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多人都会羡慕演员这个职业,但大部分人只看到了他们在台前的五光十色,很少人能够真正明白他们在幕后的痛苦挣扎、苟延残喘。
此刻身处排练场的小米瘫软在坐椅上,晗雪总算对她今天的表现表示满意,赏她十分钟喘气的时间。小米恨不能整个人躺倒在地板上先好好睡一轮。一旁,安承凯不辞辛苦地把他心爱的大提琴背了过来,正悠闲自在地拉着他的巴赫。
这个家伙就不觉得累吗?小米困惑地看着他,一不小心心神又被他的琴韵吸引了过去。
好棒哦!小米枕着低沉醇厚的音律昏昏沉沉,每一声弦音都仿佛敲进她的心底。她好像沉溺在一片玻璃海中,透明,轻韵,好幸福的感觉,像夏天里和天空一样湛蓝的海水,像北极整个世界的透明冰雪,像温暖春天里散发着熏衣草香的白色床褥。
小米把头深深埋进椅垫,沉浸在自己美好的想像空间——
“停,停!”
大提琴声戛然而止,小米茫然地抬起头,谁那么煞风景地破坏这完美一刻,把他拖出去砍了!
“我让他停,没让你停!”单晗雪插着腰站在她面前,秀美的脸庞此刻看起来像一个放大的噩梦。
“什么啊?”小米含糊地问着,好眷恋刚才短短的半梦半醒的一刻。
“你继续哼歌啊!”单晗雪兴奋得表情都快扭曲了,“你刚才不是跟着大提琴在哼吗?”
有吗?小米呈痴呆状,眼神愣愣地看向安承凯求证。这个家伙只是微微一笑,眼眸低垂,纤长的手指握着琴弓,重又舞动惑人心神的琴韵。
舒伯特哦……小米再度陶醉。唔……好想枕着音乐睡觉哦……
和着大提琴有如低声叹息般琴韵的是轻柔的哼唱,纤细却坚韧,轻柔却不缥缈,仿佛紧紧缠绕着琴韵的藤蔓,无论绿意葱茏地向外绵延多远,主干却始终与琴韵紧紧依存,那声音与琴韵之间的对话,仿佛两个唇齿相依的恋人,一个低沉,一个清越,一个醇厚,一个轻柔,彼此舞动着对方的激情。
“太棒了,简直太棒了!”单晗雪激动地挥舞着双手,真让人担心她的心脏在这样的狂喜冲击下不堪负荷,“我要的就是这样的感觉,我一直想在舞台上揉入音乐的元素,可是总觉得自己的声音抓不到感觉,小米你简直就是天才!你干吗不告诉我你的嗓音这么棒!”
那真的是她的声音吗?小米哑然地看着单晗雪。她没有忘记短暂的合唱队员的生涯,那个连音准都很难找到的人今天竟然会被人称为天才,是她突然被挖掘了潜能,还是晗雪的耳朵发生了故障。
“我可是走音天王哎!”小米忍不住提醒。
“你的嗓音很好,只要和着琴声,音准没有问题。”单晗雪只当她胡扯。
事实上,如果脱离了安承凯魔幻般的弦音,小米的哼唱依然会荒腔走板。但没有了小米似有若无的轻柔嗓音,他的演奏又太显正统严肃。只有两人融合在一起,才能在舞台上制造完美的听觉效果。
“你们实在太般配了!”晗雪快乐地宣布,浑然不觉小米听到此话之后满脸赤红。
“般配?”安承凯冷笑一声,脸上又是那副招牌的傲慢表情,“她的嗓音要想和我的琴声配,只怕得把老鼠胆练练大才行,这个家伙根本就是一块唱歌的料,却胆小得连跑个调都没胆找回来。”安承凯突然挥起琴弓指向小米的耳朵,“你的这个东西是摆来看的吗?难道它听不到你的歌声,感受不到每一个音符该待在哪个位置吗?”
粗鲁的家伙,小米狠狠地挥开琴弓,刚刚才凝聚的梦幻般的好感破坏殆尽:“我本来就不会唱歌嘛。”
“你,根本就是没自信,自暴自弃!”安承凯总结陈词,为小米贴上了非常难看的标签。
“你胡说!”小米怒发冲冠,被她丢失很久的斗志不知从哪个角落熊熊燃起,“我的自信心和你一样正常。”
“那就证明一下吧。”安承凯冷冷地看着她,那眼神仿佛大象斜睨一只小蚂蚁,简直不屑到极点。
“证明就证明!”小米雄赳赳气昂昂地站到他面前。怎么证明,是痛扁他一顿,还是臭骂他一顿,这样的自信她肯定有。
“别着急。”看似局外人的单晗雪笑眯眯地拍着小米的肩头,“我有办法来证明你的勇气和自信。事实上,我刚刚想到一个绝妙的点子,简直棒到极点!”
