然而时间一天天过去,晗雪的手机却并没有响,没有任何一个男人打电话过来为晗雪的死伤心悲痛,仿佛他已经彻底把她忘记了。小米的心开始泛冷,这就是晗雪用生命换来的感情,这就是让晗雪至死都不后悔的爱?
他是个骗子,是个刽子手,她要找出这个人,她要他身败名裂!
终于有一天她苍白着脸回家,把一张照片扔在桌上。照片是莫文涛和晗雪的合影,两人的头紧紧靠在一起,显得非常亲密。
“是不是你让晗雪怀孕的?”小米终于问出了压抑在心底很久的疑问。每个深夜,当她在晗雪鲜血淋漓的身影中惊醒,她就会想起爸爸和晗雪的那次会面,还有两人的慌张和支吾。她不想怀疑,却不得不怀疑。终于,当她替晗雪整理房间时,在书桌里找到了这张夹在晗雪日记本中的照片。
“我对不起晗雪。”莫文涛轻轻拿起照片,眼眶湿润了。
“她真的是你——”安以然难以置信地问。
“晗雪是我的亲生女儿,”莫文涛看着小米,“是你同父异母的姐姐。”
小米吃惊地瞪大眼睛望着父亲,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晗雪的妈妈叫小薇。认识她的时候我还住在原来的城市,那时她是芭蕾舞剧院的化妆师,漂亮,温柔,我们很快就热恋了。”莫文涛轻轻摘下眼镜,往事一幕幕在眼前闪过,仿佛昨日。“没多久,一个偶然的机会,我又认识了一个剧院里的芭蕾舞演员,就是小米的妈妈。当时,她才华出众,被誉为最有前途的芭蕾舞演员,身边有无数出色的男人追求。也许是出于虚荣心,也许是因为一开始她并没有把我放在眼里。所以我用尽办法追求她,终于把她追到手。这件事很快被小薇知道了,她痛恨我的背叛,决定离开,直到那时我才发现原来自己真正爱的是她。但这时你妈妈怀孕了,而且被小薇知道了,于是她瞒着我辞掉了工作,离开了这个城市,断绝了与我的一切联系。当时我找了很久,但是始终没有音讯,更没想到当时她也已经有身孕了。后来,我和你妈妈结了婚,但是彼此相处得并不好。爸爸承认从小到大对你都很忽视,其实这不关你的事,那只是我对婚姻对自己所犯错误的嫁祸。后来我在飞机上遇到了以然,我发现她和小薇竟然这样相像。当时我并没有想到小薇和以然居然是亲戚。直到我把家搬到这里,直到有一天我看到以然和小薇的合影,我才知道小薇为我生了个女儿。”
“你为什么不认她?”小米苍白着脸问道。
“晗雪不愿与我相认,因为她不想让你知道真相后受伤害。甚至当我重伤住院她为我输血时,也一再关照医生不要泄露她的情况。她一直很在意你,她一直把你当亲妹妹看——”
小米没有听完父亲的话,这些话里含有太多的信息,她根本无法消化。她从家里跑了出去,只觉得头脑发涨思维混乱,恍惚中,竟然再次来到了晗雪那已经空荡荡的家。
小米记得晗雪有一本日记,她一直没有翻看过。但此刻她渴望了解晗雪的每一滴心理活动——她怎样看待她这个朋友,怎么对待她这个不知情的妹妹,难道她不恨她吗?
小米捧着晗雪的日记静静地看着,一页一页地翻着。一遍又一遍,白天到黑夜,黑夜到白天。从日记里,她看到了一个没有父母的女孩是如何坚强地活在这个世界上;从日记里,她才知道看似坚强的晗雪幼时吃过多少苦,受过多少屈辱。
都是因为她。如果没有她,晗雪原本可以成为一个父母宠爱的小公主;如果没有她,晗雪不会因为孤独寂寞而遇到那个该死的男人,她就不会死;如果没有她,晗雪原本前程似锦,整个世界都在她脚下……
如果没有她!
等到家里人发现小米时,她保持着那个姿势,紧紧握着晗雪的日记仿佛凝固了。
医生说这是自闭症。小米也许会一辈子都这样,像一株植物一样活着,保持这种状态,也许有一天会醒来。谁也无法确定奇迹是否会发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