于是乎,当天傍晚整个剧团彩排时,所有演员痛苦地得知了一个噩耗,在离演出还有三天的情况下,他们伟大的、正病重的导演兼编剧兼前任女主角要大动剧本,所有背过的台词、已经熟练到快形成条件反射的走步、站位、演员间的互动统统重来。
一时间,哀鸿遍野,整个排练的小剧场内群情汹涌,而最激愤的那个人莫过于小米,因为她除了要重背一堆台词以外,还要当着数千人的面唱歌。恍惚间,小米觉得自己似乎又踩进了某种设计好的陷阱里。
无论彩排时一切表现得有多么胸有成竹,在正式演出即将开始的那一刻,所有的演职人员除了激动,还有前所未有的心跳加速。
那一夜,舞台上方的灯泡在演出中炸了一个,扮演男二号的同学在走台步的时候摔了个嘴啃泥,负责音效的同学放错了CD,然而所有的小错误都无法影响观众对男女主角出色表演的关注。西拉诺静静坐在罗珊娜的身旁,生命中最后的力量正一点一滴地流尽,然而他依然用近乎平稳的声音念着十几年前用满腔爱意写下的诗句,十几年来深深隐藏的浓烈情感溃堤而出。
“是你!这个声音是你!”死寂的心因为这一发现而复活,罗珊娜终于发现她原来深深爱着的灵魂竟然深植在眼前的这具身躯中,这么多年来,她的爱情,她的悲伤,竟然全部用错了方向。她深爱的人一直就在身边。
……
如潮的掌声在灯光亮起的那一刻响起,演出空前的成功,所有的人都为这个浪漫而不幸的故事深深感动,耀眼如白昼的灯光将小米紧紧包围。
光芒之中,小米看不见别处,但她听得到所有人的欢呼。人生第一次,她站在众人聚焦的中心,人生第一次,她接受着那么多荣耀和光环。
看不清,炙热灯光下观众的表情,分不清,一个个热烈的拥抱到底谁是谁。
汗水,泪水,起伏不定的心跳,主宰着她所有的感官。
偌大的剧场里回响着这首歌,和着每一次的掌声和欢呼,和着每一滴激动的眼泪和每一个喜悦的微笑。在小米郁郁的十六岁的这一晚,她终于深深明白晗雪送给她那首歌的真正含义。
是的,即使是路边的小野花也有属于它自己的芬芳。“我就是我,是颜色不一样的烟火”,小米终于从自己童年的灰色阴影中走了出来,她找到了自己,那个对自己充满信心、快乐面对一切的自己。
高高昂起头,扬起双手,她接受着全场观众的掌声和欢呼,眼中第一次流出喜悦的眼泪。
刺目的舞台灯光一盏盏熄灭,激动的人群早已散去,徒留满地的废纸屑和空汽水罐。
初冬的冷风从敞开的剧场大门中穿越而来,卷起一地的细细尘土在空中飞扬。
小米静静地坐在舞台边,心仍无法从刚才激昂的情绪中平静下来。这持续几个月的排练,最后一星期的魔鬼特训,曾经连在梦里都期望能够早点结束的演出,终于曲终人散了吗?原以为卸去了负担会觉得很轻松很开心,终于可以想睡就睡,想玩就玩,却为什么会感觉好像被人抽去了脊骨,一下子没有了依靠,心里空荡荡的。
“小米。”身后有人轻轻呼唤,打断了小米的思绪。转过头,却看到她最意想不到的一群人——爸爸和安以然,还有被他俩搀扶着的奶奶。
“你们——”小米诧异地看着他们,几乎不敢相信这个事实,“你们也来看演出了?”
“你这孩子真不懂事。”一向喜怒不形于色的奶奶顿着手中的龙头拐杖,颤悠着脚步走近她。
“我……”小米犹豫着该怎么解释,奶奶永远是那副威严的样子,总会让自己在面对她的时候,只有低着头咽口水的份儿。奶奶一定是来责备她逃家这么久,一点也不像个温顺的乖孩子;一定会说她在舞台上疯疯癫癫的演出,一点也不像个大家闺秀的样子;一定会说她永远是扶不上墙的烂泥,不管怎么努力都比不上人家……
然而,奶奶却一把把她搂进怀里,“演出这么大的事情也不跟家里说一声,要不是以然告诉我们,恐怕你第一次登台演出我们就错过了。”
小米莫名其妙地红了眼圈,一直以来她以为奶奶不喜欢自己,因为她的残疾,因为她不会讨人喜欢的个性,因为她总是畏缩地躲在别人身后的习惯……难道这么多年来这一切感觉只是误解?也许奶奶的不甚亲近是因为自己一直躲避,是因为自己始终自卑?在你以为别人排斥自己的同时,也许是你自己先表现出了对别人的排斥,在保护自尊的同时也将自己隔在了厚厚的玻璃屏障中。是这样吗?
“你们父女俩也该好好谈谈了,打算僵到什么时候?”一如安以然素来的自说自话的风格,她将小米推到莫文涛面前,然后施施然地走到一边。
“我是一个糟糕的父亲。”隔了很久莫文涛才终于艰难开口。女儿似乎在一夜间长大了,虽然她的个子还是矮矮小小的,但是直视自己的眼光和说话的口气表明,她已经不再是畏缩的小女孩了。这让他第一次觉得两人间的谈话仿佛是一个成人面对另一个成人。
“你可以原谅爸爸吗?”莫文涛握住女儿的手,“我不能保证以后不对你发脾气,毕竟爸爸脾气不好,而你也不可能永远不犯错。但是我们彼此都忍耐一下,你不要随便乱跑,而我也不会胡说八道。”
小米含着泪笑了,这是爸爸第一次用这么亲切而幽默的口气和她说话。虽然她原本已经不奢求什么,但是听到这番话,她除了不断点头,不断流泪,不断被一波一波的惊喜和感动冲击,什么都说不了也做不了。
她好想找人一起分享现在的心情。
转过头,她发现了在不远处默默注视着他们的单晗雪,她也许是来招呼她一起回家,却没想到撞上小米家人团聚的一幕。渐暗的灯光和沉重的幕布遮住她大半的脸庞,但是小米依然能够读出她脸上淡淡的寂寥、浅浅的羡慕和浓浓的悲伤。
也许,她在想念她在天国的家人吧,不管她如何出色,她的自己的父母却不能看到。在她想和人分享喜悦的时候,身边只有年迈的外婆。与晗雪相比,平凡的自己原来是这样幸福。
“等我一下。”小米转头对父亲说完,朝晗雪奔去,带着一种冲动紧紧抱住她。
“谢谢你!如果不是你,就不会有今天的一切。”
“这全靠你自己的努力。”晗雪淡淡地说着,轻轻推开小米的拥抱,“父女和好,应该庆祝,不要管我了,回到你家里人中间去吧。”
“不。”小米耍着小性子,她似乎感觉到如果不抓住晗雪,她又会回复到以前那个冰冷疏离的学生会主席,回复到那种猜不到心事永远忽冷忽热的状态。
“我们还是好姐妹对不对?”小米有些紧张地问道。她无法忘记大冬天两人挤在一张床上取暖,听着音乐聊天的快乐时光。她喜欢晗雪挥舞着剧本跳脚骂人的样子,喜欢她偶尔颐指气使和安承凯针逢相对的嚣张,那样有生气,那样真实,而不像现在,两人之间似乎又被某种看不见的东西隔开了。
“你已经有了疼爱你的家人了,”晗雪替小米拢好散乱的头发,微笑着轻拍她的脑袋,“世上没有十全十美的事情,不是吗?”
这样苍白的微笑,脆弱的神情,就像小米第一次在河边遇见时的晗雪。似乎她身后隐隐有一对翅膀,夜风一吹,她就会随风而逝。
“不要——”小米紧紧攥住晗雪的衣角,仿佛这样就可以阻止什么。
“回家去吧。”晗雪轻轻掰开小米的手指,带着一种决然的神情转身朝舞台后门走去,黯淡的灯光,映照出她孤独萧索的身影。
“我们也可以是一家人啊,不一定要有血缘关系呀。”小米冲着她的背影喊道,“我做你的妹妹好不好,我的家人就是你的家人,你的家人也是我的家人,好不好?好不好?!”
脚步终于停下,晗雪慢慢地转身,一直保持微笑的脸渐渐被某种情绪浸染。如果她可以看见自己的话,也许就会发现那眼神陡然乍放的光彩,一种湿漉漉的东西好像要从眼眶里冒出来。
“真是讨厌!”晗雪抽着鼻子轻轻抱怨,她不是一直以为自己的心肠够硬?“讨厌!讨厌!!”她努力消灭着爬在脸上痒痒湿湿的液体,怎么可以这么感情用事?
“我们可以永远都是好姐妹,真正的姐妹吗?”小米再次跑到她身后扯住她的衣角,用央求的语气询问她。
一向坚强自立的单晗雪,从来不相信眼泪的单晗雪,突然转身将脸紧紧埋在小米肩头。
有些事你永远逃避不了,有些感情你永远埋藏不掉。
“我们永远是好姐妹。”晗雪轻声说道。
那时的小米并不明白,晗雪话里的意义远比她所理解的要深远。
冬日里的第一场雪突如其来地造访,从小生长在南方的小米在这个寒假终于见到了银妆素裹的冰雪世界,而那一天恰巧是父亲结婚的日子。
城市中最豪华饭店的华美花园,铺满了白色玫瑰花瓣的草坪,衣着华丽的人群,美丽的新娘和志得意满的新郎,一切有如电影中的绚丽场景。
站在莫文涛身旁手捧婚戒的安承凯面无表情有如一尊大卫雕像,直到小米走近时才突然对她眨了眨眼睛,小米报以会心的一笑,他们都不再痛恨这段婚姻。成人世界有太多的东西是他们这个年纪无法理解的,既然一切是大人们自己的选择,他们就不再需要庸人自扰地为别人担心了。快乐地面对一切,才是最重要的。
“祝福你们。”
执起安以然的手,轻轻交付到父亲的手中,小米微笑着说道。